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眼前只有兩種顏色,深灰,海藍,重疊交錯在視線中,像是走到了世界的盡頭。她後退一步,呆呆的望着他,彷彿手中僅有的一張牌被抽走了,措手不及。
他依舊毫無表情的看着她,淡淡的説:“你一定在想,我為什麼這樣對你。”
她點頭,又搖頭,神情慌亂而迷惘。
而陳綏寧帶着一絲憐憫,卻又混雜着厭惡,神情複雜的看着她,最後只是笑了笑:“像你這樣傻也不錯。”
佳南看着他,有那麼一瞬間,覺得他似乎變了……有些像很久以前的陳綏寧,總是用這樣無奈而寵溺的語氣對自己説話。
“你爸爸暫時沒事。”他走過她身邊説,“歐洲所有機場都關閉了,但是隻要有第一架飛機回國,我會送你上去。”
她低低的説:“謝謝。”
“不,不要謝我。”陳綏寧懶懶笑了笑,意味深長地説,“你父親沒事,我也鬆了口氣。”
佳南一句話都不敢説,默默跟着他回到屋內。
林管家已經將一切收拾整齊,又將風衣遞給他:“車子已經等在外面了。”
他點了點頭,走至門口,又想起了什麼,回頭看見佳南呆呆的站着,嘴角輕輕動了動:“傻站着幹什麼?”
“你……你去哪裏?”
他眸色一沉:“你不需要知道這麼多。”他頓了頓,不帶任何感情的説,“倒是有一點——我隨時會改變主意。”
佳南咬緊了唇,林管家低聲説:“許小姐,你的行李也都已經收拾好了。”
她匆忙點了點頭,跟着已經不耐煩走出門外的陳綏寧坐進了車子的後座。她小心的擠在角落,目光落在窗外,有行人正舉着相機,試圖拍下火山灰雲層過境這樣難得景象。她輕輕咳嗽一聲,忽然覺得那些人笑容,讓人羨慕。
“你是很冷麼?”
陳綏寧的聲音冷冷傳來,驚得她一下子坐直了,搖頭説:“不冷。”
他唔了一聲,抬起眉眼,露出一絲諷意:“我不會吃了你。”
佳南勉強自己笑了笑,側頭看他一眼。而他已經收斂起表情,專心致志的看着手中的文件。這個時候,她才悄悄放鬆起來,車窗外鄉間景緻飛馳而過,她小心翼翼的在玻璃上哈了一口氣,然後拿指甲尖,劃下一道道含義莫名的痕跡。
或許只是無聊的打發時間的方式而已,她卻樂此不疲。直到天色徹底的暗下來,車子鑽入了隧道,兩排照明燈如同細細長長的火龍,在隧道壁上蜿蜒,她剛剛擦淨玻璃,一抬頭,卻看見倒影——年輕男人那雙深邃的眸子正看着自己,若有所思。
她嚇了一跳,下意識的回頭,陳綏寧卻靠在座椅上,正閉目養神。他襯衣的領口解開着,表情並不緊繃,也不鋒鋭,側臉温和英俊。
佳南自嘲般笑了笑,或許是自己眼花了。
車子開得這樣平穩,連她都忍不住開始有了睡意,朦朧間閉上眼睛,身子便往右側倒了下去,堪堪碰到了一個可以依靠的地方。
硬硬的,卻很寬闊,她便放心的靠了過去。
那股淡淡柑橘香靠近的時候,陳綏寧的身子僵直了一下。他似乎在“推開她”與“不動”的選擇間躊躇了片刻,忍不住側頭,望向身邊的女孩。她的臉頰帶着一抹清淺的紅潤,嘴角微微翹起來,像是隨時會流下口水的樣子,十分可愛。
陳綏寧抿起唇角,卻毫不心軟的伸出手推醒了她。
佳南從半夢半醒中睜開眼睛,看清楚自己的處境,連忙向旁邊挪了挪,低聲説:“對不起。”
他隨手扔了自己的風衣給她,並不抬頭:“你最好現在不要發燒。”
