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的二十多年中,她一直困居在鐘樓裏面,久而久之自然就練成了“虛室生目”的功夫,在黑暗中視物有如白晝。
她的目光落在凌千羽的臉上,只見他安詳地睡着,那英俊的面容,完全是她少年時所傾慕的夢中情人。
一時之間,她還以為是凌雨蒼睡在自己的身邊。
不過她很快便已想到,面前這個年輕人是自己的“兒子”。
她愣了一下,忖到:“我的兒子怎麼會像凌雨蒼呢?是不是我想他,所以才……”
這個模模糊糊的意念在腦海浮起,她自己都沒有找到答案之際,便聽得一下響亮的水聲傳來。
她以為是一條魚從水裏躍起,正想去抓住,卻發現從水裏起來的是老夫人。
老夫人根本就不會水,當她在崖頂上等候了許久,一直未見白髮老婦和凌千羽出來時,她開始有了下水的意念。
好幾次,她已衝到了崖邊,準備跳下水去。
結果看到了粼粼的水波,她又失去了下水的勇氣。
到了最後,由於心中一種特殊的激動,使得她終於跳人河裏。
她雖然閉住了呼吸,但在入水之後,她才發現身軀無法穩定時,她也有些心慌。
等到在水裏飄蕩了一會兒之後,她才發現水裏並不像自己所想象的那麼可怕。
心裏一定,她立刻便發現,若是使出“千斤墜”的身法,便可以在水底行走。
漸漸,她就敢睜開眼來,甚而使用武功的訣要在水裏行走,知道如何減少水的阻力,如何可以加快腳步。
隨着身形的移動,她走進了洞裏,也發現到河底似是一條斜坡,愈走愈高,水也愈淺。
終於,她把頭部從水裏伸了出來。
那白髮老婦一見老夫人從水裏現身而.出,臉上立即泛起憤怒之色。
她的心念一動,便待飛身撲出,將老夫人殺死。
這時,老夫人剛從水裏伸出頭來,還未能看清楚四周的情形,猝然遭到攻擊,很可能不到十招,便會被殺。
但那白髮老婦的目光掠過凌千羽面上,立刻又改變了主張。
她抱起了凌千羽,有似一隻狸貓樣,鑽進巖洞裏面。
這是一種純母性的心理,連雌性動物都會具備,當敵人來犯時,先把子女照顧妥當,遷移到安全的地方去避難。
除非不得已,絕不會以性命去相拼。
白髮老婦此刻就是這種心理,她認為凌千羽仍在睡眠之中,必須她的保護,她絕不能捨他而去,跟老夫人拼個死活。
是以她抱着凌千羽躲藏起來,是為了他的安全。
這些巖洞有似迷宮,一個接連一個,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歧路,有多寬闊。
那白髮老婦抱着凌千羽一口氣奔出了十多丈遠,見洞就鑽,見路就走,希望能避開老夫人的追緝。
誰知道她亂竄亂鑽,卻走到了一條死路,到了後來,前面的路愈來愈窄,洞愈來愈小,終於無法繼續前進。
她的心裏有些慌亂,想要轉身改一條路行走,因為洞窟太過狹窄,使得凌千羽的頭部撞到了洞壁。
凌千羽“啊”了一聲,那白髮老婦微微一愣,隨即大喜道:“寶寶,你醒了?”
等到他聽到白髮老婦的那句話後,他更加迷糊起來。
洞中幽暗,他一時不能適應,看不清周圍的情形,也看不見抱自己的人是誰。
不過他很快便已想到了自己原先是在哪兒。
他記得非常清楚,自己是跟那神秘的沈大爺交手,結果敗在對方手裏。
那麼,他如今處身黑暗裏,莫非是被人囚禁在水牢裏?
否則又怎會全身盡濕?
但是,既已被人囚禁,為何會又被人抱住?
凌千羽驚駭之下,略一查視全身,發現自己的真氣仍然暢通,功力雖未恢復,可以運用就是。
他霍地一個“肘捶”頂了出去,撞在那人胸前,腰桿一挺,躍了起來。
他這一下也許有點冒失,然而他並沒有錯!
因為他絕未料到昏迷後,會發生那麼多的事情。
他還以為自己是在沈大爺的水牢裏呢!
一肘撞出,凌千羽便發現抱着自己的那人,武功極高,甚而高得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敢情他整個手肘被一股強大的暗勁彈了回來,震得肩膀幾乎脱臼。
他心中的那份驚駭,真是無法形容,怒喝道:“你是誰?”
