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樹海棠花。
粉紅色的花瓣柔軟地落在地面。
九歲的男孩子孤獨坐在輪椅中,花瓣悠悠落在他青色衣襟上,他的雙手蒼白,一隻雕花羊脂玉扳指鬆鬆戴在左手拇指。
他的神態安靜。
安靜得讓所有人忽視他的存在。
安靜得令人心痛。
他聽不見聲音,也無法行走,他的世界只有寧靜。
他可以看到杏樹下正在嬉鬧的兩個小孩子。
六歲的小楓藍色布衣,頭髮微微卷曲,右耳的寶石閃閃發光,他從樹上溜下來,手上捧着一把青色的小杏兒;三歲的小如歌晶瑩的小臉粉嘟嘟,拍着巴掌笑,笑容燦爛可愛。
小楓將小杏兒送到小如歌面前。
小如歌拈起一隻,小心翼翼地嘗,似乎很酸,嘴巴眼睛皺在一起,酸得吐出粉紅的小舌頭。
小楓笑了。
眼睛湛藍湛藍,象萬里無雲的藍天。
小如歌嘟起嘴巴,非要小楓也吃掉一隻青澀的杏兒;小楓躲着,於是她去追。
於是兩人笑鬧着跑遠了。
雖然聽不見他們的笑聲。
但可以看到他們的快樂。
輪椅中,九歲的男孩子輕輕摸着白玉扳指,閉上眼睛,想起他很久未見的父皇;在烈火山莊,雖然他的身份是秘密,但人人對他很尊敬。師父盡心傳他武功,給他最好的照顧,然而他卻羨慕師父對小楓和驚雷的責罰。
因為他是聾子。
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同他講話。
這世上,他靜得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
有人拽他。
一隻軟軟的小手拽着他的衣袖。
他睜開眼睛。
卻是方才跑遠的小如歌。
花團錦簇的海棠樹下,粉白的面頰映着鮮紅的衣裳,小如歌笑得似乎會發光!
她搖着他的胳膊,踮起腳尖,將一顆青青的杏兒湊近他唇邊。
他搖搖頭。
她把杏兒往他嘴裏塞。
他偏過頭。
她瞪着他,忽然,眼睛裏湧滿了淚水——
她開始哭。
他嘆息,拍拍她的腦袋,接過杏兒,慢慢嚼……
好酸!
酸得他彷彿要從輪椅中跳出來!
她笑了,然後嘴巴以大大的弧度扯出一個口型。
他不知道她在做什麼。
她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唇邊,把剛才的口型又重複一遍;他能感覺到她嘴旁肌膚的震動。
她抓起一個杏兒,塞進自己嘴巴里,酸得渾身顫抖。
然後,又重複那個口型。
他望着她。
那天,她一共吃下十六隻小杏兒。
酸。
這是他“聽”到的第一個字。
自那日後。
小如歌就經常找他“説話”。
開始時,他不曉得她在講什麼,她總是趴在他的膝頭,仰着腦袋不停在説。最初她説得慢,日子久了越説越快。而他,居然也可以跟上。
他十五歲時。
九歲的如歌逼着他開口“講話”。
她説想聽他的聲音。
他沒答應。
她哭了一天一夜。
他終於屈服了。
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只感到乾澀的喉嚨在費力地顫抖;他知道那聲音一定很難聽,因為那個從門口經過的婢女,臉上表情難受得彷彿恨不得將耳朵捂起來。
如歌卻歡呼,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她告訴他,他的聲音比小鳥的歌聲還動聽。
他被她的比喻逗笑了。
小鳥的歌聲?
