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既已告一段落,又見幾位當事人似乎沒有追究的打算,圍觀者在工作人員的疏導下漸漸散開了。
在裴成雲的示意下,舒昀等人被領至旁邊臨時空出的一個小房間內,商討後續處理事宜。商場方面主動提出願意對被困顧客提供適當的精神補償,並很快給出了預想方案,倘若在座四位沒有異議的話,便都將被升級為商場的VIP顧客,在今後的購物中享有特定優惠。
若按常規想要得到這家商場的VIP權限,累計消費的金額不是一筆小數目。那對情侶對此方案顯得比較滿意,但在點頭之前還是用眼神徵求了一下另外兩位同伴的意見。
舒昀一言不發。事實上,自從裴成雲出現之後,她就再沒有開過口。莫莫在一旁觀察良久,竟也猜不透她在想些什麼。最後只得代為表態:“那就這樣辦吧。”
主管暗自鬆了口氣。在這行幹了七八年,怎樣刁鑽強勢的顧客他都見過。當然,他也知道幽閉恐懼症是什麼意思,原本還擔心這次的問題無法順利解決。所以裴成雲剛露面,他第一時間彙報了這一情況。結果沒想到,局面竟然出乎意料的緩和,對方不但沒有提出嚴苛的補償條件,甚至連一句話不説。
工作人員領着他們去服務中心登記個人資料。一行人走出門口時,平靜略帶着清冷的聲音突然從後面傳過來:“舒昀。”
落在最後的身影稍稍一怔,終於還是應聲回過頭。
她的臉色很不好,或許是還沒從方才的驚嚇中恢復過來,又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整個人彷彿氣色萎頓。她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嘴唇閉得緊緊的,烏黑的眼睛裏透出令他感到陌生的情緒。
她似乎有點漠然,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就這樣不聲不響地回望他。
裴成雲只覺得心口微微一窒,手指在口袋中痙攣了一下,當着下屬的面,他若無其事地道:“我們好久沒見了。剛才有沒有被嚇到?”等了一會兒仍不見舒昀回答,他遞出自己的名片:“如果有需要,隨時打電話給我。”
修長的手指捻着薄薄的卡片伸到面前,倒有點像許多年前每次考試過後,他就用水筆頂頂她的肩,然後將後排的考卷傳給她。因為哥哥舒天的關係,早在那個時候她就注意到了,後座的男生有一雙極好看的手,十分適合同哥哥一樣去學鋼琴。
細小如絲線般的回憶縈縈纏繞上來,令舒昀一陣恍惚。但她很快便回過神來。包括主管在內的所有協調人員都在旁邊看着這一幕,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只能下意識地接過名片,然後拉着莫莫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服務中心在一樓,VIP顧客的資料需要填寫許多內容。舒昀看着手裏的單子,突然改了主意:“不填了。”
她丟下筆就走,莫莫在後面攔都攔不住。
舒昀一路走一路想:多傻!先是被莫名其妙地困在電梯裏嚇得半死,再然後被領來這裏填什麼破資料。什麼VIP?VIP有什麼了不起?能彌補她在這短短一個小時裏所遭受的一切刺激嗎?
這只不過是商場為了息事寧人給的一點甜頭,這只不過是姓裴的施以的小恩小惠,而她憑什麼就要順他的意,歡天喜地欣然接受一張輕得像紙一樣的磁卡!
那對情侶辦卡的時候彷彿得到了天大的好處一般,可她卻越想越氣惱。消失了幾年的裴成雲突然出現,恰恰在她最狼狽的時候,而他居然妄想用這點補償就將她打發了?
他補償不了,永遠也不可能。
走到外面的時候才發現正下着細雨,寒風裏夾雜着冰冷的水汽朝臉上侵襲而來,讓人連眼睛都睜不開。
舒昀等了一會兒,莫莫仍舊沒有出來,她只好自己鑽進出租車裏。
“小姐,去哪?”司機放下保温杯問,車裏空調老化,比外面温暖不了多少。
舒昀攏了攏圍巾,報出地址。
雨刮器在玻璃上磨擦出單調的噪音,司機還沒來得及啓動,只見側方有人快步迎上來。
來人繞過車頭,彎下腰敲了敲副駕座的車窗。
隔着滿窗的細小水珠,俊挺完美的五官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雨絲無聲而綿密,浸潤了烏黑的短髮,也使對方肩頭迅速濕成一片。
舒昀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降下車窗。
“你現在有沒有空?”裴成雲站在外面俯低身體問。
咖啡廳裏香氣悠然,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十層樓以下的街景一覽無遺。這是最繁華的地帶,各式燈光匯流成河。在雨裏無聲地移動。
舒昀手捧着馬克杯,眼見着細滑的奶精慢慢融解在褐色液體中。她從坐下開始就一直沉默,因為想不通自己怎麼會輕易答應了裴成雲的要求。
他想和她坐下聊一聊。可是,聊什麼呢?
