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風化成刺
景陽小區。
四個陽文古篆呈展在小區門口的大理石柱上,氣派中帶了三分古雅。地處b城城東的這個小區,曾因綠化和管理的出色而登上過“b城十大住宅區”的排行榜,與水角巷對比起來,截然就是兩個世界。
江夜愚走到門口時,被警衞禮貌地攔住了,“您好,請問去哪?”
“c座32a。”其實他來過這裏,在爸爸還在世的時候,暑假的某天爸爸開車帶他來這取東西,當時韓雪清和天天年年全去海南旅行了,無人在家。因此,爸爸領他上了樓,當時他就已經知道,自己和爸爸的其他孩子之間,存在着怎樣的差距——不僅僅只是沒有名分而已。
警衞拿出對講機説了幾句話後,躬身放行,“請進。”
夜愚走進去,小區有着非常漂亮的花園,紫藤架下一些人在散步和遛狗,看上去就是富裕悠閒的有錢人,進得c座大樓後,一層是大堂,穿着制服的客服小姐立刻迎將上來,他接受了再一次盤問:“您好,請問去哪?”
“c座32a。”
客服小姐走到a面的對講機前,按下號碼,響了幾聲後,一個女聲傳了出來:“杜家。”
他聽出來,那是年年的聲音。今天去學校時他還心存忐忑,想象着再見她時該如何化解彼此之間的尷尬,沒想到,她竟又一次沒來上學。而她之所以又開始逃課,是故態重萌,還是僅僅因為不想見他?
“您好,有位客人找。”客服小姐説着,請他走到對講機前。
這個機器必定還帶有視頻監控功能,因為他還沒説話,年年已經吃驚地説道:“夜愚?”
繼而“嘀”的一聲,a面的感應門自動開了。
客服小姐微笑説:“您可以進去了,請。”
江夜愚謝了一聲。進去是電梯間,他搭着電梯到32樓時,年年就在電梯外面等候,看見他,表情雖然已經不再驚訝,但眼眸裏還是有着幾許疑惑,“你……你怎麼會來?”
兩人的重逢推遲了整整十二個小時,但尷尬並沒有因此消退,反而依舊存在,夜愚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很鎮定,淡淡地問:“杜天天在嗎?”
年年搖了搖頭,“她去上班了,今晚可能不回來。你先進來坐吧。”
“不必了。”他從口袋裏取出支票,遞了過去,“由你轉交也一樣。告訴她,別這麼多事。”
年年望着那張支票,卻沒有接。
由她的反應得知,她必然也參與了此事。一想到這個,江夜愚就感到一種莫名的惱火,彷彿自己的命運被掌控在了這些人的手中,不再是自己所能決定。因此,他板起臉,接下去的話説得更加不客氣:“我不知道她是怎麼説服我外婆的,但是這套對我沒用。我已經説過很多次了,我不需要你們的接濟,如果可以的話,請把我看成與你們沒有任何關係的外人,不要再做這種讓彼此都難堪的事情了。”
“沒有任何關係的外人……”杜年年面無表情地將這句話重複了一遍,再看向他時,目光變得有些嘲諷,但表情依舊柔和,“你,真的知道你手中現在握着的這張支票意味着什麼嗎?夜愚。”
他的名字從她口中説出,有着極為動聽的發音,像午夜的花悄然綻放,芬芳,卻又寂寞。於是江夜愚的心輕輕悸了一下,不是因為她所説的話,而僅僅只為她喊了他的名字。
杜年年説:“讓我告訴你它意味着什麼。它意味着,你今後的四年可以不必再為生計所煩惱,不用一邊忙着繁重的學習一邊還要抽時間打工,不用在食堂打飯時還要顧忌月初的錢要一直用到月末,不用當同宿舍的朋友都相約去大吃一頓時而你卻因為害怕湊份子錢而拒絕……它意味着你可以和大部分大學生一樣,輕輕鬆鬆地混上四年,然後拍拍拖、逛逛街,談一場風花雪月毫不世俗的戀愛。你,真的要拒絕這樣一種幫助嗎?”她的聲音依舊不高不低,語速也依舊不緊不慢,但偏偏所説的每一句話,都重重敲進他的心坎裏,迴盪個不停。
誠然,正如她所説的那樣,有了這筆錢,面對他的將會是一個無比輕鬆又燦爛的大學時代,可以踩着及格線混到畢業,可以吃吃喝喝遊手好閒,可以抽很多時間陪女朋友——像無數大學生那樣華麗又頹廢地過着。但是——那樣的生活,雖然誘人,卻絕對不是他所要的!
