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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回到靜淵王府將近一個月,天氣越來越冷。庭院裏的樹木,落盡了葉子,疏落有致的枝幹映着蒼藍的天空。風中飄着一點小雪,飄在人臉上冰涼冰涼。

    府外停着幾輛華麗的馬車和幾頂雍容的暖轎,轎伕們恭敬地守在一邊,馬兒們卻因為等待的時間長了,不耐煩地用蹄子在地上刨着。

    一襲青色的棉簾遮住書閣的屋門,丫鬟們不時送些熱茶、糕點、炭火進去,裏面的談話聲透過棉簾隱約傳出來。

    “都快三個時辰了,不曉得王爺的身體是否吃得消。”黃琮趴在窗口,顰眉望着書閣的棉簾。

    如歌低頭縫着棉氅的衣角:“放心,馬上就要結束了。”

    黃琮好奇道:“你怎麼知道?”

    如歌眨眨眼睛:“我買通了玄璜啊。呵呵,只要他們談議事情超過三個時辰,就請玄璜對他們説皇上派御醫來為師兄診脈。”

    “御醫?”黃琮睜大眼睛,“你讓玄璜騙他們?”

    “哪裏是騙,御醫就在偏廳候着,”如歌笑得很可愛,“我只是讓他選擇正確的時間出現罷了。”

    黃琮也笑了。

    她越來越喜歡如歌,聰慧機靈,善解人意,而且沒有一點小姐的潑辣性子。

    如歌放下手中的棉氅,嘆道:“自從皇上將批覆奏摺的權力和禁軍的調度權交給師兄,他可以休息的時間越來越少了。”等那些人走後,玉自寒還要審閲各地送上的摺子,經常忙到深夜仍無法入睡。

    “是啊。”黃琮的眉頭皺得緊緊的,“皇上的身體有恙,不能操勞。可是這樣下去,王爺的身子也會受不了的……”

    庭院中傳來喧譁聲。

    錦衣玉袍的朝中大臣們從書閣中出來,繼續談論着,向府外走去。

    如歌急忙站起來,道:

    “我去看師兄!”

    書閣中。

    茶盞、糕點碟子還未來得及收拾,凌亂地散在案几上。尚未審閲的奏摺有三尺高,堆在沉香書案上。

    玉自寒有些累了,清俊的面容染着淡淡的倦容,眼睛閉着象是已然睡去。青花白瓷的杯盞鬆鬆握在他的右手裏,碧螺春已沒有熱氣。

    茶盞被輕輕拿走。

    一條青色的棉毯蓋上玉自寒單薄的膝上。

    然後,輪椅很小心地被推到書閣屏風後的牀邊,那人輕手輕腳地抱起他,輕輕讓他睡在牀上,拉過被子,覆住他,輕輕將被角掖在他的下頜。這時丫鬟們進來了要收拾東西,那人忙擺擺手讓她們待會兒再來。

    安靜的休息是他此刻最需要的。

    她在牀邊託着下巴凝望他良久,終於嘆口氣,準備離開了。

    手——

    卻被握在温暖的掌中——

    她吃驚地回頭——

    玉自寒握住她的手,睜開眼睛,他枕在青緞的軟枕上,唇邊綻開温潤如珠玉的笑容:

    “別走。”

    語氣低啞帶些慵懶,莫名的動人。

    如歌睜大眼睛:“原來你在裝睡?!狡猾的師兄!”

    玉自寒温柔地笑着。

    他並沒有真的睡着,只是,他喜歡她小心翼翼的呵護。當被她抱在懷裏,當她的手為他蓋着被子,他的心快要被温暖溢滿了。

    如歌搖頭道:“師兄,你累了一下午,睡一覺好不好?等晚膳時候,我再來叫你。”

    玉自寒依然握着她的手,含笑道:

    “好。”

    如歌滿意地點頭,準備離開,卻愣住,盯着他的手:“那你放開我呀。”拉着她的手,她怎樣離開呢?

    他依然笑得温柔:

    “別走。”

    她想讓他休息,也知道如果堅持,他會讓自己離開。可是看着他宛如春水的笑容,心卻一下子軟了。她坐下來,拍拍他的手背,嘆道:

    “我不走你怎麼休息呢?”

