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黎憶瑋,在一個半月後,又悄悄的回到了常安。
而這一系列的舉動,更像是在宣告,她之前下定的悲壯決心不過比一個笑話稍微正經了一些。租下的房子已經退了,而來之前,憶瑋在網上找了一間不錯的房子,價格公道,地段也好,就是還得等上一個多月。
幸好她還有一個閨蜜。謝淺容和男友王之東開了車來接她,一邊打趣:“這麼快就轉回來了?憶瑋,現在知道我為什麼沒去送你了?”
汽車駛在方正的街道上,街道兩邊是高大的槐樹,那樣寬闊,足足比南方蜿曲纖細的街道舒暢了數倍。亦可見灰褐色的城牆,遠遠佇立着,如同老人,沉澱出濃濃的歷史滄桑氣息。很簡單的,這就是黎憶瑋這樣喜歡這座城市的原因。
“噢,你回來陸少儉知道不?”
“沒啊,好久沒聯繫了。”她聳聳肩,“要是告訴他,我還不是自找麻煩。”
她只能睡客廳的沙發。淺容住的地方也不大,以往有時候王之東也回來過夜,現在自然就要避嫌了。這讓憶瑋覺得很愧疚,反覆又找了好幾處房子,只是都不理想。淺容就反覆安慰她:“沒事,就一個月嘛!到時候你不走我還趕你走呢!”
雖然知道如今網上投簡歷是個石沉大海的事,可是沒有辦法,還是硬着頭皮要在茫茫網絡中尋找招聘信息。開春的第一場人才招聘大會是在週末,她又把簡歷修改了幾遍,盤腿坐在沙發上查看郵箱裏有沒有回覆的郵件。
因為宅在家裏,她自然承擔下了買菜做飯的任務。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就放下筆記本,揉了揉眼睛開始準備出門買菜。
她脖子痠疼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這幾天大概趴在電腦前時間太久,似乎有些嚴重起來,憶瑋也沒在意,在門前彎下腰繫鞋帶。忽然就聽到非常恐怖的“咔”的一聲,從脖子深處響了起來,才覺得整個脖子都成了僵硬的岩石,連抬頭都困難。
這才覺得害怕,模模糊糊記起了以前聽説過的例子,還真有寫作業、玩電腦最後頸椎出問題的,最嚴重好像能讓人癱瘓。
憶瑋忍着疼退回屋裏,走路都覺得帶動了腰椎,一連串的酸溜勁兒,幾乎想要吐出來。她拿了電話,撥給淺容。
淺容嚇了一跳,連聲説着:“你等着啊!我馬上請假出來。要不你躺會兒?馬上就到。”
其實等得並不久,門鈴響起的時候,憶瑋看看時間,才一刻鐘不到。然而她卻感覺在辣椒水中泡了足足有一年時間,掙扎着站起來,挪到門邊,才覺得不對。
淺容應該是有鑰匙的……又努力踮起腳尖看了看。隔了貓眼,門口站着的男人卻像知道她在偷看似的,一雙漂亮的眼睛冷冷一瞥,如強勁的光束透過玻璃,射到憶瑋眼底。她頭皮發麻,愣了兩秒,終於把門打開。
難得見他穿得這樣,一身黑色的西裝,頭髮短而清爽,很簡單的英俊。
陸少儉什麼話都沒説,扶住她的手臂,語氣很平板:“走,去醫院。”握住她手臂的時候,心裏微微一動,還是這麼瘦,隔了厚厚的毛衣,依然覺着纖細得像是微一用力就會碎開。隔了一個春節不見,他也沒刻意去聯繫她,沒想到再見的時候,就成了這樣一幅狼狽樣子。倒也不至於太驚詫,其實她以前就有這個毛病,不過那時候兩人都在學校,他還能時時提醒她一些。
車子停在樓下,陸少儉便慢慢扶着她邊解釋:“謝淺容臨時被喊去開會,就讓我來看看你。”
“哦……你倒能請得出假啊?”
他沒回答這個問題,開了車門,一手扶住車廂,語氣難得温柔:“小心。”
彎腰對憶瑋來説更是困難,又痛苦,臉都皺成了一團,像是吃到一大口芥末。她勉強挺着腰板,直直坐在位置上,目光亦是直視,不敢歪一下。
陸少儉探過身子,想替她拉上安全帶。因她坐得筆挺,便略略擦着她的身子,動作極緩。車子空間小,兩人貼得這樣近,憶瑋就有些不自在,又疼,鬢角都洇出了薄汗,忍不住説:“快點啊!”
