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復生刻意發出巨大聲響打開大門,沒有他料想中的怒斥聲,回應他的是接近死寂的沉靜。
他暗自嘆了口氣,走進屋裏,目光定住坐在沙發上的佳人。
「雨晴,開個燈好嗎?」屋裏昏昏暗暗的,雖然也可以看到屋裏的一切,但總是顯得有些陰沉。
過了好一會兒,何雨晴幽幽的開了口:「我喜歡這樣子。」
雖然不苟同,但史復生也不敢操之過急,此刻的她需要時間來療傷止痛。
唉!失去孩子對她的打擊太大了。
史復生走到何雨晴面前,蹲下身來,望着她瘦削的小臉,考慮許久,最後決定説出:「雨晴,他在找你。」
何雨晴渾身震了震,她知道史復生口中的「他」指的是誰。
「你要不要給他一次機會?」
「我不要。」
「雨晴,其實他……」
「我不想聽。」何雨晴打斷他的話,「如果你還把我當作朋友,請你別再提到他。」
史復生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他想告訴她,江磊和阮曉萱的婚事取消了,但瞧她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樣子,他覺得説了又能改變得了什麼?孩子也不會因此而再回來。
「我懂了。」
「謝謝。」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説了這句道謝後,何雨晴從沙發上站起來,走進她的卧室。
史復生瞪着動作宛如一抹飄忽幽魂的何雨晴,除了嘆氣外,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能夠幫助她。
這是他頭一次踏進「忘」。
江磊鋭利的眼眸打量了裏面一眼,沒有他想象中的嘈雜音樂,沒有看到一羣人在熱舞,聽進耳裏的是柔和的樂章,映入眼底的是一個個透着孤寂的背影,恍如他一樣,由心至外都充斥着孤單、寂寞。
他利用關係找了何雨晴已經半個多月的時間,然而她卻像是人間蒸發似的,不見蹤影,就連史復生也找不到。
江磊往吧枱走去,身後跟着唐銘文。他是在下班前,臨時決定要過來的。
坐鎮吧枱的女酒保佩臻,抬頭一見到進來的客人是江磊,一雙眼睛瞪得比銅鈴還要大。
江磊在吧枱前坐下,唐銘文也是。
佩臻在心底直呼不幸,又鑑於來者是客的道理,只好鼓足勇氣移步來到江磊面前。
「兩位客人想喝什麼?」
江磊環掃四周客人一眼,瞧他們大都拿着一杯酒,像是在獨自飲醉似的,覺得有些好奇。
「你們這邊的客人很特別。」像是説好似的,彼此雙方都不交談。
「我們店名取名為『忘』,就是要讓來的客人忘記某段不願意想起的回憶。」
江磊震了震,想起何雨晴曾經對他説過的話,嘴角不由得揚起一抹苦澀的笑,
「來到這裏喝酒就能夠忘記不愉快的事嗎?我真的很懷疑這個説法。」實事求是是他的一貫原則。
「這位客人,我瞧你精神很緊繃喔。」
江磊抬眸看着眼前的女酒保,瞧她笑容中有些不自然,眼神又有些慌亂,突然他抿唇一笑,「你認識我。」這話是肯定,不是疑問。
佩臻愣了一愣,本想對他説謊,但嘴巴不聽大腦命令的實話回答。
「談不上認識,曾在商業報導看過你。」才怪!他和何雨晴的關係,史復生曾經跟她説過。
江磊揚起一抹微笑,「我還以為你是從雨晴口中知道我的。」
佩臻被他那簡直可以説是勾動人心的惡魔微笑震撼得差點連話都説不出來,差點沒對他俯首稱臣,被他所迷惑。
「雨晴姐從不對我們談她的私事。」停頓了片刻,她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又説:「你真的要讓『忘』關起來?」
江磊微笑不語。既然何雨晴不對他們談私事,那她又怎麼會知道他對「忘」的意圖?
