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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武夷山的春天,滿眼綠色,鬱鬱葱葱。山間的春風帶着不知名的花香,混合着青草的氣息,令人神清氣爽。

    轎伕三三兩兩歇在山腳,期待着踏春的小姐公子們可以坐他們的轎子。當他們看到走來一位青衣公子,便全都圍了上去。這位公子,年約二十二三歲,身材修長,羊脂玉冠束髮,面如美玉,眉若遠山,雖是青色布衣,然而一身貴雅內藴的風華。

    青衣公子微笑搖首,拒絕了轎伕們。

    他要用自己的雙腿走上武夷山。

    陽光灑在山路上。

    柔和的春風,點點花香。

    他走得很慢,他的鞋底很薄,可以感覺到細碎的石子和樵夫偶爾遺落的柴枝。他微笑着,凝神聆聽山鳥飛翔的振翅,風吹動細草的沙沙,清澈的小溪緩緩流淌,粉紅的野花在山壁輕唱。

    生命原來是這樣的美麗啊。

    他輕輕閉上眼睛,讓春日的陽光温暖全身,如果可以,他多麼渴望就這樣健康地守候在她的身邊。

    每個人都會有心魔。

    他也有。

    這一刻,如果可以看到她,哪怕只是她側面的一個笑顏,也許他就會向那個魔鬼屈服了吧。

    玉自寒苦笑。

    他忽然發現自己並沒有想像中的堅強。

    來到了樟樹林。

    似乎還有淡淡的青煙,燒焦枯黑的樹幹交錯歪斜着倒在地上,幾隻小麻雀唧唧喳喳在啄食,時不時拍動下翅膀。它們渾然不知在這片樟樹林裏曾經發生過什麼。

    但是,玉自寒永遠不會忘記。

    她自煙霧繚繞的半空墜落,飄飄的輕紗像快樂的精靈。喜悦的笑容還染在她的唇角,然而胸口被刺穿的詫異和難以置信使她的眼睛睜得極大。鮮血像一叢叢猩紅的花自胸口濺落,她無助地墜下……

    他就在林外。

    眼睜睜看着一切發生,卻無力救她!

    就在那一刻,他痛恨自己殘廢的雙腿、聾掉的耳朵和無法清晰發出聲音的喉嚨!

    那一刻,他願意用一切去交換!

    只要她平安。

    彷彿被一隻手扼住喉嚨,玉自寒的胸口滿漲着痛苦。他無意識地走着,直到聞見撲鼻的花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一片杏花林。

    雪白的杏花熱熱鬧鬧開滿枝頭。

    一陣春風過。

    杏花花瓣細雨般飄搖灑落,帶着清淡的香氣,落在他的頭髮、肩頭、衣襟。

    玉自寒默默出神。

    再過些日子,青澀的小杏兒就會掛滿樹梢。小杏兒是很酸很酸的,酸得讓他險些從輪椅中跳起來,酸得讓她的鼻子眼睛皺成一團。

    滿地雪白的花瓣。

    他長身而立,青色布衣被春風吹得揚起。

    思念着遠方的她。

    明知不能見她,不可以見她,可是,他那麼那麼渴盼能夠聽到她的聲音。她的聲音,一定比漫天飛舞的花瓣還要動聽。

    “師兄?”

    輕輕的聲音,從杏花深處傳來。

    玉自寒微笑。

    原來耳朵是可以自己幻聽的啊。她的聲音是這樣嗎,並不嫵媚柔美,然而清朗如山谷的春風。

    “玉師兄,是你嗎?”

    那聲音又響起,彷彿在冰雪冬日中看到鮮花開滿大地一般不可置信。那人的腳步帶着猶豫和激動,自林中向他走來。

    玉自寒忽然無法呼吸!

