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侍應生終於將咖喱蟹端上來的時候,肖穎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其實十分想發一頓脾氣然後拂袖而去,但最終仍是揚了個笑臉說:“謝謝。”
這家泰國餐廳的上菜速度是出了名的緩慢,可偏偏許一心是常客,對這裡的招牌菜讚不絕口,幾乎百吃不厭。
對此肖穎感到十分佩服,只因為自己對食物的愛好一向變化多端,就連平時在家裡做菜,也要對著菜譜爭取每天換花樣。
而許一心令她佩服的另外一點,便是非常能說,從來的路上開始,嘮叨幾乎就沒停過。
在某個名字在耳邊出現無數次之後,肖穎終於忍不住,不耐煩地勸道:“別提他了,好麼?讓我安安靜靜吃餐飯吧。”
可是,這位閨蜜到底還是不肯放過她。
在休息了十來分鐘之後,許一心從洗手間回來,剛坐下便說:“猜我剛才看到誰了?”
她一時好奇,順口就問:“誰呀?”
“葉昊寧。”
“許一心!”她終於抬起頭,“你是存心讓我不痛快,是吧?”
“你別不信,真是他!奇怪吧,我剛才也以為看錯了呢,怎麼他會跑到B市來。”
肖穎的動作停了停,過了一會兒卻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有什麼好奇怪的?也許他在這邊有生意。”她說的是也許,只因為連她自己都不清楚,葉昊寧的工作範圍究竟覆蓋了多少地方。
其實她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他從來不會告訴她,而她也總是興趣缺缺。或許,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會導致最終的分開吧。
剛端上來的咖喱蟹香氣四溢,她卻好像突然沒了胃口,放下餐具喝了口水,漫不經心地從窗邊望下去。
幾十層的高樓,底下車水馬龍全都匯成細細的黑線,在擁擠的道路上緩緩流動。遠處的夕陽染紅了半邊天空,空氣中仍浮動著七月末躁熱的分子,這種時候待在清涼的餐廳裡實在是件樂事,可肖穎只是忽然想要儘快離開。
她並不怕葉昊寧,只是不想見到他,在這裡,在此時。
可是該來的終究還是躲不過,就在結完賬等電梯的時候,她從光可鑑人的金屬門板上看見了那人修長的影子,從後面步態從容優雅地走過來,就停在她們身後。
顯然許一心也看到了,迅即用手肘頂了她一下。她在心裡苦笑,哪裡還用得著旁人提醒?她對他已經熟悉到閉著眼睛只聽腳步聲都可以分辨出來的地步。
可是伴在他身邊的那個女人,她倒是從沒見過。
倒影在金屬面上有稍許的扭曲變形,但她還是能夠確定對方是位高挑纖瘦型的美女,穿著很妥貼的夏裝連身裙,顏色是無雲如洗的天空,兩人身高匹配,捱得極近。
真是一對璧人。
進電梯的時候,肖穎站在最外側,伸手按了一樓的鈕。很快,身後便又伸過一條修長的手臂,堪堪擦過她的腰際。那隻手指同樣修長勻稱,將地下一層停車場的按鈕點亮。
她目不移視,只是微微側了側身,兩隻手很正統自然地交叉在身前,一動都沒動,彷彿真是陌生人。
然後,電梯緩緩下行。
等上了計程車,許一心終於忍不住,顯然就快憋壞了,長出一口氣說:“我真服了你們了。”然後又搖頭嘆道:“真能裝啊!我今天算是大開眼界了。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可肖穎卻想,也不枉和某人認識相處了這麼久,默契好歹還是有一點的嘛。在這種場合,又正是敏感時刻,他帶著位女伴與她狹路相逢,那麼裝作彼此不相識,大概真是最好的選擇。
誰知沒過兩天,卻再次見到那個某人——葉昊寧。
那晚恰逢公司舉辦週年慶祝酒會,一部分員工被告知要盛裝出席。
其實肖穎來這家公司的時間不算長,許多人事關係都還沒處理清楚,既然上級這樣通知了,她當然也不好違逆,只得推了原定的約會,又匆匆上街去買衣服。
刷卡的時候,多少還是有點心疼的,只後悔為什麼當初沒多帶些行李來B市,家裡明明還有許多小禮服和鞋,幾乎都是全新的,最多隻上過一次身。
因為葉昊寧似乎有個習慣,總喜歡讓她穿著新衣服去參加大大小小的宴會,並且,從來不許重複。
家中的衣服自然也就多起來,連衣帽室都是一人一間。
偏偏他的記性又極好,有時她因為自己的喜好,便暗地裡耍一點小花招,穿件舊的妄圖矇混過去。比如,換一套配飾,或是幾件之間交互著做另一種搭配,明明有耳目一新的感覺,卻總會被他一眼看穿,於是不得不回去脫掉重換。
後來有一次,肖穎向許一心提到這事,許一心卻說:“多配啊。你們倆,都是喜新厭舊的主。”當時她正在搜尋餐牌裡的新菜式,聽了不由得一愣,不但沒法反駁,心裡竟也突然很有幾分贊同。
總需要有某些相似的特質,原本陌生的一男一女才能走到一起吧。當然,如果這也能算是一種特質的話。
外企的酒會辦得十分專業而熱鬧,可肖穎穿行於盛大的場面之中,卻覺得百無聊賴。
到處都是正統的西裝禮服,雲香鬃影,舉著酒杯談笑風生,似乎每一張面孔都是相似的。她認人的本領一向不高,這時更覺得頭痛恍惚,想要去找平日裡要好的同事,誰知才走了兩步,便聽見身後有人叫她的名字。
公司總裁是外國籍的華裔男士,朝她招了招手說:“Fanny,過來一下。”
她轉身,目光飄過去,恰好對上那雙熟悉深邃的眼睛。
他為什麼也在?她著實一愣,可腳步還是向前邁去。
總裁說:“葉總是特意從C市趕來參加我們酒會的。我記得,你以前好像也是C市的?”