江夜愚勾起唇角,微微一笑,“你説得很動聽,可是,並沒有説完整。它除了代表你所説的那些好處以外,還代表着——我從此欠你們一個天大的人情,再也翻不了身;我那高傲了一輩子的外婆在晚年時為了外孫的前途而不能再任性,再不敢對你們發脾氣;我會揹負着那筆錢所帶來的沉重壓力,而無法再暢快地呼吸;你們在給我優渥物質的同時,也給我戴上了一個牢固的精神枷鎖,那枷鎖美其名曰為親情,其實不過是變相的一種施捨。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喜歡被那樣對待?”
杜年年眼中露出了悲哀之色。
江夜愚的目光閃爍了幾下,忽然拉過她的手,硬將支票塞到她手上,然後轉身按電梯,準備走人。
杜年年低聲説:“那麼,可以告訴我你另外尋找的途徑是什麼嗎?”見他不明所以,她解釋,“你總説不用我們的幫忙,自己能解決大學費用,那麼,可以告訴我你是怎麼解決的嗎?”
江夜愚嘴唇微揚,直覺就要拒絕,説出“不關你的事”之類的話語,誰知杜年年卻一把拉住他的手,逼他轉過身去面對她,用一雙黑得像是凝鬱了這個世上所有情感最後又還歸於寂寞本色的眼睛望着他,緩緩説:“求你。”
於是拒絕的話頓時卡在了喉嚨裏,面對那樣一雙眼睛,他的心在不由自主地顫慄。
“我……”他艱難地開口,聲音壓得很低,“我申請了國家助學貸款。”
年年揚了揚眉毛,“也就是説,你寧可接受別人的幫助,也不肯接受我們的。”
既然已經説開,他乾脆徹底坦白:“是的。”
“為什麼?”
“原因不是很明顯嗎?第一,我符合國家助學貸款的條件;第二,我不願意接受你們的幫助。因為,國家貸款,到時候只要把錢還清了就兩無相欠;而你們的,即使我把錢還清了,人情債卻依然存在,將成為我一輩子都擺脱不掉的包袱。所以,我寧可欠國家的,也不願意欠你們的。”他説得直接,她聽得凝重。走廊悄寂無聲,只有他和她兩個人,相對而望,好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氣氛再度變得怪異,他有點無所適從,只想早點離開這個令他窒息的地方。而就在那時,杜年年抬起睫毛,説了一個字:“滾。”
“什麼?”他臉色頓變,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杜年年的臉素白,因此看上去更加冷漠,她用一種尖鋭的聲音重複説:“滾。我説,你可以滾了。”
“你!”撇開憤怒,更多的還是震驚,儘管他和她的相處模式一向不好,針鋒相對,但這還是第一次,她對他説這麼粗俗的話。
杜年年冷笑,“你生氣?憑什麼?你不是一直想着貧富之間存在着多大的差距嗎,今天就讓你見識一下什麼叫做富人的欺凌作風好了。”她按下對講機上的某個按鍵。
客服小姐甜美温婉的語音頓時傳了出來:“您好,有什麼可以為您服務的?”
“叫保安上來,把這個人給我帶走。”
“……好的。”“喀”的一聲,對講機掛上了。
江夜愚怔怔地望着杜年年,只覺眼前的一幕是如此的不真實。
而杜年年繼續冷笑,“看到了?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差距。既然你要抱着你那所謂的狗屁驕傲和自尊去受苦受累,我想我們也沒必要繼續哭着求你接受我們的好意。説得那麼冠冕堂皇,其實無非是想掩飾你作為一個私生子,在嫡出兒女面前永遠的自卑而已。江夜愚,像你這種自卑的傢伙,一輩子哪怕再怎麼出人頭地,將來再怎麼事業有成,在我們面前都是抬不起頭的。你就帶着這種窩囊而且荒唐的自尊心過一輩子吧!”