多孩子氣的話。
但是,只要她開心,就可以了;這世上,他的聲音,只説給她聽。
他會説的第一句話是——
“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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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淵王府。
午後的庭院。
玉自寒靜靜在輪椅中睡着,似乎覺得有些冷,他的眉心淺淺皺起。青衫的他,在初秋疏冷的陽光裏,好象流淌着光華的寒玉。
睡夢中,他見到了她。
她喜歡鮮紅的衣裳,笑容也象火焰一般熱烈;她喜歡象只小貓一樣趴在他的膝頭,對他講她的開心和煩惱;她最喜歡笑盈盈比畫着雙手,告訴他戰楓怎樣了,他們去到哪裏玩,那時侯她快樂得神采飛揚。
後來,她漸漸憂愁,趴在他的膝頭長久也不説話。
他不曉得該怎樣安慰她。
因為她的幸福和悲傷,並不是因為他。
沉睡中,玉自寒的嘴唇輕輕在動。
仔細去看,可以知道那是無聲的——
“如歌”。
秋日的午後.
玉自寒慢慢醒過來,眼睛睜開,卻依然象在夢中。
他看見了如歌。
她紅衣鮮豔,趴他膝上,支住下巴,對他眨眨眼睛,笑着:
“師兄!”
他搖搖頭。
笑,莫非自己尚在夢裏?奇怪,這次的夢如此逼真。
什麼?
師兄居然不理她?!
如歌生氣了,用力搖着玉自寒的膝蓋,大聲道:
“師兄,人家趕那麼遠的路來看你,你一點也不高興嗎?!不管,我要生氣了!你……你要是還不説歡迎,我……”
玉自寒撫住她的手。
一股温熱的暖意,在初秋乍涼的午後,自她的手背傳入他的掌心。
如歌驚道:“咦,你的手怎麼這樣涼?”説着,將他的兩隻手拉進她的雙手中,揉搓着,温暖着。
玉自寒望着她。
她抬起頭,瞪他:“離開烈火山莊的時候,你不是答應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嗎?為什麼瘦了這麼多!你説話不算啊,還做人家師兄,我都不要相信你了。”
玉自寒微笑:“你怎麼來了?”
如歌對着他的手掌呵出暖氣,靈動的大眼睛閃了閃,笑道:
“我想你啊,想你就來了。師兄莫非是不歡迎我?”她拿着師兄給她的雕龍玉佩,很容易就進到了王府。
玉自寒的唇角是滿滿的笑意,他拍拍她的腦袋。
如歌問道:
“師兄,你最近有沒有覺得不舒服啊,一切都還好嗎?”
玉自寒的笑容彷彿清爽的秋風:
“我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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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山莊。
裔浪道:“宮中傳來消息,皇上近日龍體欠安,敬陽王與景獻王皆有異動。”
敬陽王和景獻王同為皇后所出,敬陽王在眾皇子中排行第二,景獻王排行第五。兩人均對皇位虎視眈眈,十幾年來一直明爭暗鬥,許多臣子與勢力都被攪入其中。
烈明鏡沉吟不語。
裔浪接着道:“敬陽王與景獻王都曾到訪靜淵王府,遊説靜淵王支持自己。”
靜淵王是皇上昔日寵妃玉娘娘獨子,深受皇上關愛,曾有傳言如若不是靜淵王身患殘疾,恐怕皇位都會傳承於他。
烈明鏡道:“玉兒必是皆未表態。”
“是。”
烈明鏡長嘆道:“可惜玉兒自幼身殘,又非在宮中長大,對權位之爭不感興趣,辜負了皇上一片苦心。”
當年,皇上將玉自寒送至烈火山莊,實也有為他培養勢力之念;烈明鏡自然也想借助玉自寒,加深在宮中的影響。可惜玉自寒心不在此,他只好轉而支持敬陽王。
裔浪從懷中拿出一封信:“敬陽王有書函到。”
烈明鏡接過放於案上,不看也曉得,此信必是請他勸説玉自寒站到己方陣營。
裔浪灰色的雙眼略微緊縮,道:
“戰楓半個時辰前回莊。”
烈明鏡虎軀一震,目中神光四射:
“他回來了。”
裔浪道:“戰楓在平安鎮同天下無刀秘密會面兩次,共交談一個半時辰;曹人丘的屍體懸掛斷雷莊三日,謝小風被埋在平安鎮北郊荷花塘內。”
烈明鏡長身而立,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
聲音似從黑夜中傳來:
“他殺了謝小風?”