    血液從全身湧出,衝得耳膜轟轟作響。

    他,慢慢轉身看去——

    陽光明媚清亮,潔白如雪的杏花林,熱熱鬧鬧的杏花開滿枝頭,春風輕柔吹拂,雪白的花瓣雨飛舞在林間。

    杏花如雪。

    紅裳似紅。

    她站在漫天飛舞的杏花花瓣中,烈焰般的紅衣隨風輕揚,恍如最瑰麗的夢中令人屏息的存在。她微張着雙唇,吃驚地凝望他,眼睛明亮似有火把燃燒。

    春風如醉的杏花林啊。

    片片飄落的花瓣,可曾聽到那兩人狂亂的心跳。

    她撲進了他的懷裏,他的雙臂緊緊抱住了她。

    他抱得那樣緊,那擁抱緊得可以透過她的血肉箍緊她的骨骼。她覺得痛,可是她喜歡痛,只有骨骼都在微微發痛,才能告訴她這不是在做夢。

    當她終於自他的懷中仰起頭時,滿臉奔流着淚水。

    她放聲大哭。

    她哭得像個孩子,哭的模樣很醜,鼻涕都流了下來,她的哭聲狼狽而號啕,臉上一片片髒兮兮的淚痕。

    她大哭:

    “你還活着對不對?!你還活着!!”

    玉自寒又將她抱緊,他再不能忍受她的離開。

    “快説啊,你是不是還活着!這不是你的鬼魂對不對?!”

    她驚恐地哭。

    他吻上她的發頂,喉嚨中有熱熱的淚意:

    “是,我還活着。”

    她的身子開始顫抖,良久才慢慢平靜,忽然,又憤怒地顫抖起來,她一把推開他,怒道:

    “壞師兄!既然還活着,為什麼不來找我?!你知不知道我以為你遇到了危險,甚至以為你已經死了!你知道那種擔心和恐懼嗎?日日夜夜無法睡下,心像被撕扯得裂開了!我發信鴿到靜淵王府找你、到漁平找你,甚至到烈火山莊找你……你既然活着,為什麼一點音信都不給我呢?!就算你很忙,不想見我,也應該告訴我你還活着你在哪裏呀!!”

    連日來的擔憂和焦慮,讓如歌在他面前爆發了。

    “歌兒……”

    玉自寒緊緊抱住她。

    她惱怒地哭泣:“師兄,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他抱着她,閉上眼睛:“歌兒……”她的淚水浸透他的衣衫,温熱的淚使他的心臟滾燙。此刻,無論她是哭是怒,只要她活生生在他懷裏就好。

    如歌嗔怒道:“喂,我説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玉自寒微笑。

    如歌瞪他:“笑什麼?!”他怎麼都不會害怕呢?

    玉自寒用衣袖輕輕擦乾她的淚痕,笑如春水:

    “你不會的。”

    “為什麼不會?”

    “因為歌兒永遠不會真的生氣,就像……”

    她含淚瞅他:“……就像師兄也永遠不會生歌兒的氣?”

    “是啊。”

    玉自寒輕輕笑着,眼中的温柔令飛舞的花瓣痴醉了。

    如歌不知該怒該笑,但是望着他的笑容,一顆心再也無法真的氣惱。她咬住嘴唇,吸吸鼻子:“你——你是個壞師兄!但是——”

    她帶着淚意破涕一笑:“見到你真好。”那一笑,彷彿有千萬道美麗的光芒將杏花林照耀得如人間天堂。

    ******

    “是雪告訴我,你今天會來到武夷山。”山腳下,一個簡樸的農家小院裏,如歌邊切菜邊笑吟吟地説道,“原本還有點將信將疑,沒想到果然見到了你。”

    玉自寒幫她擇着青菜。

    如歌扭頭看他,忍不住問道:“師兄,你為什麼忽然可以聽到聲音、忽然可以走路了呢?”在杏花林初見他,因為他是站着的,使她懷疑是自己看花了眼。而後,又吃驚地發現他竟然耳朵也好了。

    “高興嗎?”

    “當然高興啊!”如歌興奮地説,“你不曉得,我從很小就在想,如果玉師兄可以跟大家一樣健康,一定是全天下最完美最了不起的人!”