她接過來,一言不發的披上,完全明白他話裏的意思。他不會因為自己的身體原因停下的,到頭來,苦頭還是自己吃。
所幸這一路過去,倒真的沒有再發燒了。佳南只是覺得困,車子停下來的時候,她跟着他下車,甚至沒有問這裏是哪兒,只看到這是幢鄉間別墅,亮着燈光,而周遭靜悄悄的,一片暗色。
深夜。
儘管坐了大半天的車子,陳綏寧站在客廳,與早就等在這裏的助手説話時,依然毫無倦意。他眼角的餘光能看到佳南被領上了二樓的客房內,她的腳步有些踉蹌,似乎是沒有睡好,又或許是感冒加重了。他淡淡轉過頭,雙手依然插在口袋裏,助手還在一項項的轉述:“……都已經到齊了,明天可以準時開始。”
“舒工沒來,她説是身體原因……”
説到這裏,助手小心的看了看陳綏寧的臉色。舒工就是陳夫人,這層關係讓他覺得有些為難……
“嗯,我知道。”陳綏寧皺了皺眉,“那麼明天準時開始吧。”
佳南喝了一大杯水後,沉沉的睡了下去。
原本她是會擇牀的,換個地方,不折騰上三五天,決不能好好睡。可是這段時間的心力交瘁、舟車勞頓,似乎治好了她很多嬌貴病。她將身體蜷得小小的,側面向着窗户方向,很小的時候,佳南曾經聽爸爸説,用這樣的姿勢睡着,美夢就會從星星裏飛過來。現在當然知道是假的,卻也養成了習慣。
美夢……夢裏似乎有温暖的懷抱,佳南沒有翻身,一動都不敢動……她怕自己動了動,這場夢就醒了。翌日早上醒來的時候,她有些啼笑皆非的發現,所謂的懷抱,不過是自己的雙臂,把自己摟得很緊。
拉開窗簾,屋外卻是一大片森林,因為是陰天,綠色便陳黯些。她洗漱完,又換了衣服,走到樓下,發現只有管家一個人,正一絲不苟的檢查着餐廳是否潔淨。
“許小姐,早上好。”林管家站直身子,微笑着説,“看新聞了麼?”
佳南搖搖頭。
“大部分機場還是沒有開放,但是你放心,已經在聯繫了,會讓您第一時間回國的。”
佳南感激的看着他,雖然大多數時間,這位老人像是機器人一樣,可是在陳綏寧身邊……似乎只有他,才會對自己微笑。
“早餐。吃完了你可以去森林裏散散步,不要走得太遠。”
“他呢……我是説陳先生。”佳南接過果汁,遲疑着問。
“這幾天有集團會議,先生很早就出門了。”
佳南用完早餐,又看了看新聞,才打算出門。
這個小小的山谷中建着數幢小屋,彼此間隔説不上近,遙遙相望。薄薄一層霧靄中,磚紅屋頂,白色牆壁,映着大片大片的叢林,像是童話一樣。
鄉間的小徑兩側胡亂生長着的灌木們,像是小矮人亂糟糟的鬍子。佳南停下腳步,伸手去摘一串紅色的豆子。
“嗨,那個看着好玩,可是有毒哦。”
很熟悉的聲音。
她愕然回頭,襯衫男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煞有介事的説。
“柏林?”佳南先是驚詫,然後是驚喜,“你怎麼會在這裏?”
“被巫婆帶進來的。”他一本正經,“你呢?”
“我……”她看到襯衫男今天沒有像以往那樣隨意休閒的打扮,筆挺的西服,甚至一絲不苟的配着同色系的領帶,而他的身側,跟着兩名助手模樣的人,她忽然就明白了。
“你是OME的高級工程師?”至少她知道陳綏寧來這裏開會的目的。
柏林抓抓頭髮,這個動作讓他整個人的打扮看起來有些滑稽,他沉吟了一會兒,還沒開口,聽到另一條小徑上有人淡淡的説:“怎麼,你們認識麼?”
