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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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情懷付誰説桃花折幽香無處消寧}
京城裏人人都在傳誦,寧陽公主如何貌若天仙,母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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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自請去苦寒北地與突厥和親,只為大周子民得享清平。
也有人小聲嗟嘆,我大周堂堂禮儀之邦,如今卻要以一個女子的終身來換取和平,倒像是怕了那突厥蠻夷。
話説到此時,勾欄瓦肆中的窮酸便一片沉默。隨即就把這沉默,化作對寧陽公主的敬仰和稱讚。
我坐在明黃的轎子裏,沉默地穿過京城的每一條街市,聽着這些或好或壞的傳言與猜測,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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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語。
還記得昨夜,母后在寢宮裏抱着父皇哭泣,她説傾兒還那樣小,你怎麼捨得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嫁到野獸羣裏去?她是你的親骨肉,你怎捨得與她一生再不相見?
父皇似是有些動搖,一轉頭,就看見站在門口的我。
我盈盈上前跪拜,長裙似花朵層層妍麗,我説父皇,傾兒願意嫁到突厥。請父皇成全。
父皇忙上來扶我,我第一次這樣清晰地看見他花白的鬢角。他説傾兒,苦了你。
我笑着搖頭,伸手展開他已經爬了皺紋的額角。忽然覺得,上天是如何地善待我,不但賜我傾國容顏,一世榮華,還賜給我那樣疼我愛我的一雙父母。
以及,那一段金玉合璧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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姻緣。
沒有人知道,我是如何急切地嫁去突厥。
我記得那個穿獸皮的俊朗少年,他叫雲抑,他曾在滿樹繁華之下吹羌笛給我聽,他説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的姑娘。總有一天,我要將你帶走。
年少驕傲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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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一紅,轉身再不理他。
時光遠去,旁的我已記不清楚。只記得那個柳媚花嬌的夏日,海棠花嫣紅似火,雲抑的羌笛婉轉如鶯,年少的耳鬢廝磨,輕易就讓人把彼此的心交付。
雲抑走時,我將姥姥傳給我的鴛鴦梳送給他。那是一把晶瑩剔透的白玉鴛鴦梳,把手上鑲着一顆水滴形的鳳血石,就像一滴殷紅的淚。
我説這是鄉間的風俗。當一個女子將鴛鴦梳相贈,就意味着她願意與你比翼雙飛。
比,翼,雙,飛。説到這四個字的時候,我的臉陡然發燙,彷彿渾身的血液都凝聚到雙頰。他接過,也不言語,只是用那樣的目光看我,深深的,彷彿恨不得一眼就望穿了前世今生。
他説,傾兒,此生,我定不負你。
那是我聽過最美的一句承諾。彼時,雲抑還是個不得寵的少年,他的父皇子嗣無數,儲君之位原本斷不會落到他身上。可是七年之後,就在昨日,我拆開那封火漆了的信件,看見他熟悉的字體,就彷彿他出現在眼前。
隨信而來的,還有那隻鴛鴦梳。
他説,迎娶你的人是我。傾兒,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七年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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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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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終於沒有白費。
七日之後,我便會在我為你建造的宮殿裏,在喜禮上親手從你手上接過這把鴛鴦梳。
我們就再也不會分離。
一切都那麼順理成章。我彷彿看見眼前的幸福,如雲一般濃厚綿長。卻幾乎忘記了,兒時曾有術士為我批命,當父皇問起,他卻支支吾吾地不肯説。
再三追問,才説,公主八字裏貴重福薄,乃是蘆葦琉璃之命。
所謂蘆葦,頭重腳輕,境遇蹊蹺。
所謂琉璃,美麗易碎,貴不可言。
公主十六歲時會有一劫,倘若能挺過去,此後便會一生鴻運,萬世景仰。
父皇急忙追問,要如何,才能躲過那一劫?