當然,人事資料上寫得清清楚楚。她只好點頭。
“那正好,一起陪陪葉總。這樣說來,你們二位算是老鄉了?”
她笑了笑,說:“我的祖籍在另一個省,是後來才遷去的,只在C市待了幾年而已。”
葉昊寧端著酒杯站在一旁,聞言微微眯起眼睛,水晶吊燈之下的目光深不可測。
居然這樣急著和他撇清關係?於是極輕地笑了一下,適時插進話來:“即使不是老鄉,那也算是有緣了。我想,待會的第一支舞,能不能請您一起跳?”
肖穎用餘光看到總裁臉上的笑容,想了想,也揚起嘴角點頭:“我很榮幸。”
第二章
真是說到做到。舞曲響起第一個音節的時候,肖穎便被那個男人拖到場中央,開始了華爾茲的旋轉。
她本來晚上就沒吃什麼東西,又喝了一點酒,身上正微微發涼。此時葉昊寧的手託著她的腰,掌心溫熱,那份溫度就透過極單薄的衣料熨帖在肌膚上,竟然十分舒服。
她下意識地往後靠了靠,他的聲音就從耳邊低低地傳過來:“我怎麼不知道你的英文名叫做什麼Fanny?”
因為語氣中帶了點調笑,讓她覺得更像是嘲諷,於是選擇閉著嘴不出聲。
他又說:“Fanny,自由的人。真可惜,與你目前的現狀有點不相符。”
她抿著唇一咬牙,掙了掙,他的兩隻手卻將她禁錮更緊。
“乖,別動,好好跳舞。”明明那樣用力,頭頂傳來的聲音卻輕柔得近乎蠱惑。
“你到底想說什麼?”她終於抬頭,烏黑漂亮的眼睛裡有隱忍壓抑的怒火,“或者說,你大老遠跑來這裡,究竟想要做什麼?”
“我想做什麼?”他微微揚起眉,英俊的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如果說只是因為想你了,你會不會相信?”
她冷下臉不回答,他卻似乎一點都不受影響:“既然連這點信任都沒有,又何必問這麼多呢?”臉上笑容更盛,只是眼底太幽深,那抹笑意並沒能傳達到那裡。
酒店大堂金碧輝煌,華爾茲音樂婉轉優揚,華服美裙,到處充斥著美好醉人的香氛,在這樣的氣氛裡,實在不適宜爭吵。
肖穎或許是有了這層認知,又或許只是突然覺得累,酒精和香水混和的氣味讓人疲於思考,於是漸漸沉默下去。
她在他的懷裡,被那樣熟悉的氣息環繞著,彷彿身體裡每一根神經都在鬆懈,於是任由葉昊寧將自己帶著滿場起舞。
結果一曲完畢,眾人停下來,肖穎退到牆邊微微氣喘。
葉昊寧站在一邊冷眼旁觀,只見她的背脊在眼前輕輕伏動,線條單薄柔弱,那隻垂在身側的手都抬到了半空中,可終究還是不動聲色地插回口袋裡,只是淡淡地說:“體力太差。”
她最近是真的缺乏運動,新的工作環境和人事關係,已經足夠讓她疲於應付。周圍的同事個個優秀,處在競爭壓力頗大的陌生氛圍裡,哪裡還抽得出時間去健身?
本來上週許一心約她去晨跑,結果她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絕掉。每天神經緊繃,早上唯恐不夠睡,連叫醒鬧鐘都需要設兩三個才行。晨跑?這麼奢侈的運動,離她實在很遙遠。
許一心送來一個鄙夷的眼神,說:“真是豬啊。”
“別說那個字。”她當時臉色不快,有點孩子氣,“討厭那樣的形容。”
“怎麼,以前大學裡這樣叫的還少了啊?那時也沒聽誰說討厭的。是不是勾起你不愉快的回憶?是不是葉昊寧也這樣叫過你?現在你們兩看相厭,所以恨烏及烏了?”
