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以後。遠在雲南的邊陲,有個小小的城市名叫“大理”。大理在久遠以前,自成國度,因地處高原,四季如春,有“妙香古國”之稱。而今,大理聚居的民族,喜歡白色,穿白衣服,建築都用白色,自稱為“白子”,漢人稱他們為“勒墨”人——
也就是白族人。在那個時代,白族人是非常單純、原始,而迷信的民族。這是一個黃昏。在大理市一幢很典型的白族建築裏,天井中圍滿了人。勒墨族的族長和他的妻子,正在為他們那十歲大的兒子刀娃“喊魂魄”。“喊魂魄”是白族最普遍的治病方法,主治的不是醫生,而是“賽波”。“賽波”是白族話,翻為漢語,應該是“巫師”或“法師”。這時,刀娃昏迷不醒的躺在一張木板牀上,刀娃那十八歲的姐姐塞薇站在牀邊,族長夫婦和眾親友全圍着刀娃。賽波手裏高舉着一隻紅色的公雞,身邊跟隨了兩排白族人,手裏也都抱着紅公雞。站在一面大白牆前面,這面白牆稱為“照壁”。賽波開始作法,舉起大紅公雞,面向東方,他大聲喊:“東方神在不在?”眾白族人也高舉公雞,面向東方,大聲應着:
“在哦!在哦!在哦!”
賽波急忙拍打手中的公雞,雞聲“咯咯”,如在應答。跟隨的白族人也忙着拍打公雞,雞啼聲此起彼落,好不熱鬧。賽波再把公雞舉向西方,大聲喊:
“西方神在不在?”“在哦!在哦!在哦!”眾白族人應着。
賽波又忙着拍打公雞,跟隨的人也如法炮製。然後,開始找南方神,找完南方神,就輪到北方神。等到東南西北都喊遍了。賽波走到牀邊,一看,刀娃昏迷如舊,一點兒起色都沒有。他又奔回“大照壁”前面,重複再喊第二遍,聲音更加雄厚。跟隨的白族人大聲呼應,聲勢非常壯觀。
不管賽波多麼賣力的在喊,刀娃躺在木板牀上,輾轉呻吟,臉色蒼白而痛苦。塞薇站在牀邊,眼看弟弟的病勢不輕,對賽波的法術,實在有些懷疑,忍不住對父母説:
“爹、娘!説是第七天可以把刀娃的魂魄喊回來,可是,今天已經是第八天了,再喊不回來,怎麼辦呢?”
塞薇的母親嚇壞了,哭喪着臉説:
“只有繼續喊呀!刀娃這回病得嚴重,我想,附在他身上的鬼一定是個陰謀鬼!”“你不要急!”族長很有信心的説:“賽波很靈的,他一定可以救回刀娃!”“可是,喊來喊去都是這樣呀!”塞薇着急的説:“刀娃好像一天比一天嚴重了!我們除了喊魂魄,還有沒有別的辦法來治他呢……或者,我們求求別的神好不好呢?”
“噓!”一片噓聲,阻止塞薇的胡言亂語,以免得罪了神靈。賽波高舉公雞,喊得更加賣力。塞薇無可奈何,心裏一急,不禁雙手合十,走到大門口,面對落日的方向,虔誠禱告:“無所不在的本主神啊,您顯顯靈,發發慈悲,趕緊救救刀娃吧!千萬不要讓刀娃死去啊!我們好愛他,不能失去他!神通廣大的本主神啊!求求您快快顯靈啊……”
塞薇忽然住了口,呆呆的看着前方,前面,是一條巷道,正對着西方。又圓又大的落日,在西天的蒼山間緩緩沉落。巷道的盡頭,此時,正有個陌生的高大的男子,騎着一匹駿馬,踢厶咣走近。在落日的襯托下,這個人像是從太陽中走了出來,渾身都沐浴在金色的陽光裏。
塞薇眼睛一亮,定定的看着這人騎馬而至。這人,正是流浪了整整一年的夏磊。去過東北老家,去過大江南北,去過黃土高原,終於來到雲南的大理。夏磊僕僕風塵,已經走遍整個中國,還沒有找到他可以“停駐”的地方。
夏磊策馬徐行,忽然被這一片呼喊之聲吸引住了。他停下馬,看了看,忍不住跳下馬來,在門外的樹上,繫住了馬。他走過來,正好看到賽波拿着公雞,按在刀娃的胸口,大聲的問着:“刀娃的魂魄回來了沒有?”
眾白族人齊聲大喊:“回來了!回來了!”