話一出口,他的身一挺,頭部正好撞在洞巖上。
他弓住身子站立之後,這才發現自己處身之所,還沒有七尺高。
他無法思忖出這是個什麼所在,也沒有時間容他去思考。
因為他聽到了一個怪異的聲音,道:“我是你的媽媽……”
媽媽!
全世界任何一個人都有媽媽。
大多數的人,都一直幸福地生活在媽媽的身邊。
只有極少數的人,在一出生之後,便沒有見過媽媽的面孔,沒有機會叫媽媽!
凌千羽便是這極少數中的一個。
他沒有見過媽媽!
沒有叫過媽媽!
甚而連媽媽是誰?叫什麼名字?他都不知道。
在他的記憶裏,“媽媽”這兩個字,是那樣的生疏,又是那樣的親切。
二十多年來,從沒一個人提起過他的媽媽。
更沒有人在他的面前,自稱媽媽!
所以,當他聽到這兩個字時,他心中的感觸,真是難以言表。
一剎之間,各種不同的滋味湧上心頭,使他不知要説什麼才好。
他凝聚目光,朝他身邊的那人望去,漸漸看到了白髮老婦的模樣。
他猶疑地道:“你是……”
白髮老婦伸出手來,撫着他的臉頰,親暱地叫道:“寶寶!”
寶寶?
凌千羽吃了一驚。
他曾被人稱呼過羽兒、凌兄、凌大哥、千羽、凌大俠、金劍客。
甚而有些女人稱他小狠心、小心肝、小白臉、小冤家、負心漢、情哥……
各種不同的稱呼,因着人、地、時的不同而改變。
然而他卻沒聽到過有人叫他寶寶。
這個稱呼該是自己的幼兒時母親叫喚所用的。
像他這麼大的人,誰若這樣稱呼他,他必然把對方看成瘋子。
可是他面對這個白髮老婦,卻沒有這種感覺。
他有的只是驚奇,萬分的驚奇。
他驚奇於這個老婦人的突然出現,驚奇於她的稱呼。
她是怎麼樣一個人?
她為何知道他便是她的兒子?
過去的二十多年裏,她在何處?
這些問題,凌千羽一時還沒獲得答案,立刻又發現她的腕上帶着鐵鏈,渾身一片濕濕。
他的情緒激動,理智卻還存在。
是以他一時之間,並沒有稱呼她,緩緩拉開了她的手,問道:“老太太,你老人家能不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的話剛一説完,那白髮老婦倏地伸出手來,掩住了他的嘴。
凌千羽看得很清楚,但她出手太快,以致他還沒想到要攔阻他,嘴巴已被封住。
他雙眉一皺,待要拉開她的手,已聽得有人呼叫道:“凌千羽,你在哪裏?”
話聲經過重重的巖洞,產生了陣陣的迴響,已跟原來的話聲不盡相同。
不過凌千羽對於老夫人的話聲熟悉無比,儘管她的聲音已經變了質,他仍然聽得清清楚楚。
他這時才明白那白髮老婦為何要把自己的嘴封住。
他點了點頭,示意自己不説話,輕輕地拉開了她的手。
那白髮老婦的手很細柔,跟她面貌上的老態完全不同,以致當凌千羽拿下她的手時,懷疑這又是老夫人的一個詭計。
假如老夫人要想從他身上探查出他的父親隱居之處,她很可能會派人化裝成老婦人,把他救出險境,取得他的信任。
凌千羽充分了解老夫人的詭計,任何事情,只要一牽涉到她在內,他一定提高警覺,嚴防自己落人她的陷阱。
他懷疑地望着那白髮老婦,一時沒看清楚她是否有經過易容之術,倒發現她的咽喉之處有一小洞。
那個傷痕一看便是新傷,但奇怪的是傷口沒有一絲血跡流出來。
從那傷口的情形看來,若是任何人負了這麼重的傷,必然當場死亡,至低限度也會倒地不起。
可是這位白髮老婦仍然好好的如同常人一般,彷彿她的肌肉能自動生長,轉移堵塞住傷口,不使血液從裏面流出!
四壁的迴盪聲還沒完全消失,凌千羽又聽到老夫人道:“凌千羽,她是瘋子,她的話,你千萬不能相信。”
瘋子?
凌千羽凝目望着面前的白髮老婦,覺得她這副模樣,真像一個瘋子。
不過他對老夫人説的話,都存有懷疑之心,絕不會就此認為這白髮老婦是個瘋子!
