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歷翻到3字上時,春天便來臨了。
杜天天記得很清楚,那天是3月6日,農曆又稱之為驚蟄。那天是週二,由於前天熬夜加班的緣故,一直睡到午時才醒來的她,睡眼惺忪地走到客廳準備喝杯咖啡提下神時,就看見年年穿得整整齊齊,還揹着個小包,看樣子是要出門。
“去哪呀?”她隨口問了一句。
年年一邊穿鞋一邊回答:“s大。”
“去找夜愚嗎?”這兩個小人,也不知道在搞什麼鬼,突然間變得很親密,三天兩頭在一起。問年年,卻又什麼都不肯透露,只説沒有在拍拖。
她每次問,年年就每次笑,看她笑得那麼開心的樣子,想必心情不壞,那麼就隨她去了。無論如何,年年開心,是最重要的。
“我想看《尤利西斯》,夜愚説他們圖書館有,他幫我借出來了,讓我現在過去拿。”
“他為什麼不乾脆送來給你呢?”真是臭屁小孩,真應該跟他姐夫學學,什麼叫做紳士風度。
“是我自己想過去拿的。天氣這麼好,想走一走。”年年説完穿好了鞋子,直起身來。
天天忽然叫住她:“年年!”
年年回頭,天天走過去,從她背後的裙子上拉下幾個毛球,説道:“衣服起球啦,肯定在哪蹭着了吧?好了!”拍拍手,將妹妹轉過來面對着自己,然後嘻嘻一笑,“我家年年真是個美少女。就是該這樣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門才是。可以走啦。”
年年無奈地笑笑,轉身去開門,小狗突然跑了出來,拖住她的腳。
“小豬,不要鬧了!讓姐姐出門啊。”天天連忙將它抱住。説起來這隻小狗也真是奇怪,自入住他們家以來,其他人都不纏,就非粘着年年,年年走到哪,它就跟到哪,結果害得年年走路都得特別注意,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踩到了它。
而它的名字也是年年起的,源於母親大人的一句無心的玩笑話:“你知道嗎?你其實不狗,你是一隻——豬!”
於是一錘敲定,“小豬”的名字便誕生了。
可憐的小狗,當不成狗,被人叫做豬。
年年温柔地回身摸了摸小豬的頭,“乖,我回頭買狗咬膠給你玩。”然而,小豬嗚嗚地叫着,就是一副不肯讓她走的樣子。
最後,還是天天狠下心,一把揪着它的後頸,把它關進了卧室。
小豬嗚嗚地用爪子抓着門,顯得更加可憐。年年露出為難之色,説:“要不我帶它一起去吧?”
“開什麼玩笑,s大不許帶寵物進去的。你還是快走吧。”她把妹妹推出家門,確信年年走了,才開門把小豬放出來。
説也奇怪,在每個角落都找了一圈,發現主人真的走了的小豬,反而不再叫了,安靜下來,蹲在門口仰頭望着。叫它它也不應。
真是一隻古怪的小狗。
天天當時是這麼想的。後來,每當回想起這一天她就覺得無比的難過,為什麼當時她非要推妹妹出門呢,為什麼當時她就沒有從小豬那尖鋭得近乎淒厲的叫聲中預料點什麼呢?如果……如果她早知道後來會發生那樣的事情……她一定、一定不會阻攔它。
春天的s大里鳥語花香,可算是b城綠化最出色的一片淨土。
行走在碧草青青的校園小徑上,感應着迎面吹拂而來的輕風,聞着風中淡淡的芳香,簡直就是一種享受。
年年在噴泉邊等待的時候還想,這裏真是不錯,而再過半年,她也能來這裏唸書,與夜愚成為校友。
美妙的前景在她眼前譜呈為燦爛的畫卷,她遙想着那樣的情景,覺得有着淺淺的快樂。
而就在這時,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扭頭,果然是夜愚。
“怎麼站在這裏等?”
“看見噴泉漂亮,所以忍不住就多逗留了一下。”她柔柔地回答。
夜愚將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現在雖然是春天,但是天氣還是很冷的,你也穿得太時髦了吧。”
年年穿着淺紅色的薄毛衣,下面是紅白格子裙,白色的長襪子,紅色的球鞋,看起來,活脱脱就是日本漫畫裏走出的少女。因此,幾個認識他的同學經過時,都朝他吹起了口哨,有個還笑着調侃説:“好啊,江夜愚,你揹着女朋友約會別的女孩子,小心我告密。”
夜愚聞之一笑,懶得解釋,不料年年卻突然説道:“你們是我哥哥的同學嗎?”
