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走到了樓下,才想起來什麼都忘了買。冷氣舒服的逼散了燥熱的感覺,憶瑋摁下電梯的按鈕,忽然從心底生出了不安,幾乎能擊潰自己的意志。她麻木的看着小小的樓層數字在不停的跳動閃爍,然後叮的一聲,停在了某一層。
陸少儉在家,看她失魂落魄的回來,滿臉是汗,有些不滿:“你不會打個車麼?”
她想都沒想,換了拖鞋就説:“沒錢了。”
陸少儉眉毛一揚,帶了笑意看着她:“錢包掉了?”
憶瑋沒理他,扔了包就去浴室。舒服的温度,寬敞的房間,大屏的電視,鬆軟的沙發,連廚房都因為鐘點工的定時打掃而一塵不染,他給自己,提供了多麼好的環境啊……
她靜靜的站在了鏡子前,看到自己臉色,狼狽蒼白,可能真是熱了,又有些暈眩。
此刻躲進浴室洗澡,只是在逃避吧?逃避一直想問的問題,於是站在這裏,和自己對視,試圖尋找勇氣麼?
洗完澡回到客廳,陸少儉替她倒了一杯温水,就擱在茶几上,然後拿眼神瞥她:“快喝。”
憶瑋心不在焉的接過,抿了一口:“工地上的事處理完了麼?”
他笑了笑,很舒心:“嗯,解決了。”
她喝不下去了,動作滯了滯:“嗯……是什麼事?”
陸少儉才要説話,手機在沙發上劇烈震動起來,他俯身拿起來:“王局麼?”
“對。已經沒事了。昨天開始就沒來鬧。”
“好的,真是麻煩您了,下次安排個時間,一起吃個飯。”
他氣定神閒的掛了電話,然後十指交疊着,意態優雅:“你剛剛説什麼?”
憶瑋的手輕輕一抖,半杯水潑出來,沙發的靠墊被打濕了,一片死灰色。她匆忙的站起來去找紙巾,然後低聲説:“沒什麼。”
菜都忘了買,憶瑋問他:“晚飯隨便吃點吧?”他看看時間,起身去拿外套:“不用,我約了人吃飯。”又見到她有些不開心的樣子,忙着哄她:“很快就回來,堅決不喝酒。”
憶瑋勉強笑笑:“我管你那麼多。”
陸少儉走上幾步,抱着她的腰,在她臉頰邊吻了吻,嘆氣:“我也不想出去。”又很快放開她説:“你要是覺得無聊,就約謝淺容她們去吃飯。”
他出了門,屋裏愈發寂靜。憶瑋坐了一會,撥電話給方采薇。
她們約在一家咖啡店。方采薇只要清咖,見憶瑋這樣一幅垂頭喪氣的樣子,驚訝的問:“出什麼事了?”
憶瑋笑了笑,扯了個話題:“這麼晚喝咖啡,你不怕失眠?”
“以前在國外拿咖啡當水喝,早沒興奮的感覺了。”她放下杯子,一臉試探,“你怎麼了?肯定是有心事。”
桌上的那枚小小的燭火,不知怎麼回事,被服務生走過的氣流一帶,無力的閃爍幾下,啪的熄滅了。
方采薇聽完,臉色凝重起來,默默的撥弄手裏的杯子,然後問:“你確定了麼?他們公司真的這麼做?”
憶瑋沉默,似乎不知説什麼好。良久,才説:“我真的不願意這麼想他,可是……”她想起了那個電話,那個精明冷血的商人,怎麼會是自己最愛的那個人?連方采薇安慰她的話都那麼無力:“我覺得小陸不會是那樣的人。他……不會這麼做的吧?”
黎憶瑋彷彿被這一切激發了內心的強悍。她來這裏,並不是要找人分享秘密,然後心安理得的繼續享受生活,於是鎮靜的抬起頭:“采薇姐,你不用安慰我。我找你,只是想聽聽你的意見,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方采薇有一瞬間微窘,然後一挑秀麗的眉,低聲笑着:“對不起。我敷衍你了。”旋即,她説:“你能做什麼?你並不是記者,沒有揭開黑幕的義務。”
憶瑋不説話,手裏的奶茶香氣濃郁,她捧在掌心,暖暖的很舒服。
方采薇忽然覺得自己真是老了,她清楚的知道憶瑋的想法,那讓她覺得敬佩,可是偏偏卻又替她擔心。
“你比我年輕,還有衝勁,有氣魄。你知道麼,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也這樣子,覺得理想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東西。可是後來,費鄴章第一個説我錯了,再後來,他不在我身邊,又發生了很多事,我也彷徨起來,覺得自己好像真的錯了。現在,我寫詩,連和學術沾邊的事都很少做。希望寫出乾淨純真的詩,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是不是也算做一種逃避?”
“憶瑋,我知道你找我的意思。你不想就這樣讓這件事過去,你想為那些弱勢羣體做些什麼。可是又擔心這會影響你自己的生活,因為你愛陸少儉,也不希望他真的那麼冷血。是不是?”