術士蹙眉,道,公主掌紋貫穿一抹仙靈之氣,卻又幽怨至極,不似仙家,亦不似妖魅。天命如何,恐怕還是看她自己的造化。
父皇大怒,一切都聽天由命,朕要你等何用!説罷,便命人將那術士拖出去斬了。
從小到大,父皇將我捧在手心,生怕一朝會應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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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言。直到我平安喜樂地長到十六歲,眾人才漸漸鬆口氣,把這件事當作笑談講給我聽。
可是我怎麼會捨得死?我怎會捨得這麼多愛我的人,還有這萬里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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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我笑,盈盈坐於銅鏡之前,拔下髻上的珠釵,用鴛鴦梳一下一下地梳着長髮。
一疏白頭偕老。二梳舉案齊眉。三梳兒孫滿堂。那喜禮上喜婆常説的話,不知怎的就忽然出現在我腦海中,我的臉忽然殷紅一片。
小腹忽然一陣劇痛,唇角緩緩有血絲流下。我看見自己的眼睛,那麼不甘,那麼難以置信,可是我沒有辦法。
握着鴛鴦梳的手卻驟然一抖,鴛鴦梳墜在地上,那淚形的鳳血石襯着無瑕白玉,更顯得璀璨深紅。
二、{雨道紅鼓聲白馬喜綢系簾起紅妝鳳凰卿}
五月十五,便是寧陽公主出閣的日子。晴光閣裏張燈結綵,人聲鼎沸,父皇和母后的龍鳳鎏金車一到,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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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靜寂無聲。
他們親自送我坐上喜轎,在轎簾落下的一刻老淚縱橫。我握緊了手中的鴛鴦梳,不忍心再看下去。
這是突厥的風俗。新郎在禮成之前不可來女方孃家,免得在一接一迎之間走了回頭路,壞了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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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從中原到突厥的漫漫長路,要靠我一個走過。父皇派了許多侍衞護送我,大紅的喜轎兩旁,可以看見浩大而肅穆的兩排儀仗,鐵甲長槍給這喜禮平添了幾分煞氣,同時也提醒着我,此次路途是如何的艱險。
如今世道動盪,大周北與突厥聯姻,西南方卻有苗,商兩族虎視眈眈。甚至夾在大周與突厥之間的小國樓蘭,都曾仗着國民富庶團結,不肯再向大周低頭朝貢。
可是如今,我以大周長公主的至貴身份與突厥未來的儲君聯姻,一切都將不同。兩國聯手,就再也沒有外敵可以搖撼我大周威儀。
忽然覺得,市井的傳誦也並無道理。我所做的一切,固然是為了自己。可同時也為了大周子民,永享清平。
大漠孤沙,長河落日。一路上所見,都是與中原完全不同的風景。傍晚起了風沙,送親隊伍在路旁的山石後面避了幾個時辰,在行進的時候,天空晴得近乎虛假,眼前一覽無餘,我卻忽然不想再走下去。
“停轎。”我輕聲説。撥開墜瑪瑙流蘇的殷紅轎簾,拖着繁複絕麗的大紅喜服,我朝身側的戈壁走去。
“公主,那後面就是懸崖,您要小心……”侍衞擔憂地説,我卻泰然示意他不要再説下去。
這是如何難得的風景。夕陽與新月並存,天空是一簇一簇的紫色,華美幻麗得不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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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遠方有一抹墨色由天邊一點一點蔓延開來,像有人握着畫筆,描繪着鬼斧神工的大好山河。
我走到懸崖邊,任風吹動我紅豔拖沓的長裙。摘下鳳冠臨風而立,珠玉碰撞聲中,一頭長髮在風中如墨霧飛舞。
“紛紛世事無窮盡,天數茫茫不可逃。”我揚手,將鳳冠丟入黃沙之中,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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嘆息。此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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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地廣,皓月當空,任誰也不能不感嘆自身的渺小。
忽然,遠處傳來砰的一聲破空之音,一支羽箭直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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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臟而來,我一愣,想要避開,卻已是遲了。