“是。”
烈明鏡沉默良久,忽然大笑道:
“好!好!果然很象!”
裔浪眼神陰暗,厲聲道:
“他很危險!”
烈明鏡轉過身,濃密的白髮有慈祥的味道,只是臉上的刀疤隱隱閃出寒光:“浪兒好孩子,我心裏明白,你不用擔心。”
裔浪垂首,目中似有激動的火花。
烈明鏡問道:
“歌兒如今在何處?”
裔浪的情緒又恢復平靜無波:“小姐在靜淵王府。”
烈明鏡振眉。
然後仰天嘆道:
“也好!……只是可惜……天命啊……”楓兒和歌兒終究仍是無緣,想到此,他的心頓時象壓了萬均大石,再説不出話。
裔浪暗暗心驚。
從烈明鏡口中居然會説出“天命”兩字。
這曾經覆雨翻雲、可以將乾坤扭轉、從不將所謂“命”看在眼中的烈明鏡……
莫非已經有些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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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
冒着熱氣的燒餅。
如歌兩眼放光,看着玉自寒細細品嚐,連聲追問:“怎麼樣?好吃嗎?”
玉自寒點頭。
知道她一大早起就忙着為他做燒餅,額頭上現在還有密密的汗珠,他用衣袖替她拭汗。她的體質,似乎特別容易出汗,彷彿體內有一個火爐。
如歌得意地説:“那師兄你一定要多吃些,我做的燒餅可是有口皆碑呢,平安鎮老老小小都誇我好手藝。”忽然,她想到謝小風,神情一黯,但馬上掩飾過去。
玉自寒微笑道:
“好。”
他又拿起第二隻燒餅。
玄璜心中甚是寬慰,自從烈小姐來到王府,王爺每日進食增加了很多。雖然他依然清瘦,但假以時日想必會改善許多。
如歌把茶杯端過來:“燒餅吃多了會幹,喝點水吧。”
玉自寒將一隻燒餅放進她手中,道:
“你也吃。”
如歌笑道:“我可不要吃這個了,鋪子生意冷清那段日子,我天天吃剩下來的燒餅,膩都膩死了!”她夾起一塊綠豆糕,滿足地吃着,“啊,還是糕點好吃啊,師兄,你該給做點心的師傅多加工錢,他的手藝棒極了!”
玉自寒品着茶,看她象個貪吃的小貓,桌上的糕點被她香甜甜地吃着,幸福的表情讓人不覺也有了胃口。
如歌抬起頭,詫異地説:“你只吃兩個燒餅就飽了嗎?”記得以前他的飯量不會這樣小。
玉自寒道:“是。”
“是什麼啊!”如歌不滿道,“不管,我辛辛苦苦做出來的燒餅,你只吃兩個,我會傷心的!”
他摸摸她的腦袋。
她閃過去,一臉委屈:“你吃那麼少,肯定是嫌我做得難吃,告訴你,我真的很傷心!”
玉自寒笑得無奈,只好又開始吃第三隻燒餅。
如歌高興地笑起來,也拿起燒餅吃:
“師兄,我陪你吃啊……哇,我的燒餅真不是吹哦,香噴噴,很酥很酥,讓人吃一隻想兩隻、吃兩隻想……”
屋裏。
有兩個在快樂地吃燒餅的人。
玄璜靜靜看着,心中有種感動。
忽然,聲音自屋外傳來:
“景獻王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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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烈如歌?”
一個明黃衣裳的少女好奇地上下打量她。
“對呀。”如歌也好奇地打量黃衣少女,眼睛一亮,道:“我猜,你是黃琮對不對?”
少女笑開了:“好聰明,我是黃琮,你怎麼猜出來的?”
