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痕初隱,晨霧漸濃。
茫茫的白霧籠罩著整個武當山,那高峻的山崖,從霧中望去,只看到一幢幢巨大的黑影矗立著。
靜謐的原野,除了幾聲寥發的雞啼外,沒有一絲聲息,沉睡中的大地還未甦醒。
清寒的山風悄悄的躡足踏過草尖,連昨夜留下的露珠都末踏碎,唯恐驚擾了在甜睡中的人們。
驀地,一聲沉鬱的鐘聲,震盪在濃霧之中,隨著山風傳出老遠,敲碎了這清晨的寂靜。
接著又是“當!當!”數聲鐘響,從武當山上傳了出來,這連續不斷的晨鐘在往口最多也不會超過十聲,可是今晨一直響了二十下,卻依然沒停。
頓時,山下的村民全都被驚醒了,不約而同的起身披衣,走出門外。
在濛濛的晨霧中,整個村子裡的居民,全都翹首仰望那隱沒在雲霧中的武當山,不知道山上發生了什麼事情。
連續不斷的鐘聲,緩慢而沉鬱的響起,那一大群村民齊都蜂擁到村外,聚集在登山口旁。
沒有一個人說話,全都凝神細聽從山上傳下來的鐘聲,漸漸地,他們的臉上泛起悲痛之情。
連續不斷的鐘聲,—直敲了四十九響,方始停止嫋嫋的餘音,隨著漸漸淡去的濃霧,消失在空際。
可是那一群聚集在山下的村民,卻沒有一個散開。
仰首呆呆望著山頂的一個老者,臉上肌肉一陣痙攣,沉聲道:
“玄天老道長,已經駕鶴仙去了!”
他這句話一出,那些村民全都垂下頭來,人群之中,有些婦人竟然放聲痛哭起來,頓時響起一片哭聲,人人落淚。
因為,他們從此再也看不到那慈悲和祥、白髯飄飄的老仙長了。
上清宮的主持玄天道長,遠近百里之內誰不知道,前些年蝗蟲過境,附近百里的禾穀被糟塌得乾乾淨淨,沒有看到一粒米的影子,若不是玄天道長捐出萬石白米,誰人免得了流落外鄉,飽受飢餓之苦?
尤其這山下村民,耕的是上清宮的田,所受的好處更是言所難盡,他們又怎能忘記平時一有病痛災難,都是上清宮玄天老道長施藥治好的。
因此,一聽那四十九響喪鐘,他們不禁為玄天道長的仙逝而痛哭流涕了。
—片悽慘的哭聲裡,有人開始跪了下來,於是剎那之間村民跪了滿地。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蹄聲,掩蓋過了低低的哭聲,似是豪雨前的一陣密雷,從遠而近,飛快的傳了過來。
那一大群跪著的村民,齊都被這陣蹄聲所驚,止住哭聲,側首望去,只見一匹神俊的栗紅馬,飛也似的從霧中衝了過來。
他們還未看清馬上騎上的形貌,那匹紅馬已馳至不足六丈之處。
馬上騎士眼見這一大清早,山前竟然跪滿這麼一人群人,似乎出於他意料之外,口中驚咦一聲,一把勒緊韁繩,卻已是不及,那匹健馬轉眼便將衝進人群中。
眼見鐵蹄高揚,飛踢而下,那些村民不約而同的發出驚呼之聲,但是未能避開,只好伏地閉目等死了。
驀然一聲沉雷似的大喝,那馬上騎士手掌陡劈而下,隨著馬聲驚嘶,他整個身形飛掠而起,落在登山石階上。
所有的吵雜聲都停止之後,一聲沉喝道:
“你們一大清早都跪在這裡作什麼?”
那些村民全都是雙手抱頭,伏在地上,一心等著鐵蹄從身上跺過,卻久久未覺痛苦,這下一聽喝聲,齊都睜開眼睛向那人望去。
看了這人一眼,他們又不約而同的發出一聲驚呃,趕緊掉轉頭去。
這一回頭,他們便都看到了身旁倒著一匹馬,那匹馬整個頭骨盡數碎裂,白色的腦漿和著紅色的鮮血,灑滿了一地,慘狀使人不敢目睹。
他們鬨然大叫,全都從地上爬了起來,跌跌撞撞的向村裡奔去。
“站住!”