眾男生一聽,有戲!紛紛圍了過來。
“你妹妹?騙人的吧,長得完全不像啊。”
“看不出來,你小子竟然有個這麼可愛的妹妹!”
“等等,我好像認識她……啊!杜年年!”該名男生驚訝地叫了起來,“真的是你,杜年年?”
“小翔,你認識她?”
“何止是我,b城但凡我們這幾屆的學生,沒有不知道她的名字的。”想當初,她可是聞名各大高校的天才少女啊,當作正面或反面的例子從老師口中不知蹦出過幾次。都説那是個iq200的超級天才,擁有超強的運算能力、記憶力和語言學習能力,總是逃課,生性乖僻,最後誰也沒想到,她突然因病而未能參加去年的高考,以至於和大學失之交臂。
而今,她活生生地站在這裏,自稱是夜愚的妹妹,搞什麼?
“你們一個姓江一個姓杜,果然是騙人的吧?”
眾人七嘴八舌的,非要追問個結果,而引發整起事件的年年卻只是微笑,目光瞟向夜愚,似乎成心想看他如何解決。於是夜愚摸了摸她的頭髮,輕聲説了句:“淘氣。”然後回視着同學們説,“我申明三點,第一,她的確是我妹妹;第二,你們是配不上她的,趁早死心吧;第三,只要有我在,不許你們這批狼接近她。就這樣。”説完,拉着她的手就走。身後果然傳來一陣唏噓聲。兩人靜靜地走了一段路後,夜愚問道:“怎麼這麼安靜不説話?”
年年垂着頭,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聽到她的聲音很低柔:“如果我説我在忙於感動,你信不信?”
夜愚怔了一下,而年年就在那刻抬起頭來,果然帶着歡愉的笑容,“我好感動,你居然敢對你的朋友們説出那樣刻薄的話,‘配不上’,哈,這三個字絕了。”
“本來就是,他們都是草包。”
“s大的校長聽見你這句評價肯定想哭,草包也能進他的學校。”
“我是説真的。”夜愚想,那些男生全都不是好東西,要不就又髒又懶,要不就毫無責任觀,還有的只知道吃喝玩樂、胸無大志,更有一些把泡妹妹當成炫耀……他們其中,無論哪一個,都配不上年年。
年年問道:“那麼你覺得什麼樣的人才配得上我呢?”
夜愚想了想:“首先,當然要和你一樣聰明。”這點就已經很難了。
然而,年年搖了搖頭,“我不需要一個跟我一樣聰明的人來折磨我。”
“那麼……起碼得非常喜歡你,懂得疼你。”
“像哥哥這樣嗎?”
夜愚的心顫了一下,扭頭,看見的是年年深不見底的幽黑眼眸,這是一句玩笑話,還是真的問得很認真?
“不。”無論是不是玩笑,他回答得格外嚴肅,“要比我更好才行。別像我,我是個混蛋。”
説完這句話後,他鬆開了年年的手,轉身往前走。
沒錯,他是個混蛋——因為他自私。
他既想不傷害允嘉,也想不傷害年年。所以一個作為女朋友,一個作為妹妹,就這樣繼續用光明正大的藉口允許自己跟她們在一起。
雖然,允嘉看起來很快樂,年年看起來也沒什麼不快樂的,但是他心裏很清楚,這種變相的關愛,其實也是一種傷害,只不過,兵不見刃。
一想到這一點,他就覺得充滿了愧疚,於是低聲説道:“對不起……”
“為什麼要説對不起。”
年年的聲音從很後面的地方飄過來,他回頭一看,這才發現她站在原地,沒有跟上來。
她不肯跟,他只能回頭,走到她面前,凝視着她比平日更加靜素的臉,沉聲説:“不知道。只是覺得內疚,不能夠為你做得更多,不能夠讓你更加快樂。”
“我現在很快樂。”
“真的?”
“真的。”
他又問一遍:“真的?”