他根本就懷疑這白髮老婦的來歷,她也許是任何人所偽裝的,偽裝成他的母親來欺騙他,但絕不是一個瘋子。
因為瘋子是不懂得使用狡計的。
凌千羽的臉色沉重,一剎之間,想到了許多的問題。
四壁的“嗡嗡”迴響仍然縈留在耳邊,他又聽到老夫人道:“凌千羽,你千萬不能相信她,她不是你的母親,你的母親已經死了。”
不知是因洞壁回聲之故,還是其他的原因,凌千羽發現老夫人的聲音有些淒涼,似乎還帶點哀求的成分。
他心裏狐疑,不知老夫人為何會説他的母親已經死了。
在他的意念中,他是一直認為老夫人不知他來自何處,他父親隱居之處在哪裏。
老夫人若非忌憚着他的父母,為何兩次放過殺死他的機會。
她是誰?竟敢説他的母親已經死了。
意念才自腦海泛過,凌千羽只見那白髮老婦衣服無風自動,臉上泛起盛怒之色。
尤其是她的眼睛,清澈爍亮,在幽黑的洞窟裏看來,有如兩顆寶石,分外地懾人心魄。
她咬着牙,自牙縫中擠出一句話:“賤人,你敢説我已經死了?我要殺了你。”
凌千羽見她想要衝出去的樣子,自然而然地惟恐受到老夫人的傷害,出手將她攔住,道:“你不要……”
那白髮老婦全身已經蓄足了功力,凌千羽在受傷的情形上,如何能夠攔得住她?
他身形一動,雙手還未觸及她的身軀,便發覺一股無形的暗勁湧了上來,使他立身不住,朝巖壁撞去。
幸而她沒有惡意,力道用得不大,所受的反彈力也不很強。
儘管如此,他的背部撞到洞壁,已把一大塊石壁撞脱,紛紛剝落掉地。
那白髮老婦惟恐凌千羽受傷,一把將他拉住,道:“寶寶,沒撞痛你吧?”
凌千羽道:“沒有,我……”
他的話聲被老夫人的吼叫打斷:“凌千羽,你快出來,我有話跟你説。”
話聲響亮,迴音極強,似乎老夫人就在他們的身邊一樣。
白髮老婦低聲道:“寶寶,別出去,她要害你。”
老夫人叫道:“凌千羽,你出來,我答應不傷害你,我……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白髮老婦惟恐凌千羽會出去,死命地抱住他,道:“寶寶,她是騙你的,她要害你,是我把你救出來……”
凌千羽道:“我知道。”
老夫人沒見到凌千羽回答,又大聲道:“凌千羽你快出來吧,如果你不能行動,只要叫一聲,我……”
話聲停頓了一下,只聽她繼續道:“我答應你解散失魂幫,只要你叫我一聲……”
老夫人的那句話,有似一個悶雷,震得凌千羽耳朵都在“嗡嗡”作響。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聽覺,還以為是洞壁的迴音,使他聽錯了。
但他分明聽到老夫人説,為了他可以解散失魂幫。
這可能嗎?
凌千羽自嘲地一笑,忖到:“她以為我只是個孩子,會毫無考慮地受她的騙!”
若説老夫人肯為了凌千羽而解散失魂幫,那麼狼也不會捕食小羊了。
老夫人處心積慮,暗地努力了多年,目的便是要達到征服武林,奴役武林的野心。
她豈會為了凌千羽而放棄了她十多年的努力的目標?
這種話就是叫一個小孩子,也不會相信的。
老夫人在黑暗裏摸索了半天,仍然沒有找到凌千羽藏身之所,也沒聽到他的迴音,更加焦急起來。
她大聲道:“凌千羽,你要相信我的話,我以前是不知道你便是凌雨蒼的兒子,這才對你發生誤會。”
白髮老婦低聲咒罵,道:“這個賤人,真是不要臉,就跟她以前一樣不要臉。”
凌千羽一愣,道:“老太太,你認得她?”
白髮老婦道:“我怎麼不認得?她是我的姐姐。”
凌千羽倏地想到了趙玉蓮告訴他的那些話。
趙玉蓮曾經對他説過.老夫人很可能是他的姨母。
這個消息是來自青後,青後是跟凌千羽的母親同門,消息絕不會有錯誤。
那麼如果老夫人確是他的姨母,自然這個白髮老婦便是他的母親了。
凌千羽一愣之際,又聽得白髮老婦道:“不過我早就不承認她是我的姐姐了。”
凌千羽問道:“為什麼?”