眼看那箭就要刺入我身,半空中忽然出現另一支箭,將射向我的羽箭打落在旁。我不由後退兩步,一轉頭,才發覺身後火光大盛,一羣山賊模樣的人握着火把站在戈壁,人頭攢動,不下數萬。一眾護送我的侍衞已經盡在他們掌握之下。
為首的男子上前兩步,淺笑地看我。白衣皎潔不染纖塵,一雙美目顧盼生涼。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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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空之下,竟飄然若仙,氣度雍容。此人本就不似凡人,更很難讓人將他與身後那羣烏合之眾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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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
他走近我,那笑容淨如雲染,他説,“寧陽公主,久仰大名。我一直都好奇你是個怎樣的人。上次你微服出宮,我在你轎子裏下了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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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三日之後,連馬都毒死了,可是你卻安然無恙。——現在想來,那或許是因為,老天也垂憐容貌絕麗的女子,不忍看着傾國名花沒入塵土吧。”
我坦然迎視他的目光,也不答話,只是淡淡説道,“放了我的親隨。我跟你走。”
他一怔,隨即伸手輕撫我的臉,手指冰涼,促狹笑道:“你當然得跟我走。方才救你那一箭,可是我射的呢。”
我微微一愣。
“好一句‘紛紛世事無窮盡,天數茫茫不可逃’!因為這一句,我便留下你。”他仰天長笑一聲,轉身走開。幾個隨從上前將我圍住。
所站之處流下一片幽然淡漠的蘭香。
三、{百般契諾由君落鴛鴦散憐見雙燕雙嚀}
荒漠裏簡陋而整潔的石屋,似是過去帝王廢棄的行宮。我坐在桌前,地四十九次翻閲那本破舊的《詩經》。
良久,我合上書,望向門口。
我知道他早就來了,傍晚的光線自他背後照來,將它俊逸身子拓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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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綽綽地倒映在背後的石牆上。
他説:“寧陽,你真是越來越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我亦忽然覺得有趣,笑笑,伸手指指旁邊的木凳,反客為主地説:“公子請坐。”
他一怔,隨即微笑落座。輕聲嘆道,“將你抓來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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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你不哭,也不鬧,反倒安之若素。只給你一本《詩經》,便可讓你如此安靜嗎?”
我又笑,道:“那麼依公子所言,我是該哭,該鬧,還是該懸樑自盡?……如果這些有用的話,你也不是賀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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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了。”
他的眸子一瞬間精光大盛,可是飛快恢復如常,嫺雅挑眉,道:“你知道是我?”
“大週一旦與突厥聯姻,夾在中間的樓蘭小國便將再無生存餘地。所以,最不希望大周與突厥聯姻,又熟悉沙漠地形的人,應該就是樓蘭。何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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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説樓蘭皇子賀蘭雪有天人之姿,流亡在沙漠中,落草為寇。要猜出是你,也並不是很難。”
他的眸子冷然看我,看不出半點喜怒。
“……其實如果沒有你,樓蘭怕是早就亡了。”我轉過頭,假裝沒看到他陰霾的雙眸,“突厥於去年與樓蘭開戰,樓蘭雖然富庶,人丁卻是稀少。倘若不是出了一個傑出的皇子賀蘭雪,恐怕全族的人都已經被突厥俘虜。”
“你知道的倒清楚。”他的聲音喜怒莫辨,整張臉在陰影裏,神色似乎淒厲分明,“俘虜?那倒算好的。你可知突厥鐵騎,連老弱婦孺都不曾放過?但是我賀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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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族的血,就足以染紅半片沙漠。”