“自己去翻十萬個為什麼吧。我沒空理你。”她抽出一本雜誌,靠在床邊裝模作樣地讀起來。
事實上,葉昊寧確實這樣稱呼過她,不過那只是當初剛認識的時候。那時他似乎很愛和她開玩笑,到了後來,就漸漸少了。
這世上許多事都在經歷著由盛而衰的過程,通常高xdx潮過後,便是令人惋惜的萎靡,到最後重歸於零,一切又回到初始狀態。
而她與葉昊寧,似乎就正在走向衰亡的終點。
酒會還沒結束,肖穎便悄然退場,先去化妝間將之前的宴會妝卸掉,又抹了隨身攜帶的保養品,才踩著磨腳的高跟鞋走出酒店大門。
外面依舊燈火通明,連低矮的花園和草坪間都有瑩白的燈光,只是空氣悶熱異樣,雲層壓得極低,看樣子似乎是暴雨來襲的前夕。
葉昊寧的車就停在門口,她竟然不知道他何知也溜了出來,明明剛才還與她的總裁交談甚歡。
車窗徐徐降下,葉昊寧只留給她一個側臉,並不看她,也不主動開口說話,車內猩紅的火光微閃,很快就有淡淡的煙霧飄出來。
似乎極有耐心,只是在等她上車。
這樣悶熱的天氣裡,放著名貴好車不坐,偏要去攔計程車,這簡直是在和自己過不去。因此肖穎只想了想,便拉開車門坐進去。
結果卻是引狼入室,葉昊寧一路跟著進門,她面無表情地瞪他:“你幹嘛不去住酒店?”
得到的回答是:“我臨時才決定要過來,訂不到房間。”
這倒是事實,最近正在開會,到處人滿為患,早幾個星期以前就有在本市做酒店業的朋友說,他們的房間已經通通預訂出去,
可肖穎還是保留了三分疑問,心想像葉昊寧這樣的人,一向是非五星級不住的,她可不信這時候就連一間房都找不到?
但此時想再多都也已經晚了。葉昊寧雖是第一次來,卻放鬆隨意得彷彿回到自己的家,扯了領帶隨手丟在沙發上,頭也不回地說:“我先洗個澡。”
他身上那件豎條紋的襯衣還是她去年買的,好像西裝也是的,但她記不太清了,因為他顏色和款式類似的衣服太多。
只是在那一剎那,她似乎有些恍惚,真以為還在C市的那棟大房子裡呢,下意識便“嗯”了聲,轉身要去給他拿換洗衣服,直到走了兩步之後才陡然醒悟過來,頓住腳步,只見葉昊寧也正望著她,一雙漆黑狹長的眼睛在燈光下更顯得深邃異常,嘴角微挑,彷彿心情不錯。
她心裡卻著實惱火,為他的突然到來,為他的不請自來,更為這長久以來養成的一時半會兒無法改掉的習慣。
但是最終還是不得不幫他準備寢具,連前陣子才新買的被套都拿出來,可某人還是非常不滿意。
更確切地說,應該是不屑,或者憤怒。
“你要我睡在這兒?”髮梢還在滴水,葉昊寧的眼角卻彷彿結著冰。
“不然呢?”她也語氣不善,假笑道:“你總不會是想讓我睡沙發吧?”明明分開沒多久,怎麼連一貫的紳士風度都沒了?
他面無表情:“肖穎,需不需要我提醒你,臥室裡的床才是睡覺的地方。”
“不行。”她無視他沉下來的嘴角,丟下枕頭轉身要走。
“理由?”
“我們不能睡在一起。”
話音剛落,她的手便下一刻被攫住,氣力並不大,卻足以令她無法掙脫。
葉昊寧的臉色徹底冷下來,在鵝黃的燈光下線條僵硬,聲音低涼:“為什麼不能?別忘了,你是我老婆!”
“恐怕是你忘了,我們正在分居。”她也不甘示弱。
“只是分居,我們還沒離婚!”最後兩個字的音量終於揚起來,他才發現自己的情緒竟然有些失控,不禁微微閉了閉眼睛,將胸口的怒火強行壓抑下去,然後重新平心靜氣地看她,聲音略低:“別鬧了,好不好?我今天很累。”說完放開她,自顧自躺倒在大床上,留了右側的位置出來,那是她一直以來所習慣的方向。
或許他今天是真的累了,閉上眼睛似乎很快就熟睡過去,呼吸悠長均勻。
肖穎站在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其實心底有一瞬間的柔軟。將近兩年的婚姻關係,他卻極少在她面前露出這樣疲憊的一面,此時大半張面孔陷在陰影裡,臉上的神情安寧靜切得近乎有點兒不真實。
即使心裡仍舊彆扭,但終究還是不忍心去吵醒他,只好去拿了條專門吸水的乾毛巾來,動作略帶小心地替他擦拭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