如歌笑道:“很簡單啊,你同白琥一併進出,玉師兄的六侍衞中又只有一個女孩子。”更何況,她穿着黃衣。
黃琮道:“一直知道你的名字,卻從未見過,玄璜説你對王爺很好。”她雙手抱拳,鄭重道,“對王爺好,就是黃琮的恩人,以後若有事差遣,只管吩咐。”
如歌也正言道:“聽這番話,便知你對玉師兄也是極好的;待師兄好,便是如歌的朋友。”
兩個少女相視一笑,感覺彼此脾氣相投,直如多年老友一般。
如歌與黃琮聊了起來。
“我見玄璜多些,很少見到白琥與赤璋,青圭、蒼璧和你就只聽過名字。”
“是,我一直在王府待命。王爺不喜歡太多人跟隨。”
“你的武功想必很高了?”
“嗯,不曉得我的長河劍同你的烈火拳哪個更厲害。”
如歌有些心虛:“我很差勁。”
黃琮搖頭:“當年烈莊主憑一雙烈火拳,在華山之巔戰勝天下無刀的刀絕霸,初具武林霸主之氣,烈火拳也名揚天下,怎麼會差勁呢?”
如歌暗暗握緊雙手,沒有人知道,她的拳頭沒有力量,好象她的真氣被什麼東西封住了,烈火拳使出來毫無傳説中的威力。
如歌轉開話題:“我來已經兩天了,你並不在府裏。”
黃琮眼神黯然,嘆道:“我和白琥去尋訪神醫。”
“神醫?”如歌一驚:“玉師兄……”
“你應該也察覺了。”
如歌望緊她。
“王爺清減很多,每日只能吃下很少的食物,極為疲憊,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黃琮擔憂道,“宮中幾乎所有的御醫都來看過,卻找不出病因,只説體虛。怎麼會無緣無故忽然體虛呢?我們擔心是怪疾。”
如歌的心墜下去,原來她一直擔心的事果然發生了。
“會不會,有人下毒?”
她想到在天下無刀城聽到的話。
黃琮驚道:“下毒?誰有那麼大的膽子?”
如歌抿緊嘴唇,雖然她不曾在宮中生活過,但民間流散的關於宮廷鬥爭的傳聞也聽説過。
黃琮慢慢搖頭:“我們對王爺的食物一向小心,不至於出這樣大的紕漏。”
如歌笑一笑:“神醫請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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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大夫將手從玉自寒脈上收回,一言不發,收拾藥匣走出內屋。
玄璜留在玉自寒身邊。
如歌同黃琮、白琥隨在大夫身後。
庭院中。
“王爺情況怎樣?”
少年白頭的白琥低聲問。
邊大夫表情古怪,似乎不知如何説好。
如歌道:“大夫,有話您儘管講,沒有關係。”
黃琮點頭。
邊大夫皺眉道:“王爺年紀尚輕,身體卻彷彿年老之人,有燈盡油枯之相,且體內極寒。這病症……”
如歌望住他:“請講。”
邊大夫沉吟半晌,嘆息道:“如果是七十老人,就應該準備身後之事,縱有迴天妙手,對此也無可奈何。”
白琥震怒,額上青筋冒出,怒喝道:
“放肆!”
邊大夫哪裏經過這等陣仗,嚇得臉色蒼白。
如歌薄斥道:“白琥,如果只是要聽寬心的話,就不用聽邊大夫講了;你如此態度,對師兄的情況有幫助嗎?”
白琥握緊拳頭,不再説話。
如歌温語道:“大夫,可王爺只有二十多歲年紀,怎會出現年老之症?”
“這正是奇怪之處,而且體內的陰寒更是古怪……”
“有方子可治嗎?”
“只能開些滋補養身的藥材,想必王爺也吃過許多了。”邊大夫的神情又古怪起來,望着如歌欲言又止。
如歌心中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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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吃飯了!”