年年沉默。
他的心沉了下去,想到:果然是……不夠快樂。
誰知就在那時,年年又仰起頭,微微一笑,就像小花在春暉中悄然綻放一般的清新美好,很肯定地説:“真的。”
他的手伸了出去,想碰觸她的臉,但最後猶豫着,還是停在了髮間。
心中一聲長長嘆息。
“好了,不説這些了,把書給我。”她朝他伸出手,適時地化解了他的尷尬,她總是這麼的善解人意,永遠知道應該在什麼時候説什麼樣的話,她本來是個和他一樣甚至比他更冷漠的人,但當她存心想要討好一個人時,就沒有人能抗拒她。
天天説得沒有錯,年年是個天使,不知道為什麼來到了凡間。
他從書包裏摸出那本《尤利西斯》遞給她,然後皺着眉説:“這本書我也看了。”
“哦?”
“坦白説,我看不太懂。而且,覺得一點都不好看。”非常混亂的一本書,儘管評論家把它鼓吹得多麼深刻多麼令人反省多麼巧妙,但他還是咬着牙才翻完的。
就跟《可愛的骨頭》一樣,年年在看的書,他都想拿來讀一讀,彷彿只要這樣做了,就能靠得跟她更近一點。但結果卻是,《可愛的骨頭》得到了與她截然不同的評價,而這本書又看不明白。
也許他註定一輩子都無法瞭解年年的內心。
因為,她的內心太豐富,豐富到,像他這樣的凡夫俗子不能解讀。
年年對此則是淡淡一笑,將書放進包包裏,説道:“瘋子的思想,不理解也罷。”
不得不承認,她的概括還真是精準。
夜愚輕籲口氣,抬腕看錶説:“時間還早,要不要吃點什麼?”“你不是還得回實驗室去的嗎?不必了。”她一口回絕。
然而,他卻依然想再挽留一下,不想就此與她分開,“小豬還好嗎?”
“很好,能吃能睡,一如其名。”
夜愚笑着説:“我就説那小傢伙肯定長得大的。”
年年的目光平視着前方,但等他看她時,她又露出微笑,點了點頭。
“那麼……”他尋找話題,“天天最近還好嗎?”
“她得了婚前憂鬱症,每天脾氣都很煩躁。”
“想象得出來。”他那個姐姐,原本就是個很情緒化的女人。
“那麼……她的未婚夫呢?”
“姐夫正式調職過來了,很多人説他傻,國內條件不及英國,他這等於是為了愛情自毀前程。但是他自得其樂。”
“看得出來,你很喜歡他。”
“不,沒那麼喜歡。我對那種連衣服的袖釦都非常挑剔花紋和樣式的精品男子,向來拒而遠之。他的一切都太講究,唯獨在選擇妻子上,毫無品位可言。”
夜愚被她的形容逗笑了,不禁莞爾,“天天要是聽了你這話,還不得一口氣沒喘上來死過去?”
“我只是説實話。他們兩個看起來很不搭,但又莫名和諧,只能歸結為緣分了。”年年説到這裏時,聲音變得有些感慨,“緣分……是多麼奇妙的東西,讓兩個相距千里毫無相似的人走到一起,比血緣還要親密。”
夜愚聽了這話有些心酸,只好柔聲安慰説:“放心吧,你的緣分也註定好在某個地方等着你的,時機到了,一定會來。”
年年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這話,真不像是江夜愚會説的啊。”
“哦,那麼我應該説什麼樣的話呢?”
“你應該説——血緣?那是什麼狗屁,這世上任何一種東西都比它強!”
“哈哈哈!”夜愚又一次笑了。他想,和年年在一起時,他總是會笑,由衷地發自內心地笑,笑得沒有絲毫刻意與陰霾。
他真喜歡和她在一起。
他那麼喜歡和她在一起。
不忍心分離。
於是他又問道:“今年的高考你報名了吧?”
年年忽然問道:“你捨不得我走嗎?”
他的心莫名一跳。
她望着他,眼神清明得像是能看穿一切心事,“你在不停地問無聊的問題。”
他吃驚,“真這麼無聊?”