一聲沉喝,那走在最後面的一個老者已被一隻疾伸而來的大手抓住,老者渾身一陣哆嗦,猛一回頭,便看到那個人眼中射出的犀利光芒,嚇得他不由自主的跪了下來,顫聲道:“好漢爺,饒命!”
那單手抓住老者的騎士聞聲一楞,失聲笑道:“哈哈!原來你當我是強盜?”
他一把放鬆了右手,自嘲地道:“世人每愛以外貌取人,難怪你認為我是惡人了,這也怪不得你,天下之人,莫不是如此,雖然他們知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句話,但卻都是憑著自己的好惡來衡量別人的。”
那老者根本沒聽到他說的話,就算聽了,也不會明白話中的意思,他正驚慌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突然聽到—個輕脆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爹!武當山到了嗎?”
老者吃了一驚,循聲望去,只見那醜怪大漢左手託著的大竹簍裡,伸出一個人頭來。他倒吸—口涼氣,還當是自己老眼昏花了呢!退了一步,定神望去,只見那果然是一個小孩子的頭顱,此時正睜大有如晨星似的黑亮眼珠,詫異地望著自己。
老者不由自主打從心底發出一聲讚歎:“好—個俊俏的兒郎!”
那個孩子長得確實俊俏,黑亮的瞳仁,挺拔的鼻樑,硃紅的雙唇,再配上斜飛的劍眉,頭上扎著一個沖天小辮子,整個臉頰有如粉妝玉琢似的,逗人喜愛。
他此刻正睜大了眼睛,凝望著這個老者,道:
“爹,他是誰?為什麼這麼早就站在這兒?”
那醜怪大漢道:“劍南,爹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站在這兒,我正要問問他。”
那老者楞楞地望著站在面前那有似山神般的醜怪漢子,暗忖道:
“天下怎有這種怪事?這麼醜的人,會生出如此俊俏的兒子……”
敢情大漢身高足有八尺,一張臉孔有似周倉,亂髮似草,虯髯如針,再加上左臉上一條長長的疤痕直達下頦,形像恐怖之至,偏偏他又穿著一襲大紅色的長袍,手裡託著一個大竹簍,猛一看去,有似惡鬼山神,怪不得那些村民會嚇得飛奔而逃。
老者呆呆的望著面前這一大一小、一醜一俊的兩個人,一時倒忘了逃走。
那個大漢微一頜首,輕聲道:
“老丈請了,在下顧明遠,因有要事趕赴武當,是以沿途縱馬急馳,不料貴村之人正擋在路途上,以致—時不及停轡,使得老丈等受驚,多有得罪,尚請寬恕。”
這老者還沒想到如此一個魁梧大漢,竟會說出這麼客氣的話來,不由得將心中那股駭怕的念頭拋走。
他躬身道:“真不敢當!說起來是我們的不對,這麼—大清早便擠在路上,害得大俠你損失了一匹馬……”
他的話還沒說完,那個叫劍南的孩子驚叫道:“爹!你把大紅殺了?”
顧明遠眼光掠過那倒在地上已經死去的紅馬,瞼上掠過一絲歉然之色,道:
“若非如此,那麼至少有十幾條無辜的性命便要喪生在它的鐵蹄之下,所以逼得我只好先將它斃了……”
那叫劍南的孩子望著死馬,眼中淚水滾動,埋怨道:
“爹,你看到路上有這麼多人,為什麼不把韁繩拉緊,我知道大紅最乖了,它一定會立定不跑……”
“唉!”顧明遠嘆了口氣,道:“孩子,我知道大紅馱著我們從天山趕到武當,日夜奔馳,功勞不小,可是我是急於趕上武當,加上早晨霧也太大了……”
那孩子藏身在竹簍裡,聽了這番話,淚水已奪眶而出,忍不住低聲的抽泣起來。
顧明遠伸出袖子輕輕的擦拭著孩子的瞼,沉聲道:
“南兒,別哭了,你記不記得五個月前玄天老道長告訴你的話?”
顧劍南點點頭道:“記得,他說只要找到天山雪蓮,配在武當的九轉還魂續命金丹裡,就可以治好孩兒的病。”
“是啊!”顧明遠憐愛的撫摸著自己孩子的臉頰,道:
“只要你的病一好,那麼爹一定替你找一匹比大紅更好的小馬給你騎,那時你能夠走路了,就能夠親自騎著馬,在大漠裡奔馳,南兒,你說該有多好?”