“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了,兩個保安走了出來,看着兩個人,一時間還拿不定主意。
杜年年伸出手,指着江夜愚説:“就是這個人,把他趕出去。”
“……是。”保安上前,充滿歉意地説,“對不起,先生,請跟我們離開吧。”
江夜愚最後瞥她一眼,見她靠牆站着,臉白如紙,因為激動還有點微微發抖。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集,他什麼都沒説,轉身就進了電梯。正當保安們也要跟着進來時,只聽“砰”的一聲,繼而響起保安驚慌無措的聲音:“小姐!小姐你怎麼了?你醒醒,小姐!”
他連忙按下開鍵不讓電梯合攏,然後探頭出去,只見年年躺在地上,雙目緊閉,看樣子是暈過去了。
當下再也顧不得其他,他衝上前一把將她橫抱起來,然後對那兩個面面相覷着的保安吼道:“還站着幹嗎?快叫救護車啊!”
其中一個保安為難地説:“先生,你……這位小姐不想看見你,所以你是不是先離開比較好?”
江夜愚驀地回頭,那犀利的目光頓時令得保安後退了一小步,“聽着,”他沉聲,一個字一個字地説,“我是她哥哥,我現在命令你們——去叫救護車!”
三十分鐘後,年年被推進了急救室。
夜愚站在急救室的門外,想起剛才在救護車上,昏迷中的年年握住他的手,表情痛苦,一直在流汗,就覺得心臟跳得很急。
她不會出事吧?怎麼好端端的突然就暈倒了呢?難道説,是被他給氣的?
他站了半天才想起應該通知天天,當下找了個電話撥114問了ftv電視台的號碼,然後對着接線員説:“我找杜天天。”
“好的,現在幫你接過去,請稍等。”
一段鋼琴曲後,線路那端傳來天天的聲音:“你好,我是杜天天。”
“我是夜愚。”
杜天天驚喜,“夜愚?!你怎麼會給我打電話?是不是想約姐姐一起吃飯呀?好乖哦……”
眼看她喋喋不休講個沒完,他只得提高聲音打斷她:“年年突然暈倒了,我們現在在第一醫院,你快來吧。”停一停,補上一句,“我可沒錢給她付醫藥費。”
杜天天果然大驚,“什麼?年年暈倒了?好的,我馬上過去!”然後就“喀”地掛上了電話。
真不愧是杜天天,幹什麼事情都是如此風風火火的。
單純真好。他忍不住在心裏感慨了這麼一句。再看向急救室的燈,紅燈依然殘酷地亮着。不要有事……請千萬不要有事……如果她真是被他氣得暈倒的,他的罪過可就大了。要知道,他的本意並不為了惹她生氣,只不過……當時的話,好像説得是有點過分,但也比不上她的話傷人啊,起碼,她可是連“滾”字都説出來了的……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轉頭,就看見了跑得氣喘吁吁的杜天天。
她看見他,如見救星,“怎麼樣怎麼樣?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年年為什麼會暈倒?你又為什麼會在這裏?”
“我去你家了。本來想着把支票退還給你的,但是你不在,所以就給了年年。當我想離開時,她就暈過去了。”他説得精簡,果然引來她的懷疑。
杜天天將他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番,眯着眼睛説:“就這麼簡單?你們肯定發生口角了吧?”
“就算是吧。”
“什麼叫就算是吧?”她急得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你不知道年年的身體從小就不好嗎?你還要刺激她?坦白交代,你都説了些什麼混賬話,惹得她那麼生氣,都暈倒了?”
“拜託,是她刺激我好不好?”真是從小事上就可以看出兩人的地位差別了。這個姐姐,口口聲聲説關心他,可將年年的事和他的事擺在一起時,就完全不分青紅皂白地站到妹妹那邊了。
“反正肯定是你這個壞小子不好!”一錘定音,連上訴的機會都不給他。
夜愚翻了個白眼,乾脆放棄辯解。
杜天天急得踱來踱去,唉聲嘆氣:“怎麼辦呢,上帝保佑,年年可千萬不要出事才好……否則媽媽回來,會罵死我的……都怪我不好,我忙着工作都沒怎麼照顧她,其實昨天晚上她就不太對勁了,臉色那麼難看,我當時怎麼就沒想到她其實是病了呢……年年對不起,姐姐對不起你,你可千萬別出事啊……”
夜愚正愣愣地聽着,杜天天突又扭頭,將矛頭轉向了他,“我説,你又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不肯收我的錢?”
