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出乎陳綏寧意外的是,清晨醒來的時候,他本以為能收到一兩道留言,譬如助理給他留言“許小姐已經到了,就住在隔壁房間”或者“昨晚的機票沒有訂到,她今天上午才到”。他獨自在床上靠了一會兒,又漫不經心的看了眼手機,確定了什麼信息都沒有。
他披了睡袍起來,洗完澡,又用完早餐,助手的電話才打進來。
顯然他的助理比任何人都瞭解老闆的心意,在交代完今天的行程之後,狀似不經意的說:“許小姐昨晚關機,聯繫不到。”言下之意,便是她沒有趕過來。陳綏寧低頭喝著茶,“嗯”了一聲。
這一天行程忙碌,會議間歇,助理看了看拿手支著下頜的陳綏寧,走過去在他耳邊說:“柏林到了。”
他笑著站起身來,似乎還喃喃說了句:“這小子,現在才來。”
柏林是風塵僕僕的趕來的,衣服未換。他的習慣素來如此,總要先將工作上的事務解決,才會鬆一口氣。陳綏寧見他眼下淡淡的青色,笑了笑說:“先去休息吧,待會兒還有個晚宴,我們一起去。”
夜色漸漸沉降下來,柏林的助理提醒他晚宴的時間差不多快到了,卻看見這個年輕人靜靜地站在窗前,一手插在口袋,一手還拿著手機,不知在想些什麼。
在OME的高層中,這個上司真的算得上極好相處。他簡直難以想象假若陳綏寧是自己的上司,他……有可能會和下屬們一起出去吃涮鍋唱KTV麼?
“老大——”他又提醒了一次,“差不多了。”
柏林伸手將自己的領帶扯下來,隨手扔在沙發上,笑笑說:“幫我想個理由應付下老大,我有事。”
半個小時之後,陳綏寧在人群的簇擁中,聽到助理在自己耳邊輕輕的說:“柏先生身體不舒服,不過來了。”
他點了點頭。
“還有……”助手躊躇了片刻,這個空當,已經有人擠過來,滿臉帶笑的與陳綏寧寒暄。他不得不等了一會兒,又壓低了聲音說,“許小姐一個小時前下了飛機。不過——她沒有入住您吩咐預定的酒店。”
修長的手指間還持著的長腳酒杯,他漫不經心的晃了晃,淡金色的液體一層層的洌灩開。只是他並沒有說什麼,點了點頭:“知道了。”
宴席結束之前,主人向他致意:“陳先生,合作愉快。”他亦風度翩翩的舉杯,杯中液體微微沾唇,便放了下來,拿過侍者手中的白色手絹拭了拭唇,便離開了。
汽車飛馳在這座陌生城市的大街上,陳綏寧坐在後座,暗色幾乎隱去了他所有的表情。綠燈轉跳成紅燈,車身微微一頓,他忽然開口,卻報了另一家酒店的名字。
初秋的天氣,淅淅瀝瀝的開始下雨,蜿蜒出一道又一道的水痕。雨刷有一下沒一下的刮過玻璃,前邊車輛的尾燈迷離出一個又一個紅黃相疊微帶暖色的光暈。年輕男人先從出租車上下來,並未讓門童接手,自己打開傘,一手扶著門,體貼的等著女生出來。他並未與她靠得很近,卻始終注意著不讓雨絲飄進來。
大堂吧裡放著柔緩的音樂,佳南要了一壺大紅袍,親自執了茶具,將一杯香馥的茶水遞給柏林。他的視線一直落在她那雙靈巧纖長的手上,直到接過來,才笑了笑:“謝謝。”
其實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了——之前的新聞炒得沸沸揚揚,一日之後便又銷聲匿跡。那時他在外地差旅,打電話過去,卻始終關機。柏林心底不是沒有擔心,卻因為兩人關係隔了一層,始終無法真正的去找到她,畢竟那時,她對自己說了那樣一番話。
彼時他的沉默,是對她最後的尊重。
只是今天看起來,許佳南似乎不像是他認識的那個女生了。她好像習慣了用笑來掩藏什麼,以前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眼神,如今竟然也像是墨藍的海水,令他想起了從來都是深不可測的陳綏寧。