夏磊定睛看着刀娃,不禁吃了一驚,這孩子嘴唇發黑,四肢腫脹,看來是中了什麼東西的毒,可能小命不保。這羣人居然拿着紅公雞,在給孩子喊魂!使命感和憤怒同時在他胸中迸發,他一衝上前,氣勢逼人的大喊了一句:
“可以了!不要再喊了!太荒謬了!你們再喊下去,耽誤了醫治,只怕這孩子就沒命了!”
賽波呆住了。眾白族人也呆住了。族長夫婦抬頭看着夏磊,不知道來的是何方神聖,一時間,大家都靜悄悄,被夏磊的氣勢震懾住了。夏磊顧不得大家驚怔的眼光,他急急忙忙上前,彎腰去檢查刀娃。一年以來,他已經充分發揮了自己對醫學的常識,常常為路人開方治病。自己的行囊中,隨身都帶着藥材藥草。他把刀娃翻來覆去,仔細察看,忽然間,大發現般的抬起頭來:“在這裏!在腳踝上!你們看,有個小圓點,這就是傷口!看來,是毒蠍子螫到了!難道你們都沒發現嗎?這腳踝都腫了!幸好是蠍子,如果是百步蛇,早就沒命了!”
族長夫婦目瞪口呆。賽波清醒過來,不禁大怒。
“你是誰?不要管我們的事!”
“賽波!”塞薇忍不住喊:“讓他看看也沒關係呀!真的,刀娃是被咬到了!”“不是咬,是螫的!”夏磊扶住刀娃的腳踝,強而有力的命令着。“快!給我找一盞油燈,一把小刀來!我的行李裏面有松膠!快!誰去把我的行李拿來!在馬背上面!快!我們要分秒必爭!”“是!”塞薇清脆的應着,轉身就奔去拿行李。
夏磊七手八腳,從行李中翻出了藥材。
“病到這個地步,只怕松膠薰不出體內的餘毒,這裏是金銀花和甘草,趕快去煎來給他內服!快!”
族長的妻子,像接聖旨般,迅速的接過了藥材。族長趕快去找油燈和刀子。賽波抱着紅公雞發愣,眾白族人也拎着公雞,不知如何是好。但是,人人都感應到了夏磊身上那不平凡的“力量”,大家震懾着,期待着。夏磊一把抱起了刀娃。
“我們去房間裏治病,在這天井裏,風吹日曬,豈不是沒病也弄出病來?”那一夜,夏磊守着刀娃,又灌藥,又薰傷口,整整弄了一夜。天快亮的時候,夏磊看傷口腫脹未消,只得用燈火燒烤了小刀,在傷口上重重一劃,用嘴迅速吸去污血。刀娃這樣一痛,整個人都彈了起來,大叫着説:
“痛死我了!哎喲,痛死我了!”
滿屋子的人面面相覷,接着,就喜悦的彼此拍打,又吼又叫又笑又跳的嚷:“活過來了!活過來了!會説話了!”
是的,刀娃活過來了。睜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看着室內眾人,奇怪的問:“爹,娘,你們大家圍繞着我幹什麼?這個人是誰?為什麼對着我的腳又吸氣又吹氣?”
夏磊笑了。“小傢伙!你活了!”他快樂的説,真好!能把一條生命從死亡的手裏奪回來,真好!他衝着刀娃直笑。“吸氣,是去你的毒,吹氣,是為你止痛!”
“啊哈!”族長大聲狂叫,一路喊了出去。“刀娃活了!刀娃活了!”塞薇眩惑的看着夏磊,走上前去,她崇拜的仰着頭,十分尊敬的説:“我看到你從太陽裏走出來!我知道了!你就是本主神!那時我正在求本主神顯靈,你就這樣出現了!謝謝你!本主神!”塞薇虔誠的跪伏於地。
塞薇身後,一大羣的白族人全高喊着,紛紛拜伏於地。
“原來是本主神!”夏磊大驚失色,手忙腳亂的去拉塞薇。
“喂喂!我不是本主神!我是個漢人,我叫夏磊!不許叫我本主神!什麼是本主神,我都弄不清楚!”
但是,一路的白族人,都興奮的嚷到街上去了:
“本主神顯靈了!本主神救活了刀娃!本主神來了!他從太陽裏走出來了……”夏磊追到門口,張着嘴要解釋,但是,圍在外面的眾白族人,包括賽波在內,都抱着公雞跪倒於地:
“謝謝本主神!”大家眾口一辭的吼着。
夏磊愕然呆住,完全不知所措了。
刀娃第二天就神清氣爽,精神百倍了。族長一家太高興了,為表示他們的歡欣,塞薇帶着一羣白族少女,向夏磊高歌歡舞着“板凳舞”,接着又把夏磊拖入天井,眾白族人圍繞着他大唱“迎客調”。夏磊走遍了整個中國,從來沒有遇到一個民族,像白族人這樣浪漫、熱情,會用歌舞來表達他們所有的感情,既不保留,也不做作。他們的舞蹈極有韻律,帶着原始的奔放,他們的樂器是嗩吶、號角、和羊皮鼓。
板凳舞是一手拿竹竿,一手拿着小板凳,用竹竿敲擊着板凳,越敲越響,越舞越熱,嗩吶聲響亮的配合着,悠揚動聽。歌詞是這樣的:
“一盞明燈掛高台,鳳凰飛去又飛來,
鳳凰飛去多連累,桂花好看路遠來!
