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萬里盤膝坐在裴家的地板上,抱着吉他,對雪珂反反覆覆的唱着一首他新譜的歌:
“蝸牛與黃鸝鳥,城門和雞蛋糕,
都是昨夜的名詞,昨夜已隨風去了。
今天的歌兒改變,每個音符都在跳躍,
跳躍,跳躍,跳躍,
跳躍在你的頭髮上,跳躍在你的眼光裏,
是你的每個微笑,是你的每個微笑,
把我的音符弄醉了。”
他唱得很生動很迷人。但是,雪珂並沒有微笑。她坐在沙發裏,猛啃着自己大拇指的指甲,把那指甲都啃得光禿禿的了。她心裏亂精糟的,情緒緊張而不安定。今天下午唐萬里沒課,是她把他拉回家來,想好好的談一談。下午,媽媽去上班,家裏沒有人,她正好利用這個機會,和唐萬里攤牌。
她不知道這位七四七有沒有預感,或者他根本不準備讓要發生的事發生。他一進她家門,就踢掉鞋子,盤腿而坐,抱起吉他,對她唱起歌來了。好一句:是你的每個微笑,把我的音符弄醉了。説真的,雪珂喜歡這支歌,好喜歡好喜歡這支歌,勝過了“如果有個偶然”,勝過了“陽光與小雨點”。只因為它那麼“生活”。蝸牛與黃鸝鳥,城門與雞蛋糕,少年的詞句都隨風去了。今天,今天,今天的七四七可能要從雲裏霧裏落到地面來了。她不啃手指甲了,從沙發裏站起來,她必須要有勇氣開口!悄眼看他,他面容坦然,眼睛閃亮,唇角帶着笑意。哦,他不知道她要説什麼嗎?還是他不肯去知道!他那麼年輕,進了大學,就為了掌聲和包圍而活着,他的字典中,從來就沒有“被拒絕”這個怪名詞!
她去給自己倒一杯水,心裏模糊的想着開場白。她的喉嚨又幹又澀,必須喝口水,清清嗓子再説。倒了水還沒喝,唐萬里坐在那兒開了口:“也給我一杯!”她把杯子拿到他面前去,他仰頭看看她,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然後低下頭,就着她的手,去喝杯子裏的水。她望着那顆滿頭亂髮的頭,一時間,真想把這腦袋抱在懷中,大喊一句:“讓那些意外都沒發生!”真的,如果不遇到葉剛,她的世界裏就只有七四七了。她低頭看他,他一口氣把水完全喝光,抬眼對她微笑,眼鏡片閃着光,眼睛也閃着光。
她再倒了杯水,喝完了,放下杯子,她滿房間亂繞,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兩隻手在裙褶中絞來絞去。他又在調絃了。拿着彈吉他用的小塑膠片(pick)撥着每根弦,歪着頭去聽那弦發出的音響……她突然停在他面前了,下定決心,一本正經的説:“放開那把吉他!唐萬里,我有話跟你談!”
“儘管説!”他頭也不抬,繼續調絃。“我聽得見!”
“唐萬里,”她很快的、堅決的、一鼓作氣的説:“你一直是個好瀟灑,好引人注意的人,在學校裏,你是個響噹噹的人物,在校外,你的名氣也不小。很多女孩子喜歡你,你自己也知道……所以,我對你不算什麼……”她住了口,這個開場白很壞很壞,她睜大眼睛,嚥了口口水,望着他。他的絃聲停了停,又繼續響起來,叮叮咚咚的,聲音失去了和諧,變得有些尖利而刺耳。“你到底想説什麼?”他粗聲問。
“唐萬里!”她被他一逼,衝口而出。“我要和你分手,我心裏有了別人!”一聲碎裂聲,吉他的弦被他弄斷了,同時,他手中那小圓片鋒利的邊緣,直切進他的手指肌肉裏。他摔開吉他,從地上直跳起來,蒼白着臉罵了句:
“他媽的!”鮮紅的血液從他手指上冒出來。雪珂一驚,本能的衝上前去,只看到他緊握着手指,而血從傷口中往外冒,一直滴到衣服上,她嚇呆了,扳開他的手去看,驚喊着:“怎樣?怎樣?怎麼切了這麼深一條?”
他用力從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來,推開了她,他往浴室跑,寒着臉説:“放心!流這麼點血不會要了我的命!”