“那麼,謝謝你還願意來見我。”佳南抿了口茶,忽然想起了最後一次見他時自己狼狽的樣子,忍不住自嘲地翹起了唇角。
年輕的男人原本是穿著一套極為正式貼身的黑色西服,只因出門的時候扯掉了領帶,帶出幾分休閒的意味,加之短短的頭髮,襯得眉宇極為俊朗。他一笑間露出雪白的牙齒:“沒什麼。”
“那麼之前我拜託你的事,也謝謝你了。”佳南抬起頭,額髮便落下來,眼睛完成了很好看的月牙形。
他沉默了一會,點頭答應了,最後卻忍不住說:“佳南……”
佳南迎上他的目光,卻只是明快一笑:“你知道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只是煩勞你牽線。假如實在為難,也沒有關係。”
柏林注視她良久,才點頭說:“我知道了。”
她便站起來:“那麼就這樣吧。耽誤你這麼久,真不好意思。”
他亦站起來,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低聲說:“不要勉強。”
她衝他笑一笑,慢慢的轉身離開,時間似乎有些膠滯,柏林幾乎能看到她轉身時微微擺起的裙角,他只覺得……看不透她。她父親重病,濱海險些易主,而她如今請他從中斡旋,間接的表達了想要與博列尼重新談合作的意向——這件事對自己來說不難,哪怕不願意直接與大伯接觸,自己也不需出面,可以讓旁人代勞。
可她想做什麼?
柏林倏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她在飛機上蹙著眉頭,睡姿亦是楚楚可憐。而現在,一年不到的時間,物是人非。
佳南訂的是普通的標間,她將房卡插入取電,又燒上水,這才從行李箱中裡拿出了一小塊普洱茶餅。
門上扣扣扣三聲,不多不少,不急不緩,想必來的人總是這樣鎮定自若。佳南唇角微微一勾,卻並不著急站起來,仔細的將茶分好,才打開門。
陳綏寧站在門口,沒有慍色,一樣微微笑著,淺色襯衣與深色西褲,清貴逼人。
她亦若無其事的側身讓他進來,抿唇笑了笑:“來得正好,水剛剛燒開。”自顧自的端起水壺,輕輕澆注在杯中,洗了洗茶,又註上第二杯,才遞給陳綏寧。
他看著她從容不迫的動作,目光卻落在她右手手指上那串褐色的尚未痊癒的燙傷皮肉上。一時間誰都沒說話,只有瓷杯中氤氳起一團暖氣,冉冉在兩人間升起。
“是在等我?”他伸手摸摸她的頭髮,難得笑眯眯的問。
“你再不來找我,我就要睡覺了。”佳南打了個哈欠,懶懶撥開他的手,語氣微嗔。
她虛情假意,他亦恍然不覺:“怎麼不住我幫你安排的地方?”
“你那裡?人太多了,你老婆剛生了孩子。人言可畏。”
“又不是翡海。”陳綏寧靠在沙發上,深深看著她,“你怕別人……現在倒不怕我了麼?”
她捕捉到他眼神深處的鋒銳,抿唇笑了笑:“怎麼,我和柏林見了一面,你會生氣嗎?”
燈光淺淺落下來,佳南穿著柔和色系的雪紡掐腰連衣裙,烏髮明眸,臉部的輪廓都顯得異常柔和,而這樣的輕聲軟語,亦是他強錮她在身邊後,她頭一次這樣說話——陳綏寧忍不住眯了眯眼睛,伸手將她拉進懷裡,慢慢的說:“知道我會生氣,你還是要見他?”
“公事。”她感受到他的掌心溫柔的摩挲在自己的髮間,亦懶洋洋的閉了眼睛,彷彿是一直倦了的貓咪,“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他若有所思的說,“有什麼事你要他幫忙,而不找我?”