一根板凳四條邊,雙手抬到火龍邊,
有心有意坐板凳,無心無意蹲火邊!
客人來自山那邊,主人忙忙抬板凳,
有心有意坐板凳呀,無心無意蹲火邊!”
唱到後面,大家就把夏磊團團圍住,天井中起了一個火堆,所有敲碎了的竹片都丟進了火堆裏去燒,熊熊的火映着一張張歡笑的臉。夏磊被簇擁着,按進板凳裏,表示客人願意留下來了。眾白族人歡聲雷動,羊皮鼓就“咚咚,咚咚,咚咚咚……”的敲擊起來了。隨着鼓聲一起,號角嗩吶齊鳴,一羣白族青年躍進場中,用雄渾的男音,和少女們有唱有答的歌舞起來:
“大河漲水小河渾,不知小河有多深?
丟個石頭試深淺,唱首山歌試郎心!
高崖腳下桂花開,山對山來崖對崖,
妹是桂花香千里,郎是蜜蜂萬里來!”
鼓樂之聲越來越熱烈,舞蹈者的動作也越來越快,歌聲更是響徹了雲霄:
“草地相連水相交,依嗨喲!
今晚相逢非陌生,依呀個依嗨喲!
郎是細雨從天降,依喲!
妹是清風就地生噢,依嗨喲!
結交要學長流水,依呀個依嗨喲!
莫學露珠一早晨,你我如同板栗樹,依喲!
風吹雨打不動根噢,依嗨喲!”
鼓聲狂敲,白族人歡舞不停,場面如此熱烈,如此壯觀。夏磊迷惑了。覺得自己整個被這音樂和舞蹈給“鼓舞”了起來,這才明白“鼓舞”二字的意義。他目不暇給的看着那些白族人,感染了這一片騰歡。他笑了。好像從什麼魔咒中被釋放了,他回到自然,回到原始……身不由己的,他加入了那些白族青年,舞着,跳着,整個人奔放起來,融於歌舞,他似乎在一剎那間,找尋到了那個迷失的真我。他跟着大家唱起來了:“依嗨喲嗨依依嗨喲!你我如同那板栗樹,依喲,
風吹雨打不動根噢,依嗨喲……”
夏磊就這樣在大理住下來了。
塞薇用無限的喜悦,無盡的崇拜,跟隨着夏磊,不厭其煩的向夏磊解釋白族人的習慣、風俗、迷信、建築……並且不厭其煩的教夏磊唱“調子”。因為,白族人的母語是歌,而不是語言。他們無時無地不歌,收穫要歌,節慶要歌,交朋友要歌,戀愛要歌……他們把這些歌稱為“調子”,不同的場合唱不同的“調子”,他們的孩子從童年起,父母就教他們唱調子。整個白族,有一千多種不同的調子。塞薇笑嘻嘻的告訴夏磊:“我們白族人有一句俗語説:‘一日不唱西山調,生活顯得沒味道!’”“要命!”夏磊驚歎着:“你們連俗語都是押韻的!我從沒有碰到過如此詩意,又如此原始的民族!你們活得那麼單純,卻那麼快樂!以歌交談,以舞相聚,簡直太浪漫了!要命!我太喜歡這個民族了!我太喜歡這個地方了!”
“你是我們的本主神,當然會喜歡我們的!”
夏磊臉色一正。“我已經跟你説了幾千幾萬次了,我不是本主神!”“沒關係,沒關係!”塞薇仍然一臉的笑。“我們所崇拜的本主神,本來就沒有固定的形象,而且是‘人神合一’的!你説你不是本主神,我們還是會把你當成本主神來崇拜的!”