    “原來,你遺憾我是殘廢的人。”

    如歌用力搖頭:

    “才不是!在我心裏,不管你的身體是什麼樣子的,都是我最喜歡的師兄。可是,我不希望因為你的身體,令你不快樂。”

    他淡笑:“我沒有在意過……”

    她低下頭繼續切菜:

    “騙人,你當然在意。因為聽不到聲音,你就很少跟人‘交談’,因為不能行走,你總是離大家遠遠的。你看起來那麼寧靜安然,好像什麼也不在意,可是,當你看着其他的孩子們在玩鬧,就會沮喪地撫弄手上的玉扳指。”

    玉自寒怔住,胸口的酸脹令他的手指微微收緊。

    如歌把切好的菜放到盤子裏,轉身走過來:“青菜好了嗎?”

    “好了。”

    她笑得眼睛彎彎:“啊,擇得好乾淨啊,果然是最棒的師兄。”

    玉自寒笑道:“誇張。”

    如歌瞅瞅他,呼一口氣:“真好,師兄沒有生氣。”

    “……?”

    “我以為剛才那樣講,師兄會不開心的。”她望着他,眼睛明亮,“因為是最好的師兄,所以我不要師兄躲在寧靜的角落裏。可以由於喜歡而寧靜,卻不要由於殘疾而寧靜。”

    玉自寒亦望着她,眼底有大海般的感情:

    “好。”

    如歌嗔笑:“好什麼?”

    他微笑:“我知道,你都是在為我好。”

    一種樸素的感情。從很小開始,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她好,他也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他好。

    他和她靜靜彼此凝視,笑容像朵幸福的花,在兩人心中綻放。

    這樣的感情,沒有一絲嫌猜和距離。

    雪推門而入時,正好見到如歌和玉自寒相視而笑。他怔在門檻,春日的陽光暈暈光環般照耀着雪白衣衫,絕美的眼眸閃出抹古怪的光芒。

    雪輕咳一聲,將一隻野兔放在桌上,對如歌説:“家裏有客人,我抓了只兔子來添菜。”

    “客人?”如歌不解地問,“誰?”

    “你師兄啊,他不就是咱們的客人。”玉自寒對雪抱手行禮,雪卻理也沒理。

    如歌笑道:“玉師兄才不是什麼客人呢。”

    “不是客人?那他是什麼,是你的哥哥,還是你的情人?”

    如歌張大了嘴:“他是我的師兄啊。”

    雪瞟了眼沉毅寧靜的玉自寒,似笑非笑:“聽到沒有,你不過只是師兄罷了。”

    玉自寒淡淡一笑。

    如歌咬咬嘴唇,雖聽出來雪不友好的口氣,可是,剛見到師兄,她不想讓氣氛變得太奇怪。於是,她抓住那隻兔子,笑道:“兔子要怎麼做呢?紅燒好不好?”

    雪似乎在賭氣:“問你師兄!”

    “那個……師兄只吃素……”如歌輕聲道,連忙她又笑得一臉燦爛,“雪,你喜歡紅燒嗎?”

    雪繃起臉,心裏滿是苦澀:“原來,你只知道你師兄吃素嗎?我呢?我有沒有吃過肉?”

    兩片紅雲飛上如歌面頰,她手足無措:

    “抱……抱歉……”

    雪氣苦地瞪她一眼,轉身離開灶房,門被關得很響。

    如歌站在那裏,胸口亂糟糟堵着,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又覺得陣陣委屈,忍不住眼圈都紅了。

    玉自寒揉揉她的頭髮,輕聲道:“去吧,他像是生氣了。”

    院外一棵桃樹。

    樹葉翠綠,桃花豔紅,明晃晃的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照在雪的白衣上,他的神情是氣惱的,然而奪目的光華依然令人目馳神搖。

    當望見尋來的如歌時,雪惱怒地偏過了頭。如歌咬住嘴唇,瞅了他一會兒,在他身邊坐下,也不説話,只是抱膝想着什麼。

    桃花樹下。

    兩人古怪地沉默着。

    雪的心裏越來越氣苦,原以為她是追出來道歉的,卻難道她一點也不在意他嗎?