    玉自寒淡笑道:

    “想‘聽’你説話。”自從回到府中,他公務纏身,很久都沒有同她好生説一陣話了。

    如歌皺眉想一想,忽然眼睛一亮,將他的手拉至自己唇畔,高興地笑道:“這樣吧,你用手指‘聽’我説話,將眼睛閉起來休息。好不好呢?”

    玉自寒點頭。

    然後,他睡着,她説着。

    青紗的牀幔微微輕揚,一掛碧玉鈴鐺時而輕響、時而靜止,火盆裏的炭火噼噼啪啪……然而,在他寂靜的世界裏,只能‘聽’到她一個人的聲音。

    “你最近很累,我很擔心。你知道嗎?”她無奈地埋怨着。“連着好幾天,你都是半夜才能入睡,身子似乎也清減了些。真是奇怪,當人家的師兄卻一直讓師妹操心……”

    他握握她的手,閉着眼睛笑。

    “不曉得皇上的病什麼時候可以大好,”她輕嘆,“希望到時候你會清閒些。”

    她想一想,搖頭道:“皇上也是奇怪啊,這些事情為什麼不交給景獻王或者敬陽王處理呢?他們應該會很感興趣的。把大權交給你,怕是會有很多人心中不安吧。”以前師兄雖受皇上憐愛,然而因為身有殘疾,所以未被被其他王儲視為勁敵,明爭暗鬥據説多是在景獻王與敬陽王之間展開的。但這次皇上有恙,卻將重權交於師兄,恐怕……

    “師兄,你希望繼承皇位嗎?”

    這個問題突然自口中蹦出來,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玉自寒‘聽’到了。

    他沒有睜開眼睛,只是淡淡笑着,笑容極輕:

    “不想。”

    她松一口,拍拍胸口,高興地笑道:“太好了!爹想讓我繼承烈火山莊就覺得很煩心了,如果成為皇上,那麼將要煩惱的事情一定很多很多。師兄不要當皇上,以後就陪着歌兒,讓歌兒照顧你……”

    忽然,她怔住!

    青緞軟枕上,玉自寒俊挺的面容悄悄暈上兩抹緋紅,他的嘴唇也奇異地濕紅起來……

    她的臉“刷”地漲紅!

    因為——

    她拍胸口的時候,一時忘記了他的手在自己掌中。他的掌心恰恰被她壓在了自己的胸房上!

    “撲通!撲通!”

    心臟急跳如打鼓!

    她慌慌忙忙鬆開他的手,急急忙忙跳起來,慌亂之下失了分寸,被凳腳一絆,硬生生向牀上撲倒去!

    青紗幔簾如雲霧般飛揚。

    碧玉鈴鐺丁冬脆響。

    風輕輕拍打着窗紙。

    火盆中炭火很旺,屋裏象温暖的三月。

    玉自寒輕輕抱着如歌。他的雙臂那麼温柔,就像擁抱着初春綻開的第一朵花苞。

    她在他懷裏。

    她可以聽見他的心跳,他的心跳象輕快奔跑的小鹿。

    “歌兒……”

    他喚着她的名字,輕輕抬起她羞紅的小臉。

    他臉紅如熨……

    她臉紅如霞……

    這時,屋門被推開了,棉簾一挑,玄璜手拿一封帖子走了進來。

    如歌“騰”地從玉自寒懷中跳起來。

    玄璜微咳一聲,彷彿什麼也沒有看到,走至玉自寒牀前,恭聲道:“景獻王府送來請柬,今晚壽宴,邀您和烈小姐一同前去。”