他微微一笑,在憶瑋耳邊分外刺耳,有些輕薄的意思,眼角都是燦燦的折射出光芒,説得慢條斯理:“有什麼關係?”
黎憶瑋的臉騰的紅了,她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情侶之間該有的親熱小舉動,兩人以前自然也是有的,不過在分手之後説起來,卻叫自己難堪。她憤怒:“有病!再這樣我下車了!”
他亦驀然冷了臉,抿起了唇角,一言不發,直到醫院。
黎憶瑋舒口氣,這才是兩人之間最真實的狀態,她隨時氣鼓鼓的像是被點燃的炸藥,而他堅冷如岩石,任憑狂轟濫炸,總是巋然不動。
醫生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皺着眉,像是在看自己的女兒:“肌肉緊張,肩周炎。年輕人啊,就是不注意身體。工作太拼命了,晚上還不好好睡覺。這次比較嚴重了……”
真是諷刺,憶瑋恨不得鑽到地裏去。第一,她還沒有工作,不過就是個資深網蟲;第二,晚上不好好睡覺……這句話實在很有歧義……她才要開口,醫生大概把倆人當作了小夫妻,轉頭就對陸少儉説:“回去記得讓她睡硬一些的牀。電腦前面別坐太久。”
陸少儉一手扶住她的肩膀,輕微的皺眉:“會有後遺症麼?”
老太太推了推眼鏡:“從片子上看沒那麼嚴重。不過以後自己一定要注意了。要是發展到後期,可能還得手術。”
也就給配了些藥酒和藥水,他慢慢扶着憶瑋走出來,一邊冷了臉:“你晚上睡哪裏?”
淺容的沙發很大很軟,看來是真的不能再睡了。淺容替她揉藥酒,一邊安慰她:“沒事,咱倆換換。”
憶瑋咬咬牙:“我還是搬出去吧。昨天還有房介所給我電話了,説是有套房子正好空出來。”她又説了街道名,如預期般聽到冷冷的聲線:“那種地方你也敢住?黎憶瑋,你比較適合住院,牀位費還便宜,就是現在名額有些緊張,我幫你找找關係。”
我靠,這説得還是人話麼?!
憶瑋強壓下一口氣,瞪了他一眼。
陸少儉連眼神都像是巨大冰山,毫無波瀾:“去我家吧。”
淺容看看陸少儉,識相的閉嘴。而這句話衝擊力,讓黎憶瑋分神,連眼神都在瞬間呆滯。
好吧,她寧可去住院。住院太誇張,就去住酒店。
陸少儉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簡直從鼻孔裏哼出氣來,眼神鄙夷:“你已經夠惹人煩了。讓你住我家是因為我要出差,正好半個月,到時候你正好搬到租的房子裏去。”
“那不行吧……沒人照顧憶瑋,我也不放心。”淺容插了一句。
陸少儉對着別人,立刻又是像是換了個人,温和像是憶瑋以前在博物館看到的古玉,內裏都煥發着淺淺光澤。他點了點頭:“嗯,我請了鐘點工,可以照顧她。”又頓了頓,“我認識一個老中醫,正好幫她針灸治療幾天。”
正好王之東過來,見小小的客廳了擠了那麼多人,不由笑了笑:“這是校友聚會呢?”
此情此景,憶瑋真是覺得自己不該再這樣拖下去了。將行李都塞進陸少儉的車,她乖乖坐着,一聲不吭。直到開到一座陌生的小區,她才驚覺:“咦,你搬家了?”
房子很寬敞,裝修也簡單的以冷色調為主,對於一個單身男人來説,空閒了好幾個房間。
憶瑋很羨慕:“原來搞建築一行這麼有錢啊!我表弟快高考了,到時候就讓他報這個。”
他聞言,緩緩的轉過身子,神色複雜,語氣中又帶了淡淡的諷刺:“你也會羨慕這個?呵……那麼,當年從金融系轉到政治系,後悔了麼?”
