整整一個晚上,她與他幾乎沒有正面交談過什麼,但是最後回到自己的房間,聶樂言走進浴室裡對著寬大明亮的鏡子,裡面映出一個年輕的身影,她看著看著,終於還是微微笑起來。
想到兩人合作時不經意的眼神交流,心中那一分似喜非喜的感覺很難形容出來,彷彿是小時候換牙時偶爾得到的一點小甜頭,雖然是那樣的微不足道,但是卻比起平時整桶的冰淇淋或者整塊的奶糖,它都要更加讓人覺得開心快樂。
其實,那更像是一種竊喜,心中的某塊地方突然變成了鬆軟的泥土,而一個小小的種子正在一點一點地向上頂起,等待著破土而出,等待著在未知的某天能開花結果。
黃山遊很快就結束了,除了那晚一起玩牌之外,聶樂言與程浩再也沒有過多的交集,頂多是在去景點遊玩的時候,偶爾跟著各自的同伴們一前一後地走著,又或者一大群人聚在一起聊天調侃時候,他和他的同學們不經意地從她身後經過。
仍像兩個陌生人,連目光的交匯都不曾發生。
回到學校之後,新認識但很投緣的好朋友秦少珍在某天一起吃飯的時候突然說:“你好像變得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當時聶樂言正在看食堂打菜窗口前的一條條長龍般的隊伍,聽她這麼一說,連忙將目光收回來,“什麼不一樣?”一邊從青椒炒肉絲中挑了最後一塊肉末放進嘴裡。
“經常心不在焉的樣子。而且,”秦少珍回頭看了看,“還會盯住某個地方出神。這後頭全是黑壓壓的人,有什麼好看的?”
聶樂言有點窘,不敢說剛才好像在其中一條隊伍裡看見一個熟悉的影子,只好理直氣壯道:“無聊唄。吃飯又不是寫作業,需要那麼認真地埋頭苦幹嗎?”
秦少珍哼哼兩聲,明顯不想和她爭辯,“你小心這樣會消化不良。”
“正好正好,就當減肥了。”
“拜託!你這樣還需要減?標準的長相,標準的體型,我昨天還和寢室裡的人說,以後不想和你一起出來吃飯逛街了,風頭完全被你遮蓋掉,太不划算。”
“你少來!你們新聞學院的漂亮女生一抓一大把,如果真自卑,早該找個地洞鑽進去了吧。”聶樂言四處看了看,朝十點鐘的方向指了一下,“噯,那個就是你們院最出名的王婧吧?”
秦少珍順著望過去,停了一下:“對呀。……我靠,怎麼又換男朋友了?”
“注意影響!”聶樂言忍不住嘆氣,“或者,請小聲點兒。”話音未落,身旁已經走過去一個人影。
她愣了愣,彷彿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視線,下意識地回頭去追隨過去,那個身形修長的男生正穿過窄窄的通道,端著餐盤走向食堂另一頭角落的位置。他今天穿了件樣式簡直的墨綠色線衫,或許是因為天氣已經漸漸轉熱了,所以袖子被挽到手肘上,露出一截肌理勻稱的小臂。
秦少珍問:“你又在看什麼?”
聶樂言似乎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而且對方早已經走遠,於是頗有些尷尬地收回目光,打了個哈哈:“以為是熟人,眼花了。”
那是聶樂言有生以來第一次動心,所謂的情竇初開,就那樣讓一個男生的影子莫名地、一點一點地滲透到她的心底,如同夏季裡潺潺的溪流,帶著那麼一絲清澈又清涼的感覺,她開始期待偌大校園裡的每一次無意的邂逅,有時候在食堂,有時是在公共教室,但更多的時候是在籃球場上,她和同伴們匆匆而過,然後看見他打球的身影。
多麼奇怪,在認識他之前,她的世界裡充斥著各式各樣的人物和色彩,卻偏偏從來沒有一點半點他的消息,可是自從黃山之行之後,他的影子就從四面八方一下子湧出來,聲勢浩大得讓人無法忽視。
還是經常會有男生向她表示好感,秦少珍不止一次地說:“你好歹也試著接受一下吧,場戀愛才不枉你跨進這個校門呀。”
聶樂言最後實在憋不住,才將那點隱藏了一段時日的小心思老實坦白出來,暗戀太悶了,她覺得自己應該不適合這樣隱晦的感情,還是拿出來分享一下比較好。
結果秦少珍果然吃了一驚,半晌之後卻又開始憧憬:“如果你和他真成了,那俊男美女,該羨慕死多少人吶!絕對是咱們T大最亮眼的一道風景……”
面對秦少珍的花痴狀,聶樂言一向覺得很無語。
希望和機會經常在人們無準備的時候才會降臨,所以總是顯得那麼突然,而後理所當然地令人生出驚喜之情。