陳綏寧走在人羣的最前邊,饒有興趣的看着眼前這一幕。
“我們是驢友。”柏林愉快的説,甚至拍了拍佳南的肩膀。
陳綏寧又望向佳南,她今天穿着厚厚毛衣,長裙,一雙滾圓的雪地靴,長髮隨意的綁了綁——有些不倫不類的打扮,看起來卻異樣的清新。
他將目光移開,帶着微笑走上半步,慢慢的説:“應該介紹你們彼此認識一下。許佳南,許彥海許叔叔的千金。柏林,我剛剛為OME研發部找到的CTO。”他最後意味深長的説:“或許將來,你們會在工作上碰面。”
“咦,佳南,你也在OME工作?”柏林有些好奇的問。
“暫時沒有。”佳南低着頭説,心裏很清楚……假如父親身體真的問題,她只怕不能再逃避了。
一羣人與她擦肩而過,她站在原地,冷不防柏林走過她身邊,小聲而親暱的説:“中午我來找你。”
她下意識的後退一步,目光卻掠到不遠處,陳綏寧正在和身邊的人説話,微微側着頭,唇角沒有一絲笑容……而她並不確定,他看到了這一幕沒有。
中午的時候,柏林還真的跑來了。
他早就脱了西服外套,袖子高高的挽起來,招呼她説:“快來,快來!”
門口擺放着兩輛腳踏車,他殷勤的邀請:“我只有兩個小時的時間。”
佳南實在不好意思拒絕,也來不及和管家説一聲,出門,選了一輛:“去哪裏?”
“穿出這片森林,有個很漂亮的湖。”柏林習慣性的將自己的頭髮抓亂,“很像瓦爾登湖。”
他這副樣子,哪裏像是OME的高層?佳南跟着他往外騎的時候,有些困惑的想。
“你為什麼來這裏?”柏林與她並排騎着,隨意的問。
“家裏出了點事,我急着回國。又碰上火山灰爆發,只能先跟着陳先生,看他有沒有辦法送我回去。”
“哦,家裏沒事吧?”
“暫時沒事了。”
兩個人聊聊説説,路上也不覺得累。原本預計的兩個小時一來一去足夠了。只是他們並沒有想到路上出了這麼多狀況。先是是佳南急着出來,長裙並沒有換掉,到了半路上……衣袂飄飄的結果是,裙角被絞了進去。費了半天勁拔出來,米白色的裙子沾滿了機油、泥土,於是再騎的時候,她不敢這麼隨心所欲了。
路程過半,隱約能瞧見遠處泠泠的一片湖水了,嘎啦一聲,佳南的腳踏車,徹底踩不動了。
兩人面面相覷,柏林蹲下去,搗鼓了半天,大怒:“德國人不是以機械精密著稱的麼?!”
佳南小聲提醒他:“你得看看……這是不是中國製造。”
搗鼓半天,他終於垂頭喪氣的放棄了,認命的説:“算了,回去吧,不然下午的會我就遲到了。”
幸好他的車子能載人……雖然需要坐在前面。
佳南身子夠瘦小,柏林雙手握着車把,還能綽綽有餘的落下一大片空擋。
“嘿,你可以坐得舒服一些。”他招呼她,“你這麼僵着身子,不難受麼?”
佳南“嗯”了一聲,依然有些不自然的趴在車子前面。
已經看得到住處了,柏林將車子騎得飛快,一邊説:“別動別動,馬上到了。”
恰好下一個高坡,速度快得像是風一樣,佳南勾起了雙腳,嚇得尖叫起來。騎車的那個人卻爽朗的大笑,有種惡作劇得逞的得意。
最終車子停下來,佳南一臉狼狽的跳了下來,哭笑不得。
小院的門打開了,林管家難得有些責怪的看了佳南一眼,又對柏林説:“柏先生,您下午的會很快要開始了。”
柏林哦了一聲,看了看時間,跨上腳踏車,飛快的去了。
“許小姐,下次要出門的時候,先和我説一聲你去哪裏。”林管家又恢復了一本正經的表情,“不然……”他似乎躊躇了一下,又看了看佳南髒兮兮的、已經被撕裂的裙襬,“您還是先去換一身衣服吧。”
佳南收斂起了表情,點了點頭。
她轉身要上樓,卻看見原木樓梯的中央,拐彎的地方,陳綏寧靜靜的站着。
他的影子那樣修長,一直拖到了最下面的一個台階,英俊的臉上,真正的面無表情。
佳南心裏咯噔一下,她知道……他真正不悦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整個人像是從油畫上拓下來的,不會讓任何人發現情緒,沒有一絲空隙——這個時候,也是他最可怕的時候。
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哪裏激怒了他。
他一步步的走下來。佳南想要後退,想要奪門而出,可她不敢,呆呆的站在原地,直到他的氣息驀然逼近。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鐵箍,拖着她便往二樓走去。
佳南另一隻手條件反射般抓住了樓梯的扶手。
“放開。”他異常輕柔的説。
第8章
“放開。”他異常輕柔的説。
時光無限的漫長,她一根一根手指的放開,然後麻木的被拖着往二樓走去。
卧室的門被砰的甩上了,她被他狠狠的扔在牀上。儘管牀是鬆軟的,可他的力道那麼大,佳南幾乎有渾身骨頭都被摔碎的感覺。
陳綏寧微微仰頭,鬆開自己的領帶,他薄削的唇邊帶着一絲笑意,慢慢的走過去:“玩得開心麼?”