「你叫什麼名字?」他不笞反問。
「佩臻。」
「史復生呢?最近都沒看到他。」他突然問。
「他出國去了。」這一次佩臻答得很快。
江磊利眸緊盯着佩臻故作鎮定的神情,突然掏出皮夾拿出兩張千元大鈔放在吧枱上,起身就走。
「先生。」佩臻連忙喚住江磊,「你不喝酒,我們也不收錢的。」
江磊俊顏揚起一抹即將成功似的微笑,「你已經給我一杯好酒,足以讓我忘記不愉快記憶的酒。」話落,他踩着輕快的腳步離去。
佩臻被他莫名其妙的話震得愣在原地,只能目送着他高大修長的背影離去,仍不知自己説錯了什麼?
江磊一出「忘」,馬上對身旁的唐銘文下指令。
「將盯着史復生家裏的人全撤回來,改派幾名陌生的面孔盯着就行,還有派人過來這裏,盯着這名叫佩臻的女孩,她一定知道雨晴在哪裏,也一定和史復生有所聯絡。」
「是。」唐銘文應了聲後,走到一旁去,拿出手機撥電話,傳達上司的指今。
江磊抬起頭來,望着無星辰的夜空,頭一次不切實際的祈禱着,變為星星的二媽,能夠守護着雨晴無事,能夠變為一盞明燈,指引他找到雨晴。
只要能夠找到雨晴,從今而後,他會把她圈在懷中,好好的守護着,不再讓她受傷、心碎,他會讓她過得幸福的。
史復生提着兩大袋日常用品,才走出超市的門就被兩名身形壯碩、身穿黑色西裝的男人請到一旁去。
當他見到請他來的人是江磊時,心頭不禁暗暗驚呼。他曾在報章雜誌上見過江磊的照片,沒想到他本人是如此高大修長,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成熟、穩重的尊貴氣息,難過何雨晴會喜歡上他。
「雨晴在哪裏?」江磊劈頭就問,冰冷的語氣中隱含着一絲怒火。他本來是要去參加一場宴會,是臨時接到唐銘文的電話才急忙的趕過來。
史復生望着眼前這位不怒自威的男人,突然間明白到,向來天不怕地不怕、膽子大得讓他這個大男人也欽佩的佩臻,為何在説到江磊時會臉色不豫,硬吵着他,若他不來就先歇業,她不想再碰到江磊了。
史復生遲疑了一下,嘆了口氣問:「你就不能放過雨晴嗎?」
「這是我和雨晴之間的事,你沒資格插手。」江磊語氣冷絕的斷了他的請求,再問一次:「她在哪裏?」
「在療傷。」那傷恐怕會烙印在她心頭一輩子,就算隨着時間逝去,也不見得會完全好。
江磊冷眸一揚,緊盯着史復生瞧,「傷得很重?」若不是如此,她又怎麼會逃開他呢?
史復生點頭,「她無法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
江磊幽邃的眼眸揚起一抹震驚過後的痛楚,怎麼也沒想到會聽到這令他心痛的回答。
「她現在呢?沒事吧?」
史復生搖了搖頭,「坦白説,我真的被她嚇壞了,當她知道孩子沒了的那一刻,又哭又叫又喊的直嚷着要她的孩子,那接近崩潰的模樣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也曾想打電話聯絡你,但雨晴威脅我説,如果我敢通知你,她就要以自殺來了結生命。」
史復生原本是想不顧她的威脅暗暗通知江磊,但當他看見她小臉上那抹哀慼絕望的神情,看得他差點想哭,同時也明白她不是説説而已,才會打消通知江磊的念頭。
江磊閉起眼,極力的將胸口的哀痛給壓下來。
光是聽史復生的述説,他的心便激動不已,不知道待會兒見到她時,他能否穩住平靜的臉色及情緒?
