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成都,四歲時離開成都,隨父母返回老家湖南,從此,就沒有再回到成都。按理説,一個四歲的孩子,應該沒有什麼記憶,我對成都的一切,都早已淡忘。唯獨記得在我居住的地方,門前有一大片的油菜田,每當油菜花開的季節,那金黃色的油菜花,似乎漫無止境地由地的這一邊,一直開到天的那一頭。油菜花。這麼多年以來,我記憶的底層,一直有一片盛開的油菜花。可是,這次重來舊地,油菜花都不見了。當我在田野裏尋尋覓覓時,李蕙才告訴我:
“油菜花?哎呀,你晚來了一個星期,僅僅是上禮拜,油菜花還開得滿到處都是!成都的農人,依然種油菜!”
是了,怪不得我在赴武漢的火車上,還看到田地上一片又一片的金黃,就差了這麼一個星期,我沒有捕捉到童年記憶深處中那片油菜花,遺憾。
李蕙看我一臉悵然,大概實在想不通怎會來成都找油菜花?她安慰地拍着我説:“我們成都,比油菜花好看的東西,多得很呢!”
我笑了,我相信也是。
李蕙,她和黃福揚是夫妻。當然,他們兩個都是體協的。當年雙雙打藍球而結成姻緣。黃福揚身高一米八五左右,李蕙也不矮,我站在他們面前,像來自小人國。由體協接待的最大壞處,就是會讓我“矮人一截”。我們這一路下來,從楊潔開始,個個都是高頭大馬。黃福揚沉默寡言,卻細心誠懇。在我逗留成都的期間,他知道我愛吃梨(從北京傳來的消息),他一路都為我準備着梨,連上青城山、峨眉山,他都提着一袋梨上山,實在讓我感動極了。李蕙和黃福揚比起來,愛説話多了,坦率熱烈,口直心快,碰到我和初霞,都是直腸子,大家立刻一見如故。我們抵成都的第一天,黃福揚、李蕙,帶着他們的一個表弟小鄭(愛攝影,聽説我來,堅持要把我的“成都行”全部拍下照片),他們三個,在錦江飯店,從下午三時等我們,一家等到晚上八時。急得他們一個個心浮氣躁,就怕我們路上有什麼差錯。總算把我們等到了,他們也累,我們也累,當晚,我們就決定,在成都的日子,要很“悠閒”地度過,寧可少去一些地方,絕不能把自己弄得太辛苦。所以,大家一致同意,第二天睡覺、休息、逛街,第三天再去開始去遊都江堰、青城山、峨眉山、樂山等名勝。初霞有懼高症,聽到一連串山名,顯然心中怕怕,她推着我説:
“這些山你都要去嗎?又是青城又是峨眉的,你是不是要改行寫武俠小説啊?”“是呀!”我開玩笑説:“不能讓金庸專美於前呀!我應該奮起直追!”金庸一直是我所崇拜的小説家,他的小説,不止武俠的部分寫得好,寫愛情也細膩動人,實在是個奇才。我這趟大陸行,跑了很多金庸小説中的地方,由青城、峨眉,遠至雲南大理,這才知道,他筆下的“幻想”部分,更遠勝於我。這是題外話。話説回頭,我抵成都的第二天,除了晚上有宴會以外,整天都是“自由活動”。難得睡了個好覺,一直睡到快中午才起牀。起牀後,就發現天氣炎熱,旅館房間,有冷風無冷氣,詢問櫃枱,才知道,按“規定”,冷氣要五月十五日起才可使用,現在時間未到,不能用!冷氣不以氣温來決定,而由日期來決定,怪哉!(後來,因為天氣實在太熱了!我們多方交涉,旅館終於提前供應了冷氣。)我檢點衣物,全是毛衣和厚牛仔褲,決定利用這一天空閒,去成都市上,買幾件薄的衣褲。
於是,我和鑫濤,首次在大陸的城市中“逛街”。我們先去了一家很大的百貨商店,店中燈光黯淡,衣服都掛得高高的,無從挑選。店員態度閒散,一問三不知。幸好,我早有“心理準備”,買不到任何東西,我也安之若素。早在北京,朱婭就告訴過我:“如果要買衣服,去自由市場,不要去百貨公司!”
原因是,自由市場是“個體户”,式樣比較多,尺碼也比較齊全,服務態度也好。所以,我們舍百貨店,而去自由市場。可是,自由市場是攤販,衣服都陳列在大街的街邊上,既無試衣間,也無簾慢等遮蔽物。我看來看去,總不能在大街上試長褲,所以,我又放棄了。
那天的成都,氣温大概在34℃左右,連走了兩條街,我這個怕熱的人,已經揮汗如雨。鑫濤體胖,更是喊熱喊了個沒停。忽然,我們在路邊發現了幾輛三輪車,頓時引起了我們的懷舊之思。乘三輪車回旅館,竟也感到趣味盎然。算算看,我們兩個,大概有十幾年沒有乘過三輪車了。
雖然狂街一無所獲,乘了一趟三輪車,兩個人樂得嘻嘻哈哈。回旅館,先去初霞的房間,還沒進去,就聽到一個熟悉的大嗓門,拉開嗓子在那兒吼叫:
“這還得了!我才幾天沒有看着你們,你們就像沒繮的野馬,亂跑亂竄起來了!路線也改了,時間也改了,鐵路變公路……嗬!你們的膽子不小哇!”