佳南拼命搖頭,雙腿往後縮,緊緊靠着牀頭。
他輕而易舉的抓住她的腳踝,將她拖了過來,皺眉看着那條髒兮兮的長裙,似是意有所指地説:“我説過,我討厭髒女人。”
他抓住長裙的裂開處,刺啦一聲,將布料撕開了,露出底下一雙白皙修長的腿。佳南依舊在拼命的往後縮,雙手抱在膝蓋的地方,因為害怕和恥辱,身子難以剋制的微微顫抖着。
陳綏寧從容的將襯衣的扣子解開了,居高臨下的站着,彷彿在看着陷入重圍的獵物,慢條斯理的説:“許佳南,現在我想要你了。你知道該怎麼做?”
許佳南不知不覺間,已經淚流滿面,她拼命搖頭,想要躲避眼前這個男人——她不是沒有想過這樣一幅場面——可這一切真的發生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真的承受不起。下半身傳來淡淡的涼意,那種□感讓她羞愧得想要死去。她知道自己做不到用這樣的方式去取悦這個男人。
陳綏寧慢慢的靠過來,他並沒有着急的逼迫她,只是雙手撐在她的身側,一雙黝黑的眸子盯着她的每一個表情:“怎麼,我記得哪怕是你的第一次,也沒有這麼害羞吧?”
他冰涼的手指從她衣服的下襬中探進去,撫在平坦而温熱的小腹上,淡淡的説:“你自己脱,還是我幫你?”
佳南深呼吸了一口,滿臉淚光間,她顫聲説:“我自己來。”
陳綏寧慢慢的讓開,看着她坐起來,顫抖着抓住自己的毛衣衣角,然後飛快的跳下牀,往門口奔去。她拼命的去轉動門把,卻絕望的發現,門是反鎖起來的。她終於變得歇斯底里,拼命的去拍門:“開門!”
陳綏寧好整以暇的從牀上坐起來,許佳南身上只穿着一件寬大的毛衣,底下是□修長的腿,踮着腳尖的緣故,看起來分外的纖長。他輕笑:“你可以試試窗户。”
佳南已經紅了眼睛,回身衝向了透明的窗户。
然而在她靠近窗台之前,身子已經被人攔腰抱起,又一次扔在牀上。
這一次陳綏寧並沒有再和她説些什麼,徑直將她的手拉到頭頂,毛衣從腰間往上掀起來,恰好當做繩子,纏住了她的手。
深海藍的牀單上,年輕的女孩有着近乎雪緞般的肌膚,纖軟的腰肢,胸口劇烈的起伏,他半壓在她的身上,微微俯身,去親吻她的身體。灼熱的慾望就在她的小腹邊,她能清晰的感受到……大概沒有什麼能阻止這一切的發生了。
許佳南忽然平靜下來,她張開眼睛,有些茫然的望向往外,綠意在風中輕微的晃動着,她不能反抗……卻有辦法告訴自己,這具身體不是自己的……
手機鈴聲突兀的響起來,陳綏寧的動作頓了頓,蹙了蹙眉,過了片刻,翻身將手機拿了過來。
原本是想掛斷的,可是看到名字顯示之後,他改變了主意,一手依然撫在佳南的腰間,他柔和的問:“什麼事?”