當聶樂言站在禮堂門口被大雨阻撓的時候,是真的又驚又喜,因為有人從旁邊遞了一把傘給她。
她轉過頭,大禮堂門前的暈黃燈光恰好寵罩在程浩的臉上,其實他還是微微抿著嘴角,看上去有一點冷漠的樣子,但是拿著雨傘的手卻堪堪伸到她的面前,“拿著。”
她有點意外,因為距離黃山之行已經有五六個月了,而在這五六個月裡,他和她,絕對絕對沒有講過一句話。
有時候在路上迎面走過,甚至連一聲招呼都沒有,她以為,他們真的還只能算是陌生人。
“拿去吧。”見她不接,程浩只當她已經不記得自己,便說:“沒想到你除了牌技好之外,小提琴拉得也那麼漂亮。”
他在誇她,在那一刻,他看著她,嘴角揚起一個弧度,帶著微小的暖意,而他眼底竟然十分明亮,彷彿匯聚著無數的星子,璀璨奪目。
原來他記得她。
聶樂言笑起來:“謝謝。你的鋼琴彈得也很好。”多巧,年底的文藝匯演,他們班的配樂合唱與她的小提琴獨奏之間恰好只隔了一個節目,當她拎著長長的白色裙襬鞠躬下臺時,他正穿著黑色禮服走進後臺休息區等候。
最近的時候,他與她擦肩而過,然而那時,誰都沒有多看對方一眼。
可是,原來他注意到了,就如同她注意了他一樣。
後來多少次的午夜夢迴,聶樂言依舊能夠清晰地憶起那雙眸子,深褐色的眼底蘊著微光,他就站在昏黃的廊燈下那樣看著她,彷彿細細地看著她,掃過她的眉眼唇鼻,然後說一句:你的小提琴拉得真好……
他那個時候的語氣是多麼的溫和柔軟,如同他的目光一般,卻往往讓她心悸著從夢中清醒過來。
聶樂言想,如果那晚演出完畢之後,自己直接冒著雨衝回宿舍,那麼此後一切就都會不同了吧。
可是沒有如果,她此後的每一步,都在順著這個既定的軌道,慢慢地滑下去。
彷彿命中註定。
大三的時候,她與程浩的關係已經發展得相當好,於是時常會有同班的男生頗為不滿地說:“咱們院本來就狼多肉少了,如今偏偏還有勢頭強勁的外來掠食者,你們說說,這到底算怎麼一回事啊?明顯是要進一步惡化咱們院裡的生態平衡嘛!”
每到這時李明星就會很快地應和,並意有所指:“嗯,那頭來自北方的狼叼走了我們最肥的肉,想想就痛心啊……”
這話傳到女生那裡,聶樂言簡直哭笑不得,程浩是天津人,而她,則是一塊油汪汪的肥肉?其實只有她知道,自己和程浩根本不是外人所以為的那樣。
雖然常常一起自習吃飯,但也只是朋友罷了。或許會比別人略好些,可仍舊只能算是朋友,認識這樣久,他連她的手都沒有主動地碰過一下。唯一的一次,那還是個意外,那天一大夥同學去郊外燒烤,走過溪澗的時候,她在滑溜溜的石塊上站不穩,結果他恰好走在前面,便回頭伸出手來,將她輕輕巧巧地牽了過去。
那天她才知道,原來他的手指修長而柔軟,應該也是從小嬌生慣養的,從來沒有做過家務的一雙手。
而那雙手卻與他的氣質如此的相襯,帶著一點點微微的涼意,卻又彷彿那樣的堅定可靠。
其實那天還有一個意外,那就是她在回程的途中扭傷了腳。後來還是程浩背對著她,伏下身來。
她微微吃驚,只覺得周圍的人都看著,這樣多難為情。
他卻只是低聲說:“上來。”
“……”
最終還是趴在了他的背上,聶樂言在心裡不禁小小地鄙視了自己一下,因為腳脖子雖然很疼,但其實勉強也還是可以走路的。
暮春三月的傍晚,空氣裡瀰漫著某種不知名的花香,似乎還有雨後青草的味道,因為她側過頭,就可以看見路邊泥土裡萌發的綠芽。
那樣小小的一點,鮮嫩鮮嫩的顏色,顯得生機勃勃。
他們刻意選了一條偏僻的路,所以一路上並沒遇見多少學生,甚至有那麼一段時間,長長的水泥小路上只有他們兩個人。
她很安靜地伏著程浩的背後,聽著他的呼吸聲,他的肩膀雖然瘦,但是很寬,似乎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一路上,鼻端彷彿一直拂過他的氣息,清新而有朝氣,而她只是盯著他腦後短短的碎髮,兀自發著呆。
在那一刻,聶樂言多麼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他和她,就這樣天長地久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