    這時,如歌抱着膝蓋,低聲道:

    “雪,謝謝你。”

    他賭氣道:“謝什麼!你師兄又不吃兔子。”

    “謝謝你讓我見到師兄。”

    雪瞪她一眼:“師兄!師兄!在你心裏只有一個玉自寒對不對?!我呢?我在你心裏又算什麼?!”

    如歌扭頭瞅着他,眼珠黑白閃亮:

    “你——是我決心要努力去喜歡的人。”

    雪頓時屏息。

    “可是,”如歌苦笑,“我不知道要怎麼做才會愛上你。”

    她揉揉臉,沮喪道:“雪,我不瞭解你,你知道嗎?很多時候,你是那樣細心,就像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有時候,你就像一個任性的小孩子,令我不知所措。”

    雪沉默不語,半晌,才道:“我就是像個孩子,而且就是最任性的孩子,怎樣?!”

    “……?”

    “我永遠也變不成像戰楓一樣冷酷,像玉自寒一樣淡定,哪怕再過幾千幾萬年,我仍然還是像孩子一樣不講道理,怎樣?!”

    刺目的白光自雪的體內迸射,他晶瑩的面容有不顧一切的倔強。

    “我喜歡你,我要永遠留在你的身邊,就算是用什麼惡劣的手段,哪怕就像小孩子一樣撒嬌耍賴,我也再不要離開你。”

    雪凝視着如歌,目光深黯悠長:

    “如果像玉自寒那樣,只能看着你在別人身邊歡笑,我寧可像小孩子般把你搶過來,讓你只能看我,心裏滿滿的除了我再沒有別人。”

    如歌怔怔望着他,他熾熱固執的目光一直透過她的眼底,燒着她的心口,又痛又酸的感覺。她握緊了手指,忽然覺得透不過氣來。

    樹上的桃花紅豔豔。

    在春風裏燦爛驕傲地綻放。

    如歌仍舊不知道該説些什麼:“雪,進去吃飯了好不好?你應該也餓了吧。”

    “吃什麼?”

    “青菜和豆腐。”

    “我抓的兔子呢?”

    “你和師兄都不吃肉,我一個人吃也沒有意思,乾脆把它放走好了。”

    “誰説我不吃肉。”雪斜睨她。

    “你……”

    “大年初一咱們包的餃子不就是白菜豬肉餡的。”

    “你……”如歌指住他,“那你剛才還生氣!”

    “哼,我生氣是你對玉自寒記那麼清楚。”雪白她一眼,“我呢,我一質問你,你就連我吃不吃肉都不記得了。可惡啊!”

    如歌無力道:“我和玉師兄相處了十幾年啊。”何況雪那時候兇巴巴的,她緊張之下怎麼還能想得起來嘛。

    “清蒸。”

    “……?”

    “少放點薑片,不要蒸太久,否則就不鮮嫩了。”

    “哦,”如歌望住他,“你又想吃了?”

    “那當然!”雪得意地笑,“哈哈,這兔子是隻屬於你和我的,才沒有其他人的份兒。”

    桃花樹下,雪終於又笑得像孩子一樣開心。

    如歌也笑了。

    不管怎樣,他不生氣就好。

    夜裏,如歌翻來覆去睡不着覺。

    再次見到玉師兄,雖然抱住了他、聽到了他,他的呼吸和微笑就在她的身邊,可是,這快樂來到的太過輕鬆和突然。她開始惴惴不安,擔心這只不過是一場興奮而狂亂的夢,天一亮,便會散去。

    坐起身來,她敲敲自己的腦袋。

    不許再胡思亂想,這般患得患失,緊張得都有點像不經世的小姑娘了。呵,她還笑雪像小孩子,這會兒不是跟他差不多了嗎?