她抬起頭,光線還不算太暗,可是坐在對面的男人卻讓她感到有點陌生。
四年多不見,期間甚至連一次電話都沒有通過。曾經那樣頻繁的聯繫,結果從他踏上飛機的那一刻起,便一夜之間全部斷掉了。
她根本沒有想過他還會在自己的生活中出現,過去的那段歲月早就該像一陣風,吹過就消逝了。至少,她是這樣希望的。
良久的靜默之後,裴成雲靠在沙發椅背裏,語氣彷彿十分隨意:“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俗套的開場白,單調而乏味。舒昀在心裏評價,忍不住暗暗哂笑。以前可不會這樣的。以前他們之間就連鬥嘴都能愉快地持續好幾個小時。
“我很好。”她禮尚往來地反問:“你呢?”
“還不錯。”
她想,這樣的氣氛太奇怪,簡直就是在考驗自己的耐心和定力。
但她把焦躁隱藏得很好,若無其事地喝了一口咖啡。
裴成雲想了想,説:“我都不知道你有幽閉空間恐懼症。是什麼時候的事?”
她靜默了一下:“在學校的時候確實沒有。”
“後來發生了什麼?”
他目光平靜地看着她,似乎是真的在關心。可她卻突然感到不適應,只是簡單地回答:“有些不愉快的經歷,沒什麼好講的。”
原來已經這樣生疏。
裴成雲一時不再作聲。她的面容並沒有太多改變,可是面對着他,她連一絲笑容都沒有露出過。彷彿有一層堅硬的殼將她罩住,而她從頭到尾就隔着硬殼冷淡地看着他。
其實他還記得她笑起來的樣子,眼角微彎,牙齒雪白整齊得像細小的貝殼,左邊嘴角有個輕淺的梨渦,十分清純可愛。過去的她很愛笑,常常説着説着便笑逐顏開,喜悦的神情間有某種温暖人心的力量。當年或許正是被這種力量感染了,他才會和她越來越親密。
任憑那些回憶如何在心裏翻江倒海,裴成雲的眉宇未動分毫。看出舒昀對自己的刻意防備,他指了指桌上的餐點,“多吃點東西。”
舒昀從善如流,乾脆埋下頭不再出聲。
最後走出咖啡廳,舒昀想,似乎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像今晚這樣了,吃東西的時候懷揣着心事,估計會消化不良吧。又走了兩步,她才突然意識這句話是周子衡説的過。
那是在多久以前?
她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天她因為剛剛丟了工作不開心,從牀上爬起來的時候,偌大的卧室裏只剩下她一個人。後來下了樓,才看見周子衡套着睡袍坐在餐桌前看報紙,桌上則是令人食指大動的美味。
周子衡向來有極高的品味,從日常穿着到房子的裝修風格,無處不彰顯着令人歎服的格調。她站在樓梯上向下看去,絲質的睡衣,慵懶優雅的男人,外加歐式長餐桌和精緻的早午餐,金色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灑滿半個廳堂——舒昀意外地發現這一幕像極了電影裏常見的情景,美妙無比。
可是很快,她的電影夢境就被打破了,只因為桌邊的人極煞風景地抬眼睨向她,毫不留情地評判道:“你發呆的樣子真傻。”
幻象破滅,她無奈地撇動嘴角下樓。多麼真可惜,在佈景堪稱完美的同時,周子衡卻註定不會是電影裏優雅紳士的男主角。雖然,他有着不遜於任何一個男明星的外表。
後來她坐下來吃東西,心裏一邊盤算着工作的事。吐司烤得恰到火候,太陽蛋也煎得漂亮完美,她對食物的要求一向頗高,可是如今卻明顯心不在焉。囫圇吞棗地吃了幾口,就聽見一旁傳來幽幽的嘆氣聲。
她好奇地看過去,只見周子衡微挑了眼角,神情似笑非笑:“味道如何?”
“呃……”她嚥下嘴裏的東西,稀裏糊塗地點頭:“還可以。”
“那麼多的椒鹽和蕃茄醬搭配在一起,是什麼滋味?”
他的語氣真誠,似乎是在認真請教。她愣了一下才恍然,目光在殘留着醬汁的盤子和他的表情之間徘徊,一時無語。
他抖了一下手中的報紙,翻過新的一頁,一邊一目十行地閲讀一邊閒閒地説:“吃東西的時候心事重重,很容易消化不良。”
她將手邊的調料瓶一一歸位,嘴裏又酸又鹹,表面上還得裝作若無其事,板着臉一字一句地回應:“謝謝提醒。”
“不客氣。”他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謝意”,並且一眼都不再看她,彷彿新聞的吸引力遠比她大得多。
説來也奇怪,只是一件小事,況且還是很久以前的,舒昀也沒想到自己竟然還能記得這樣清楚。
下樓之後,她婉拒了裴成雲要送她回家的提議,自己坐計程車回到住處。窗外雨勢漸大,敲打在玻璃上的聲音十分惱人。她躺在牀上悲哀地預見到,今晚註定無法安然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