「這段時間她住在哪裏?」
史復生沉默了會兒,最後緩緩抬起手,指着對面的其中一棟大樓,出賣了何雨晴。
史復生帶着江磊來到何雨晴的療傷之所。
「她在裏面,自從孩子流掉的那一天起,她再也沒有踏出大門一步。」史復生語氣沉重地道。
想起她那如牛般的倔脾氣,史復生也只能搖頭,這段日子任憑他和佩臻好説歹説,只差沒跪下來求她,她仍是不為所動,堅持不出來就是不出來。
江磊沒説話,接過史復生為何雨晴準備的日常用品後,轉身打開公寓的鐵門。
史復生自知待在這裏也沒什麼用處,轉身往電梯方向走。希望何雨晴所受的傷,江磊能夠有辦法撫平。
江磊才一打開門,就被一股漫天而來、揪痛人心的哀傷悲涼蓆卷,讓他差點無法呼吸。
她竟然在這種沉重的悲傷中療傷?簡直是在自尋死路,她這麼做,只會讓自己更無法從失去孩子的傷痛中走出!
江磊放下兩包塑膠袋後,往卧室方向走去,他禮貌性的敲了聲門,沒聽見任何聲音,他便打開房門。
何雨晴坐在牀中央,一動也不動,彷如石化的人像,那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悽楚模樣,今江磊不禁倒抽口氣。
她還是活生生的人嗎?為什麼他竟有一種看到冷冰冰雕像的錯覺?
他壓下心中愁苦,告訴自己,此刻不是感傷的時候。
腳步正要移動,突然停了下來,這回,他才驚愕的發現到,外頭雖是晴空萬里,但房裏卻陰沉昏暗。
房裏不但沒有開燈,就連窗户也被厚重的窗簾掩住;待在這種陰暗的空間裏,只會讓哀傷的心情更加沉重。
他深吸口氣,往窗户方向走去,語氣故作輕快地道:「雖然現在是秋初,但陽光還是讓人感到很温暖的。」
一直沉浸在哀傷氛圍的何雨晴,她在自己的世界裏哭泣、難過,渾然不知江磊的到來,直到他低沉好聽的嗓音響起,高大修長的身形自她眼前越過,她才猛然回過神來。
「不要打開。」何雨晴驚恐大喊,阻止他拉開窗簾。
江磊被她從未有過、接近歇斯底里的喝聲怔住,他微微側過身,咽喉像是被人掐住般的難受,無法呼吸。
雖然是在昏暗的光線中,他鋭利的眸子依舊可以看得很清楚,她美麗的眼眸中盛滿着讓人看了為之心酸的害怕!
她在怕!為什麼?
「這裏太暗,不適合你。」
「不要,求你不要打開。」何雨晴好可憐的哀求着。
她害怕看到陽光,因為那代表生命,而她肚子裏的小生命卻因為她的任性,像是抗議不要當她孩子似的,自她的體內流出、遠離。
江磊眉頭緊皺一下,隨即不顧她的請求,硬是將窗簾拉開。
然而,在打開窗簾、陽光射入室內的那一剎那,他感到全身血液像是被抽乾,連呼吸也屏住。
他瞧見何雨晴低下頭以雙手掩面的前一剎那,她的臉色蒼白如雪,消瘦的臉頰宛如久病不愈的病人!
她的憔悴,讓他的心疼到連胃也跟着揪痛起來!