“比如說報復你什麼的……”佳南依舊閉著眼睛,愈發覺得倦澀,只喃喃地說。
“是嗎?”他越發覺得興味,索性伸手搖搖她,“怎麼報復?”
“不是啦,我只是找他幫忙與博列尼牽個線。他們可以和邵勳合作,也就能和我合作。”
陳綏寧皺了皺眉:“合作什麼?”
沙發並不算大,她微微一動,半個身子便幾乎伏在他身上,只隔了兩層薄薄的布料,彼此的肌膚都溫熱。
“你知道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假若不是像之前的惡意收購,我樂意與他們談一談。”她輕聲說,像是帶了無限疲倦,“我不想管了。”
最後一句帶了不耐煩與驕縱任性,倒真像是以前的許佳南。陳綏寧的手不輕不重的撫在她的後背,闔上眼睛想了一會兒,才淡淡的笑:“起來,去床上好好睡。”
她“唔”了一聲,懶懶的依舊沒動。陳綏寧無奈,將她抱起來,放在床上,只留下一盞床燈,轉身去了浴室。
因是標準間,兩張床都不算大。陳綏寧出來的時候只穿了一件浴袍,走到佳南身邊,躺了下去。她閉著眼睛,呼吸平緩,已經睡熟,他這樣一打擾,她便皺了皺眉,不知喃喃說了句什麼,便翻了個身。
陳綏寧笑了笑,讓她的頭枕在自己手臂上,將她抱在懷裡,唇角似有似無的貼在她的眉心間,亦閉上了眼睛。
這個夜晚安靜而綿長,身邊的人已經熟睡,而她縮在他的懷裡,依然是平穩地呼吸,只有眼睛卻是一直睜著的,異常的明亮。
清晨醒過來,佳南一側身,身邊他還躺著,半摟著自己,吻了吻她的眉梢:“醒了?”
她的表情還有些懵懂,似乎一時間忘了這是什麼地方。
“去換身衣服,幫我拿衣服。”
“呃?”
“乖,快送來了。”他輕輕拍拍她的臉頰,“昨天過來的時候,什麼都沒帶。”
佳南“哦”了一聲,剛剛洗漱完畢,就有人來摁門鈴。她取了過來,扔給他,言笑晏晏:“今天忙嗎?”
他說了句“還好”,一邊慢條斯理的整理自己,看著她坐在鏡前化妝。佳南只刷了刷睫毛便沒再讓他等,一道坐了電梯去吃早餐。
頂樓的旋轉餐廳中,他展開一份報紙放在膝上,抿了口清咖啡:“我們談談。”
她眉目不動:“談什麼?”
“既然不想管了,那麼不如將濱海山莊讓給OME。和博列尼談,他們只會出價更低。”清晨的陽光下,他的眉目熠熠,白襯衣外鬆鬆套著一件淺咖色毛衫,雲淡風輕地說,“至少我還能照拂你。”
佳南皺了皺眉:“為什麼?”
她的困惑顯而易見,陳綏寧反倒笑了,傾身過去:“關北開張在即,你說呢?”
哪怕濱海不懼關北的競爭,對方卻會咬緊這一點壓價,不會鬆口。
她秀氣的眉頭皺得更緊,纖長的手指攏著溫熱的豆漿,一時間不開口。
他便閒閒移開目光,自顧自的去看報紙了。
“OME悄無聲息的籌備關北酒店這麼久,假如收購濱海……你們之前的策略不就要大動?”
他聳聳肩,臉上的笑意淡淡,彷彿是在與她調情:“是有些麻煩,不過你若一直這麼乖,我不介意更麻煩一些。”
佳南托腮望向窗外,想了許久,嫣然一笑:“還是說你早就想好了……我不會拒絕?”