白髮老婦道:“她……”
她的話聲被四周傳來的迴音所掩蓋,那是老夫人在叫道:“凌千羽,你不是他的兒子,她在二十多年前已親手把她的兒子扼死了。”
話聲愈來愈遠,彷彿老夫人已到了他們的身邊,又突然隨風遠去。
顯然她又走到了一條歧道,進入另外一個洞窟裏。
白髮老婦神情一呆,喃喃道:“我沒有,我沒有……”
她一把扣住凌千羽,道:“你是不是我的寶寶?”
凌千羽覺得她的手指跟鋼爪一樣,使得他的肌肉都有些疼痛。
他非常駭異於這白髮老婦的武功,覺得她的內勁之強,較之老夫人毫無遜色。
他深吸口氣,道:“老太太,你弄疼了我。”
白髮老婦一愣,眼眸射出懾人的鋒芒,沉聲道:“你是不是我的寶寶?”
凌千羽見她真的有些瘋癲,心裏不禁頗為同情,知道她必然有一段曲折的往事。
他緩聲道:“這個我也不知道。”
白髮老婦道:“你是我的兒子,你就是我的寶寶,她説過的……”
凌千羽問道:“誰説的?”
白髮老婦道:“她,就是那個賤人……”
凌千羽道:“她説過我是你的兒子?”
白髮老婦道:“以前我扼死的是她的兒子,是她的兒子,可是她一直騙我……”
她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彷彿有一個無形的魔影籠罩着她,一隻無形的魔爪扼着她的脖子。
她斷斷續續地道:“那天夜裏……我偷進丹房,她的孩子睡在那裏……我……我扼死了他……”
凌千羽見她的眸孔放大,滿臉怪異的神情,心知她是想起了多年以前的往事。
白髮老婦喘了兩口氣,繼續道:“我把小孩扼死,把她的兒子扼死了……後來卻找不到我的寶寶,我……我的寶寶被他們偷走了……”
凌千羽見她神智有些不清,忙問道:“老太太,你扼死的小孩是誰生的?”
白髮老婦突然怪笑道:“嘻,他們偷走了我的寶寶,反説我扼死了寶寶,不……”
她大聲嘶喊道:“不,我沒有扼死寶寶,我沒有扼死寶寶……”
她的全身似已虛脱,聲音沙啞,竟然哭了出來。
凌千羽見她又哭又笑,完全是發瘋的情形,心知她在以前所做的那件事,使她非常內疚。
或者就因為這樣,才導致她發瘋。
然而當年的情形,他並沒有親眼見到,也不知道她是否殺錯了自己的孩子。
不過無論如何,她當年是做錯了一件事。
因為她把仇恨放在小孩的身上,把一個無知的嬰兒扼死了。
所以她的心靈得不到安寧,而遭致精神失常,變成了一個瘋子。
凌千羽惟恐她的哭鬧聲會招致老夫人來到,如果老夫人在此,他將無法從白髮老婦那兒探聽出他所要知道的事。
他本身有判斷力,可以憑着許多既得的資料,判斷出他的母親到底是誰。
這個白髮老婦的武功雖然極高,但她此刻神智失常,若是老夫人來此,她絕難抵擋得了。
是以凌千羽一想及此,立刻低聲安慰她道:“是的,你沒有扼死寶寶。”
白髮老婦睜開淚眼望着他,道:“你説我……我沒有扼死寶寶?”
凌千羽是要使她安靜下來,一時也顧不得真相如何,頷首道:“我知道,你並沒有扼死寶寶!”
白髮老婦道:“我知道沒有,可是他們都説過……”
凌千羽道:“她們是誰?”
白髮老婦呆了一下,道:“那個賤人,還有劉心痕,還有……好多好多的人……”
凌千羽道:“她們是騙你的。”
白髮老婦拍手笑道:“嘻,她們在騙我,我沒有扼死寶寶……”
凌千羽見她的模樣,不禁暗暗唏噓起來,忖思:“事隔多年,她都如此,可見當年她聽到説扼死自己的兒子,該是何等的痛心……”
白髮老婦倏地停住了笑聲,道:“我的寶寶呢?我的兒子到哪裏去了?”
她瞪着凌千羽道:“是不是你偷去了?”
凌千羽道:“我怎麼會呢?”
白髮老婦緊緊地抓住他,道:“我認出來了,你是凌雨蒼,我們的凌大師兄……”
凌千羽正想提出這個問題,一聽此言,忙道:“你還記得凌雨蒼嗎?他是不是你的丈夫?”
“丈夫?”白髮老婦呵呵怪笑道:“我沒有丈夫,我從來都沒有丈夫……”
她搖晃着頭,聳動着肩,怪模怪樣地道:“我沒有丈夫會生孩子,你説好不好笑?”——
drzhao掃校,獨家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