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無心提起那張玉琴站了起來,正預備躍下斷腸谷,猛然聽得夜空傳來一聲暴喝。
他腳下一頓,仰首向對面望去,只見從那高聳入雲盤踞如同一隻野獸的山崖上,飛掠起一條人影。
此時驟雨剛過,夜空碧藍如洗,閃爍的星星和彎彎的眉月,全都顯露出本來的面貌,淡淡的光華映照着大地。
鄭無心立身之處,距離對面高峯足有十六七丈遠,中間還隔了個深達二十多丈的斷腸谷,星光再亮,他也看不清顧劍南面貌。
他只看到那條人影從高聳的山峯上倒躍騰起,如同一隻大鳥般的張開雙臂,快速絕倫的疾射而下,轉眼便躍飛出七丈多遠。
鄭無心濃眉微皺,忖道:“這人是誰?聽他的聲音並不蒼老,好像不是梅花上人那批老鬼之中的任何一人,可是他卻能一躍七丈,雖説仗着高處縱落而下可以取巧,但也不太容易!”
他身為七大高手之列,卻從來都認為自己和靳素素是最年輕也最相配的一對。
他從不算稱老夫,也不喜任何人稱呼他為前輩,這種自以年少的習慣,經過了這麼多年,依舊未改。
他的眼中射出凌厲的光芒,望着顧劍南那如同巨鳥飛翔的身形,忖道:“儘管他的輕功超絕於世,也無法橫越這寬達十六七丈的深淵……”
心念方動,他已見到那人騰身空中,左手自背後撤出一枝巨棒,揚空一揮,“啪!”的一聲巨棒撐了開來,變為一枝雨傘。
顧劍南撐開了鐵傘,藉着傘上鼓風的力量,換了口氣,右袖往後一揮,又往前飄出數丈……
鄭無心見到顧劍南以巧妙的方式騰空飛越,心中一動,忖道:“放眼天下,武林之中以鐵傘作為武器,並能施出如此巧妙的輕功,除了西陲的鐵傘尊者之外,還有何人呢?”
他在斷腸崖上結廬而居,整整達十年之久,雖説靳素素當時由於懷念舊友,沒有給他什麼好臉色看,但是站在武林同道份上,卻一直沒驅逐鄭無心過。
有時,她也會在心煩意亂之時,跟站在崖上的鄭無心説説話,談論一些武林掌故。
就因為如此,才使得鄭無心留戀這兒,長達十年之久,都不捨得離開。
在那段悠長的歲月裏,鄭無心也瞭解到靳素素的出身來歷,曉得她還有一個師兄,乃是威震邊陲的鐵傘尊者……
是以他一見到顧劍南持着鐵傘,施出那等巧妙的輕功,橫身飄過這寬闊的淵谷,立即便想到了鐵傘尊者。
他腳下退後一步,忖道:“不知素素髮生了什麼事情,連他的師兄鐵傘尊者也遠從西土邊陲來到這兒,我倒要問一問他……”
他呼喚了靳素素那麼久,沒有聽到絲毫回答,甚而施道出“天魔死音”震塌斷腸谷一角山壁,依然未見她出現,心中雖説憤怒,其實更為她擔心。
現在一見那自對面山崖上飛躍而下的高手看似靳素素的師兄鐵傘尊者,他抑下怒意,沒有對身在空中的顧劍南施出他的琴上絕技。
否則,以他那剛強偏激的個性,顧劍南敢那麼大聲的叱罵他,他才不管什麼江湖規矩,非得要彈出一響煞功的琴音,給對方一個教訓不可。
他的身形往後稍退,目光凝望着飄身斜飛而落的顧劍南!
起先由於鐵傘遮住星月的光輝,他沒看到對方的面貌。
等到顧劍南飛身躍落在他所立身的崖上不遠處,收起了張開的鐵傘,他才發現顧劍南並非如他所想像的那樣是個長髯的老者,而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
他微微一楞,驚問道:“你是何人?”
顧劍南左手握着鐵傘的傘柄,微微一笑,道:“尊駕不認識我了?”
鄭無心生平最大的忌諱便是聽到自己為前輩,唯恐會把自己給説老了。
此時一見這般英俊瀟灑的年輕人竟然稱呼自己為“尊駕”,不但沒使他感到不安,反而對顧劍南起了好感,一時之間也忘了方才所受到的喝叱。
他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打量了顧劍南一眼,搖搖頭道:“尊駕何人?在下感到面生得緊。”
顧劍南曉得鄭無心的毛病,絕不拘禮,聞聲笑了笑道:“三年之前,你我曾經見過一次面,沒想到三年之後,尊駕倒不記得了。”
鄭無心又凝神注視了顧劍南一眼,猶疑地道:“尊駕這一提起,在下確實感到有點面熟,但是尊駕年紀不大,三年前是在何地見過在下?”