年年點了點頭,但還沒等他來得及鬱悶,她又“撲哧”一笑,“但是我很高興。因為,我看得出來,你在很努力地想要關心我。”
“是嗎?”他有些汗顏,耳根開始發紅。
“就到這裏吧,不用再送了。我要回家做飯了。”年年突然停步。
他也只好跟着停下來,西校門,就在十米之外,果然已經送到了盡頭。
“你快回去吧。你從實驗室溜出來已經很久了。”
“嗯。”嘴上雖然這麼説,腳步卻不肯挪。
“小心導師發現你半途開溜,扣你錢哦。”
“沒錢拿的。”他悶悶地説。不知道為什麼,心情忽然變差了。
“下次我把小豬帶到你家去給你看。”
“嗯。”但他的心情還是很差,不高興,一點都不高興。剛才所擁有的那種美妙情緒彷彿全都因為這道校門而抽離。只要她跨過這道校門,就看不見了。
“等我看完《尤利西斯》再告訴你感受。”
“嗯。”不要走。不要走。年年,不要走。
年年站了一會兒,嘆氣説:“好了,能想到的告別前的話我都説完了,我真的要走了,拜拜。”
“嗯。”心中那個聲音叫得更大聲了:不要走。不要走啊。
真奇怪,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呢?當年年轉過身,開始往校外走時,夜愚望着她的背影淡淡地想:不是第一次和她分離,為什麼這一次,會如此如此不捨得呢?
最後,他把自己的這種心態歸結為是實驗做的時間太久,腦袋已經開始混亂。想通這點後,覺得好受了些,於是他也轉身,準備趁導師還沒發現之前溜回去。
就在那時——
身後起了幾聲驚呼。
他的心格了一下。
迎面走來的一位女生,望着他身後的某個方向,面色極度驚恐。他被那樣的驚恐所駭住,呆滯了半晌,才僵硬地轉回頭去看。
校門口,幾個人匆匆聚攏,有老師,也有學生。
而他們的中間,地上,年年躺在那裏,一動不動,紅白色的裙子平攤在地,如同一朵就此碎去的鮮花。
那場景是如此清晰,清晰得像一張被放大了的照片,深深烙進他的腦海裏。
年年……
不!哦不——老天,不——
2007年3月6日。
這一天,也是農曆的驚蟄。
天氣很晴朗,陽光很明媚,花朵都盛開了,春風中有着花的芳香。
這一天是如此美好,美好得,像是一場生離死別的華麗序篇。
後來……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呢?為什麼他都不記得了?他努力地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你當時發了瘋似的衝過來,抱起那個倒在地上的女孩子,臉色非常的可怕。”同學甲説給他聽。
“你抱着那個女孩子跑,我們叫你,怎麼叫也叫不應。我們告訴你你應該攔出租車,而且我們已經有人在打電話給救護車,可是你雙眼通紅,只顧往前跑,什麼都聽不見。”同學乙如此補充。
“你就那樣抱着那個女孩跑了兩千多米,你跑得非常快,我們起先還追得上,但後來就全被落下了。我們聽見你嘴裏在不停地喊:‘年年,你沒事的,沒事的,年年,哥哥帶你去醫院,你不會有事的……’”
“我接到你的電話,趕到醫院時,你一個人痛苦地坐在椅子上,抱着頭,我喊你,你也不應,只是不停地説:‘沒事的,年年你一定不會有事的,你還沒看到那本《尤利西斯》,你還沒有帶小豬來我家,你還沒有考上s大和我念同一個學校,你有這麼多這麼多沒做完的事情,所以,你一定不會有事的……’”敍述的人換成了天天,她的表情和同學們一樣的憂心忡忡。
“年年呢?”他聽見自己問出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也看見周圍圍着的那些人,全都變了臉色。他們為什麼反應那麼奇怪?難道他問的問題很過分?
“年年為什麼沒有來?”他不解,手裏緊緊握着一本書,“她説想看《尤利西斯》,我特地從學校的圖書館幫她借出來的,她説好,下午就過來拿,但是她為什麼一直不來拿呢?”
“夜愚……”天天絕望地喊了他的名字,她的表情看起來更古怪,好像隨時都會哭。她又為什麼要哭?
“我要跟年年説,這本書一點都不好看,都不知道在寫什麼。”他自顧自地説了下去,“她肯定會嘲笑我沒有文學細胞,不過,我樂意被她嘲笑。她嘲笑人時,眼睛總是很黑很亮,唇角似笑非笑……我忍不住會想,我是不是就是為了看她那樣的表情,所以才忍受閲讀時的乏味枯燥,堅持着把那本書給啃完了呢?”