而她的內心,遠沒有外邊那樣風和日麗——若是在父親出事的時候他提出這樣的建議,自己一定魚死網破;而現在的心境不再如當初那麼決絕激動,權衡利弊,倒是有可能同意。
他果然將每一個細節都拿捏得無可挑剔。
佳南唇角噙了一絲微笑,抬眸望向他:“你讓我再考慮考慮。”
“時間不多了。”陳綏寧依舊沒抬頭,只是好心的告訴她,“關北一開業,什麼都難說了。”
佳南依舊是怔怔的看著窗外,像是無意,隨口說:“原來你要的是這個。”
輾轉這麼久,所謂愛恨,假若只是用這樣一座酒店來衡量,倒也實惠簡單。
他放下報紙,語氣半真半假:“不,小囡,我要的更多。”
她便回頭看他,唇角彎成極柔美的弧度:“連我都是你的,還不夠麼?”
窗外的陽光這樣耀眼,可陳綏寧的目光極黝黑深邃,落不進分毫。他看著她許久,似是在審理,可她始終快活的笑著,眼神中還夾雜著絲絲慵懶——甜美如斯,哪怕是鴆毒,卻也能讓人一口飲盡了。
他的笑意便從眼神深處蔓延開,那一瞬間,佳南竟有一種感覺,彷彿以前那個陳綏寧又回來了。只是她很快低下頭,喝了一口白粥,覺得自己剛才那絲錯覺真是可笑。旋即又為此刻自己依舊清醒而高興。
假若連虛以委蛇都不再是難事——那麼,許佳南,你早已不再是以前那個懦弱的你了。
她在心底一字一句的告訴自己。
第35章
佳南隱隱約約被一絲燈光驚醒時,有些遲鈍的半支起身子,這個不算大的房間裡,只有梳妝檯邊亮起了一盞小小的燈光。
有人很快的走來,在床邊坐下,拿五指擋在了她眼前,低笑著說:“吵醒你了?”
他的指節修長,帶著淡淡的薄荷味道,或許還有幾分從屋外帶來的涼意,激得她略略清醒了一些。
雙膝屈起來,又將臉埋在了被子裡,這才模模糊糊想起來,吃完早餐,陳綏寧出去辦公,而她回到房間,混混沉沉的倒頭就睡,直到此刻。
他的手指輕巧的替她撥開微微有些濡溼的額髮,順勢滑到下頜處,不輕不重的強迫她抬起臉,深邃的眸色與她對視:“做噩夢了?”
佳南推開他的手,有些疲倦的靠著他的肩膀:“幾點了?”
“下午兩點。”她的身體柔軟且帶著甜甜的乳香,陳綏寧唇角微翹,一字一句,“昨晚沒睡好麼?”
她分辨不出他的言語中是否帶著其他的含義,只是伸手攬住他的腰,將臉埋在他的胸口,抱怨說:“我餓了。”雙手伏在他的腰間,亦是微微一緊,彷彿是小小的懲戒。他便無奈笑了笑:“起來,換了衣服我們出去吃飯。”
他便起身放開她,依舊坐回桌邊低頭查看文件。
佳南隨便找了一套換洗的衣服,趿著拖鞋去衛生間換衣服。只踏進半步,便忍不住探頭問:“你……洗過澡了?”
這個浴室不比套間的,只能淋浴,此刻一地的水漬,無處落腳。佳南有些狼狽的重新出來,看見陳綏寧略帶興味的目光:“為什麼要躲在裡邊換衣服?”
她躊躇了一下,卻沒說話。
“我不看就是了。”他似乎在強忍一絲笑意,卻極守諾言的背對著她,不曾回頭。
房間裡靜悄悄的,只有他一頁頁翻過合同紙張的聲音,以及衣服窸窸窣窣的聲響。他的手指輕輕的在桌上敲擊,卻並沒有回頭,只是不經意間抬起眼眸,卻見到梳妝鏡中,她正反手扣著內衣,有些手忙腳亂。
他顯然還是不夠紳士,至少“非禮勿視”這樣的準則在陳綏寧看來,是很荒謬的,於是微微抬頭,大大方方的欣賞她線條柔和、膚色晶瑩雪白的後背,在她察覺之前,已經站在她的身後。
佳南正在和那套新買的內衣搏鬥,全然沒有想到他的突然出現在自己背後。
“你——”
“寶貝,放鬆……”他一手扶著她的小腹,極盡曖昧地讓她靠近自己懷裡,另一隻手卻觸到內衣的搭扣,低聲笑著,“我不是故意偷看,只是覺得——你需要幫忙。”
“需要幫忙”的後果,便是拉著她倒在床褥間。佳南掙扎了一下,卻沒有掙開,只能微微側過頭避開他的吻,悶聲說:“你弄痛我了。”
“嗯?”