他瞪着塞薇,簡直拿她沒辦法。
塞薇今年剛滿十八歲,是大理出名的小美女,是許多小夥子追求的對象。她眉目分明,五官秀麗,身材圓潤,舉止輕盈。再加上,她有極好的歌喉,每次唱調子,都唱得人心悦誠服。她是熱情的,單純的,快樂的……完全沒有人工雕鑿的痕跡。她沒念過什麼書,對“字”幾乎不認識,卻能隨機應變的押韻唱歌。她是聰明的,機智的,原始的,而且是浪漫的。夏磊常常會情不自禁的拿她和夢凡相比較……夢凡輕靈飄逸,像一片潔白無瑕的白雲,塞薇卻原始自然,像一朵盛放的芙蓉。夢凡,夢凡。夏磊心中,仍然念念不忘這個名字。夢凡現在已經嫁給天白了吧!説不定已經有孩子了吧!再過幾年,就會“綠葉成蔭子滿枝”了!該把她忘了,忘了。他摔摔頭,定睛看塞薇,塞薇綻放着一臉的笑,燦爛如陽光。
和塞薇在一起的日子裏,刀娃總是如影隨形般的跟着他們。這十歲大的孩子,帶着與生俱來的野性與活力,不論打魚時,不論打獵時,總是快快樂樂的唱着歌。對夏磊,他不止是崇拜和佩服,他幾乎是“迷戀”他。
洱海,是大理最大的生活資源,也是最迷人的湖泊。蒼山十九峯像十九個壯漢,把温柔如處子的洱海攬在臂彎裏。夏磊來大理沒多久,就迷上了洱海。和塞薇刀娃,他們三個常常划着一條小船,去洱海捕魚。洱海中漁產豐富,每次撒網,都會大有收穫。這天,刀娃和塞薇,一面捕魚,一面唱着歌,夏磊一面划船,一面聽着歌,真覺得如在天上。
“什麼魚是春天的魚?”塞薇唱。
“白弓魚是春天的魚!”刀娃和。
“什麼魚是夏天的魚?”塞薇唱。
“金鯉魚是夏天的魚!”刀娃和。
“什麼魚是秋天的魚?”塞薇唱。
“小油魚是秋天的魚!”刀娃和。
“什麼魚是冬天的魚?”塞薇唱。
“石鱸魚是冬天的魚!”刀娃和。
“什麼魚是水裏的魚?”塞薇轉頭看夏磊,用手指着他,要他回答。“比目魚……是水裏的魚!”夏磊半生不熟的和着。
“什麼魚是岸上的魚?”塞薇唱。
“娃娃魚是岸上的魚!”夏磊和。
刀娃太快樂了,搖頭晃腦的看着塞薇和夏磊,嘴裏哼着,幫他們配樂打拍子。“什麼魚是石頭上的魚?”
“大鱷魚是石頭上的魚!”
“什麼魚是石縫裏的魚?”
“三線雞是石縫裏的魚!”
“哇哇!”刀娃大叫:“三線雞不是魚!你錯了!你要受罰!”
“是呀!”塞薇也笑:“從沒聽過有魚叫三線雞!”
“不騙你們!”夏磊笑着説:“三線雞是一種珊瑚礁魚,生長在大海里,不在洱海里,是鹽水魚,身上有三條銀線!”他看到塞薇和刀娃都一臉的不信任,就笑得更深了。“我大學裏讀植物系,動物科也是必修的!不會騙你們的啦!”
“植物系?”刀娃挑着眉毛看塞薇。“植物系是什麼東西?”
“是……很有學問就對了!”塞薇笑着答。
“來來來!”刀娃起鬨的。“不要唱魚了,唱花吧!”
於是,塞薇又接着唱了下去:
“什麼花是春天的花?”
“曼陀羅是春天的花!”夏磊接得順口極了。
“什麼花是夏天的花?”塞薇唱。
“六月雪是夏天的花!”夏磊和。
“什麼花是秋天的花?”塞薇唱。
夏磊一時想不起來了,刀娃拚命鼓掌催促,夏磊想了想,衝口而出:“爬牆虎是秋天的花!”
刀娃和塞薇相對注視,刀娃驚訝的説:
“爬牆虎?”接着,姐弟二人同時嚷出聲:“植物系的,錯不了!”就相視大笑。夏磊也大笑了。塞薇故意改詞,要刁難夏磊了:
“什麼花是‘四季’的花?”
夏磊眼珠一轉,不慌不忙的接口:
“塞薇花是四季的花!”
塞薇一怔,盯着夏磊看,臉紅了。刀娃看看塞薇,又看看夏磊,不知道為什麼,樂得合不了嘴。小船在一唱一和中,緩緩的靠了岸,刀娃一溜煙就上岸去了。把整個靜悄悄的碧野平湖,青山綠水,全留給了塞薇和夏磊。
塞薇目不轉睛的凝視着夏磊,夏磊對這樣的眼光十分熟悉,他心中驀然抽痛,痛得眉頭緊鎖,他掉頭去看遠處的雲天,雲天深處,有另一個女孩的臉,他低頭去看洱海的水,水中也有相同的臉。歡樂一下子就離他遠去,他低喃的脱口輕呼:“夢凡!”塞薇的笑容隱去,她困惑的注視着夏磊,因夏磊的憂鬱而憂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