這一刻,我望着他的眼睛,於那一剎那看見他眼眸深處的悲苦,心口忽然莫名一窒。
“他甚至殺了我的未婚妻。”他的聲音忽然輕起來,“她是那麼善良的一個女子。手無寸鐵。”説到這裏,他猛然抬起頭來看我。
我被他的目光逼退,起身後退兩步,難以置信地搖頭,説:“不會的,雲抑他不會那麼殘忍。”
賀蘭雪凝視我片刻,神情緩緩鬆弛下來,像是自嘲一般道:“成王敗寇,也沒什麼殘忍不殘忍。我不殺你,其實也並非憐憫。而是你,有更好的用途。“説完,他便恢復往日華麗輕盈的笑容,轉身走出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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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月華如水,荒漠開闊,繁星閃爍。
我不知出於怎樣的心思,我忽然開口叫住他。“賀蘭雪,你不要走。”
他的身影一頓,緩緩轉過頭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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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桃花逐水流,你以為憑我一介女子,便可要挾得了突厥?”我走近他,娓娓説道,“突厥人驍勇善戰,日益不把大周放在眼裏。這幾年他們西征西域,東取樓蘭,若非耗費太多人力財力,你以為他們會答應跟大周聯姻?——你若利用我去殺突厥皇子,也不過是替他們找個他日與大周宣戰的藉口。”
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道:“你貴為公主,真是出人意料的聰明。連口才也大氣玲瓏。可是你以為,憑這一番話,我便會放了你?未免也太天真。”
我忽然疲憊,靠在窗欞上,由衷嘆道:“我只是不忍看到生靈塗炭。”
夜風吹散我的素白衣裙,窗外星夜低吟,宛然如歌。一顆流星璀然劃破夜空,留下一道幽亮軌跡。我不禁看得出神片刻。再一轉頭,賀蘭雪不知何時已經走近我身邊。
我詫異地看向他的眼睛,四目相對間,胸口忽然莫名一震。他的眸子幽深璀璨,光芒甚至蓋過漫天繁星。
然後,他忽然捧起我的臉。
細細地吻。
也曾目睹過許多愛而不得的痴纏情事。世間男女,痴痴戀戀,外人看來,總是不懂為何。
為何寧冒天下之大不韙,也要抓住彼此的手。
為何明知前路鋪滿荊棘,千不該萬不該,卻也無法放手。
民間傳説董永與七仙女終於掙脱天庭的束縛,廝守一世。可是傳説,終究是傳説。
我知道不該對那樣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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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動。
可是我,沒有辦法。
四、{亭下素顰濕路人斷魂處只道琵琶聲聲涼}
囚禁我的已不是冰冷的石屋。我重新走上喜轎,重新穿戴上鳳冠霞帔,大紅的喜服在大漠荒煙重翻卷,紛飛似雲。賀蘭雪和他的人裝成送嫁的隊伍,他就走在我身邊,可是相對無言。那一夜發生的所有,我總疑心是不小心在夢中看到的一樹繁花,那麼遠,那麼空幻,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只有那抹幽蘭香氣,自此深深埋藏在我記憶裏。
走出大漠,進入一個和煦的城池。那裏是突厥的領地,因為有綠洲,所以天氣竟温暖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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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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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裏,我靠着窗子看樓下的他,如何姿態嫺雅地指揮眾人安置轎子和馬匹,神色也只是淡漠。
夜深了,小城寂寥,此時已是萬籟無聲。幾聲輕巧的叩門聲,我還未應,她已經推門進來。
是賀蘭雪為我安排的侍女如雲。她在人前一向低眉順眼,可是看我的眼神里總是在深處隱藏着淒厲。在賀蘭雪在我房裏留宿之後,那種目光更是鋒利如刀。
她為我捧來一碗蓮子湯,説,“這湯敗火清涼。小姐先喝了吧。”
我沉吟片刻,還是接過那湯。我還有利用價值,眼看就要到皇城,量他們也不會在此除掉我。
碗剛捧到嘴邊,便有人急急推門進來,甚至連呼吸聲,都那麼急促。
是賀蘭雪。他衝進來一掌打翻我手中的蓮子湯,眼中有我看不懂的扭曲,糾結以及掙扎。
如雲卻眼疾手快地接住那隻碗,俯身跪在地上,説:“少主,如雲求您以大業為重!”
我再望向那碗蓮子湯,心中已知它的含意。心頭一黯然,卻伸手接了過來,道:“我在你們手裏,今日不死,明日也劫數難逃。賀蘭雪,我只要你一句話。”
賀蘭雪看我的眼神里有微微的顫抖,如雲見狀,生怕他被我所動搖,轉眼一個耳光扇過來,罵道:“你勾引少主,不知廉恥!”