她抬起手臂,給他看那條紅紅的劃痕。
是他的袖釦。
“sorry……”他的聲音有些暗啞,薄唇停在她鎖骨的凹陷處,吮吸得那塊肌膚有些微的灼熱感。
她索性躺著一動不動,看這他解開襯衣的扣子,語氣楚楚可憐:“可是我餓了。”
“……那也得先餵飽我。”
窗外的秋雨依舊淅淅瀝瀝的在下,這座陌生城市浸淫在一種朦朦朧朧的水光之間。房間卻是恆溫,衣服落滿一地。佳南側身去夠電話訂餐,被子從肩膀上滑落下來,露出一片細膩雪膚。他不依不饒的跟過去,薄唇摩挲而過,似乎還是沒有盡興。
佳南的聲音有氣無力:“喂,我真的快餓死了,別鬧。”
他終於放開她,起身穿衣,恰好服務員送來餐點,他便接了過來,難得體貼的放在床邊。
“我們在這裡呆多久?”佳南穿好衣服,盤了腿在床上,對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鮮蝦雲吞,食指大動。
“後天回去吧。”他想了想,“柏林也在這裡,很多事不用我親自去管。”
聽到那個名字,佳南只是淡淡“哦”了一聲,面色無異。陳綏寧一雙深秀明亮的眼睛卻似乎幽邃了幾分,想起那時他強逼她回到自己身邊,那個晚上她因為柏林的一個電話而失聲痛哭“丫頭,想不到,你現在這麼薄情。”他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房間裡充滿了一種暖洋洋的香氣,她卻沒有讓他將這句話說完,討好的舀了一勺湯到他唇邊,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你喝一口,真好喝!”
語氣欣喜得像是個孩子,他隔著那一勺微微蒸騰起的熱氣,看到她秀美的五官,便從善如流的喝了下去,伸手撫了撫她的頭:“吃完我們出去走走。”
“看電影?”佳南有些啼笑皆非的看著屏幕上滾動著的一條條影訊,忍不住想提醒他,他宅子裡那座設有四十五座的家庭影院,音響視覺效果,絕對不會比影城差。當然,她很快想起來,其實在他結婚之後,她再也沒有去過那裡了,於是乖覺的點頭:“好。”
適合的場次只有一部好萊塢的槍戰片,佳南在路過某張海報的時候腳步頓了頓。
他隨意的攬著她的肩膀,斜睨了一眼:“等一會兒也行。”
最後還是等了半個小時,才等到《玩具總動員》的終結版。
大廳裡並不算安靜,因為有許多孩子,總有些吵鬧聲,和窸窸窣窣吃爆米花的聲音。陳綏寧期間還起身去外邊接了幾次電話,佳南並沒有太在意。
散場的時候,影院的商城裡正在販售紀念版卡通玩具。
“喜歡哪個?”他的語氣彷彿是在哄一個孩子。
“大熊。”佳南怔了怔,“可惜是反派角色,沒有紀念版。”
那隻曾經受盡主人寵愛的、渾身都散發著甜美水果香氣的泰迪熊,受盡折磨回到“家中”時,才知道小主人早就有了一個替代品。一切寵愛不過是眨眼浮雲,它的堅持不過是笑話,多麼諷刺。
它變得這樣暴戾,難道不對麼?
這個答案或許有些意外,陳綏寧微微眯起眼睛,清亮的目光中有些審量的意味。
她卻嫣然一笑:“門口為什麼這麼多人?”