憶瑋幾乎隱藏在黑暗中,無聲的點頭。方采薇一點點的將她的心思抽繭剝絲搬理出來,她反倒是慢慢下定了決心,那種勇氣,像無邊汪洋中一座島嶼,因為潮汐的起落,一點點的浮現出來了。
她慢慢的説,眼底滿是清輝:“我還是先調查好了。如果確實了,我會把它作為素材用在這期專題裏。”
方采薇隔了桌子去握住她的手,由衷的説:“我真高興還能認識你。每次看到你,我就想,真好,世上還是有這樣的人。所以,不管你怎麼做,我都支持你。”
憶瑋的手輕輕一顫,想要縮回去,又垂下了眼睛,只看得見睫毛輕閃:“其實我真的怕。我想,如果是真的,我和他該怎麼辦。”
那麼年輕的女孩子,像是被上天眷顧着,美麗聰明,連未婚夫都優秀得叫人難以企及。卻只是因為她心底的純淨堅持,倒生出了無數的困擾,方采薇無聲的嘆氣,捏了捏她的手,除此之外,卻什麼也做不了。
最後方采薇半開玩笑,俏皮的説:“憶瑋,先別擔心。萬一不是真的呢?就算是真的,也不只你一個人擔心,你們老大也會頭疼。反正嘉業的廣告費用是他收的。我倒要看看,他最後怎麼選擇。”
憶瑋被她逗得一笑,竟然也生出了好奇。遇上這樣的事,她一向崇敬的老大,會怎麼處理呢?她找到了方向,心情也好了些,於是問方采薇:“你們現在……怎麼樣?”
她分明清楚的看到某個下午,費鄴章抱着方采薇,就在辦公室,難免生出些八卦的心態。
方采薇淡淡的點頭:“偶爾也會出來一起吃飯喝茶,關係很淡,説不上好壞吧。”
憶瑋不再多問,可心裏知道,這一步,對老大和方采薇來説也是至關重要,可他們到底邁出去了。
新一期的《鋭》雜誌被送進來。秘書遞給陸少儉,因為還有事,所以在等他翻完,並不急着走。然而,時間一分分過去,她卻覺得總經理的臉色很不對。臉頰的肌肉繃緊了,像是用力的咬着什麼,那麼英俊的臉,有一刻透着不知所措的憤怒。久久的停在一頁紙上,沒有翻動。
她趁着空隙,飛快的看了一眼,很熟悉的名字,黎憶瑋。
既然是陸少儉的秘書,她也替他做過些私密的事,比如訂花。她的老闆潔身自好,只有這麼一個女朋友,聽説互相見過家長,關係穩定。而雜誌的那一頁上,配着一張照片,她也熟悉,就是公司最近新開發的那個項目,在四方路上。
背景是那麼一大片工地,而兩個老人靠着梧桐樹,孤獨的坐在地上。
陸少儉開始撥電話,手指很穩健,聲音平靜,沒有一點點的波動,彷彿他,或者電話那邊的人,都是木偶或者機器人。
“你現在有空麼?”
“那麼下午,無論什麼時候都可以,我等你。”
憶瑋接到這個電話的時候,跑到了院子裏,手都在發抖。可他只説了兩句話,就輕輕掛上了。她不敢再想下去了,越是平靜,他的脾氣就越大,這點憶瑋早就知道。可是此刻,她哪裏是怕他發脾氣,就是怕這一刻——他們把一切攤開了説,彼此認清,失望,最後絕望。
秘書在旁邊聽着,不自主的瑟縮了一下,手足無措的站着,小心的覷着他臉色,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
陸少儉又坐了很久,既不吩咐她接下去該幹什麼,也不讓她出去,彷彿忘了她的存在。良久,才説:“下午是不是有兩個會議?”
她點頭。
“都取消。再幫我接開發辦李局長的電話。”
她如釋重負般跑出去,輕輕帶上門,心情卻好不起來,好像預感到了暴風雨的到來。
很快,廣告部和銷售部的負責人都來了。陸少儉並不耐煩聽他們彙報,直截了當的説:“對於這種不利於公司聲譽的事,我擔心的並不是説這一期的銷售會做不好。四方路上的房產是黃金地段,看中了它的價值的人,絕對不會因為媒體説我們巧取豪奪就放棄。只有一點,公眾的好感度問題,儘量去改善。我不希望看到嘉業成為萬夫所指。”
“至於和《鋭》的合作,暫時終止吧。你們去辦妥就可以了。”他的手指交迭在桌上,修長優雅,臉色也一如既往的平和,可是嘴角帶出了微諷的弧度,“被人這樣反擺了一道,大概真的是個笑話了。”
她也不是第一次來嘉業的大樓,秘書枱的小姐笑容甜美,引着她走進走廊,一邊問候:“黎小姐,總經理等了您一下午了。”
她隨口“嗯”了一聲。秘書已經替她推開門,她站在門口,那副畫面如同拉開帷幕的電影,他就凝固在最深的地方,一動不動,如同青銅塑成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