該死,她怎麼把自己糟蹋到這種地步?她不是在療傷,她簡直是在凌遲自己。
江磊再也無法自制冷靜,再也無法控制胸口乍揚的心疼,他快步上前,將她圈入懷中緊擁着。
「雨晴!」他的聲音裏充滿痛苦。
「放開我,放開……」何雨晴像是發了狂似地又哭又喊的吼叫,「你為什麼要那麼可惡?為什麼要那麼殘忍?為什麼要把我僅存的保護膜也給撕掉?為什麼、為什麼……」氣不過的她,揮起雙拳,使盡力氣一下又一下的槌打他的胸膛。
江磊任由她槌打,任由她發泄心中不滿的情緒,此刻他只求她能夠重新再站起來。
他的毫不反抗讓何雨晴更加使力的打他,最後更掙扎着要離開他的懷抱。
「不要再抱我,你這個無情又冷血的男人,你只會欺負我、傷害我。」何雨晴歇斯底里的尖叫。
江磊不理會她的話,忍着鼻酸、忍着要與她哭泣的衝動,緊緊的抱着她,不顧她的掙扎、不顧她的哭喊。
他不是會回憶往事的男人,也不會説早知如此這種蠢話;但此刻,他竟然希望自己從未碰過她,那她就不會承受這種椎心的痛苦。
何雨晴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累了、倦了、沒力了,才癱軟在他寬碩的懷抱中。
她驚愕的發現到,他身上傳來的温暖,竟然無法再讓她冰冷的心暖和起來!難道……她的心死了嗎?
江磊感覺到懷中的人兒情緒不再激烈,他極力讓自己語氣輕快的道:「你知道嗎?在我的眼裏,你像是遨遊在陽光中飛翔的天使,充滿了活力,讓人感到希望,可你有時候又很淘氣,又很愛惡作劇,常激得我心煩氣躁,常讓我想學后羿射日把你這個礙眼的天使給射下來。」江磊敏鋭的感受到懷中人兒輕顫,他鐵臂一縮,要以他的温暖來慰藉她受傷的心,他要好好的保護她,讓她不再害怕。
「可你知道嗎?你這個像是能夠發出光芒的天使,總能夠温暖我的心,總能將我內心深處的黑暗面照亮;雨晴,我不能沒有你。」不再壓制心中的顧慮,江磊頭一回在她面前傾訴對她的感情。
如此感性、深情的一番話,讓一直在失去孩子的愧疚、自責裏打轉的何雨晴像是掙出重重束縛、破繭而出的蝶兒,她的心不再沉重不安。
她輕輕的試着掙脱出他的懷抱,而他也不再緊擁着她,微微鬆手,讓她能夠面對他。
何雨晴一雙淚眼含着自責哀傷的望進他那雙深沉的黑眸,一時,她竟然無法出聲成言。
江磊温柔的執起她的冰冷小手,拉至他胸前,輕聲的問:「有聽到我這兒所發出的聲音嗎?」
他規律的心跳聲讓何雨晴小手一顫,想抽開卻無法,他緊緊的握住她的手不放,那力道彷佛是要這麼握着她一輩子似的。
何雨晴別過臉,不敢再瞧他那雙閃着灼熱如火焰的黑眸,「我聽不到,現在的我,什麼也不想聽。」
「雨晴,試着再聽一次好嗎?」江磊語氣温柔的請求着。
「別再逼我好嗎?」她痛苦的請求,她對不起他呀!
江磊微笑道:「不勉強,總有一天我會讓你聽見的。」他不再催促,因為此刻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何雨晴沒接腔,靜默了半晌,然後説:「哥哥,對不起,本來我們該有孩子的,可是卻在我無法控制激動的情緒下,孩子流掉了,對不起……」她本來以為自己能夠平靜的對他説出口,但説完話後,傷心的淚水再次爬滿她的小臉。千錯萬錯,都是她的錯。
如果當時她不在醫院裏奔跑,她的情緒不落人激動的傷心裏,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不忍見她自責,江磊再次揚臂將她擁入懷中,明知此時問這個問題不合時宜,他還是問出口:「那天你在我的病房見到什麼?」
何雨晴沉默了下,聲音顫抖地道:「曉萱姐。」她不想再説下去、不想再回憶,那太痛苦了。
江磊深吸口氣,答案果然如他所料。
「來,跟我走。」他把她拉下牀。
「去哪裏?」被拖着走的何雨晴,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
「去了你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