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昀獨自在樓下等了許久,也不見樓上有任何動靜。最後天色漸漸沉暮下來,她才記起要去做飯。儘管廚藝一直遭到周子衡的嫌棄,但家裏始終都沒有請保姆或鐘點工,她只能忍辱負重慢慢摸索。
直到有一次陳敏之留下來吃了一餐飯,竟然誇她做的牛柳美味。她驚喜地確認再三,才肯勉強接受自己已經自學成材的喜訊。
事實就是這樣,因為沒有天分,所以她在這方面完全沒有自信可言。
更何況,周子衡從來都只會打擊她,想想就更令人沮喪。
簡單的四菜一湯擺上桌後,舒昀站在樓梯口躊躇了一會兒,結果很快便聽見二樓那邊傳來的響動。
周子揚一個人下樓來,似乎不太愉快,那副時常掛在臉上的玩事不恭的笑容早就不見了。他看到舒昀,表情不由自主地再度怔忡了一下。
舒昀微微斂眉,因為實在不知道該説什麼,稍加猶豫之後才説:“留下來吃飯?”
説完便覺得不妥,彷彿她以女主人自居似的。於是又補充道:“我還有別的事要先走,鑰匙就放在茶几上了。”
她急於撇清關係,所以早早就準備妥當,連外出的風衣都穿好了。
周子揚一時沒有接話。
其實他有一陣恍惚。
站在眼前的,彷彿是一位至親至熟的故人,明明知道不是同一個人,但他還是忍不住地想要多看她兩眼。那副陌生的眉宇之間,有着那樣熟悉的神韻和氣息,像是一股深不見底的旋渦,一直吸引拉扯着他的目光和思緒,讓他沒辦法輕易移開注意力。
可是,她們明明就是兩個個體。
雖然從頭到尾只打了兩個照面,但周子揚很輕易地便發覺了舒昀眼底的那層防備。或許是他自己過於敏鋭了,又或許是因為舒昀根本無心掩飾。似乎從剛剛在門口意外碰上的瞬間開始,她就在刻意地疏離和戒備,現在更是一副隨時準備離開的態度,倒不像是在惺惺作態。
她在防什麼?他不懂。只知道她好像並不願意與他面對面。在她的身上彷彿樹着一道不厚不薄的屏障,哪怕是和聲細氣地講着話,其實也並不容易讓人接近。
這才是她與小曼最大的區別。
周小曼,那個從小被抱養到周家,卻受盡周家人呵護寵愛的女孩,就像明珠一樣時刻都在熠熠閃耀。在周子揚的記憶中,她永遠都是一派天真爛漫,哪怕是最初剛進周家大門的時候也不認生。長大之後,更是對待任何人都温柔得像一泉清水。
就連周老爺子都説,小曼是最有親和力的。要知道,老爺子在官商場裏浸淫幾十年,眼光像刀一樣利,對晚輩的評價從來沒有出過錯。
到底是兩個人。
小曼早已經死了。無論別人多麼像她,始終還是不一樣。
周子揚慢慢收回神,表情也放鬆了些,説:“我不在這裏吃。這桌菜的賣相這麼好,希望下次能有機會嘗一嘗。”説完他衝她點了點頭,微微欠身,然後便舉步離開了屋子。
大門開啓又合上,客廳裏又只剩下舒昀一個人。
她向來都不遲鈍,周子揚注視着她的目光裏有種説不出的怪異,其實有那麼片刻的時間,她突然覺得這樣的目光有些熟悉,好像曾經在哪裏接觸過。
應該就在不久前,可惜一時想不起來了。
獨自糾結了一陣,她才上樓去找周子衡,不輕不重地抱怨:“你應該提早通知我這裏還有別人在。”
“他是我弟弟,不是什麼別人。”周子衡的表情很淡,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桌後的靠背椅裏。在她上來之前,他似乎就一直維持着這種狀態,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舒昀皺了皺眉,顯然覺得他沒理解自己的言下之意。
“就因為他是你家人,所以才更應該提早告訴我。”
“為什麼?”
“你覺得呢?”