    夜晚的景獻王府。

    幾百盞華麗的宮燈點亮硃紅鎦金的長廊,淺綠薄紗的秀美侍女們輕盈地在畫廊中穿走。

    堂中十幾個巨大的火盆熊熊燃燒,暖如春日,亮如白晝。

    鏤花的朱漆木窗,窗紙是薄如蟬翼的透明,庭院中的秀石流水、樹影婆娑、精美的宮燈、穿梭的美人隱隱透進來。

    酒肉奇香撲鼻。

    精緻的黃金酒尊,嵌着紅寶石的象牙箸,絕色的舞姬在聲聲誘惑的絲竹中妖嬈起舞。

    眾王儲和朝中重臣齊聚堂中,推杯換盞間紛紛恭祝景獻王。

    景獻王坐大廳主位,丹鳳眼中已然有了些醉意,白皙的面容染着酒氣的紅暈。他手中握着酒盞,卻忘記去喝,眯起眼睛出神地瞅着席間一個紅衣的女子。

    劉尚書循着景獻王的目光望過去,心中亦是暗驚。

    紅衣女子只是安靜地坐在靜淵王身側,沒有華麗的衣裳,沒有閃耀的佩飾,卻如一團烈烈燃燒的火焰,奪目的光芒逼得人睜不開眼。她凝視着靜淵王,眸中流轉的關切之意可以使世上所有的男人為之妒狂。

    美人他見過無數。

    然而,這紅衣女子美得驚心動魄,彷彿浴火的鳳凰,令人喘不過氣。

    “她似乎比上一次又美了許多。”景獻王喃喃驚道。莫非美麗也會以驚人的速度增長?

    劉尚書低聲道:“烈明鏡宣佈由她繼承烈火山莊。”

    “不是戰楓?”

    “恐怕烈明鏡對戰楓存有戒心。”

    景獻王挑眉看他一眼,嘴角浮上古怪的笑容:“也就是説,得到了她,就可以得到烈火山莊。”

    劉尚書笑得謙恭:“正是。”

    景獻王緩緩將杯中的酒飲下。

    劉尚書急忙又為他斟滿:“不過,如果下臣沒有記錯,靜淵王已經同她有了婚約。”

    景獻王冷笑:“只要尚未完婚,變故就會有很多。”

    “對!對!”

    劉尚書連聲稱是。

    來了已有一個時辰,在身側火盆的暖意下,如歌有些想睡去了。對於這種無聊的筵席,她實在提不起精神,只能懶懶地吃些精緻的菜餚。有人一直在盯着她看,她能感覺到,可是懶得看回去。師兄要處理和操心的事情已經很多,她不想再製造些麻煩出來。

    將一塊嫩嫩的豆腐放到玉自寒的盤碟中。因為素來不喜味重的菜餚,他今晚吃得很少,不知道會不會有些餓呢。

    玉自寒微笑。

    他靜靜將她夾來的豆腐吃下。

    她頓時笑得很開心。

    在喧鬧的廳堂中,輪椅中的玉自寒寧靜得恍若靈山秀水間的美玉,光華淡淡流淌。

    這一刻,她忽然慶幸他的耳朵聽不見。

    因為聽不見聲音,四周王儲和大臣們的低語談論、對他的崇敬或者嫉妒就沒有辦法影響到他平靜的心情。自從皇上將權力授予師兄,她曉得師兄一定會承受比以前大很多的壓力。聽不見聲音,那些紛擾和嘈雜會減少很多吧。

    她想着,輕輕笑着。

    玉自寒凝視着她,不知曉她為何忽然笑起來。可是,只要能見到她的笑容就好。

    “皇——上——駕——到——!”

    堂中眾人急忙跪倒接駕。

    皇上能夠擺駕景獻王府出乎很多人的預料。當皇上將禁軍的調度權和批閲奏章的權力交給靜淵王,宮中便有了敬陽王與景獻王失勢的傳言。雖然靜淵王身有殘疾,朝中各派勢力皆認為他繼承皇位的可能性不大。然而天威難測,皇上真正的心意誰能揣透。

    而此時病中的皇上親臨景獻王府,莫非情勢會有變化?

    眾人平身後,景獻王恭謝父皇親臨之榮幸,皇上對景獻王亦是多加讚許欣慰之辭。

    筵席的氣氛達到高潮。

    父慈子恭的談笑聲彷彿打破了朝中多日以來的猜測。

    望着皇上,如歌暗暗心驚。

    這是她第二次見到皇上。皇上比起上次的模樣好像蒼老了很多,他的眼角和嘴角都有些下垂,皮膚也鬆弛許多。他眉心間隱隱有股黑氣,嘴唇卻詭異地鮮紅。

    她皺起眉,一種怪異的感覺在心裏一閃而過。她側過頭,努力想抓住這種奇異的閃念,不經意間卻忽然透過蟬翼般透明的窗紙看到——

    如煙霧般淡淡的夜色裏。

    絢麗華貴的七彩丹青琉璃宮燈下。

    鬼魅般婆娑的樹影旁。

    一個邪美鮮紅如地獄之血的身影。

    他仰着高傲的脖頸,輕輕嗅着蒼白指間的黃金酒杯。酒杯在他指間,閃動炫目的燦光,上面似乎刻着精緻古怪的花紋。

    他赤足而立。

    血紅的衣裳隨風而舞。

    突然,紅衣人好像看到了她!