“夜愚……”這一次,呼喚他的人變成了譚允嘉,她的臉上,有着和杜天天一樣的悲傷,還有一些委屈。
他看着這樣的委屈,忽然想笑,然後便真的笑了出來,淺笑,冷笑,嘲笑,與哈哈大笑。
旁邊所有的人都被他的笑聲弄得莫名其妙,表情各有各的精彩。
瞧,他們都不瞭解他,只有年年,如果年年在,她肯定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笑。
曾經,他很怕譚允嘉的委屈。當她露出那樣委屈的表情時,他就覺得不忍心。因為他一次次的不忍心,所以他放任這段關係一直一直維繫着,不肯幹脆地做個了斷。
他怕她傷心,所以他去傷另一個女孩子的心;他怕她委屈,所以他讓另一個女孩子受盡委屈。
如果……如果他早知道最終的結局會是這樣,如果他知道年年會註定在2007年3月6日這一天永遠地離開,他絕對不會再顧慮任何其他人的感受,甚至於他自己的。他要在這個日子以前,把每一天都緊緊地抓在手中,去為她做更多更多的事情……
委屈?傷心?他笑,笑着笑着,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了,他拼命地睜大眼睛,卻更是看不清。
最後,他聽見一個男子温潤的聲音説:“你們先回去吧,這裏讓我來。”
然後一些人離開了,而一個人卻靠近了。
他看見對方穿着白色的褂子,原來是個醫生。於是他問:“醫生,這裏是哪?”
醫生回答他:“這是醫院。”
“我病了?”
“沒有,你只是刺激過度,暫時性休克,現在沒事了。”
“那我為什麼會住院?”
“你不是住院,你在我的辦公室裏。”
隨着這一句話,眼前的迷霧散了開去,他看見自己置身處,果然是個整潔雅緻的辦公室,自己躺的不是什麼白色病牀,而是柔軟舒適的沙發,眼前的這個醫生不是別人,正是未來的姐夫。
於是他起身坐起來,望着大理石地面,上面淡淡地倒映出他的影子,他看着這個影子,那些想被忘記的東西再度浮現起來,像把刀子一樣,一點一點地凌遲着他的心臟。
“年年呢?”
“搶救無效,當場死亡。”
多麼簡單的八個字,醫院裏最常聽見的就是這八個字,以前看別人聽這八個字後,都是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現在,終於輪到他來聽這八個字。
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裏照射進來,映在19歲少年清秀剔透的眉眼上,他就那樣垂着長長的睫毛,凝望着地面,仿若痴了一般。
封淡昔將一碟巧克力遞到他面前,“吃一塊。”
“不。”
“吃一塊。”這一次,聲音里加了些許命令的成分。
但,絕望的少年依舊固執,“不。”
封淡昔拿着那碟巧克力,盯着他,許久後才低低一嘆,説:“你是男子漢,這種時候,應該堅強,因為,有個比你更需要安慰的姐姐。”
夜愚忽然抱住頭,眼裏泛起重重霧氣,忽然開口説出一句話:“我愛她。”
封淡昔的反應是揚揚眉毛。
而夜愚,絲毫不在乎對方有沒有聽懂,抑或者,只有在不相熟的人面前,在永遠地失去那個人之後,他才能夠説出這樣的話:“我一直覺得我對她的感情很複雜,複雜得連我自己都理不清,所以我自以為是地給它套了個兄妹的帽子,把所有情緒都往裏面塞,不管她是不是真的願意接受……人為什麼總是在失去後才徹底明白自己丟失的究竟是什麼呢?”
封淡昔想了想,回答:“因為人類都怕受傷。”
是的,怕受傷,怕煩惱,怕夾在年年和允嘉之間兩相為難,所以他選擇對某些事情視而不見。他是寓言故事裏那個掩耳盜鈴的傻瓜,以為那樣做了就會絕對安全……
他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傻瓜。
“我現在該怎麼辦?”他問。
“繼續生活。”封淡昔回答。
“就這樣?”