“沒那個必要。”
“什麼叫沒那個必要?”杜天天極為不悦,這臭小子到底知不知道那是誰的一番苦心啊?“你難道真的想讓你外婆做活做得累死,東借西湊地攢錢給你念書嗎?”
“我申請了國家助學貸款。”
杜天天嗤了一聲,“得了吧,那種東西也只是説得好聽而已,其實比改户口還要難批。否則每年也不會還是有那麼多孩子念不起書只能退學了。我説你,腦袋瓜給我放聰明點,有捷徑不走你非要走彎路,你是豬啊?”
這就是杜天天教訓人的方式,由此可見,和她妹妹是何其不同。同樣的反駁話語,年年説出來,像無比尖利的針一樣能把人扎死;而天天説出來,就讓人覺得好氣的同時又有點好笑。
夜愚心裏在嘆氣,臉上依舊不動聲色地説:“總之,我的事,不要你們操心。”
“切,你以為我願意為你操心?要不是年年來求我我會……”糟了!説漏嘴了!杜天天一把捂住嘴巴,但已來不及,看夜愚震驚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經聽見了。
“你説……”夜愚壓低聲音,很嚴肅地問道,“這是年年的主意?”
杜天天轉了轉眼珠,“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主意。”
“是誰先提起的?”
杜天天繼續轉眼珠。而夜愚已經明白了,心裏的感覺更加複雜,不再是憤怒,但也絲毫不覺得開心,空氣裏像有種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勒在他身上,令得他呼吸艱難。
那個女孩究竟想幹什麼?
先是逼他好好學習,然後又坦白承認自己喜歡他,現在又妄想幹涉他上大學的學費問題……為什麼要為他做那麼多事情?她明知道不可能,他不可能喜歡她的,他已經有女朋友了啊……
她到底想要怎麼樣?
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壓在心底,每每將要呼之欲出,又被硬生生地壓回去。
就在江夜愚的思緒紊亂成一片,理不出個所以然來時,急救室的紅燈終於滅了,護士和醫生走了出來。
杜天天連忙迎將上前,問道:“醫生醫生,年年得的是什麼病啊?為什麼會好端端地暈過去?”醫生掃了他們一眼,問:“哪位是病人家屬?”
“我!我是她姐姐!”杜天天瞪一眼夜愚,又補充,“那個,是她哥哥。我們都是家屬。”
“根據我們檢察發現,病人得的應該是急性病毒性心肌炎。”
此言一出,杜天天頓時傻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醫生你的意思是……”
“我們準備用抗毒藥物對她進行進一步的治療,由於她的病情比較嚴重,而且伴有心臟擴大,所以需要長時間的休息,建議先留院觀察兩到四周。”
“可是……她再過兩星期就要高考了啊……”
醫生嘆息:“抱歉,以她目前的身體狀況看,恐怕是不能參加考試了。要保證足夠的睡眠和休息,避免感冒,否則如果復發,很有可能轉變為慢性心肌炎,到時候就糟糕了。”
杜天天呆滯地轉過頭,望向夜愚,雙方都從彼此的眼睛裏,看到了恐懼。她急得一把抓住醫生的手説:“醫生,請一定要治好我妹妹!她不能有事,她千萬不能有事啊……”
“放心吧,我們會盡力的。”醫生説完這話後就轉身走了。
護士説道:“這位小姐,請來這邊辦下入院手續好嗎?”