    隔着隱約透明的窗紙。

    他在夜色的庭院中。

    她在喧雜的廳堂裏。

    狂肆的眼神!

    紅衣人好像看到了她,又好像透過她看到了一個如永恆一般悠長的地方,眉心的紅痣邪魅而多情……

    如歌恍惚如墜入一個夢中。

    待她掙扎着清醒過來時,忍不住晃晃玉自寒的手,想讓他也看一看窗外那個紅衣人。

    玉自寒向庭院中看。

    透過輕紗般的窗紙,只能看到夜色中一盞盞華麗的宮燈。

    如歌揉揉眼睛,莫非又是她眼花了?

    “最近同倭國的戰事平息了些。”筵席中,景獻王對皇上道,“不過我朝將士傷亡很大。”

    倭國原本只佔據海上的幾個島嶼,以打魚為主要生息。可是隨着武士風氣在倭國的盛行,那裏的人們變得野心和貪婪。他們開始搶劫和洗掠沿海的村莊,最初是零散的攻擊,後來慢慢演變成有組織地侵佔和奴役當地百姓。最近幾年,倭國越來越狂妄,儼然有取中原霸權的圖謀。朝廷曾數次派兵同倭國交鋒,然而打打停停,隱患始終沒有解除。

    景獻王沉聲道:

    “前日倭國派使臣向威遠將軍送達一封信函,表示可以議和,從此再不起戰事。”

    此言一出,滿堂皆是一震!如能議和,徹底去除倭國的威脅,對朝廷和沿海的百姓實在是福音。

    皇上精神亦是大震:“哦?!是倭國主動要求議和?”

    “對。”景獻王點頭道,“可是倭國表示必須得到我朝的誠意,才能安心議和。”

    “怎樣的誠意?”

    “和親。”

    “哈哈,”皇上笑道,“這很容易嘛!”

    席下眾王儲臣子也松下心來。和親素來是緩和戰端的途徑之一,宮中貌美的公主有許多,選一個嫁往倭國就可以了。

    景獻王卻眉心深皺,似有苦衷。

    皇上疑道:“有何不妥?”

    景獻王沉吟着看向筵席中的玉自寒。

    玉自寒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錦袍,羊脂白玉束髮,羊脂白玉佩環。他目光淡靜地坐在木輪椅中,高華的氣質使他不怒自威。

    “倭國使者説,他們的長公主指定要做靜淵王的王妃。”

    初冬的深夜,晚風寒冽,草木輕輕作響。月光皎潔明亮,透過樹林的枝丫,斑駁地灑在寧靜的小路上。

    一頂青色暖轎。

    轎伕們的腳步又快又輕盈。

    玄璜與白琥跟隨在轎旁,留心着路旁的動靜。

    轎內有一小盆紅紅的炭火,噼噼啪啪地輕響。如歌的雙手在火盆上方搓揉取暖,輕輕跺着腳:

    “天氣越來越冷了。”

    玉自寒沒有“聽”到。

    他清俊的眉宇淡淡皺着,目光悠遠,修長的右手輕輕握起,抵住挺秀的鼻尖。他在凝神想些事情,月白色的錦袍襯得他如月光一般淡雅。

    一件青色的棉氅在如歌手中抖開。

    她將棉氅披在玉自寒肩上。

    忽然間的温暖使他自思緒中抽離,扭轉頭,望見她明媚的笑容。

    “這是今天下午剛趕出來的,”她聳聳鼻子,笑道,“原本想遲些日子再給你,可是……”她的笑容染上些黯然,“還是早些給你好了,將來就不用我替你打理這些。”

    玉自寒凝視她。

    她低下頭,沮喪地咬住嘴唇。該死,她的語氣怎麼這樣奇怪?又一想,不禁失笑,他如何會“聽”得見她的語氣呢?