“抱歉,我不懂。”他的語氣還是平靜無痕,看不出是什麼情緒,但她卻覺得他現在是在故意挑釁。
他分明是懂的。
他應該懂的。
她拒絕接觸他的圈子,今天並非是第一天。
哪怕如今情況有了些許改變,她也還是沒有做好準備。更何況,現在的一切都只是種假相,如蔽日浮雲般,隨時都會散的。
周子衡這樣的態度讓舒昀莫名的有點生氣,她索性再不多説一句話,轉頭就下樓去了。
最後她破天荒地一個人吃掉了晚餐,收拾碗筷的時候樓上依舊沒有動靜。不過她也無所謂,只是自顧自地將自來水開得嘩嘩響,用力洗刷着細膩潔白的瓷盤,彷彿想讓壞情緒隨着流水一道被沖走似的。
其實她更生自己的氣。
面對這樣一個男人,明知道不理智,可她到底還是一頭栽了下去。偏偏栽了之後,卻還是像過去一樣,沒有把握。
她對他沒有把握。
對他們的未來更加毫無信心。
而她恨透了這樣的不安定。
充滿變數的感情,恐怕沒有任何一個正常人會喜歡。
弧線優美的270度落地窗敞開了一半,微風掀動着百葉窗簾,正從無數個細小的縫隙裏溜進二樓書房。
周子衡在桌邊坐了很久,最後摸到手邊的桌式時鐘,摁下某個鍵聽了聽報時。
差五分鐘二十一點。
看樣子,舒昀與他冷戰已經接近三個小時了。
他閉着眼睛,手指揉了揉太陽穴,彷彿有點疲憊地站起來。在原地凝神片刻之後,他才朝着身側那片極為模糊細微的光源慢慢走過去。很快,手指便沿着牆壁順利摸到了開關,玻璃窗在機掣的操控下悄無聲息地緩慢合攏。
其實就在這一兩天,他似乎突然恢復了一點光感。當然,還是極其微弱的感覺,時有時無,絕大多數時候眼前仍舊是一片黑暗。
但是出於某種連自己都無法解釋清楚的動機,他並沒有立刻讓舒昀知道。
就像昨天晚上,他照例在舒昀的幫助下洗完澡,出來之後她又將他扶到牀上躺好,然後念當天報紙上的財經新聞給他聽。
最近一段時間幾乎每天如此。
近在頸邊的氣息猶如春風般温和輕徐,帶着一絲浴後清淡的幽香,加之聲音婉轉流暢,他心情很好,難得稱讚她:“就算不唱歌,去當播音員也能合格了。”
她笑嘻嘻地回應:“得到你的誇獎是我的榮幸。”唸了另一段新聞報道之後,忽然又停下來問:“你聽過我的歌麼?”
其實是聽過的,還不錯。但他只是搖了搖頭,輕描淡寫地説:“我又不是你的粉絲,況且我也不愛好音樂。”
“但是這次的專輯裏有好幾首真的挺不錯。正好我有試聽碟,要不你先聽,聽完了給點評價?”
“這麼重要的任務,為什麼找我?”
他揚着眉故意質疑,她顯然稍微遲疑了一下,爾後聲音裏帶着一絲不甘心,嘆氣道:“好吧,我必須承認,你在某些方面還是十分有品味的,所以想聽聽你的感受。”
她果然放下報紙去拿碟片,在包裏翻找了一通,然後走回牀邊遞給他:“明天在家聽。”
他微微眯着眼睛,眼前有極其模糊的光和影,她的輪廓彷彿被一層濃霧籠罩着,只有一道朦朧而纖細的影子。
他看不清她的手在哪裏,然而即便如此,憑着模糊的光感,他的手卻能夠準備無誤地伸向她的方向了。
舒昀將碟片交到他手裏,然後才愣了一下,下意識地驚呼:“……你的眼睛?!”
他不動聲色地側身摸索到牀頭櫃,將碟片慢慢放上去,然後才冷靜地反問:“我的眼睛怎麼了?”視線茫然地落在地板上。
“沒什麼。”她的語氣好像有些低落:“……剛才那一下還以為你能看見了呢。”
他兀自微微抬起嘴角,半笑着試探:“似乎你比我還要着急。”
她不回答,停了一會兒才提醒他:“時間差不多了,吃了藥睡覺吧。”
她徑自去準備温水和藥片,然後握住他的手,逐一交給他。她做這一切的時候十分嫺熟,動作温柔得要命,與過去那個任性的、捉摸不定的叛逆形象判若兩人。
事實上,自從他受傷需要人照顧以來,她就彷彿真的變了一個人似的。
有時候她扶着他出門散步,一路上叮囑他小心這個小心那個,那樣細緻體貼,雖然羅嗦,但他並不覺得煩。他牽着她的手,每一步都走得很慢,所以有足夠的時間去感受清新的早春空氣。他在這裏住了這麼久,這是頭一回聞到空氣裏的青草味,有一點涼澀,但混合着她發頂傳來的幽香卻剛剛好,居然是那樣的沁人心脾。
他突然覺得,這樣的生活也不錯。
他生來就有顯赫的家庭背景,年紀輕輕便擁有令人豔羨的金錢和地位,生色犬馬紙醉金迷,無論美酒或是美色,幾乎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可是現在這樣的生活,卻讓他突生留戀。
而在這段不錯的生活中,時刻都有一雙手、一個女人蔘與着。
其實他有些心驚。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竟然習慣了舒昀的那雙手?
他牽着她就不想放開。
他不想拿任何消息來打擾這段生活。
甚至這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他沒有覺得身邊時刻跟着一個女人是件麻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