杜天天機械地跟着她去前台填了表格交了錢,只覺得手腳都不再是自己的了,沒有一點知覺。誰來告訴她,這不是真的!這絕對絕對不是真的!年年,她那可愛的17歲花朵一般的妹妹,為什麼會得這麼可怕的一種病?比起乾脆利落的絕症來説,這類需要長期休養又沒有根治方法的病才更可怕,一想到年年以後要一直在病牀上度過她的大部分時光,心就如刀絞般疼痛了起來。
夜愚買了熱咖啡,遞到她面前,“喝下去,你會好受些。”
杜天天伸手接過,那温熱的觸覺,經由肌膚傳達入心,然而,她卻更想哭,“年年……她成績那麼好,卻不能參加高考……”
夜愚低垂着眼睛,沒説話。
“其實不參加也沒什麼,但是,我好怕她受苦。她一出生媽媽就去世了,爸爸把她抱到我家來,我當時七歲,看着小小軟軟的她,覺得好可愛。”天天捂着臉,哽咽着説,“並不是因為她是我爸爸唯一沒染指過的女人的女兒,所以才對她沒有心結,格外疼她的。而是,年年真的、真的是很招人疼的女孩子,從小就好懂事,又聰明。她幫我媽做帆船工藝品,體諒我媽為什麼會那麼熱衷於不切實際的藝術;爸爸修電器時,她會在一旁幫忙遞螺絲;她能跟每個人談心,理解他們的寂寞和哀愁。她完全不像個孩子,而像個天使……正因為這樣,我們才會那麼愛她。任何加諸於她身上的痛苦,都會讓我也感到痛苦,所以,我我、我現在好害怕……夜愚,我好害怕,如果年年真的有什麼三長兩短,天國上的爸爸不會原諒我的,都是我,一直忙着工作,和忙着自己失戀的煩惱,所以疏忽了她,沒有關心她。要是早點發現她的不對勁就好了,為什麼沒有早發現呢……夜愚、夜愚……”
她抱住弟弟,像是抱住了最後的寄慰。
而夜愚就那樣站着一動不動,任由她抱了很久很久。
有風從廊道那頭吹過來,命運在兩人心底,下了一場悲傷的雨。
大概半個小時後,甚至可能更久一些,護士小姐走過來説:“病人醒了,你們現在可以進去看她了。”
杜天天整個人一震,如夢初醒,連忙擦掉臉上的眼淚,拉着夜愚一起去病房。
在病房門外,夜愚的腳步停了一下,發覺到他的躊躇,杜天天説:“要不我先進去?你在外面等會。”
夜愚點了點頭。
於是杜天天就先進去了。在房門開啓和關上的那幾秒裏,他透過門縫看見雪白的牀單,心裏頓時格了一下,變得越發沉重起來。
心肌炎……這個名詞其實並不罕見,依稀知道那是不能劇烈運動不能累倒的一種病,而根據醫生剛才説的,看來這病又分很多種,年年得的明顯是其中比較嚴重的一種,連高考都不能參加,若是被學校裏的老師和同學們知道了,不知會震驚成什麼樣子。有時候人算真是不如天算,每個人都敢打保票説杜年年一定能考上大學,但老天只需要玩一個小小的把戲,就讓所有人的肯定全都落空。
夜愚靠在牆壁上,不知為何,又想起了週六中午榕樹下的那一幕,斑駁的陽光中,年年的臉看起來是那麼蒼白,蒼白得根本就不像是健康的人所會擁有。為什麼他當時就沒注意到她在生病呢?
還有剛才去她家也是,她站在那裏,像是風一吹就倒,為什麼當時也沒發覺她在生病呢?
如果早一點發現會不會就好一點呢?
病發前不可能什麼症狀都沒有,那麼為什麼她卻一個字都沒有説呢?既沒對他説,也沒對她姐姐説。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病了?
之前覺得她太多事,老來管自己的閒事,而此刻知道了她是在怎樣一種狀態下為自己大費心思,感覺就變得完全不同,一顆心忽然又酸又澀,苦不堪言。
如果她把對他的關心挪一點點給她自己,估計就不會落得現在這樣糟糕的地步了吧?
杜年年……杜年年……
江夜愚在心中默唸着這個名字,像吟念着宿命裏的一道劫,顛沛坎坷,結結巴巴。
然後,病房門又一次開了,杜天天出來喊他:“進來吧……年年想見你。”
他抿緊嘴唇,低着頭走進去,迎面而來的是刺鼻的藥水味,年年躺在雪白的病牀上,唇色如霜,竟比牀單看上去還要白幾分。
他不知道該説什麼好,只能走到牀邊就停下,凝眸不語。
年年卻朝他笑了一笑,聲音很柔和,不復先前的尖鋭:“對不起,嚇到你了吧?”