脖子上愈發的一陣陣針刺感,黎憶瑋卻連吵架的力氣都沒有了,慢慢坐了下來,嘴角帶了苦笑:“我不知道……陸少儉,好像我一直在尋找什麼東西。可一旦接近了,就發現那不是我想要的。所以,真的談不上後悔。”
大二是學校規定可以申請轉專業的一年。黎憶瑋很鎮定的將申請書遞給了輔導員。按照學校的規定,她的成績當然是無懈可擊,完全符合轉專業的各項要求。只是人人不解,連繫主任都找她談話。
金融這樣熱門,能考進都已經很不容易。滿頭白髮的老院長和藹的請她喝茶:“我的意見呢,你對政治很感興趣,可以在課外多花點功夫。畢竟是大學了,你們空閒時間多。但是對於未來,學金融是個很好的選擇。”
而她絲毫不怯場:“老師,我高考填志願那會是不得不聽我媽的話。現在好不容易有了這個機會,説明學校還是很重視學生自主心願的。我真的對金融沒什麼興趣。”
老先生看着手上那份成績單,滿滿的一排優秀,有些無奈,卻又笑得很慈祥:“既然勸不動你,我只能批准。”末了,又感嘆,“小姑娘很有想法,可惜現在啊,不是五四那個年代了。”
而向來冷清的政治系,幾乎人人知道了有這樣一個女生,不知真傻還是假傻,甘願轉系過來,等着三年後失業,倒也算大新聞一件了。每個老師上課,都會拿着名單沉吟:“哪個是新轉來的?”
從政治學原理到執政黨建設,這些課程,本身很枯燥,她倒不以為意,常常因為某個觀念在下課拉着老師問個不停。後來有個老師因為和她熟稔,隨口就説:“黎憶瑋,你的觀點還是有些偏右。如果結合現實來看,恐怕會很失望的。”
她偏右麼?這倒從來不覺得。她坐在圖書館,翻看公民和男性權利宣言,再到女性權利宣言。因為是影印本,所以一個個的查單詞,抄了好幾本筆記,那些真理是不言而喻,又為什麼會失望?
就是那個學期認識了陸少儉。他們常坐一張桌子上。她翻着字典看原著,他就在查資料。有一天下午,憶瑋吃了晚飯回到圖書館,偌大的圖書室竟然只有他們倆人,他丟開筆,往椅子上一靠:“喂,下午怎麼沒來自習?”
她亦不是怕生的人,大大方方的和他對視:“考六級啊。你看,這些人肯都是考完慶祝去了。”
他頷首微笑:“考得不錯吧?我看你每天都在看英語。”
有什麼用?憶瑋其實考得相當的爛,她看的那些關於西方政治理念闡述的文章,用詞離現代英語大約相差了有兩三百年。好比莎士比亞寫的東西,到了現在,需要用當代英語再翻譯一遍。
簡單兩三句話,又各自埋頭於書本,彷彿是不經意間的交集,片刻即忘。
如果真的是那樣,倒也很不錯。至少不用再像這一刻,他坐在自己面前,不經意的對她提起:“前幾天遇到李澤雯了,她升得很快。”
李澤雯是她原本金融系的同學,大一的時候成績還不如她。其實那一屆的同學中,最後都簽得很不錯,個個都是社會精英,不像她,真的應了系主任的話,一再的滯銷。
她不過微微仰了仰頭,對這個話題沒興趣,清清亮亮的眸子一轉,一手撫了後頸:“我接着説。陸少儉,我知道有時候你真的挺煩我,偏偏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又常常要幫我。比如這次,我真的挺不好意思的……”
他斂了斂神情,似乎在説玩笑話:“我們還能有什麼情分?就當作校友一場,該幫忙的,我不會推辭。”
她的聲音有些無意識的渙散開,自顧自的説:“你知道我為什麼每次都對你那麼兇麼?其實我也知道不好。可是我們分手快一年了,老是這樣子,我覺得不自在。這樣糾纏不清的,我還特心虛。”
陸少儉長且清瘦的手指輕輕挑開一塊白色的膏藥,漫不經心問她:“心虛?”