傍晚時分,如歌挽着食籃推開玉自寒的屋門,她看起來很有精神,笑容閃閃掛在唇邊。
玉自寒坐在窗邊。
靜靜睡着。
“師兄?”如歌望着彷彿睡去就永遠不會醒來的玉自寒,心中忽然有種恐懼,她將食籃放在桌上,蹲下身去,握住他冰涼的手掌。
他真的清瘦許多。
白玉扳指鬆鬆的,蒼白的手指顯得益發修長。
如歌握緊他的手,努力將自己體內的熱力傳過去,一種糾結的情感,讓她的眼中有霧氣蒸騰。
玉自寒緩緩醒來。
似玉般的光華,微笑綻開在他清俊的唇角,他的聲音低啞:
“我又睡了?”
如歌瞪向他:“是啊,你又睡了,你都快變瞌睡蟲了!”
玉自寒微笑:
“對不起,又讓你擔心。”
如歌咬住嘴唇,突然狠狠掐一把他的手掌,恨恨道:
“知道別人會擔心,為什麼不好好保重自己?!你知不知道自己瘦了很多!説什麼你會好好照顧自己,原來你説那些話都是在騙我!!師兄,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
她説的很快,玉自寒不大能看清楚;但她傷心的神情,依然揪痛了他的心。
傍晚的風,吹動玉自寒的青衫。
他的微笑淡定自若。
“我會死嗎?”
如歌一驚,瞅緊他,然後,眼神漸漸黯淡:
“是。”
玉自寒笑。
他摸摸她的腦袋,象在摸一隻小貓,笑道:
“不要傷心。”
如歌歪着腦袋看他,表情古怪之極:“師兄,你在對我説笑話嗎?”
玉自寒怔住。
如歌悲笑:
“如果你死了,我會不傷心嗎?從小陪我一起長大的你,如果死掉了,就這樣死掉了,我會不傷心嗎?師兄,你真的很會講笑話。”
淚水從她的臉上慢慢淌下。
如歌的雙眼,因為淚水,亮得驚人:
“知道嗎,自從你離開烈火山莊,發生了很多很多事情。有時候,我難過得不曉得該如何是好,可是,我都撐下來了。因為,我答應你我不會被打倒,我會努力活得很好。烈如歌,答應過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可是,你要死了嗎?”
她流着淚,嘲笑他:“我的師兄,一點努力都不去做,就要甘心死掉了嗎?我會看不起你的!”
“如歌……”
玉自寒輕聲呼喚。
他的手指抹去她臉上的淚水,心疼道:
“不可以哭,我什麼都答應你。”
如歌攥着他的衣袖,將鼻涕蹭在上面,抽泣道:
“真的什麼都答應?”
“是。”
他嘆息。
如歌破涕為笑:“那你不能死,起碼要活到八十歲!”
玉自寒凝視她,眉宇間光華逼人。
“説啊,答應不答應!”
她緊張地追問。
良久,玉自寒道:“如果……”
如歌打斷他,兇巴巴道:“如果你膽敢早早死去,我現在就哭死給你看!”
玉自寒哭笑不得。
從小到大,哭泣是她威脅他的制勝法寶。
如歌盯緊他:“快答應我,否則——”
“好。”
玉自寒道。
“成功!”
如歌高興地跳起來,啊,就知道這招對他有效!
玉自寒搖頭笑道:
“小孩子,用哭來唬人。”
如歌笑盈盈地打開桌上的食籃,皺着鼻子道:“才不是呢,我只會用這招來對付你,因為——”她將一碗米粥送到他手中,望住他,“因為,我知道師兄不捨得我哭。”
米粥的温度,透過瓷碗,熨燙玉自寒的掌心。
他微笑着,卻低下了頭。
如歌接着笑道:“有了師兄的承諾,我的心好象也不那麼慌了。你答應了,就不可以死啊!不管你的身體出了什麼希奇的毛病,我們都一起將它打敗掉!還有,如果不舒服,一定要説,不可以怕別人擔心就不講,知道嗎?”
玉自寒已經把米粥喝完,放在桌上,對她説:
“好。”
如歌很高興,摸摸他的腦袋,笑道:“這才是歌兒的好師兄。”
她又盛了一碗飯,在裏面夾了很多小菜,送到他手中:
“再吃一點好不好?”