佳南直直的躺着,聽不到電話裏的聲音,卻能聽清身上這個男人的濃情蜜意。
“嗯,沒事就好。”他淡淡的笑着,“寶貝,真對不起……第一次產檢不能陪在你身邊……”
這幾句話讓她渾身的血都冷了下來,從這個角度,她只能看到他下頜堅毅的線條,此刻卻這麼柔軟。數秒之後,不知哪來的力氣,佳南掙脱了手上纏着的毛衣,又踉蹌着從他身下爬起來,狼狽的摔在了地上。
這樣衣不蔽體的躲在角落,頭髮散亂,真像個瘋子……佳南胡亂的抓起地上他扔下的襯衣,蓋在身上,然後將頭埋在膝蓋上,用背後觸到的涼意來提醒自己,她還活着。
陳綏寧已經掛了電話,他從牀上下來,上身□着,露出結實而精悍的線條。此刻他低頭看着安靜如同塵埃的女孩,出乎意料的,沒有再將她拉起來,扔回牀上。
低頭似是在研究她的表情,良久,他才轉身,打開衣櫃,隨手拿了一件穿上,將自己整理好,重新恢復衣冠楚楚的模樣。
他又一次走到她面前,拿腳尖踢了踢她,冷聲説:“起來。”
她不動,只是抬頭,原本靈動的眸子,此刻彷彿枯竭了,黯淡得沒有一分光澤。
他勾了勾唇角:“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本來兩個小時前應該告訴你的——現在你穿好衣服,也許還能趕到機場,晚上有一班航班回國。”
她悄悄動了動身子,稍稍有了些反應。
陳綏寧轉身,走到門口的時候,佳南的聲音嘶啞的像是數日沒有喝水的旅人,她出聲喚住他:“你……她懷孕了麼?”
陳綏寧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沒有驚喜,什麼都沒有,只是淡淡的説:“你沒有聽錯。”
似是欲言又止,乾裂的唇動了動,佳南機械的點了點頭,順從站起來,開始換衣服。
陳綏寧回頭看了一眼,她的身體依然很美,可是毫無生氣。那一剎那,他有片刻的恍惚——可他很快就不再多想,反手甩上了門。
佳南穿上衣服,又在牀褥凌亂的牀邊坐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她沒回頭,也沒開口,過了數秒,敲門聲自動停了下來。
管家的聲音彬彬有禮:“許小姐,車子準備好了。現在去機場嗎?”
機場——她終於可以回去了麼?
佳南被人從那個噩夢裏被人叫醒了,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拿起了自己本就不多的行李,然後隨着管家出門。
陳綏寧早就不在了。
即便她是知道陳綏寧不會留在這裏等她,可她走過起居室的時候,還是不由自主的瑟縮了一下。
管家目不斜視的走在她身前,看似無意的説:“陳先生去開會了。”
她依然緊抿着唇,沒有答話,鞋跟在原木台階上敲出嗒嗒的聲響。而坐上車之後,司機正要發動,佳南卻忽然説:“等等。”
她放下車窗,有些艱難的抬頭看着林管家。
“還有什麼事麼?”
“我……爸爸不知道我找了他。”她用很輕的聲音説出“爸爸”兩個字的時候,卻不自覺地回想起剛才卧室的那一幕,五臟六腑似乎都糾結在一起了,“林叔叔……”
她頓了頓,似乎不知道如何啓齒。
“許小姐放心,只要先生不説,我不會提起的。”林管家字斟句酌的説。
她便點了點頭,感激的向他笑了笑。
而管家看着車子開遠,向來無波無痕的眼神中,竟露出了淺淺的一絲同情。
而離住處不遠的地方,另一幢別墅內,進行的是一場極為熱烈的頭腦風暴。
OME集團中數家高科技企業都以活力著稱,這是陳綏寧入主OME至今,親力親為打造的、屬於自己的一塊王國。有人説今後的數十年內,OME集團的傳統優勢將逐漸被這些人帶領的新部門所取代,而這一切,也和陳綏寧不遺餘力的支持密不可分。而此刻,這些精英們就聚在一起,分享着自己天馬行空般、對未來科技的期許。
只能説,這間會議室非常的不像會議室。與會的大多是年輕人,或坐,或站,或竊竊私語。助手貓着腰走進來,找到坐在最後邊的陳綏寧,伏在他耳邊低低説了句話。他先是一怔,旋即點了點頭。
這半天的時間,他似乎聽得並不如如何專心,這讓主持會議的柏林覺得有些不爽。
等到助手走了,他便靠近了一些,低聲説:“難道今天下午的議題,你都不滿意麼?”