她的手腕卻在半空被賀蘭雪握住。“出去。”他的聲音忽然冷得可怕。如雲見狀,慌忙俯身作個揖,含淚跑了出去。
房間裏一片沉默。窗外微涼清新的空氣絲絲縷縷的撲面而來,我聽見自己越來越侷促的呼吸聲。
“為什麼?”千言萬語,也只有這一句。為什麼他要殺我,還要在命懸一線之際來救我。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是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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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女人,我不能那麼對你。”他伸手將我攬入懷中,將別在腰間的錦盒頹然扣在木桌上,眼中有濃重的哀傷與眷戀。
我忽然不忍。輕柔環住他的頸,笨拙地吻向他的唇。他抱得我更緊,雙唇吻向我的脖頸,留下一片灼熱。他在我耳邊輕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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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喃:“傾兒,我怎會這般捨不得你。”
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劃破天空,輕柔地照過窗欞。帷帳裏一片淡雅的蘭香,我枕在他臂彎,近距離地凝視着他寧和如嬰兒的睡容,心就那樣柔軟得彷彿融化。
事情的始末讓我心驚。可是由他親口告知,我便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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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
木桌上的錦盒,蓋子半開着,裏面是個密封的瓷瓶,稀薄的日光下透着冷翠。裏面裝着的是西域傳來的詭異毒藥,見血封喉。
那碗蓮子羹,本來是要用來毒啞我的。然後再將那瓷瓶裏的藥汁塗抹在我的雙唇,脖頸,以及所有云抑可能親吻到的肌膚之上。
賀蘭雪的人會裝作什麼也未曾發生的樣子將我送去突厥。皇子云抑一旦因我而死,突厥便會將這一切歸咎於大周。
而我若被毒啞,便什麼也不能説,只能等那肌膚上的毒一點點滲透入血液,一切就死無對證。多麼完美的計謀,滴水不漏。
不得不佩服賀蘭雪的縝密心機,可是他也算不到,他會愛上這局裏最重要的一枚棋子。就像我算不到,他是真的在乎我。
那日之後,我有三日沒有再見過賀蘭雪。大片靜默二孤寂的時光裏,我想到許多事。賀蘭雪説過,侍女如雲的名字是他所贈。
其實連我都能看出她對他的敬仰和愛慕,他又怎麼會不知道?
可是原來女人就是這麼傻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賀蘭雪自幼飽讀中原詩書,如雲的名字便是來自於詩經。——雖則如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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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我思存。
她不知道,那句的意思是,城外美女如雲,卻沒有一個是我所想要的。
如雲,如雲。雖然好聽,卻是匪我思存。所以十幾年來,她一直活在自己假象的夢幻中。
我也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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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我送給雲抑的鴛鴦梳。那時甚至還未到及笄年紀,無憂無慮的時光裏,記憶也永遠是鳥語花香。
而現在,我與賀蘭雪。
能走多遠呢?
一切很快便有答案。
那是古時,當大周還尚強盛時,所修建的一個驛站。春池桃花,古道長亭。他眉目裏盡是隱忍的冷漠,他説,“你走吧。去做你的和親公主。就當從來也沒有遇見過我。”
説完,他轉身便走,彷彿生怕我會挽留。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拉住他的衣袖,我説:“賀蘭雪,你不要丟下我。”
他身體頓住,緩緩回過頭來看我,那微笑憂傷得近乎殘忍,他説:“傾兒,即便我能放下仇恨,你又豈能放下你的責任?你是大周公主,你能眼看着它因你而燃起戰火?”
他眼中的希冀,一閃而過。
我忽然想起那日,我在他面前所説的那句,我只是不忍心看生靈塗炭。那是我最初活下來的理由,可是我現在竟然會動搖。
他看見我的沉默,眼眸深處的花火,終於全部熄滅。