    笑了笑,她穿上衣裳鞋襪,反正也是睡不着了,不如出去走走。

    屋門在寂靜中的夜中“吱嘎”輕響。

    如歌走出來。

    今晚的月亮圓如銀盤。

    她走在院外的小路,春夜的風沒有寒意,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吹得紅衣隨風揚起,路邊有細細的蟲鳴,使夜色顯得更加温柔靜謐。

    不知不覺,她走到了白天的那片杏花林。

    粉白的杏花在月光中皎潔柔美。

    花瓣恍若是透明的。

    林中樹梢有一串碧玉鈴鐺,薄如蟬翼,恍若也是透明的。

    風過。

    鈴鐺飛響。

    叮叮噹噹響的清脆。

    樹下青衣的那人微笑了。

    如歌凝望他淡如月華的側影,一時間不知是幻是真,看得痴了。玉自寒聽到聲響,回首而笑,眉宇間的温柔令得滿樹杏花同樣痴了。

    他微笑輕道:“你來了。”

    如歌半天才緩過神:“啊,忘記了你已經可以聽到聲音。”

    玉自寒笑:“似乎言若有憾。”

    “是啊,都不可以偷偷繞到你身後去嚇你了。”如歌皺皺鼻子,偷笑,“好可惜啊。”

    玉自寒含笑不語。從小到大,如歌從沒有欺負過他是一個聾子,從沒有像別的孩子一樣因為他聽不見而捉弄他。

    待得如歌走到他的身邊,他輕柔地摸摸她的頭頂:

    “怎麼沒睡呢?”

    如歌眨眨眼睛:“你呢?”

    “我……”他聲音低柔,“我怕一睡着,便會發覺這只不過是場夢。”

    如歌的心猛然一緊。可是,雪的面容立刻出現在她的腦海,於是她把那句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這串玉鈴鐺你還一直留着啊。”

    如歌看向樹梢的風鈴。

    玉自寒用手指輕觸飛響的鈴鐺:“是。有了它,我才可以‘看’風的聲音。”

    “‘看’到的風聲和‘聽’到的風聲是一樣的嗎?”

    “是一樣的。”

    “怎麼會一樣呢?”如歌睜大眼睛。

    玉自寒微笑:“因為送我鈴鐺的人,對我的關心是一樣的。有同樣的心,不管是怎樣的風,‘聽’起來都是同樣的好聽。”

    如歌的臉微微有些紅:

    “師兄,怎麼以前沒有發現你如此會説哄人開心的話呢?”

    玉自寒怔住,然後笑:

    “想知道原因嗎?”

    “想啊。”

    “那是因為,以前我以為自己的聲音很難聽,不想要你的耳朵受罪,於是就説的很少。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我的聲音還蠻好聽的。”玉自寒輕輕笑。

    如歌驚掉下巴:“師兄……你……你……”

    “怎麼?”

    “你真的是玉師兄嗎?”

    玉自寒笑得開心極了,他用力拍拍如歌的腦袋:

    “是不是嚇到你了?”

    如歌傻呆呆:“天哪,原來師兄也會自大臭屁外加吹牛皮的。”她忽然莞爾一笑,“是啊是啊,師兄的聲音最好聽了,那給我唱個曲子好不好?!”

    玉自寒呆住。

    如歌扯着他的袖子,巧笑着哀求:“好不好嘛,好師兄,既然聲音都這麼好聽了,就給人家唱個曲子嘛。”

    玉自寒苦笑:“我不會唱。”

    “唱嘛唱嘛,否則我就生氣了啊。”

    “歌兒……”

    “快唱嘛,我要是生氣可是會哭的。”如歌嘿嘿笑着威脅他。

    玉自寒頭疼地望望她,知道她只要搬出“哭”這個武器,就是一定不會放棄要求的了。

    “好吧。”他終於妥協。

    如歌歡呼,笑得眼睛彎彎。

    杏花林。

    月圓。

    春風。

    皎潔的花瓣紛紛揚揚灑落。

    杏花的雨,如夢如幻。

    玉自寒輕輕哼唱着沒有調子的曲,荒誕走板,然而聲線低沉温柔,就如最迷人的催眠曲,令得如歌漸生睡意。

    她輕輕打着哈欠:“可惜沒有輪椅了,不能再趴在你的膝頭睡覺。”那個高度最合適睡覺了。

    “困了嗎?”