陳綏寧看他一眼:“不,很有趣。”
“我在你的眼睛裏看不到熱情。”柏林半是開玩笑,半是惱怒的説。
陳綏寧手中握着的是一支用得頗舊的派克鋼筆,他似是無意識的那指尖轉了一圈,慢條斯理地説:“柏林,如果我沒記錯,你在普林斯頓大學拿了兩個博士學位?”
柏林用一種“你提這個幹什麼”的眼神看着老闆。
“我敢説,今天在這個屋子裏的人,不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也一定是最聰明的人之一。”他唇角勾了淡笑出來,“我當然信任你們對於未來科技的預測,因為你們本就是行家。”
“至於我,要做的和你們不一樣。我不需要對方程式的完美保持敬意,我只是在想,用什麼樣的方式……才能讓你們這些想法變成商品。”他伸手拍了拍柏林的肩膀,抿了唇説,“譬如,你們要做的是讓照片攝影由實體變成電子儲存。而我要做的是……怎樣讓買的人放棄膠捲和老式相機,直到每個人手裏都拿起一架數碼相機。”
説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才發現整個屋子的人都靜了下來,數秒之後,是熱烈的掌聲和口哨聲。他微微笑了笑,拿手指揉了揉眉心。
“這是OME一場最經典的案例啊。”有人激動地説,“我在商學院的課本上讀過,如今聽到當事人親口説出來——就像見證歷史。”
陳綏寧笑着擺了擺手,示意他們繼續,自己卻站起來,推開了門。
走廊的盡頭,那扇桃木窗子打開着,他指尖的煙燃了一點紅星,彌散在空氣中的是一種清清苦苦的味道。助手又走過來,遞給他電話,他隨口説了幾句,掛掉之前,又想起了什麼:“濱海的事,開始處理了麼?”
他靜靜地聽完,目光垂落下來,亮光一閃而逝,似是殘忍,又彷彿是,期待。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了。
三三兩兩的有年輕人走出來,折了方向去餐廳。陳綏寧轉身,恰好遇到最後出來的柏林。
“不去吃飯麼?”他出聲叫住他,又忍不住怔了怔……似乎沒有想清楚自己這個動作的含義。
“不餓。”柏林有些心不在焉的在挽袖口,
“去找許佳南?”陳綏寧似笑非笑的看出他的心思。
“是啊。”柏林大咧咧的承認了。
“第一班回國的飛機,此刻她應該已經上機了。”他不緊不慢的告訴他。
柏林頗為遺憾的嘆了口氣,聳聳肩説:“算了。”隔了片刻,他又隨口問道:“你和佳南很熟麼?”
這個年輕人隨隨便便的省略了別人的姓氏,又是一臉雀雀欲試的表情,陳綏寧淡淡地將一切看在眼裏,卻不動聲色:“算是很熟。”
柏林“哦”了一聲。
陳綏寧隨手將煙掐滅在一旁,笑了笑:“急什麼,以後見面的機會,多得是。”
第9章
漫長的旅途終於行到了盡頭,重新踏上翡海的土地,許佳南的心情卻並沒有變得像是離開時所期待的那樣,灑脱,或者快樂。此時已經是初春了,天氣微暖,就連柳絮都悄悄地鑽出了幾絲,漂浮在半空之中。佳南摁下了車窗,眯起眼睛望向窗外。
“小姐,歐洲好玩麼?”沈容坐在副駕駛座上,帶了幾分小心翼翼問她。
“好玩。”
“回來的機票不好訂吧?聽説那邊機場都擠滿了人。”
佳南心裏咯噔了一下,卻若無其事的笑着:“恩,我運氣好。”
車子很快在醫院的停車場停下來,走進電梯之前,沈容有些躊躇着説:“小姐,先生他這次手術很成功,可是醫生説了,之後他恐怕都不能太操勞。如果之前他有吩咐過你什麼事的話,請你……”他頓了頓,似乎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説下去。
“我知道。如果我説……我想幫爸爸做些事,你會幫我麼?”佳南低了低頭,心裏卻是極難過的,躊躇着説,“可是我現在什麼都不懂——”
電梯門打開了,沈容笑了笑,優容的看着她,低聲説:“小姐,你能這樣想,先生也會很高興的。”
進入了專屬病房,佳南才知道之前為什麼沈容會堅持要自己回來。
父親身上橫七豎八的插了許多管子,閉着眼睛,靜靜地睡在病牀上。而她怔怔的站在牀邊,看着他的鬢角,有些驚詫的發現……爸爸竟然有了這麼多白髮。
一直以來,他難道不都是精神飽滿、髮絲烏黑,就連説話的聲音都是中氣極足的麼?為什麼自己離開了三個月,卻忽然衰老成這樣了?