我放開他的衣袖,轉頭取過嫁妝裏的琵琶,輕聲説:“臨走前,讓我為你彈一曲。”纖手弄弦,形影相弔。
羅帶輕衣傘下行煙雨古道向長亭
纖指琵琶弄娥眉淡霧掃檐外雙燕爭相停
千鍾情懷付誰説桃花折幽香無處消寧
鴛鴦梳一片依稀年幼景細草廟燭素顏凝
雨道紅鼓聲白馬喜綢系簾起紅妝鳳凰卿
亭下素顰濕路人斷魂處只道琵琶聲聲涼
百般契諾由君落鴛鴦散憐見雙燕雙嚀
悽悽芳草陌姍姍兒時影青絲繚落不成鬢
雨歇憑欄處漸去月華影不見歸時不聞音
我將那把鴛鴦梳放到他手裏,白玉潔白,原本鑲嵌着鳳血石的凹槽裏,卻是空的。
賀蘭雪靜靜接過梳子,看到梳柄的鴛鴦,眼神倏忽一窒。
鴛鴦梳的風俗,他必定是知道的。可是,比,翼,雙,飛,這注定是個説不出口的承諾。
青絲繚落不成鬢,不見歸時不聞音。
賀蘭雪,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你。
五、{百般契諾由君落鴛鴦散憐見雙燕雙嚀}
抵達突厥皇城之時,雲抑已經在城樓頂焦急地張望。送親的侍衞只是説,因為在沙漠中遇到了沙暴,被困數月,還好寧陽公主祥瑞之身,終於否極泰來。
雲抑只是應了一聲,不再追究。此時此刻,他的眼睛裏只看得到我,那雙眸子那麼灼熱,卻又那麼陌生。模糊記憶中的身穿獸皮的俊朗少年,如今已經是這般身量,稜角分明。
他忽然抱住我,那手臂有力而生硬,他説傾兒,我等得你好苦。我幾乎是下意識地,推開他的懷抱,後退兩步。
卻恍然意識到,這樣的我,在滿城兵民的注視之下,會如何讓他難堪。……我來,是為了我的責任。既然來了,便沒有退路。
後退一步,撩起裙裾跪在地上,説:“按照大周風俗,喜禮未成,你我還不是夫妻,請皇子莫怪。”
然後我壓低了聲音叫他一聲,“雲抑。”
他大笑,一臉寵溺地扶起我。那燦爛明媚的笑容,映得我眼眶發酸。
我成了突厥皇城裏最尊貴的皇妃。不是因為我身上流着大周皇室的血脈,不是因為我知書識禮,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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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城。而只是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雲抑,他只專寵我一人。
在這陌生的城邦,我所能依賴的,其實只有他而已。可是為什麼,當許多個睡不着的夜,雲抑在我身邊睡着,明明是紅燭帷帳支撐起的一輪春色,明明不該覺得寂寞。
可是我卻只看到,寒夜孤燈,人影相對。
突厥驍勇,與大周聯姻之後更是有恃無恐,愈加征戰。我處在深宮,卻也偶爾聽得朝堂上的隻言片語。樓蘭餘孽在沙漠邊境作亂,又聯合南部的商、苗兩族,妄圖收復被突厥侵佔的土地,戰事激烈,太子云抑正欲領兵出征。
不過是後宮妃嬪在賞花騎馬的空當作為談資的話語,我卻陡然一驚,手中茶盞應聲落下。
當晚,燭火煌煌,我為雲抑更衣,輕描淡寫問道:“聽聞樓蘭餘孽在邊境作亂,是否真有其事?”
雲抑輕嘆一聲,道:“樓蘭小國,兩年之前被我領兵滅掉,原本不足為患。只可惜,留下個賀蘭雪。此人驍勇善戰,心深似海,實在是不好對付。”
我將雲抑的衣服疊起,似是不經意,道:“樓蘭破城之日,他怎麼躲過了?”
雲抑也不瞞我,道:“那日屠城之時,賀蘭雪剛好被他樓蘭王妃關在地牢。後被已故樓蘭王過去的親隨救了出去,日後才糾集舊部餘孽,與我突厥抗衡。”見我面露茫然之色,又接着説:“賀蘭雪自幼冰雪聰明,本是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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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愛在一身。可是後來,樓蘭王被自己的妃子所害,大權落入外戚手中。當時賀蘭雪年幼,只好逃亡西域,輾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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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才重返故國。”
我應了一聲,忽然吹滅燭火,説:“時候不早了,明日再聊,早點歇吧。”
一片黑暗之中,他便看不到我的眼淚。那淚,由心到眼,再由眼到心。一寸寸地悲涼。
原來賀蘭雪,他自小就受過那麼多苦楚。他從來都沒有幸福過,從來沒有。
第二日,天還沒亮,雲抑便已經出征。我甚至來不及勸阻,來不及設計將他挽留。
那幾日,皇宮裏氣氛總是肅穆,緊繃地彷彿扣在箭上的弦。周遭小國早對突厥的跋扈不滿,這次雲抑奉突厥王之命,勢必將樓蘭餘孽悉數斬殺,一個不留,以儆效尤。
我想起那把鴛鴦梳,想起戰場上會是如何的金戈鐵馬,血染黃沙。
那把鴛鴦梳,我曾贈過兩個人。結果卻是兩個人都辜負了。
兩兵交戰,必有一傷,無論是哪一方,我都無法面對。賀蘭雪,我曾在無數個日夜裏祈禱在遠方的你平安喜樂,你可曾聽到過?