    “嗯。”

    “回去睡覺好不好?”

    “好。”如歌揉着眼睛,掙扎站起來。好睏啊,連雙腿都有了睏意。

    “我揹你回去吧。”

    “呃……?”如歌怔了怔。

    玉自寒微微低下身子,把後背給她:“忘了嗎?我的雙腿已經可以走路了。”

    月光照在他的背上,淡青的衣裳,有點寂寞,有點清冷。

    “讓我揹你回去,好嗎?”

    記得很小的時候,他常常見到小戰楓揹着走累的小如歌,小如歌伏在小戰楓背上笑盈盈地手舞足蹈,小戰楓雖然臉上擺出冷酷的模樣,但亮藍閃光的眼睛卻泄露了他的快樂。

    那時,他卻只能坐在輪椅裏。

    如歌望着玉自寒的背,她知道,自己或許應該説不。可是,一種酸澀到令她心底抽痛的感情,使她伸出雙臂,圈住他的脖頸。

    “好。”

    她的聲音很輕。

    輕得像一聲呢喃。

    月光照耀着山間小道。

    玉自寒揹着如歌慢慢走着,他依然低聲哼唱着沒有樂調的小曲,她均勻的呼吸就在他的耳邊,温熱的身子熨着他的後背。

    夜風襲來點點花香。

    蟲兒不再鳴唱。

    這世間,彷彿只餘下他和她兩個人。

    “真好……”她閉着眼睛,夢囈般説道。

    “……?”

    “雖然你不肯説為什麼身子會康復,可是,這樣真好。”她輕笑,在他背上,彷彿在嬰孩的搖籃裏,“我喜歡師兄的耳朵、喜歡師兄的聲音、喜歡師兄的腿……”

    玉自寒深深吸口氣,沒有説話。

    “永遠這樣……好不好……”如歌彷彿已要睡着。

    “好。”

    他答應她。

    如歌滿足地笑了,接着就沉入了美麗的夢境。

    玉自寒慢慢揹着她走。

    只是他的雙腿忽然顯得有些沉重。

    不知什麼時候,天空飄下小雨。雨絲斜斜透明,雨滴打在樹葉青草上,有默默的輕響。月亮躲到雲彩後面,夜風染上了清新的寒意。

    如歌依然沉沉睡着。

    玉自寒將外衣抽出來,遮在她的身上。

    轉過一道山彎。

    突然——

    玉自寒眉心緊皺,一股濃重的殺氣迎面撲來!

    ******

    夜幕漆黑,沒有月亮,沒有星星。

    雨,越下越大。

    山路邊,亂蓬蓬的荒草半人高,染滿鮮血,瀰漫腥氣,死屍和呻吟令一切如噩夢般恐怖。

    風雨中,有兩人。

    一人深藍布衣,渾身酒氣,幽藍的捲髮翻飛,眼中佈滿血絲,他右手握刀,刀尖滾珠般滴下鮮血。

    一人灰衣,眼珠是灰色,嘴唇是灰色,連全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氣息也是灰色的,野狼一般的灰色。