玉自寒有些猶豫,但沒有説話,接了過去。
傍晚。
晚霞自窗子灑進來。
如歌望着優雅地吃着米粥的玉自寒,感到心裏暖暖的。她也拿起一隻饅頭咬着吃,不停將菜夾進他碗中,希望他能吃得更多些,這樣會強健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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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
如歌從沒這樣後悔過!
如果她知道勸玉自寒多吃下那一碗飯,會是這樣的後果,她寧可去吞下一麻袋沙子!
那晚深夜。
王府中燈火通明!
二更時,玉自寒突然開始嘔吐,一開始吐出來的是食物,然後是血!
最先發現的是玄璜,宮中的尚御醫慌忙趕到,一番診視後只説是積食之氣,為何會吐血卻説不明白。
牀塌上,玉自寒僅着中衣,嘴角餘着幾絲鮮血,拍拍如歌的手,讓她不要擔心。
白琥怒視如歌:“如此説來,是你硬要王爺多進食?!”
黃琮道:“不要這樣,王爺吃多了會嘔血,如歌並不知道。”
白琥怒道:“這便是藉口麼!不曉得可以問一下,王爺的身子如何經得起這樣糟蹋!”
如歌轉過頭,嘴唇煞白,眼神倔強:
“不錯,是我闖下的禍,沒有問清楚,就想當然讓師兄多吃些飯。你説好了,該如何責罰我!”
白琥冷笑:“説出這樣話來,以為你是烈明鏡的女兒,便無人能責罰你嗎?!”
黃琮驚道:“白琥!”不曉得為什麼,白琥好象總是對如歌很看不慣。
玉自寒抬頭。
雖然臉色蒼白,但目光中威嚴的氣勢使白琥和黃琮都閉上了嘴。
他揮一下手,命他們都下去。
白琥恨恨瞪一眼如歌,少年的臉龐有些氣得發紅,向門口退去。
“等一下!”
如歌出聲喝住!
她閃電般自毫無防備的黃琮腰間抽出長河劍,在眾人的驚詫中,向自己的左臂刺去!
鮮血,汩汩淌落在地上……
如歌煞白着臉,對白琥淡笑道:“用我的血,償師兄的血,你覺得可以嗎?”
她的臉上綻出奪人的美麗,眼睛清拗而毫不躲閃。
白琥表情僵硬地退下。
黃琮、玄璜出去的時候將屋門輕輕關上。
待到無人了。
玉自寒忽然側身吐出一口鮮血。
這口血堵在胸中已經良久,他不願意當着眾人面嘔出,實在不想如歌再多擔罵名。
如歌扶住他,胳膊的血流在他白色的中衣上,顯得分外扎眼。
她輕輕撫着他後背,為他平順氣息,笑道:“師兄,我們算不算有難同當?你的血和我的血流在一起了。”
玉自寒喘口氣,倚在牀邊:
“讓我看你的胳膊。”
如歌笑呵呵:“沒關係的,只是皮肉傷,我才不會傷到筋脈!”
玉自寒不理會她,輕輕拉起她的左臂,將衣袖捋起,只見一道長長的劍傷,很深,卻果然沒有傷到筋脈。他拿出一瓶隨身的金創藥,灑在傷口上,再從潔淨的中衣上扯下一塊白巾,細心地為她包紮好。
如歌拉拉他的袖子,使他抬起頭來,小心翼翼地問:
“師兄,你是不是生氣了?”
玉自寒凝視她。
點頭。
清遠的雙目中是擔心和氣惱。
如歌撓頭笑笑:“可是,是我做錯了啊,是我逼着你多吃一些粥,讓你的身子難過……”
玉自寒緩聲道:“不礙事。”
如歌將一個軟枕墊在他身後,然後筆直地坐好,對他説道:
“好,我向你倒過歉了,現在你也應該向我賠不是。”
玉自寒望住她。
如歌皺起眉頭:“説好不舒服要對我講,師兄卻只為哄我開心,什麼都不説,才讓我闖下禍。我的傷口很痛呢,心也痛!師兄必須道歉!”