憶瑋竭盡全力的點點頭,一臉沉痛:“心虛……藕斷絲連,分手曖昧,我都覺得矯情得很……”
話還沒説完,脖子上“啪”得被拍上了一張膏藥,疼得她眼淚汪汪,倒吸一口涼氣。
“女人都容易想太多。黎憶瑋我告訴你,誰和你藕斷絲連?誰和你玩曖昧?”大概知道了手勁有些大,陸少儉有放輕了動作,替她緩緩按摩,語氣卻越來越狠,“和你在一起,真是我年少無知才幹出來的事兒。”
黎憶瑋默不作聲,長長的噓了口氣。
他的動作緩了緩,像是在期待她的反應。
憶瑋轉不過腦袋,只能站起來,整個身子都面向他。因為笑得誠懇,倒像無害的小動物,滴溜溜烏黑的眼睛,彷彿紫得發黑的水晶葡萄:“你能這樣想,真的太好了。”
陸少儉的表情有些古怪,像是有怒氣漾開在了眼中,可嘴角分明又勾起微笑的淺淺弧度。他什麼話都不説,隨手將一盒剩下的膏藥擲在地上,走得乾脆利落。
憶瑋不知道自己哪裏又惹他生氣了,嘆口氣。膏藥一貼上去,慢慢的開始發熱,略微緩解了疼痛。陸少儉從房間出來,款式簡單的黑色大衣敞着,腳步微快,更顯得風度翩翩。他隨手指房間給她:“你住那間。一會有鐘點工來做飯。”
她一時間沒法轉頭,只能用眼角餘光看着他離開,“噢”了一聲,順口問了一句:“又要去設計所加班啊?”
陸少儉手扶着門框,語氣似笑非笑:“你什麼時候這麼愛管閒事了?”像是急着赴約,又有些像夜生活豐富的公子哥兒,沒來得説辦半句,就把門甩上了。
玻璃窗外就是兩排梧桐樹,枝丫肆意的張揚着,因為沒有綠葉,反倒透着一股叫人心中起暖意的褐黃色。又纏上了大排的彩燈,夜色中像是淺笑雅然的花朵,寒風微一拂過,彷彿就流光溢彩,落英繽紛。
整一條街都是極有腔調的咖啡館,有着繞口的法國、意大利名字,或者各種玲瓏巧思的中文拼寫,骨子裏都透着精緻和微微讓人生出厭倦的城市氣息。
夏之岱喝了一口茶,懶懶的笑了笑:“怎麼,接手了才覺得辛苦?”
“比我想象的複雜。至少,比單純做一個設計師複雜得多。”陸少儉不愧是理工科出身,斟詞用句都透着精確度,“但也不是應付不來。”
“你這麼説,就是沒什麼困難。為什麼板着臉?”
陸少儉不答,卻招手喚來了侍者:“給我拿包煙。”
對面的男子反倒笑了,露出潔白的牙齒和相比之下愈加黝黑健康的膚色。
“看樣子是情傷了。”夏之岱笑得肆意張揚,這個人,有時候會像是一頭伏在暗色深處的狼,露出的眼神鋒鋭,更多的時候,則驕傲爽朗如同駿馬。總之,生意場上也好,私下交往也罷,總是像充滿了勃勃生機的野性動物。
“本來喊你出來也就道個別。順便説一句,這次的度假村設計方案很好。合作挺愉快。”夏之岱輕敲着桌面,“看樣子你有更要緊的事,不耽擱你了。”
“又要去草原了?”陸少儉微笑,一點點心事被層層掩埋在眼波深處,“別啊,再坐會。”
“這個季節去那裏沒意思。”他沉吟着,“要是覺着這裏悶,咱們換個地方。”
陸少儉還沒應他的話,一個身材纖長的女子走過來,如同古代戲文中婉轉媚人的女子,臉上微笑極美:“這麼巧。夏先生,師兄。”
都是認識的。
夏之岱示意她坐,説:“最近不忙麼?”
李澤雯笑,指甲上是潤澤飽滿的透明色,淡淡泛着亮色。
“一個月了,今天頭一天休息。倒是你們兩個大忙人,今天還難得有時間來喝茶麼?”
陸少儉在一旁淡淡聽着,見着這個八面玲瓏且的師妹,卻又記起了家裏的另一個師妹,嘴角竟是一絲澀然笑意。
“哦,陸師兄,月底我們同學聚會,也通知了憶瑋。”
“喊她做什麼?她不是轉系了麼?”這一刻聽見黎憶瑋的名字,幾乎叫他驚了一驚。
李澤雯的笑意味深長,淡淡燈光下顯得明眸欲漾:“那倒不會。她一直和我們班同學關係不錯。”
陸少儉的手機響起,他看了一眼,家中的座機。
是家中請的鐘點工阿姨,他嗯了一聲,心緒有些複雜。
“陸先生,黎小姐一直在吐。你……要不要回來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