她跟着跑進浴室,他放開水龍頭,用自來水衝着傷口,她找出紅藥水、消炎粉和ok繃,嘴裏急急的嚷着:
“不要用自來水,當心細菌進去!過來,我給你上點藥,包起來!”他伸手搶了一塊ok繃,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往傷口上一貼,返身就又奔回客廳裏去。她拿着消炎粉追出來,一個勁兒的喊着:“不行不行,你一定要消消毒,上上藥!要不然傷口會發炎……”他站住了,挺立在她面前。他伸手從她手裏取走了消炎粉的盒子,丟在茶几上。然後,他迅速的拉住她,把她拉進懷裏,他的頭俯下來,嘴唇緊壓在她唇上。
她像被火燒到般驚跳,用力推開他,她僵直着身子,退了好幾步才站穩。瞪大了眼睛,她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用牙齒咬緊了嘴唇,半天,才費力的吐出幾個字來:
“不行。唐萬里,不行。”
他站着,挺直得像一根樹幹。他臉上毫無血色,嘴唇發青。他的眼睛直視着她,那嘻笑的神情已完全消失。他在重重的呼吸,胸膛急促的起伏着。
一時間,室內好安靜,安靜得讓人心慌,安靜得讓人恐懼,安靜得讓人痛苦。
似乎過了一世紀之久,他終於開了口,聲音沙啞。
“他是誰?”她用舌頭潤着嘴唇。“你不認得的人。”她勉強的,掙扎着説:“你也不需要知道他是誰,那並不重要。”
他僵硬的點點頭。“你在徐家遇到的人!”他清晰的説,聲音壓抑而痛楚的從他齒縫中迸出來:“那失蹤的一夜。我早猜到了,你不會一個人失蹤。”他狠命咬牙,咬得牙齒髮出摩擦的聲響。“聽着,雪珂。那天晚上是我不好,我忽略了你,”他費力的説,費力的在控制自己的驕傲。“不過,用這種方式來懲罰,未免太嚴重。”“不是懲罰,不是懲罰!”她喃喃的説,淚水就一下子衝進了眼眶。怎麼?她心裏拚命在罵自己,你要和他分手,怎麼又痛苦得像要死掉?唐萬里啊唐萬里,她心中在喊着,你是滿不在乎的,你根本弄不清楚什麼叫“愛”的,你和我只是玩玩的……你不在乎,你不在乎,你一定要不在乎!她吸氣,忍着淚,聲音顫抖着。“唐萬里,你瞧,你暑假就畢業了,然後你要受軍訓,然後你可能出國……大學生之間的交朋友,本來就前途渺茫……不,我真要説的不是這個,而是……而是……而是……”“別説!”他急嚷,衝過來,他再度抓住她的胳膊,他眼底是一片令人心碎的驚惶失措。“不要説,不要説。”他低語。“雪珂,那天你站在游泳池裏,一臉的無助,滿身的陽光。那天,你已經拴牢了我。當我游到你身邊,把手伸給你的時候,你可以不接受的,你可以不理我的。如果早知道有今天,那時你為什麼要理我?”他搖頭,拚命搖頭,抽了口氣,他自言自語的説:“講這些都沒有用,講這些都沒有用……”抬眼再凝視她,他眼底的倉皇轉為恐懼,除了恐懼以外,還有深深的傷痛。那麼深,那麼深,雪珂幾乎可以看到他那顆驕傲、自負、快樂、年輕的心,已經被打擊得粉粉碎了。
“唐萬里!”她掙扎的喊着,淚珠在睫毛上。“你聽我説,我抱歉,我真的抱歉,説不出有多抱歉……”
“不要説!不許説!”他阻止着,眼眶漲紅了。“雪珂,你只是在跟我生氣,我並不是木頭,我知道你在生氣。你太纖細了,而我太馬虎了。雪珂,”他啞聲説:“我會改,我會改。上次,我説不遷就你,那是鬼話!我遷就你,遷就你……”他閉了閉眼睛,臉色從沒有如此陰鬱:“我發誓,我會改好,我會!”她再也忍不住,眼淚撲的滾落了下來。她越想控制眼淚,眼淚就流得更兇,她吸着鼻子,還想要説話。而他,一看到她掉淚,就發瘋了。他用雙手緊抱着她,瘋狂的去吻她的眼睛,吻她的淚,嘴裏嘟嘟的,語無倫次的嘰咕着:
“我不好,我太不好。我一直被大家寵壞。我的自我觀念太強,我不懂得如何去愛別人,我甚至不懂得什麼叫愛!現在我知道了……原來失去你會讓我怕得要死掉,那麼,這一定是愛了。雪珂,我自私,我小器,這麼久以來,我們相處在一塊兒,我甚至吝嗇於去説一個‘愛’字,我總覺得這個字好肉麻,總覺得不必去説它!我是傻瓜!我笨得像個豬!雪珂,你心裏不可能有別人,那個人絕沒有這麼大的力量,在短短幾天裏讓你改變!讓你改變的是我,我的粗心,我的疏忽,我的自私,我的盲目和自大……這些該死的缺點讓你傷心,是我傷了你的心,是我,是我,是我……那個晚上,掌聲讓我迷失,我居然去注意別的女孩而疏忽你,是我該死……”“不!不!不!”她低喊着,慌亂的想掙開他的胳膊,但他把她箍得死死的。淚水如泉湧出,奔流在她臉上,掉落在他們兩人身上。她的心臟絞扭成了一團,她的思緒也亂得像麻一樣了。再也沒有想到攤牌會攤成這樣的場面,再也沒想到,整日嘻嘻哈哈的唐萬里,會説出這些話來。更加沒想到的,是他那份感情!不能相信,真不能相信!他從沒有這樣強烈的向她表白過!從沒有這樣低聲下氣、委曲求全過!他是那麼粗枝大葉的,是那麼滿不在乎的!“不!不是你錯!”她哭着低喊:“唐萬里,你一定要聽我説!不要打斷我,你一定要聽我説!事情已經發生了,第三者已經介入了!我不能騙你……”她哭得更厲害。“我……我……我還是你的好朋友,永遠是你的好朋友!男孩和女孩之間,除了愛情,還有友情,是不是?是不是?”他停止了嘟囔。他盯着她看。他用衣袖為她拭淚,手指抓着袖口,他把衣袖撐開來,吸乾她的淚痕。很細心,很專注的吸乾那淚痕,好像他在做一件藝術工作似的。“為什麼要哭?”他低聲問。“擺脱一個討厭的男孩子用不着哭!”“你明知道你不討厭,你明知道你是多可愛的!”她嚷着,從肺腑深處嚷了出來。他歪了歪頭,眼光怪異。
“謝謝。”他短促的吐出兩個字來。放開了她,他轉身走開,去找他那斷了弦的吉他。拿起吉他,他挺了挺背脊,深呼吸,揚着下巴,似乎努力想找回他的驕傲和自信。然後,他走向房門口,他終於走向門口,預備走掉了。他的手搭在門柄上,佇立了片刻。“明天,還要不要我來接你去學校?”他忽然問,並沒有回頭。“不。”她用力吐出了幾個字。“不用了。”
他轉動門柄,打開房門,他身子僵得像塊石頭。舉起腳來,他預備出去了。忽然,他“砰”的把房門上,迅速的轉過身子,背脊緊貼在房門上,他面對着她,沒有走。他在房門裏面。“告訴我怎麼做,”他大聲説:“怎麼做能讓你回心轉意?告訴我!”她驚悸的睜大眼睛,驚悸的搖頭。
他眼中充血,佈滿了紅絲,他看她,眼神變得狂亂而危險起來,他生氣了,他在強烈的壓抑之後,終於要爆發了。她把整個身子靠在牆上,下意識的等待着那風暴。等待着他的怒火與發作。他又向她一步步走過來了,青筋在他額上跳動。他左手還拎着他的吉他,他的右手僵僵的垂在身邊。他逼近了她,抬起右手,他想做什麼?掐死她?
她一動也不動,眼睛靜靜的、茫然的大睜着。
他的手摸着她的脖子,手指因彈吉他而顯得粗糙。他的手滑過那細膩的皮膚,往上挪,驀然捏住了她的下巴。他用力捏緊,她頰上的肌肉陷了進去,嘴唇噘了出來,她因疼痛而輕輕吸着氣。“你怎麼可以這樣做?”他憋着氣問:“你怎麼可以把一段感情説拋開就拋開?你怎麼可以輕易吐出分手兩個字?你的心是用什麼東西做的?大理石?花岡巖?你——”他咬牙切齒:“怎麼可以這樣冷血?這樣殘酷?這樣無情?”
她死命靠在牆上,死命吸着氣。
他忽然放鬆了手,把嘴唇痛楚而昏亂的壓在她唇上。
她沒動,她和他一樣痛楚,一樣昏亂,而且軟弱。
他抬起頭,眼眶濕漉漉的。
“世界上的女孩,決不止你一個!”他摔了摔頭,認真的説:“祝你幸福!”他很快的轉身,大踏步走向門口,轉動門柄,這次,他真的走了。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眼看着房門闔攏。她忽然像個泄了氣的皮球,整個人都癱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