時近午夜,影院的門口卻排起長龍,影迷們瘋狂的尖叫聲一波接著一波。
原來是某部新片的首映,男女主角都是人氣超高的當紅偶像,主創人員齊齊到場,盛況空前。
佳南看著那些聲勢浩大的宣傳攻勢,挽著陳綏寧的手臂略微緊了緊,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說:“原來你是來帶我看這個?”
陳綏的目光卻落在海報上一身民國少女打扮的安琪身上,看似專注地樣子,卻只注意到佳南語氣中那絲冷冷的調侃。
影迷們的尖叫聲更大了,微涼的秋雨中,一身白色小禮裙的安琪在許多人的簇擁下走進了影院大廳。
佳南輕輕笑了聲:“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
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她,然後改變了這個女大學生的一生。
他沉默地看她一眼,陌生的城市,這樣巧合,似乎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含義。
“對了……”佳南對他眨了眨眼睛,神色間看不出絲毫的慍意,笑得卻越發燦爛了,“下次,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這樣試探我了?”
他的眸色幾乎在瞬間冷淡下來,只淡淡的重複了她的話:“試探?”
佳南此刻的笑容依然無辜甜美:“怎樣做才是對自己好,我很清楚。就算不為自己,我也會為爸爸和濱海考慮。”
他教她的話,她記得很清楚,此刻原樣奉還。
她看著他微笑,只是清楚的明白,與這俊美的外表不同,他已經被她激怒了。
“那麼讓我看著柏林和你一起回到酒店,算不算試探?”他勾著唇角,語氣帶著幾分凌厲。
“我們很清白。”她一早向他交待過了一切,“你和她不一樣。”
“那麼,我也告訴你——想要試探你可以有很多種方法。”他似笑非笑,像是沒有聽見後半截話,“我不會連兩張首映的電影票都捨不得。”
這一晚沒有人再開口說話。他徑直將她帶回自己住的酒店,然後自顧自的去看公文。佳南睡下去的時候,一張大床還是空落落的,臥室外卻響起砰的關門上。
之前粉飾太平的感覺很糟糕,還不如這樣彼此冷漠,佳南捲起了被子,睡得異常深沉。
翌日陳綏寧回來的時候,佳南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餐,剛剛洗過澡的緣故,還素著一張臉,陽光落進來,肌膚透著粉紅,晶瑩透白。
“今天回去嗎?”她依舊笑盈盈的,似乎忘了昨晚發生過什麼。
“怎麼?”
“安琪約我出去見面。”她晃了晃手機,老老實實的說,“我覺得很意外。”
“下午的飛機,你有時間。”他若無其事,“隨你。”
佳南定定地看著他數秒,只是那張英俊的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
“好吧,我去。”她低聲嘟囔,“可是見完之後,我不想上頭條。”
他探身過去吻吻她的額頭,卻一言不發。
第36章
咖啡店剛剛開門,服務生剛剛擦拭過的落地玻璃異常的明淨,光線柔和,且人又不多,僅有的數位顧客的腳步聲便異常的清晰。
“那邊卡座可以嗎?”
戴著墨鏡的女生搖了搖頭:“這裡就可以了。”她取下墨鏡,露出一張脂粉不施的臉,有些抱歉的笑了笑,“我討厭狗仔。”
佳南卻微微笑了笑:“可是你約我出來?”
安琪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我讓經紀人試著聯繫你,居然真的找到你了。”
佳南心不在焉地用手中的銀勺撥弄著漂浮在咖啡上的那層巧克力,有些好奇她會和自己聊些什麼。
“其實我只是想謝謝你。”安琪依舊笑盈盈的,“畢竟這麼巧,昨天恰好在影院看到你了。”
“謝謝我?”佳南抿了抿唇,儘管唇角微微翹了起來,可是眼神中倏無笑意,“你恐怕……謝錯人了吧。”
“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大概不會被人注意到。”安琪一雙漂亮的眼睛靜靜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有些自嘲地笑笑,“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吧。”佳南輕輕咳嗽一聲,抬起眸子與她對視,“說真的,我們兩個坐在一起,讓我覺得很不舒服。”
安琪怔了怔,似乎不知道怎麼接口。
“或者換個詞,是難堪。”她淡淡的說,“是陳綏寧讓你來找我談談?談什麼?他讓你來指導我,怎麼樣才能把一項‘特殊’的工作做得更好?”