顧劍南笑道:“尊駕如何説出這等話來?三年之前,尊駕也只不過比在下大不了多少,為什麼現在竟記不起在下來了呢?”
他這句話存心是調侃鄭無心的,可是鄭無心聽了卻大為受用,呵呵笑道:“老弟,哦,在下雖比你大了幾歲,到底也只比你大一點,還是稱你一聲老弟罷!”
他伸手抹了抹鬢角的白髮,挺了挺胸膛,故作年輕之狀,笑了笑,道:“我説老弟,三年之前,你我曾經見過,愚兄一時也想不起來了,你且説説看,我們究竟是在什麼地方見過的?”
顧劍南聽了鄭無心這番話,不禁暗暗搖頭,偷笑不已,忖道:“他這種死不認老的習慣,直到面須霜白都改變不了,真是令人感慨不已。”
他的目光一閃,俯望了鴛鴦谷一眼,道:“三年之前,你我就是在這兒見的面。”
鄭無心咦了一聲,道:“什麼?在這兒見的面?”
他凝目望着顧劍南,嘴裏不停喃喃道:“三年之前?在這兒見的面?咦,我怎麼記不起來了呢?”
顧劍南諷刺地道:“尊駕如此年輕,記性怎麼這樣不好?”
鄭無心也聽出他話中諷刺之意,臉色一沉,説道:“你以為在下記不起何時見到你,認為在下老了?哼,在下也只不過三十九歲而已,比你又大得了多少歲?”
顧劍南失聲笑道:“琴聖鄭無心成名武林已有二十多年,你説你才三十九歲,那麼鄭無心不是你了?”
他話聲一頓,故意問道:“那麼,你是鄭無心的徒兒了?”
鄭無心沈聲道:“故説!在下鄭無心,天下只有一個,這一生也沒收什麼徒弟……”
他説到這裏,已覺察出顧劍南是在諷刺自己,話聲一頓,道:“你到底是誰?竟敢出言不遜,諷刺在下,莫非你不曉得在下琴音無敵?”
顧劍南淡淡一笑,道:“尊駕的琴音,在下於三年之前已見識過了,沒什麼了不起,嘿,你的琴音若是無敵,當年又怎會負傷狼狽而逃?”
鄭無心驚詫地望了望顧劍南兩眼,失聲道:“你是……”
顧劍南大笑道:“你現在總算想起來了吧?”
鄭無心望着眼前這氣宇軒昂、超絕不凡的年輕俠士,真有點不相信他便是三年之前那個已被自己的“殘琴操”擊傷內腑的孩子。
他愕了一愕,道:“你……你沒有死?”
顧劍南失笑道:“在下當年如果已被你的無敵琴音震死,此刻豈會還出現在你面前?”
鄭無心話一出口,也覺察自己的失態,定了定神,道:“原來你是經由素素的推薦,拜在鐵傘尊者門下,怪不得要在這兒替她守門了,嘿,素素也是太小看了我,以為憑在鐵傘尊者門下學了那麼點武功,便能攔得住在下。”
他揮了揮手,道:“小子,你快進去把素素叫出來,説我要見她。”
顧劍南冷笑一聲道:“你已被逐離斷腸谷了,怎還有這個臉再回來?嘿,我看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她不會見你的。”
鄭無心臉上浮起一層殺氣,叱道:“小子,我看你真的要找死,竟敢對我鄭某人如此無禮。”
顧劍南緩緩移動手中鐵傘擺在胸前,沉聲道:“鄭無心,在下並不是怕你,只是不忍見到你在懷抱那麼大的希望而來,結果卻失望而去,所以才好言相勸請你就此離去……”
無心一愕,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啊,莫非素素她……”
顧劍南道:“你不要胡亂猜想,祈嬸她容貌如昔,並無……”
鄭無心眼中突然射出一股煞厲的光芒,打斷他的話聲,沈聲問道:“你説什麼祈嬸,莫非她已……”
顧劍南頷首道:“在下不必隱瞞你,她已經與我祈叔結為連理,此地已不再是昔日的斷腸谷,而改名為鴛鴦谷。”
鄭無心沒等他把話説完,大叫一聲,像是瘋了似的挾着玉琴,飛身躍下了鴛鴦谷。
顧劍南在説出那句話之前,便已凝神提防,唯恐對方聞聲之下失去理智,對自己施以瘋狂的攻擊,但卻沒想到對方放棄了攻擊自己之舉,而飛身躍入鴛鴦谷。
心中一驚,他大喝道:“你要到那裏去?”