我一聽,忍不住歡呼地大叫一聲:
“楊潔!”立刻,我們衝進初霞的房間,只見房中全是人,高朋滿座,楊潔站在房間正中,手舞足蹈地在“數落”着我們的諸多“不是”,害她的“錦囊妙計”都無“用武之地”!我笑着大喊:“楊潔,你終於來了!我就知道你不會這麼忍心,讓我們一路流浪下去!你怎麼來的?”
“我怎麼來的?”楊潔對我吼着,又要兇我又忍不住笑。“我一路打長途電話,知道你們從下船就不照預定計劃走!我這一急,只好買了飛機票,從北京飛來了!否則,我真怕你們會像你自己預言的,跑到蒙古去了!”
我們一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我這才看到,黃福揚、李蕙、小鄭都在,只缺了承賚。還有初霞的另外兩位朋友,還有個小夥子眉清目秀,高高的個子,站在那兒衝着我笑。楊潔一伸手,把小夥子拉到我面前,説:
“我兒子揚揚!在北京天天鬧着要見你,我居然沒排出時間來,現在,把他一起帶來了!以後,你的行程,咱們母子一路護送!”“好啊!”我笑着説:“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如果我們中途改變路線去蒙古,希望你也陪到底!”
“胡説!”楊潔嚷:“不許去蒙古!”
大家又大笑。我看着揚揚,那孩子遺傳了母親的高個子,長得五官端正,眉目分明。眼神中一片天真。我這一看,就頗為喜歡。揚揚喊了我一聲“瓊瑤阿姨”,就拿了一個旅行袋往我面前一放,我打開一看,是幾十本我的小説,我瞪着他問做什麼,他笑着説:“有我的,有我同學的,大家要你在書上簽名,在北京的時候一直見不到你,現在我帶到成都來給你簽名!”
“真好!”我笑着説:“你還帶了功課來給我做!難道你不知道,我們下面還有好多站要跑呢!”
“我自己提!”揚揚慌忙説。
“關於下面的行程,我有話要説!”鑫濤忽然發言,舉座皆驚。楊潔抬着眉毛。問:
“莫非又要改變路線不成?”
“對!”鑫濤説:“我想來想去,與其跑太多地方,讓自己吃不消,不如少去一點地方,每個地方停久一點,我建議取消貴陽!”“我完全贊成!”初霞立刻附議。
“好,取消貴陽!”楊潔拿了筆來記:“要取消火車票,要通知接待的人。那麼,是不是玩完成都,就去昆明,由昆明直接去桂林?”“不錯!”鑫濤説。“不會再改?”楊潔問。
“不改不改!”我和初霞異口同聲。
大家正嚷着,承賚從外面回來了,見到楊潔,少不了又有一番熱鬧。然後,承賚就一臉困惑地問。
“你們知不知道什麼東西叫‘妹爹’?”
一句話把大家都問傻了。經過詢問,才知道承賚和我們一樣,發現衣服太厚,跑出去買衣服,不幸的是,他也去了我們去的那家百貨公司。結果是:
“妹爹!妹爹,大家都對我説妹爹,我聽也聽不懂,只好回來了!”“妹爹?”李蕙、黃福揚、小鄭這些四川人慌忙研究這兩個字的“玄機”,因為承賚用上海國語,模擬的“四川音”十分稀奇,大家研究了半天,李蕙才恍然大悟地説:
“是‘沒得’兩個字!沒得的意思就是沒有!”
李蕙的話才説完,大家忍不住大笑,笑承賚的發音。就在這一陣大笑中,初霞想起了“趕雞”、“帶狗”、“屬龍”的諸多“笑話”,急切地要把這些笑話説給楊潔聽。她才開始説,就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話都説不完整,大家面面相覷,不知她在笑些什麼,她只好推着我,要我説,我未説也先笑,承賚揚着眉毛打哈哈!“嘻嘻,哈哈,這以後我慘了,不知道會被笑多久!”他跺腳一嘆:“現在又加上了個‘妹爹’!”
初霞笑得滾進沙發裏去了。
當大家終於弄清楚“趕雞”“帶狗”“屬龍”的笑話以後,別提了,那一片大笑聲,差點把錦江飯店的房頂都掀掉了。尤其是屋裏的幾位四川朋友,更是笑得前俯後仰。從這天開始,楊潔把我們這支“隊伍”,封了一個名稱:“瘋瘋癲癲旅遊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