    棉氅輕輕覆在她的肩上。

    她驚詫地仰起頭。

    玉自寒的左手依然留在她的肩頭,温柔地拍撫她:

    “你也怕冷。”

    一股酸意頓時衝進她的鼻子,她突然很想撲入他的懷裏撒嬌地大哭一場。然而,某種不知名的情緒卻使她板起臉,冷道:

    “你不喜歡我做的衣裳?你嫌它手工粗糙是嗎?”

    玉自寒的手掌僵住。

    他鮮少見到她這樣生氣。

    他的聲音很擔心:

    “歌兒……”

    暖轎有節奏地輕晃。

    夜風將轎簾吹得微微揚起。

    望着他擔憂的眼睛,她沮喪地恨不能用力向火盆撞過去!

    “對不起……”

    她揪緊棉氅的兩邊,緊緊裹住發寒的身子,悶聲道:“你不用理我,我在亂髮脾氣。”

    玉自寒笑了笑。

    他輕柔地拉開她的手,將她精心縫製的淡青色棉氅穿在自己肩上,然後,將她密密實實地也裹在大氅中。她的腦袋在他的頸邊,柔軟的銀狐毛偎着她和他的呼吸。

    她可以聽見他的心跳。

    “砰!砰!砰!砰!……”

    他擁着她的肩膀,熱熱的呼吸就在她耳畔:“我喜歡。”喜歡她親手縫的棉氅,喜歡在她的身邊,喜歡她做的所有事情。

    如歌只覺得臉頰火辣辣燒灼一般的滾燙,她的心,跳得彷彿要穿破胸膛!

    胸口的熱氣熨到了她衣襟裏的那朵冰花。

    冰花迸出冰冷的寒氣……

    白霧般自她懷中漫漫飄散出來……

    晶瑩的冰花,瞬時光芒大盛!

    崑崙山頂,皚皚白雪經年不化。

    月光照在山巔之雪。

    光芒耀眼純淨。

    在鳥兒鮮少飛至的雪境,有一個亙古神秘的冰洞。

    相傳這個冰洞中曾經幻出過一位仙人。

    仙人白衣如雪……

    仙人有絕美的容顏,顰笑間的風華可以令天地萬物為之傾倒……

    冰雪燦燦的夜色裏。

    一道如閃電的冰芒劃破長空,直直刺入冰洞神秘變幻的深處!

    千萬年厚厚的冰層。

    琉璃般透明美麗的晶體。

    那冰芒穿透亙古的寒冷,似乎焦急着,在晶瑩剔透的晶體中流走……

    醒來呀……

    快醒來呀……

    是誰在焦急地呼喚……

    醒來啊……

    冰花的寒氣令如歌胸口一緊。

    在他温暖的懷中,她忽然覺得有點冷。

    玉自寒察覺到了她的顫抖,於是將棉氅更緊地裹住她,左手輕輕搓熱她的臂膀。

    “不會有和親。”

    她的耳朵輕輕碰觸着他的脖頸,清清涼涼的感覺,象深夜臨水邊的細碎鵝卵石。他的聲音卻如水底輕暖的漣漪。

    她驟然抬頭,額頭“碰”一聲撞上他的下巴!

    “哎呀!”

    她吃痛地低叫,額角立時浮出一塊淡紅的印子。她伸手想去揉,手被他握住。她驚疑地望向他,沒有看到他的眼睛,卻感到——

    他吻上了她的額頭。

    他吻着那撞痛的紅暈。

    她的身子僵硬。

    胸襟中沁寒的冰花讓她有種窒息般的罪惡感。

    只是一怔,她便掙扎着要從他懷裏掙脱。

    他將她擁得很緊。

    緊得彷彿她就是他全部的生命。

    然而,那樣緊的擁抱卻温柔得讓人心碎。

    青色的暖轎在月光下的樹林中輕輕顛簸着。

    銅盆裏的炭火燃出通亮的紅光。

    玉自寒温柔地將如歌擁在懷中,目光清澈而固執,他吻着她的額頭,那輕輕的吻如林中的月光一般皎潔。

    青色的棉氅已然滑落。

    月白色的錦袍,俊美的他恍如絕世的良玉。

    “師兄……”

    如歌的心絞成一團,她無助地閉上眼睛。他的吻彷彿吻到了她的心底,可是,可是為什麼她會有那樣強烈的罪惡感?