佳南用力抿緊了唇,俯□,握住父親正在打點滴的手,輕聲説:“爸爸,我回來了。”
許彥海的眼皮動了動,慢慢的睜開眼睛,最初的一瞬間似乎沒有焦點,可旋即發現了一旁的女兒,有些吃力的扯出一絲笑意來。
“爸爸……”只喊出了一聲名字,剎那間,佳南卻已經淚如雨下,她想起父親在自己離開前説“小囡,好好玩”,可病牀上的他大概並不知道……自己這個不爭氣的女兒,依舊還是辜負了期望。他曾經期待她能接管事業,她卻並不願意;而如今,他只期待她好好的生活下去,她……卻還是被那個人掌控着喜怒哀樂,就連逃避都變得遙不可及。
“小囡,玩得……開心嗎?”許彥海用很慢的語速説,手指輕輕動了動。
佳南拼命地點頭,她甚至來不及將眼淚擦乾淨,就一字一句的説:“爸爸,我以後都不會再貪玩了。你好好養病……我明天就進公司工作,以後你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她一邊説,眼淚又一串串的落下來,滾燙地,像是烙印,滴在自己的手背上。
許彥海卻笑了,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用嘶啞的聲音説:“不急,小囡,慢慢來。”
沈容悄悄地跨上半步,走到佳南身後,輕聲説:“小姐,先生是在術後的恢復期,你這樣哭,先生心裏也不好受。”
佳南慌忙擦了擦眼淚,還要説話的時候,護士進來了。
“家屬麼?先出去吧。病人今天還有一個檢查。”
佳南到底還是出去了,沈容直到將她送回家裏,才慢慢的説:“小姐,你要幫先生的忙……是認真的麼?”
佳南彷彿剛從回憶中被驚醒,認真的點了點頭。
沈容微笑起來,這個年輕人其實有着很可愛的笑容,只是他總是板着臉,便顯得老氣沉沉:“其實先生早就安排好了。如果你不介意,明天我就給你介紹下公司的大體情況。你看你對什麼比較感興趣,我再去安排。”
佳南自然説好,又頓了頓説:“阿容,我以前的專業是酒店管理——我想,從濱海山莊開始會比較妥當吧?”
“其實公司現在的情況也很複雜,一時半刻的,恐怕也沒法讓你明白。”沈容沉吟了片刻,“這樣也好,明天我就和濱海山莊那邊聯繫。下午我們一起過去看看,可以麼?”
佳南點了點頭,眉眼間難掩倦意。
“早點休息吧。”沈容看着她,眼神中帶了一絲關切,“別想那麼多了。”
佳南洗完澡,阿姨端了新鮮飯菜進來,全是她愛吃的,可她偏偏沒什麼胃口,勉強吞嚥了幾口,發現天色已經全黑了。
她躺在牀上,原本是想早些睡,將時差調回來。可是身體越疲倦,大腦卻飛速的旋轉着,了無睡意。
睡不着的感覺很古怪,她想起了很多事。譬如她曾經的專業,她是在全國最好的管理學院讀的學位,而別人十幾年寒窗苦讀才能考入的門檻,許彥海輕易地就用一筆贊助費幫她實現了——儘管當時佳南喜歡這個酒店這個專業,只是因為看了某本小説,覺得這個行業很有趣。又譬如畢業之後,她也曾想過開始工作,可那個時候,她和陳綏寧在一起,他無限寵溺的對她説:“小囡,你不要去工作——兩個人之間,有一個人能賺錢就行了。我想要你……時時刻刻都能在我身邊。”她自然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何況……陳綏寧確實很會“賺錢”,而她家境優渥,向來嬌生慣養,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那時以為愛情會天荒地老,可其實還是父親説的對——這個世上,無條件包容自己的,爸爸算一個。再往後,就只能靠自己了。
許佳南,公主的美夢早就該醒了。她閉上眼睛,一遍又一遍的對自己説。
翌日一早,司機先送許佳南去醫院,看完父親之後,沈容便親自開車接她去濱海山莊。
看到熟悉的大門,佳南強迫自己不要想起上一次來到這裏的情形,她努力地將注意力放在沈容條理分明的介紹上。