她倔強地瞪着他。
玉自寒的面容恍若山水間的靈玉,雖然蒼白,卻依然有絕世的光華。
他的雙眼温柔如春水。
如歌忽然又笑了:“好了,放過你,畢竟你是師兄。但是,從今以後什麼事情都要對我講,好不好?”
玉自寒摸摸她的腦袋。
如歌道:“那我就當你同意了!”
玉自寒微笑。
夜,越來越深。
如歌打個哈欠:“師兄你睡吧,身子一定很疲倦了。不用管我,我在牀邊打個盹兒就好。”
玉自寒搖頭:“不想睡。”
“啊?”如歌伸出的懶腰停在半空,咦,很少聽到師兄用這樣的口氣説話,“為什麼?你最近不是很喜歡睡覺嗎?”
他的唇角有苦澀:“睡着好象死去。”
如歌的心忽然柔軟。
她握住玉自寒的手,輕聲道:“師兄,你終於肯説了嗎?”驀然放鬆的淚水在眼眸中閃光,她笑,“以為師兄愛面子,怎樣痛也不説呢。”真怕他只是敷衍她。
玉自寒微笑道:“不要取笑我。”
如歌笑得很可愛:“那你要繼續説啊,”她想一下,沉吟道,“師兄,你這樣生病有多長時間了?”
“兩個月。”
“嗯,師兄……”如歌不知該如何説,“你覺得自己只是生病嗎?”
玉自寒知道她必有後話。
如歌輕聲道:“……會不會是中毒?”她將在天下無刀城聽到的刀無暇、刀無痕的密談,一五一十對他説了。“所以,會不會是他們用某種方法,對你下了毒?那天邊大夫也有這樣的猜測。”可是,在王府這種事情誰不也不敢亂講,否則以靜淵王的身份,勢必又會攪得宮廷大亂。
玉自寒靜靜“聽”着。
如歌傷腦筋道:“不過,也不太象,我知道玄璜對你吃的所有東西都很小心,用銀針仔細地檢查過……”她的臉皺成一團,“但是打死我也不相信你好端端的會得上什麼怪疾!太荒唐了嘛!”
玉自寒道:“我會小心。”
如歌下定決心,她一定要將師兄“生病”的原因找出來!
“師兄,你身上痛嗎?”
如歌擔心地問。
“不痛。”
如歌很懷疑:“嘔血也不痛嗎?你不要騙我。”
玉自寒笑一笑:
“只是冷。”
那種寒冷咬噬他的骨髓,彷彿千萬年寒冰凍凝着他的血液。
她撫住他的手,徹骨的寒意凍得她一激靈;她連忙用棉被裹緊他的身子,但寒氣透過棉被逼了出來。
玉自寒被她裹得好似蠶蛹,清俊的面容有淡淡的笑容。
他微笑:“沒有用的。”
寒氣是自他體內湧出,棉被再厚也無濟於事;所以,他不願睡去,睡去中的寒意讓他好象死人一般僵冷。但是他昏睡的時間卻越來越長。
如歌咬住嘴唇,忽然掀開被子鑽進去,靠在牀邊,讓他倚在自己懷中,兩隻胳膊緊緊擁住他的肩膀。她的手覆在他冰冷的手背上,運起功力,讓烈火般的真氣源源不斷傳過去。
絲絲暖意……
彷彿沐浴在春日暖陽下……
玉自寒掙扎着想從她懷裏出來,卻被她一掌按下,她笑着説:“幸虧我練的是烈火拳,如果是寒冰掌,師兄你可就遭殃了。”
她用手讓他的眼睛閉上,低聲道:
“師兄,好好睡一下吧。”
天色隱約發白。
玉自寒沉沉睡去,眉頭沒有象往日一樣皺起,似乎有一個恬淡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