那是漆黑如濃墨的午夜。
有加急鐵騎進京送信,整個皇宮於深夜中驚醒,隨即為止歡呼欣然。太子勝了,太子勝了。樓蘭餘孽盡數被擒,為首少主賀蘭雪本與雲抑太子相搏正酣,不知怎的,望着太子脖頸,忽然出了神,被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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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刀斬殺!
我只覺一陣眩暈,天旋地轉。雲抑頸上掛着的是他命工匠精細雕刻的我的肖像,乃是用檀香木所雕刻,輪廓分明,眉目清晰。
他必是在那生死攸關的一刻,想起了我。
心中忽然劇烈的痛楚起來,那一刻,我再也抑制不住心裏的悲慼,捂着胸口,號啕大哭。
所有人都被我的樣子嚇到,屏息凝視,四周一片靜寂。我跪於庭院正中,高舉雙手,直到全身似火焰般燃燒,映紅了深夜裏的半壁天幕。
我終究是選擇了這條路。
一世繁華便那樣落幕。
六、{雨歇憑欄處漸去月華影不見歸時不聞音}
世人皆仰望天庭。幻想着那是如何華麗飄逸的瓊苑樓閣。
我站在瑤池正中,有如絲如縷的雲彩自東門不絕而出。那是王母的帷帳,每當她看見不想見的人,那流雲就會飛濺出來。
她説晚傾,人間有人間的定數,天庭亦有天庭的規矩。豈能事事如你所願?
我抬頭仰視她的面容,説,七公主痛苦一世。晚傾便為她蹉跎七世。
如今,只求一朝如願。
七公主初遇董永,曾送他一把鴛鴦梳。我便是那梳上的鳳血玉。
我叫晚傾,原本是七公主的侍女,不能下界,她便將我化為鴛鴦梳上的鳳血玉,她希望我可以守護她的愛情。
可是世人只道是七公主感天動地,終是與心愛的人相守一世。那其實只是傳説,一廂情願的傳説。她為了逃離天庭的追捕跳入冥河,最終含恨而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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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間輾轉千年,自以為已經看透了一切。
可是當我看到寧陽公主那日不捨不甘的眼神,還是生出一絲惻隱。她將我握在手心裏,她在臨死之前,看得到我。她求我代她活下去,因為她身上繫着天下興亡。
我便成了寧陽。我接受了她的身份以及記憶。我甚至記得,雲抑接過那把鴛鴦梳時,掌心的温度。
可是我還是遇上了賀蘭雪。那個我不得不愛上的男子。
王母問我,凡事都有代價。你為他逆天改命,便會魂飛魄散,再無輪迴的機會。值得嗎?
我笑,只是一字一頓。
如今,只求一朝如願。
樓蘭富庶,兵強馬壯。樓蘭王膝下有一子,傳説此人風華絕代,萬千寵愛於一身。突厥沒有與大周聯姻,也不曾向樓蘭進犯,各國安泰,一片生平。
即使,遲早會有戰爭。
我只要他一世,平安喜樂。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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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春雨,晚來風柔。是誰的劈啪聲在絲絲細雨重,寸寸生涼。
羅帶輕衣傘下行煙雨古道向長亭
纖指琵琶弄娥眉淡霧掃檐外雙燕爭相停
千鍾情懷付誰説桃花折幽香無處消寧
鴛鴦梳一片依稀年幼景細草廟燭素顏凝
雨道紅鼓聲白馬喜綢系簾起紅妝鳳凰卿
亭下素顰濕路人斷魂處只道琵琶聲聲涼
百般契諾由君落鴛鴦散憐見雙燕雙嚀
悽悽芳草陌姍姍兒時影青絲繚落不成鬢
雨歇憑欄處漸去月華影不見歸時不聞音
……還記得那幽然白衣,在大漠孤煙裏飄然勝雪。
……還記得他的笑,眸子裏的光芒蓋過璀璨繁星。
……還有,寂寞七世,那顆自以為無慾無求的心。
浩瀚漫長的時光裏,所有過往如花朵般凋零。
如今,只求一朝如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