    裔浪知道不可以輕視戰楓。

    所以他帶出了莊裏身手最好的十二個殺手,等待戰楓最脆弱的那一刻。

    戰楓跟着烈如歌來到武夷山。

    他們也尾隨而至。

    戰楓在山腳的小酒館喝了十七罈酒,已經醉得不會走路。當他跌跌撞撞走到杏花林,看到玉自寒和烈如歌温柔相對的畫面時,裔浪明白自己的機會來了。

    戰楓踉蹌離開,但極度的痛苦讓他無法走得太遠,終於他跌倒路邊嘔吐起來。

    裔浪生平第一次看到了戰楓的淚水。

    那一刻,天空開始下雨,同時,裔浪打出了“殺”的暗號。

    這,應該是戰楓最脆弱的時刻。

    可是,裔浪依然低估了戰楓。

    當十二個殺手逐一倒下死去,戰楓的眼睛卻越來越亮,幽藍的天命刀發出清亮的龍吟,他右耳的寶石好似夜空中幽藍的閃電。

    戰楓用刀尖指住裔浪:

    “來吧。”

    裔浪冷冷打量他:“你的武功,不是烈明鏡所傳。”

    戰楓道:“那又如何。”

    裔浪道:“暗夜羅是武林之魔,你習得他的武功心法,難怪性格刀法越來越殘忍無情。”

    戰楓面無表情。

    裔浪仰首,雨打濕他的臉龐:“我不是你的對手,我只是一個‘人’。”他,已是一個“魔”。

    戰楓道:“那你就滾。”

    裔浪道:“你懶得殺我對不對?”

    戰楓現在只想再去喝幾壇酒。

    裔浪又道:“你也不在乎烈火山莊。”

    戰楓起步要走,忽然湧上的酒勁令他身子一顫。

    裔浪的眼睛是死灰色:“如今你已是個廢人,可是我仍舊要殺了你。因為是你殺死了烈明鏡!”

    戰楓醉眼惺忪:“多麼正義的理由……”他斜睨裔浪,低沉道,“裔浪,那夜你應該就在窗外吧,我一刀揮出的瞬間,聽到你抽氣的聲音。你可以去救烈明鏡,你可以將烈明鏡的死因公佈天下,但是你都沒有做。”

    裔浪瞳孔緊縮。

    戰楓冷笑道:“因為權力和地位,你用我擋住如歌。當你以為如歌已死,那麼,最後一塊絆腳石就是我了。想殺我就過來,用得着什麼狗屁藉口!”

    想必喝了太多的酒,戰楓的話比清醒時多了許多。

    雨,冰冷刺骨。

    遠處。

    如歌已經醒來。她渾身僵冷,嘴唇蒼白,手指腳趾像冰塊一樣僵硬。她靜靜趴在玉自寒背上,他的體温是她此刻惟一的温暖。

    玉自寒拍拍她的胳膊。

    無論她做出什麼樣的決定,他都會陪伴在她的身邊。

    裔浪的瞳孔縮成針尖般大,他陰狠地盯着戰楓,忽然扯出一個殘忍的笑容:“不錯,我全都知道。但是,我沒有揭穿你的原因,你卻説錯了。”

    戰楓沒有興趣去聽。

    裔浪道:“以烈明鏡的武功,就算再出其不意,你也不可能那樣輕鬆得手。一刀致命?哼,當年暗夜羅還是用了十招以上才勝了烈明鏡。”

    戰楓停下腳步。

    裔浪殘笑道:“瑩衣是暗河的卧底,你私練暗河的武功,暗中勾結天下無刀城,將斷雷莊血案栽贓給曹人丘,包庇私藏軍草的刀無暇……這些,烈明鏡全都知曉。”

    戰楓身子挺直。

    裔浪的聲音如野獸般殘忍:“知道烈明鏡為何從不怪責你嗎?”

    戰楓嘶啞道:“因為他心虛。”

    裔浪目中暗光連閃:“沒有人會因為心虛而包容你這麼多。”

    戰楓怒道:“他殺了我的父親戰飛天,所以才會心虛!”