“不——不是。”安琪似乎聽懂了“特殊工作”的含義,微微漲紅了臉,“不是他找我來的。我只是……想和你談談。”
佳南挑了挑眉梢,或許她可以相信眼前這個女孩的說辭,不過她也可以確信,安琪說的,也一定是陳綏寧允許她說的話。
“考慮好了麼?”飛機上陳綏寧一邊翻著雜誌,側身望向佳南,“酒店的事。”
自從見了安琪回來,佳南的心情似乎特別的好,伸手拉了拉蓋在身上的毛毯,答非所問:“我回去再給你答覆。”
他一雙深長明秀的眼睛在她身上頓了數秒,薄唇輕輕動了動,最後卻只是一笑,什麼都沒說。
佳南只睡了一會兒,就被飛機異常的顛簸給吵醒了。機艙裡燈光忽明忽暗的閃了一陣,空姐有些急促的廣播通知飛機遇到強氣流,一時間無法降落,請各位乘客安心等待。
陳綏寧側過臉,看到佳南蒼白的臉色,忍不住探身過去:“安全帶繫好了?”
她咬著唇不說話。
又是一下劇烈的顛簸,佳南的臉色近乎慘白,手指緊緊摳著毛毯,一句話都不說。
座位設置的問題,彼此隔得有些遠,陳綏寧的表情比她放鬆得多,他只是靜靜地伸出手,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摩挲了數下。
儘管頭等艙裡並沒有什麼人,可是人心浮動的時候,哪怕是再靜謐的空間,也會顯得嘈雜。她忽然聽見陳綏寧壓得很低的聲音:“害怕嗎?”
怕什麼?
怕死?
她的唇抿得像是一條筆直鋒銳地線,髮絲垂落下來,一聲不吭。
他只當她是害怕,十指微微用力,與她交扣,良久,才輕聲說:“別怕。”
“你知道我今天聽到最好笑的笑話是什麼?”她突然回過頭,答非所問的說,眉峰微微揚起,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有幾分笑意。
“什麼?”
她的眼光讓他覺得不舒服,卻又說不出來,到底是為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佳南的臉頰上有些病態的嫣紅,“安琪和我聊天的時候提到的,她年紀小,還像個孩子,有些話幼稚得可笑。”
“你們說了什麼?”
“都是些閒聊。”佳南卻不願再細說下去了,目光落在他修長的手指上,輕輕一笑,“那些話我年輕的時候也信過,後來才知道那是天真。”
他不禁失笑。其實在自己眼裡,佳南才是個孩子吧。從一開始,他便能輕而易舉地掌控她的喜怒,可是現在,那些刻意迎合自己的舉動,或者若有若無的淡漠言語,都是以前那個清澈見底的許佳南所沒有的——也是自己強迫她……成了這樣的。
這一刻,哪怕是習慣了運籌帷幄的陳綏寧,心底也隱隱有一絲茫然,看不清她與他的結局,究竟會變成什麼樣。
他沉靜地移開了目光,亦拿開自己的手,直到飛機降落,都沒有再說話。
飛機在空中盤旋了近四十分鐘,終於安全降落。走出機艙的時候,每個人都臉色蒼白。佳南甚至乾嘔了半天,或許是因為沒吃東西的緣故,倒吐不出什麼。陳綏寧冷眼看了許久,忽然說:“讓醫生檢查一下。”
她便搖頭:“暈機,一會兒就好了。”
陳綏寧淡淡看她一眼,似乎還想說什麼,手機卻響起了。佳南聽到他提到了數次孩子,知道是舒凌打來的,便識趣的與他分開,自己獨自走了普通出口。
司機等在出口,回頭看她一眼:“許小姐,明天預約了醫生,我來接你吧。”
“什麼醫生?”