在喝聲之中,緊跟在鄭無心的身後,飛身追了下去。
鄭無心大袖飛拂,衣袂飄揚,快似流星般的躍落鴛鴦谷,奔向靳素素所居的洞府而去,根本無視於身後顧劍南的追躡。
顧劍南僅是起步之時較之鄭無心略緩半步,本來以他的輕功造詣,定然可以在鄭無心未到達洞口之前便已追到。
可是鄭無心乍聽靳素素竟然已經嫁與別人,心中所湧起的那股失望與悲痛,使得他產生一股異常的潛力,奔行之速快得驚人,將身後的顧劍南拋後了七尺之多。
顧劍南提起一口真氣,緊緊追躡而去,眼見對方身形快逾電閃,自己越追離得越遠,當鄭無心即將奔到那一排排森立的石筍之前,他大喝一聲,道:“鄭無心,你還不住腳?”
鄭無心根本沒有理他,身形一晃,已躍上一根石筍頂端,如同蜻蜒點水般的在石筍上乍起乍落。
顧劍南看到他這個樣子,明白鄭無心是在找尋進入洞府之中的門户,他心中一動,也飛身躍上石筍,驀然拔出鐵傘,大喝一聲,向鄭無心背後擲去。
鄭無心昔日曾在斷腸谷外的山崖上搭廬居住過十年之久,但因為受到靳素素的約束,從未敢跳入斷腸谷里一步,雖然見到靳素素每次從石筍後出來,卻不知洞府進口設在何處。
他正在凝目察看,身後金風破刃,顧劍南擲出的鐵傘已急射到背心。
他的身形霍然一頓,站在一根石筍上一個大旋身,右掌平拍而出,發出一股暗勁,向那枝鐵傘拍去。
“啪!”的一聲,他手掌拍中傘身,將之擊落於地。
就在這稍一耽擱之際,顧劍南已下了石筍,奔到洞府之前,揹着緊閉的石門站好。
鄭無心目光一閃,看到顧劍南站在一個凹入的巖洞之前,曉得那兒正是入洞之處,他飛身躍下,向顧劍南行去。
顧劍南沉聲喝道:“鄭無心,你不可太過放肆。”
鄭無心滿臉鐵青,眼中流露出一股深濃的煞氣,厲聲叱道:“走開!”
顧劍南道:“鄭無心,在下非常同情你此時的心情,但是事已至此你也該從容的面對,收斂起你那份感情,遠離此處。”
鄭無心驀然放聲狂笑,道:“遠離此處?哈哈,放眼天下,何處是我的歸宿?”
他臉上的肌肉扭曲出一個痛苦至極的表情,狠聲道:“我既然無法得到她,才下讓任何人得到她,我非要讓她死於我的琴下不可。”
顧劍南心中起了一陣震慄,凜然道:“鄭無心,你的想法太毒了。”
“太毒了?”鄭無心狂笑着道:“我一直把她看成像天上仙女般的美麗,從來不敢對她有絲毫不敬,可是她卻嫁給祈白那個屠夫!那個鄙夫有那點能比得上我鄭無心?我……我非得把他們兩人一齊殺死不可!”
他的眼中閃過燦然發綠的冷芒,喝道:“小子,你何必替他們送死?還不讓開讓我進去?”
顧劍南沈聲道:“有我顧劍南一日在此,你就一日別想進洞!”
鄭無心狠狠的瞪了顧劍南一眼,道:“好!”
隨着這聲“好”出口,他托起玉琴,重重地撥弄了一下琴絃。
頓時一縷尖鋭的琴音如同無形的劍刃,向顧劍南疾射過去。
顧劍南在三年之前便曾領略過顧劍南的絕妙琴音,曉得他的厲害,一見對方狠狠的瞪視自己,便知不妙,深吸口氣,大喝一聲,飛快地撐開鐵傘。
像這等無形的琴音該是何等快捷,顧劍南縱然預先提防,也比那縷琴音慢了半分,手中鐵傘還沒有完全撐開,鐵傘一震,幾乎脱手墜地。
顧劍南大駭,沒想到鄭無心的功力較之以前更為精進,僅是這一縷琴音,便差點把自己蓄足的真氣摧破。
心中凜駭,剎那之間,他的氣勢大減,立即便被從鄭無心身上傳來的煞厲氣勢,逼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心知不妙,趕緊大吼一聲,左手鐵傘往外一撇,右手拔出了天虹劍。
“錚!”的一聲輕響,劍芒飛騰,從天虹劍上傳出的寒碧冷芒,把顧劍南全身都已罩住,隨着他的內力逐漸加強,劍尾的碧芒也愈來愈是熾盛,立刻便把鄭無心那股乖戾狠煞的氣勢給逼了回去。
鄭無心禁不住天虹劍上傳來的森冷殺氣所逼,退出三步之外,失聲道:“好劍!”
顧劍南沈聲道:“鄭無心,你自信能夠闖得過在下這一關?”