    拇指與食指輕柔地揚起她的下巴,他靜靜瞅着她:

    “我……一直喜歡你。”

    她側過頭,狼狽道:“你要和親了。”同那個什麼倭國的長公主。

    “你喜歡嗎?”

    “什麼?”

    “用我來和親。”他屏息凝視她。

    “笨蛋……”

    她咬緊牙,聲音很含糊。他看不清楚她在説什麼,於是又問了一遍:

    “你喜歡用我去和親嗎?”

    聲音裏有一觸即斷的脆弱。

    “笨蛋!和什麼鬼親!”她忍無可忍地低吼,“什麼倭國公主,名字聽起來就很糟糕!那一定是景獻王的陰謀啦!”

    他笑了。

    她瞪着他:“你還笑!倭國一直對我們虎視眈眈,鬼才相信和親以後他們就會收手!景獻王真是陰險,你若是不肯和親,倭國攻打過來造成的傷亡就會全部變成你的責任;你若是和了親,日後倭國再起兵,你的立場又會很尷尬。”她其實沒有那麼笨啦,不過,景獻王這一招實在惡毒到家了。

    “如果只是單純的和親呢?”如果只是單純的和親,沒有陰謀,她會這樣反對嗎?玉自寒忽然很想知道她的回答。

    如歌瞪視着他。

    半晌,她咬住嘴唇:“那你就娶好了。公主什麼的,也很配你。”

    他的眼睛一黯,笑容苦澀:

    “是嗎?”

    “是啊!”她笑得很輕鬆,“有了師嫂,往後我就不用理你了。你有沒有吃飯,會不會太累,衣裳是否單薄,都讓未來的師嫂去擔心。”

    玉自寒沉默了。

    他鬆開她的肩膀,臉色有些蒼白。

    她飛快地瞟他一眼,悶聲道:“喂……”一點也不好玩。他的神色為什麼好像是受到了傷害,……我騙你的……”

    玉自寒怔怔望着她。

    如歌皺皺鼻子,擠出一個苦笑:“我騙你的,笨師兄!只要和親是你不喜歡的,我都反對,堅決反對到底!才不管是個公主還是丫頭。”

    “為什麼騙我?”

    低低的話語帶着淡淡的鼻音,他的唇角又有了美玉的光華。

    “因為……”她傷腦筋地想呀想,忽然“噗嗤”一聲笑出來,眼睛賊亮嘻嘻,“因為師兄就是用來欺負的嘛,否則我欺負誰去?”她很佩服自己可以想出如此胡攪蠻纏的理由,不由笑得打跌。

    轎裏,温暖如春。

    她笑得雙頰紅紅。

    她的笑聲彷彿初春的第一縷風。

    玉自寒也微笑,笑容一直暈染到清澈的眼底。

    “歌兒……”

    “……?”

    “不會有和親。”

    她眨眨眼睛:“那要如何解決呢?”景獻王怕是不會輕易放棄的。

    他笑了笑,沒有回答,卻問了一句話——

    “我想抱一抱你。可以嗎?”

    玉自寒擁住她的肩膀,清遠的面容有倔強的鄭重,他凝視她的眼睛,好像魔咒一般使她絲毫動彈不得。

    如歌怔住。

    她的喉嚨乾澀,胸中像有一團火在燃燒。

    他輕輕將她擁入懷中。

    “我想要這樣抱一抱你,可以嗎?”

    在她滾燙的耳邊,他的聲音失去了往日的平靜,他緊張得就如世上任何一個少年。

    他吻上她小巧的耳垂,呵氣如醉:

    “想要永遠這樣抱着你……”