“陳先生吩咐的。”
佳南怔了怔,冷冷地笑了笑:“不用。”
司機回頭看她一眼,她低頭玩著手機:“我會和他說。”
纖細的手指撫在鍵盤上,到底還是很快的打下一行字,然後毫不猶豫的發送。
“放心,我一直在吃藥。”
因為是自然生產,舒凌已經出院。陳綏寧踏進臥室的時候,孩子正在媽媽懷裡,哭得異常響亮。
他悄然站在旁邊,而舒凌將孩子哄得睡著,交給了保姆,才笑意盈盈抬頭:“回來了?”
他點了點頭,在她床邊坐下,俊朗的眉宇間有幾分疲倦。
“我以為你這幾天不會見她,怎麼又把她叫去了?”舒凌秀麗的臉上帶了幾分疑惑,他向來殺伐決斷,做事不會這樣沒有章法。
“你……改變主意了麼?”她見他沉默,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你怎麼會知道她也去了?”他倏然抬眼,目光異常銳利。
舒凌沉默了一會兒,側身從床頭櫃取出了一疊照片。
“哪來的?”他看完,漫不經心的問。
舒凌難得有一絲尷尬,輕輕咳嗽了一聲:“抱歉,是……我爸爸找人跟的。”
他“哦”了一聲,並不驚訝,目光卻依然落在最上邊的那一張上。
自己攬著她的腰,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甚至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眼神竟這樣溫和。她穿著碎花裙和乳白色的開襟外套,正對著鏡頭,唇角微微勾起,像是在笑,可是深處卻分明冰涼徹骨。
悚然心驚。
他將她留在身邊,難道不是為了折磨麼?
從什麼時候開始,彷彿忘了最初的目的,他跨越了界限,恍惚間回到從前;而任她一步步的走到了自己的位置。
一時間心浮氣躁,說不出話來,手機卻震了震。
是一條短信。
“放心,我一直在吃藥。”
臉色倏然一冷,陳綏寧抿了抿唇,那一刻無數思緒翻滾,讓他回到那一天——他新婚,而她蜷縮在車上,淚眼婆娑的望向自己,求他送自己去醫院。
那時的自己,是真正的心如鐵石。又或許早就知道許佳南慣用的撒嬌伎倆,於是並不在意,只是讓人將她送走。半路上遇上了沈容,助手便將人交了過去。至於之後的事,他既然不想知道,便沒有人再告訴他。
如果不是她親口這樣說,他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個孩子的存在。
“舒凌,如果我和她……一開始就有了孩子,你說會怎麼樣?”他有些突兀的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啊?”舒凌怔了怔,旋即一笑,“你不會做這種事。”
他的沉默不言讓舒凌認識到,他說的不僅僅是一個假設,或許……真的是事實。
而眼前這個男人,他所袒露的種種,更像是茫然無措。
“什麼時候?”
“我們結婚的那兩天。”
原來是那幾天——舒凌悵然嘆了口氣,他自顧不暇的那幾天,難怪他一直不知道,直到現在才心神不定。又或者……對於陳綏寧來說,是他一直在拒絕知道和許佳南有關的事吧?就像他一直在做的那樣,自欺欺人的拒絕承認他們在一起的那段時光。
“那……或許取決於,你究竟是愛一個人多些,還是恨一個人多些吧。”她輕聲說,“那麼陳綏寧,我問你,現在呢,假如現在她有了孩子,你會很高興麼?”
燈光下,這個年輕的男人垂下目光,掌心中的手機已經微熱。
收到短信時的憤怒……和深深地失望——這兩種情緒這樣強烈,以至於想到了看見她乾嘔時,自己心底隱隱的喜悅。
時光凝稠,似是能滴下水來,走得異常的緩慢。
他從那樣的情緒中抽身而出時,眼神重複清明,淡淡的說:“不會。”
舒凌認真的看著他,突然笑得不可抑制:“陳綏寧,在我面前,你還要自欺欺人麼?”
他冷冷哼了一聲,想要反駁,卻忽然覺得,這一刻的自己……真的有幾分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