    裔浪笑了,笑容殘忍而古怪:“烈明鏡做這一切,都是因為他愛你。而且,就算他心虛,他殺死戰飛天,對不起的也不是你。”

    裔浪頓了頓。

    就像一隻靜靜等待着獵物步入死亡的野狼。

    “當年是烈明鏡親手調的包。烈如歌才是戰飛天的女兒。而你——是烈明鏡親生的兒子。”

    這句話很輕很輕。

    夜空劃過一道刺眼的閃電。

    雷聲在遙遠的天際轟轟作響。

    如歌所有的呼吸被奪走了。

    她腦中白茫茫一片。

    玉自寒也驚怔。

    裔浪似有若無向他們的方向瞟了一眼。

    戰楓仰天狂笑:

    “真是天大的笑話!你以為我會被你騙到嗎?!”

    裔浪道:

    “為什麼你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的眼睛怎會是藍色。”

    “……”

    “戰飛天和暗夜冥的眼珠都是黑色的。惟獨烈明鏡曾經有個女人,是西域的舞姬,她有一雙美麗的湛藍色大眼睛,當年她懷着身孕還可以翩翩起舞,身輕如燕。”

    戰楓眼底的暗藍如風暴般洶湧:

    “不可能!如歌比我小整整三歲!”

    裔浪道:

    “為了怕暗夜羅懷疑到如歌的身份,烈明鏡找來一位仙人封印了她。將她封印了三年,封印住她三年的成長,封印住她體內的能量,封印住她的容貌。想來,如歌的封印已經解除了,因為她的模樣越來越像暗夜冥,而她自幼嗜穿紅衣的喜好更是同她的舅父暗夜羅毫無二致。”

    戰楓握緊雙手:

    “為什麼烈明鏡要這樣做。”

    裔浪瞅着他,緩聲道:

    “因為,合烈明鏡、戰飛天之力再加上烈火山莊所有的弟子都不是暗夜羅的對手,暗夜羅想要滅掉烈火山莊易如反掌。不過,暗夜羅痛恨娶走了暗夜冥的戰飛天,於是他開出條件,只要烈明鏡親手殺死戰飛天,他就可以放過烈火山莊。”

    戰楓沉默。他知道這就是暗夜羅的性格,不僅要讓那人死,而且要那人死在他所信賴的人手中,這種死法才會更加痛苦。

    “於是,烈明鏡就殺了戰飛天?”

    “是的。”

    “戰飛天是自願去死的嗎?”

    “沒有人知道。”裔浪道,“當時我還小,只記得戰飛天對烈明鏡説,‘照顧好孩子’,他或許早就明白只要他一死,暗夜冥也不會獨活。”

    “後來?”

    “那一晚,發生了很多事情。戰飛天死了,暗夜冥和舞姬鳳娘同時誕下嬰孩,烈明鏡調包後暗夜羅就趕來。暗夜冥刺傷了暗夜羅,並且逼他發誓十九年內不得顯身。待暗夜羅離開後,暗夜冥亦撒手人間。”

    戰楓再也説不出話。

    他忽然覺得一切都是那麼滑稽。

    藍寶石迸射出瘋狂的光芒,他眼底的幽藍像海嘯般翻騰,傾盆大雨淋濕他的衣裳,濕漉漉毒蛇般黏在他的身上。雨打濕他的頭髮,一縷縷彷彿奔騰的河流,冰冷濡濕他的面龐。

    戰楓開始發抖。

    他的胃像被千萬把冰凍過的刀子翻絞戳刺,劇烈的痛苦使他彎下了腰,他開始嘔吐。

    大雨滂沱。

    荒草的山路邊,戰楓臉色慘白,他彎曲顫抖的身子像垂死的蝦子,吐出來的只有膽汁。

    裔浪望着他,眼中閃出一抹奇特的神情,像是痛恨,像是快慰,還有些嫉妒:

    “烈明鏡是你親生的爹。而你,親手殺了他。”

    他故意説的很慢,好讓每一個字都鑽進戰楓的骨髓。

    那一刀——

    刺入烈明鏡的胸膛!

    鮮血狂噴!

    烈明鏡驟然大睜的雙眼!

    眼中竟似有淚……

    那一刻,戰楓扭過了頭,可是他卻永遠記得烈明鏡的那雙眼睛。

    有淚水……

    有痛苦……

    然而,沒有對他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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