“我已經關照過陸嫣了,你先跟着她熟悉熟悉工作……下次董事會上,你代替先生參加,慢慢來,這些工作都不難。”車子恰好在行政樓前停下來,佳南看見站在門口等候着的陸嫣,後者向她笑了笑,主動伸出手來:“許小姐,歡迎來濱海山莊。”
濱海山莊是翡海市最高檔的度假村酒店,沒有之一。
翡海市沿海城市,旅遊業發達,各類酒店之間的競爭激烈程度可想而知。然而當一家高端酒店索性打出“奢華”的標誌時,自然而然的就會吸引特定的族羣,削尖了腦袋也要擠進這個金字塔的最頂端,哪怕在這個酒店休息一晚所付出的價格,幾乎是同類酒店的數倍。因此,也不得不説濱海的經營策略是非常成功。
OME集團在商業天才陳綏寧接班後,他親自主持的幾家高科技公司慢慢的搶過了傳統行業的風頭,奠定了集團的新格局,而在那之後,一眾老人便漸漸引退了,或者不再直接管事,或者轉而經營自己的產業。而許彥海將自己的酒店服務業打造得風生水起——這其中當然也少不了OME的支持。
此刻許佳南站在總經理辦公室,聽着陸嫣一項項的對自己介紹,忽然覺得父親真是了不起。她翻看着手裏的文件,低聲問:“陸經理,那麼我現在先做什麼呢?”
這位大小姐的到來,顯然並沒有讓身經百戰的女強人陸經理慌了手腳,她自如的笑了笑,説:“許小姐,如果你不介意,先跟着我熟悉下酒店的運作。當然,名義上你會是我的助理。另外,你的辦公室就在我的隔壁,我帶你去看看吧。”
跨入這個所謂的“總經理助理”辦公室,許佳南被嚇了一跳。
陸嫣自己的辦公室,遠遠沒有這麼豪華。她簡直懷疑陸嫣直接將一間套房改成了給自己專用的房間。
陸嫣很快察言觀色,小心的問:“怎麼?覺得不好麼?我讓他們再來改改。”
“不,是太好了。陸經理,一個助理的辦公室,不用這樣豪華吧?”佳南笑了笑,“我在你辦公室外加張桌子就行。有什麼東西,學得也快一些。”
陸嫣看了沈容一樣,後者向她點點頭,她便爽快的説:“好。”
她十分懇切的説:“還有……陸經理,對外請不要説明我的身份。”
“這……”陸嫣終於還是點了點頭,“也好。”她很快的抬腕看了看自己的手錶,説:“今天山莊承接了一個很重要的會議,我要去現場看看。剩下的事,我讓秘書慢慢告訴你。”
她步履匆匆的離開了,留下秘書給佳南準備制服、工作牌,又將酒店的資料、員工手冊一一交給她。而沈容也有事先離開了,臨走前告訴她:“晚上我來接你。”
佳南起先想要拒絕,轉念一想,他大約是有很多事要交待自己,便答應了。她跑去更衣室將衣服換了,仔細的盤起長髮,別上工作牌,鼓起勇氣,對着鏡子裏的那個人笑了笑——那個人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臉色看上去並不算很好,黑色的套裙襯得臉色有些發白。於是,她便將口紅塗得濃一些。
腳上的高跟鞋質量似乎也並不好,不像她以往穿的那些,因為是最上等的小羊皮訂製的,從不磨腳。她一步步走回辦公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認真的翻看資料。
沒有人找她做任何事,她只是偶爾抬頭看看對座忙得不可開交的秘書,然後翻看着酒店的房間預訂和會議預定。直到其中一條躍入眼簾:時間:週三下午2:00
地點:G幢一樓白金國際會議廳
主辦方:H大學物理系
贊助方:OME
會議內容:“模式識別與智能系統”研討會
主講人:舒凌博士
規格:VIP最高
佳南怔怔的盯着這個名字,內心不是沒有那麼一絲彷徨,又或是波瀾起伏的。
可是她很快的強迫自己翻到下一頁。其實在昨天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她就知道今後的工作不可能會繞開OME,只是她需要堅強一些,再堅強一些。許佳南,你現在……不只是,為了自己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