“對。就這樣。”
夕陽最後一抹餘暉也落了下去,屬於驚蟄的白天,就這樣在一個男人一個少年的談話中,悄然結束。
那個男人很冷靜,因為他知道這種時候,他必須冷靜,他有一個哭哭啼啼的岳母,還有一個雖然沒有哭但比哭更悲傷的未婚妻,等着他去安慰。
而那個少年很不冷靜,他比所有人都要痛苦,而那痛苦,卻令他在一夕之間成長,變成了真正的大人。
2007年的3月6日,我們的故事結束了。
然而生活,在永恆地繼續着……
只是那一年的19歲,和這一年的19歲,都不會再回來。第106節:尾聲
尾聲
淅淅瀝瀝的細雨籠罩着整個世界,青灰色的墓碑前,一束白菊悄然綻放,潔白、肅穆,又帶着淺淺的哀傷。
一身黑衣的韓雪清站在墓碑前,身旁,同樣黑衣的杜天天為她撐着傘,什麼話都沒有説。
碑上貼着一張黑白照片,照片裏的女孩明眸善睞,笑得柔婉。
但事實上,她是很少這樣子笑的。
她總是很安靜也很沉默,她獨自沉浸在她的個人世界裏,雖然沒有刻意地對外封閉,但因為那個世界實在太豐富,所以普通人根本走不進去。
韓雪清將頭靠在杜天天肩上,杜天天摟住她,輕聲説:“媽,我們走吧?”
韓雪清點點頭,卻在走了兩步之後突然回身,衝上去一把抱住墓碑,顧不得自己會被雨水打濕,哭了起來,“哦,年年……我的年年……你一個人在這裏,媽媽怎麼捨得?年年……”
杜天天上前,搭住她的肩,低聲説:“別這樣,媽,你這個樣子,年年在天上看見了,也會傷心的。”
韓雪清哽咽着站起,這一次,真的跟女兒走了,沒有再回頭,只是那啜泣聲,一直持續着,幽幽遠去。
直到她們都走得看不見了,一少年才從灌木叢後走出來。
黑衣、黑髮,手上也捧着一束白菊花。
他輕輕地走過去,輕輕地將花放到墓碑前,彷彿只要動作稍微大一點,就會驚嚇到碑下的人。
雨水將他的全身都淋濕了,水珠不停地從髮梢滑下來,漉濕他的臉龐。他望着碑上的照片,時間長長。
“年年……”喑啞的聲音像是穿過了千年歲月,才抵達到此間,綻露出,少年遲到的心結,“我來看你了。”
照片上的少女微笑,明亮的眼睛,弧線優美的唇角,雖不算非常美貌,卻有種獨特的沉靜氣息,聰慧世無雙。
“你過得好不好?”少年模仿她的樣子微笑,“我最近過得很好,導師準備推薦我去俄亥俄大學留學,國家出錢,瞧,我又找到了免費的書可以念……我還學會了做菜,現在家裏都是我做飯……昨天我又看了一遍《可愛的骨頭》,或許你始終不會喜歡,但我卻越來越愛那個故事,因為,作者非常仁慈地賦予了死去的人另一種生命。如果真的有天堂的話,年年,我希望你在那裏。並且,請來看看我……哪怕只是虛假的一種幻象,都讓我覺得不至於那麼絕望……對不起,又説無聊的話了。總之,最近過得很好,事事順心,只不過,下個月我就要出國了,出國後,就不能再這樣每星期來看你一次了,所以……我問姐姐要來了那本《可愛的骨頭》,我會把它一併帶過去。”
少年掠開濕答答的頭髮,深深望了照片裏的少女一眼,轉身,慢慢離開。
雨一直一直下着,菊花沾了水,滴滴答答。
然而,照片上的少女還在微笑,一雙眼睛,亮得像是凝結了世間所有的豁達,然而,也只能是那樣淡然地看着、微笑着、沉默着。
19歲,再見。
用日語説,是“さょなら”;用英語説,是“farewell”;用法語是“adieu”;用德語是“able”;用西班牙語是“adiós”……這是年年會的五種外語,然而,只有漢語,才能把這句話説得傷痛入骨,纏綿難息。
再見。
再不相見。
他為什麼要管別人的委屈和傷心?他什麼時候起變成這麼一個優柔寡斷、不幹不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