    明亮的月光透過斑駁的樹影,柔和地灑在暖轎上。

    這一刻。

    世間寧靜如月光。

    幾日後。

    朝廷下詔,令靜淵王親率十萬威遠軍征伐倭寇。

    景獻王府。

    畫眉在金絲籠中婉轉啼叫,一根略微發胖的白皙手指逗弄着它,指甲修剪得極為整齊。

    “萬一靜淵王得勝而歸……”劉尚書搓手嘆氣。

    原本是很好的計策。將靜淵王的畫像呈給倭國長公主,促成和親之事。待他日倭國再次進犯,靜淵王的王妃便會成為朝臣們攻擊的最好藉口。

    可是,萬料不到靜淵王竟會奏請皇上,指出倭寇生性兇殘好戰、一向對沿海居民虎視眈眈,只不過近段時間因其國內民眾反抗騷亂事件頻發,才提出和親作為拖延之策。靜淵王請求率軍征伐,一舉擊潰倭國的精鋭,徹底解除倭國的威脅。

    “就憑那個殘廢?”景獻王玩着畫眉,沒有回頭,“他還不如我的鳥兒。鳥兒,唱個曲子聽聽!”

    畫眉啾啾地唱起來。

    劉尚書滿臉堆笑:“這畫眉真乖巧。”

    “同倭國打了十多年都是敗多勝少,那殘廢此一去,保不定連命都會丟下了。”景獻王冷笑。

    “是!是!”

    景獻王推開鳥籠,打量額角淌汗的劉尚書:

    “你派到軍中的人可靠嗎?”

    “王爺放心!”

    景獻王點點頭,用雪白的絹帕擦拭雙手。

    “絕不能讓那個殘廢活着回來。”

    畫眉嬌聲啼叫。

    劉尚書汗如雨下。

    他明白,靜淵王必須死去。否則,萬一他戰勝歸來,朝中的局勢就將再也無法掌控。

    玉自寒離去後,靜淵王府頓時變得有些冷清。

    晌午了,庭院中仍舊有一些霧。

    陽光清疏。

    樹木淡黑朦朧。

    屋裏,如歌忙着整理包袱。

    她笑着推開欲幫忙的黃琮,將她壓坐在椅中,道:“我自己來就好,你又不是我的丫頭。”

    黃琮苦着臉:“王爺不放心,讓我今後貼身照顧你,我就是你的丫頭了呀!”

    如歌眨眼笑:“我又沒有答應。咱們只是好姐妹罷了。”她想了想,停下收拾衣裳的手,“明天我就要回烈火山莊,你不用跟着我,那裏有人照顧我的。”

    “王爺走了,你也走了,我在王府有什麼意思呢?”黃琮捧着腦袋哀嘆。

    “你可以追上師兄他們啊……”如歌笑笑地説,“其實我知道,你很希望能象玄璜、白琥他們一樣陪在師兄身邊。”

    黃琮眼睛亮了亮。

    如歌將包袱紮起來,微笑道:“其實,我也希望你能陪在師兄身邊,女孩子總是比他們要細心些。”這樣,她也就不用太過擔心在遠方的師兄了。

    黃琮有些心動,可是,馬上就搖頭道:“不行!我答應了王爺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就必須要做到!”她笑得促狹,“在王爺的心裏,你是最重要的!如果能把你照顧好,王爺最歡喜了。”

    如歌臉一紅,正想輕叱她,卻忽然聽見王府的管事在門外通報——

    “烈小姐,烈火山莊來人求見。”

    烈火山莊?

    如歌有些驚奇,是來接她回去的嗎?莫非是靜淵王府的人通知了家裏?怎麼來的速度這麼快。

    “請進來。”

    她揚聲道。

    黃琮已然立身站起。

    棉簾一挑。

    一陣寒氣捲進温暖的屋中。

    如歌驟然打了個寒戰。

    進來的人,卻是鍾離無淚。

    如歌眉心一皺。

    鍾離無淚隸屬負責暗殺的幽火堂,是幽火堂出色的殺手。他一直跟隨戰楓,那次平安鎮謝小風被殺時,正是他在旁邊。裔浪不應該會派一個殺手接她回去才對。

    鍾離無淚一身素衣,眼眶紅腫。

    見到如歌。

    他忽然雙膝跪地!

    晌午的庭院,飄渺的白霧繚繞不散。

    霧氣彷彿透過窗紙。

    屋裏瀰漫着徹骨的寒意。

    鍾離無淚眼睛血紅,聲音沙啞乾澀。

    “莊主前夜兩更時刻亡故。”

    如歌腦中一片空白。

    這一刻,彷彿全世界的白霧瘋湧至她的眼前!

    她什麼也看不見。

    剎那間。

    一切都轟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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