“你好好養病。會好起來的。”想來想去,他只想出了這麼一句安慰的話,真不是一般的蹩腳。
年年又是一笑,眼睛依然那麼深黑,清晰的倒映出他的影子,細細長長的一道,“姐姐告訴我,我有可能參加不了今年的高考了。”
那個杜天天,怎麼能把實話跟病人説呢?這種時候,不應該是能瞞就瞞的嗎?他皺眉。
年年朝他伸出了一隻手。雖然不知道她想幹什麼,但他還是下意識地握住了。她的手,因發燒而顯得有點燙。
“聽着,夜愚。”年年的表情很嚴肅,卻有着一種説不出的哀傷,“如果我真的參加不了今年的高考了,你能答應我一件事情嗎?”
“什麼事情?”
年年凝視着他的眼睛,很慢卻又很清晰地説:“考出原本應該屬於我的第一名。”
夜愚呆住了。他原本以為她會如日本漫畫裏常見的惡俗橋段一般,哭泣着説出“請連帶我的份一起努力考試”之類矯情又煽情的對白,沒想到,一開口,卻是這個。
“今年的理科高考狀元應該是我的,忽然就這麼失去了,我不甘心。只有換成了你,我才可以不那麼嫉妒。所以,你能做到嗎?”
清稚的聲音,分明是在説着鼓勵的話,偏偏,用的卻是那麼驕傲的女王口吻。果然,杜年年就是杜年年,她和大部分女生,都不一樣。即使柔和,也柔和得很個性,絕對不會要求同情。
於是,夜愚笑了,用和她一樣閃閃發亮的眼睛説:“得了吧,這個第一,本來就該是我的。”
兩人相視而笑,都從對方眼中看見了自己微笑的表情,然而,在周圍的一片素白中,那微笑看起來像是雪中的一點熒火,因太過微弱而顯得隨時都會煙滅。
夜愚走後,杜天天遲疑地問了妹妹一個問題:“雖然我知道夜愚現在成績還不錯,但全省第一,會不會要求太高了點?”
“他不是想申請國家助學貸款嗎?”年年眼中有很深邃的東西,“雖然那個的確很難申請,但是如果考出了第一名的話,應該就能申請得到。”
“也許我們可以再勸勸他……”
年年搖頭,“算了姐姐,他對我們的成見太深,不是一張支票就能解決的。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比之破鏡重圓的和睦親情,我更樂於見到他的自主獨立、堅強隱忍。夜愚……”她低下頭,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男孩子呢。”
那個男孩很好很好。
驕傲,卻不自大;冷漠,但很善良;體諒別人,委屈自己,沉默寡言;遇到事情有擔當,勇敢堅強;從不寄希望於依賴他人,自主獨立;而且,還有一顆非常柔軟的心,即使拒絕了女孩對他的告白,心裏還是會為對方擔心……他擁有一個男孩所該有的一切美好品質,那麼真實地站在那裏,卻偏偏,觸不可及。
真是有點羨慕譚允嘉呢……
長這麼大,衣食無缺、聰明絕頂的她從不曾羨慕過誰,可這一刻,她羨慕譚允嘉,羨慕到,幾近嫉妒。
6月6日,高考開始了。
夜愚在外婆的嘮叨聲中邁向考場,而年年由於出現心源性休克而再一次被送入搶救室。
6月9日,高考結束。
年年熬過了第一次病發,病情開始穩定,推離了加護病房。考完試的夜愚到醫院看望她時,她在昏睡中,兩人沒能説上話。
6月15日,開始填報志願。
夜愚拿着志願卡,想起了年年的話:“s大好嗎?姐姐就是那所學校的……學電機工程與應用電子技術系吧,和爸爸一樣……”
於是,他在第一志願欄裏,填上了s大電機工程與應用電子技術系。
6月26日,成績放榜。
b城理科類第一名的位置上,赫然寫着三個字——“江夜愚”,總分711。
當欣喜若狂的杜天天二話不説硬扯着他去醫院準備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年年時,年年第二次出現休克,並且內臟出血、血壓急劇下降,被推送進手術間。
紅燈亮了起來,冷氣充裕的大堂裏,杜天天和江夜愚兩人,互相握着一隻手,額頭處汗如雨下。
“我們會失去她嗎?”杜天天很輕很輕地問,“如果失去了年年,我們該怎麼辦呢?”
江夜愚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17歲,同樣的年紀,本以為青春對於從小在貧困中掙扎長大的他已經夠殘酷,沒想到,它對年年更為殘忍。
2006,夏季的風吹出了幽緩的旋律,那是深埋在內心深處不曾説出來的擔憂與……哀傷。
始終,差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