鄭無心臉上顏色連續幻變了幾次,問道:“你這劍是從那兒來的?”
顧劍南微微一愕,只見鄭無心眼中映出貪婪之色,不由得怒道:“這是天靈上人的遺寶,你還想動什麼歪腦筋不成?”
“嘿嘿,這就怪不得了!”鄭無心目光閃動了一下,道:“顧劍南,你以為憑着這柄寶劍,便能阻得了我進洞不成?”
顧劍南冷笑道:“你若不怕被此劍所斬,就儘管闖洞吧!”
鄭無心在三十多歲的時候便已躋身天下七大絕頂高手之列,憑着他一手出神入化的琴技,在武林中獨樹一幟,就算要開宗立派都已夠資格了。
憑他的武功修為和經驗,他怎會看不出此刻自己與對方的優劣所在?
本來,顧劍南在未取出天虹劍之時,鄭無心自信單憑一手“殘琴之操”,便可以擊敗對方。
可是現在顧劍南手裏已持着天虹劍,單單劍上的殺氣便足已抵消他由於極端憤怒而生出的煞厲之氣,更何況劍氣騰射,無堅不摧的鋒刃,在顧劍南的運用之下所產生的絕大威力。
鄭無心暗自思量了下,覺得自己就算施出新練成的“天魔死音”,勝算的機會也很小。
他忖道:“如今我還看不出他運用此劍的熟練程度怎樣,只看到寶劍本身的威力,他若是新得此劍,單靠寶劍本身的威力,定然無法保護他的內心不受‘天魔死音’的侵蝕,否則他已運用自如,心靈與寶劍相互契合,那麼我將遭到琴毀人亡的慘局……”
顧劍南看到鄭無心默然不語,也不明白他的內心,以為他是懾於神劍之利,不敢動手。
他心頭微微一寬,道:“鄭無心,我勸你還是就此回頭,離開此地,外面的寬闊的天下,憑你的武功,又何處去不得?何苦葬身於此?”
他的話聲一頓,見到鄭無心目光閃爍,依舊默然不作一聲,於是繼續勸説道:
“你若以為能闖過在下這一關,便能進入洞中,而想冒生死之危儘性一搏,那你就更錯了,須知洞中尚有祈叔和祈嬸兩人,憑你鄭無心一人,又在疲累之下,豈是他們的對手?你尚要深思……”
他説這些話的本意是勸説鄭無心回頭,那知聽在鄭無心耳裏卻起了反作用,鄭無心以為顧劍南所得神劍尚無法發揮,才會苦苦勸説自己,要求自己不作乾坤之一擲,動手相搏……
他暗忖道:“我若將他殺死,取得那柄神劍,憑着這一琴一劍,對付祈白和靳素素這對狗男女足足有餘了……”
最主要的原因還是他看準了祈白和靳素素兩人定然有什麼變故,不然,也不會他在洞外叫囂瞭如此之久,仍沒看到他們兩人出來,而只有一個顧劍南擋在洞口。
他冷笑一聲,問道:“顧劍南,你是從何處而來的?”
顧劍南摸不清他問這句話是什麼用意,答道:“你又何必管我是從何處而來?反正我在一時之間絕不會離開。”
鄭無心見到自己的估計果然沒錯,顧劍南只是湊巧趕到這裏罷了。
他冷笑一聲道:“在下不忍見你橫屍於此,替那對狗男女賣命,你還是回到你原來的地方去吧!”
他的話未説完,顧劍南已大喝道:“鄭無心,不許你出言污辱他們!”
鄭無心也跟着大喝一聲,道:“顧劍南,你既然至死不悟,就怪不得我了。”
他一拂大袖坐了下來,將玉琴擺在膝上,沈聲説道:“顧劍南,你若能在我一闋天魔死音之下,安然無恙,我鄭無心就立刻離開此地,否則,你還是放下寶劍儘速走開,在下答應絕不攔阻你。”
顧劍南冷笑道:“在下就聽你一闋天魔死音吧!”
鄭無心陰陰地望着顧劍南一眼,道:“你既然甘心送死,也怪不得我鄭某人了!”
顧劍南背靠着石門坐下,撐開了鐵傘擋在頭上,右手將劍平舉,指着鄭無心,凝神內斂,抱元守一,等待對方那一闋“天魔死音”。
鄭無心右手按在琴絃之上,就在此刻,驀然仰天長嘯一聲,那怨苦沉鬱的嘯聲獨在石筍之間迴盪不已,他的五指一攏,已在琴絃上重重撥動。
霎時,七音俱發,震耳欲聾,天地似欲崩裂,高山似在傾倒,在顧劍南盤坐之處上的石壁塌落了一大塊,碎石紛紛落下,打在鐵傘之上,發出一陣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