顧劍南臉上現出笑靨,道:“爹,孩兒真希望馬上就能夠下地走路,而不必讓爹、您每天揹負著,孩兒心裡真難過。”
顧明遠笑道:“哈哈,小傢伙,你倒真是個孝子,曉得爹為你所費的苦心……”
顧劍南黯然道:“都是孩兒害了您老人家……”
顧明遠微微—楞,隨即放聲大笑道:“哈哈,你倒怕你老子老了,抱不動你是不是?別說你,我就算帶個兩三千斤的東西又有什麼關係?好在武當山已經到了,雪蓮、朱果也都找到了,來!我們爺倆這就上山去……”
他托起竹簍,正要轉身上山,那一直站在一旁,楞楞的望著他們爺兒倆說話的老者出聲道:“大俠請稍停——”
顧明遠哦了一聲道:“老丈還有什麼事吩咐嗎?”
那老者道:“這位是令郎吧!他是否身有重疾,需要玄天老仙師醫治?”
顧明遠沉聲道:
“不錯,小兒出生於漠北冰天雪地之中,因幼時深受風寒,是以半身血脈不通,至今已有十四歲了,依然無法行動,在下遍訪名醫全都無法醫治,幸蒙玄天老道長應允,親自替他煉丹,所以我從長白準備了應用的藥物,趕赴武當……”
“啊!”那老者臉上泛過一絲惋惜之色,他沒有想到那麼俊俏的一個孩子,竟然會是個殘廢。
他不由得打從心底起了—陣嘆息,忖道:
“老天對人也太苛刻了一點,像玄天老仙師那樣的好人,竟也如此早便駕鶴仙去,不能多留人間片刻,替這殘廢的孩子醫治……”
顧明遠見那老者默然不語,詫異地道:“老丈到底有何指教?”
那老者嘆了一口長氣,道:“大俠恐怕來晚了!”
“什麼?”顧明遠渾身一震,沉聲道:“你說什麼?來晚了?”
那老者點點頭道:“大俠來時是否聽到武當山上傳來的鐘聲?”
顧明遠雙眼之中射出一陣如電的冷芒,定了定神道:
“不錯,莫非那陣鐘聲……”
那老者悲傷地垂下頭來,黯然道:
“喪鐘聲響四十九下,玄天老仙師已經仙去了……”
顧明遠好似遭到雷殛,渾身陡然一震,整個人都呆在那裡,這些年來所寄託的希望,在這一剎那之間,幾乎完全破滅,怎不使他心中難過?
他猛然大吼一聲,右掌一揚,朝著石壁劈去。
那老者只見顧明遠猛地大吼,還以為他失望之下發瘋了,心中大驚,正要說話勸他幾句,便已看到他手掌揚起。
這時旭日初昇,那隻手掌一片硃紅,宛如塗上鮮血似的,映著旭光,閃出一片瀲灩的紅光,恐怖之至。
這老者兩眼睜得很大,嚇得嘴巴都閉不起來,耳邊先是響起一聲尖銳的異嘯,只聽到轟然一陣巨響,石壁上碎石紛紛墜下,一個清晰的血紅手印已經印在石壁上面,深達三寸。
這老者一顆心幾乎從口裡跳了出來,大叫一聲:“啊喲,我的媽呀!”
忙不迭地,跌跌撞撞的連爬帶走,拼命向村裡爬去,還不到十幾步遠,他已無力再爬,暈死過去。
確實,別說是這麼一個村老兒,就算武林中的高手在此,一見顧明遠這印石三寸的“血手印”,也都會為之驚駭,而嚇得不敢動彈。
顧明遠一掌拍出,右足重重的在地上一跺,恨聲道:
“老天呀,你對我顧明遠也太殘忍了!”
藏身在大竹簍裡的顧劍南咬緊嘴唇,強忍住心中的失望,道:
“爹,你別失望,我們還是上山去看看,也許是別的道長……”
顧明遠心中掠過一絲曙光,忖道:
“但願這一陣鐘聲不是為玄天老仙師而敲的,也許他沒有死……”
他一咬牙,道:“劍南,我們上山吧!”
話聲未了,他—個大旋身,有似—片紅雲飄起,飛也似的向山上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