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北京那天,是四月二十日,北京又是颳風的天氣,整個北京市,籠罩在一片黃沙之中,放眼看去,高樓大廈,全在黃沙中變得模模糊糊,人羣瑟縮在風沙之中,形成一種十分奇特的景象。我們一行四人,是按原定計劃,從北京到武漢,在武漢只停留一天,就上一條名叫“隆中號”的船,逆流而上游長江三峽。本來,北京有飛機直飛武漢,可以省掉許多路上的時間,但是,初霞自從聽説“民航機裏面,有云會飄進來”,就堅持不肯乘民航機,寧可乘火車。我呢,對民航機裏的雲倒不怕,卻怕飛機常誤點的傳説。而且,我很喜歡坐火車,覺得在車中談談天,看看風景,也是一種樂趣,所以,我們就一致決定乘火車。我們的車子是晚上六點鐘開,第二天早上十點到武漢,在車上正好睡一覺。我們買的是卧鋪票,分在兩個車廂。我和鑫濤一間,初霞夫婦一間。
下午四時多,所有的朋友都來送我們上火車。實在不得了,算算我們四個人的行李,竟有十件之多!我怎麼也想不透,我已經把一箱衣物,交朋友帶回香港,又把別一些多帶的衣物,留在北京,怎麼行李仍然如此之多!初霞怪我:
“你怎麼帶了這麼多東西啊?你一個身子要穿多少衣服?”
冤枉呀!我委屈地説:
“一箱子是你哥哥的大枕頭,一箱子是十二天大家照的照片和親友送我的紀念品,還有一箱子是四個睡袋,再有一箱子是各作家和出版社送的書……”我沒説完,就瞪着初霞叫起來:“你呢?我只有四件行李,你有六件!”
“我呀!”初霞一攤手,讓我看:
原來,各方友好,生怕我們在路上沒吃沒喝,送了好幾箱東西來!餅乾、蜜餞、水果、茶葉蛋,當然,還有仿膳齋的小點心,和一大箱的礦泉水!怪不得我們有十件行李呢!看樣子,我們這些“裝備”(包括睡袋和枕頭,別忘了奶瓶)和電影“所羅門王寶藏”中,出發去蠻荒地帶前,所準備的也差不多了。在楊潔一聲吆喝下,我們大家上了車,到了北京火車站,朱婭早就在火車站等候,大家七手八腳,幫我們提行李。原來火車站沒有紅帽子,所有的行李都必須自己提。從車站到月台,大概足足有兩里路,我們一行,浩浩蕩蕩,提着大包小包,往月台的方向衝刺。楊潔領頭,沈寶安、劉平、韓美林、朱婭、小草(六歲的小草,也搶着幫我拎東西)……再加上我們四個,大家頂着北京的風沙,左轉右轉,上坡下坡的走了好半天,還走不到月台。而北京這天的風沙,據説是十年來最大的一次,撲在人臉上,都打得皮膚髮痛,韓美林對我説:“北京要加強你的印象,給你一點顏色看看!”
我抬頭往天空一瞧,真的,今日北京的天空,看不到藍天白雲,整個是黃土色的!
好不容易,我們上了車,大家又七手八腳幫我們放行李。楊潔在我們兩個車廂間,跑出跑進,不住口地叮嚀這個,叮嚀那個。此後我們的行程,將脱離楊潔的“視線”(沿路她都已遙控好,每站都有人來接我們),她就簡直不知道該怎樣辦才好。我望着楊潔,問:“你真的放心讓我們四個,就這樣無助地去流浪嗎?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放心的!”
幾句話説得本來説不放心的楊潔,更加不知如何是好,她一面對我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指指天空,一面説:“我會一路給上帝打電話,放心去玩,沒錯的啦!”
説完,她急匆匆地,又塞了一大疊信封到初霞手裏,我伸頭一看,那些信封上面,竟分別寫着:“武漢拆”“重慶拆”“成都拆”“昆明拆”“桂林拆”……這位大戲迷,居然給了我們一大堆“錦囊妙計”,以應付“特殊情況”。初霞嚷着説:“如果我們中途改變計劃,不去那一站,換了一小怎樣辦?”
楊潔慌忙給我們打躬作揖,求我們別“改變計劃”。我看着那些信封,搖搖頭。“還有一點不妥,”我説:“萬一我們走錯了路呢?”
“怎麼會走錯了路呢?”楊潔大叫。
“那可説不定!”我咬咬嘴唇,認真地説:“這大陸這麼大,走錯路是很可能的!剛剛上車,如果沒有你們大家領着,説不定我們已經上了去蒙古的車!再加上,下車也是問題,如果下錯了車站,你安排的人就接不到我們了!”
楊潔一聽,真的急了,她又抓頭又抓耳朵又抓鼻子,大聲嚷着説:“那要怎麼辦啊?”我和初霞,異口同聲地喊:
“和我們一起去啊!”楊潔幾乎“動搖”了,想了想,她無奈地説:
“不行不行,這十二天,我已經夠荒唐的了,還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去辦呢,真的不行!”
初霞做了個好可憐的表情,楊潔硬着心腸掉頭就走:
“我去餐車幫你們安排今晚的晚餐!”
她去安排晚餐,我們開始急急地和諸朋好友話別。十二天的相聚,如此短暫,今日一別,後會何期?這時,大家都滿懷離情,依依不捨。站在那狹窄的車廂裏,你叮嚀我,我叮嚀你……就有那麼多話説不完。此時,車子裏已開始廣播,請送行的人下車。這一廣播,大家更慌。小草緊緊地依偎着我,用甜甜的京片子,嬌嬌地問:
“阿姨,你什麼時候回來呢?”“明年。”我説。“明年是多久呢?”“明年沒多久。”“那麼,是不是五月十七號呢?”
哇!小丫頭!我吻了吻她,在她耳邊悄悄説:
“五月十七日是你的生日吧?我會記住的!”
此時,第二次廣播又響了,楊潔匆匆跑來,大叫:
“七點鐘吃晚餐,菜都幫你們訂好了!到時候,服務小姐會來請你們。”我放下小草,推他們下車。大家慌慌亂亂,還急着要説話。此時,初霞忽然鑽出車廂,對我大叫:
“車上的棉被很乾淨,我看那四個睡袋用不着了!”
我如釋重負,一路上就覺得這四個睡袋累贅極了。這時,迅速地就打開旅行袋,拉出一個個睡袋來,初霞看我把睡袋交給了朱婭,她又叮嚀朱婭:
“將來,放在我們的四合院裏!”
朱婭忙不迭地點頭,好像四合院裏早就有了似的。
終於,送行的人都下了車,就在月台上對我們揮手。我們擠在大玻璃窗前,也不停地對他們揮手,隔着玻璃,彼此還在大聲喊話。只聽到楊潔的大嗓門,在不斷地喊着:
“別下錯了車!到武昌下!不是漢口!”
虧她這麼一喊,我一直以為武漢已被長江大橋,併為一市,原來還分漢口、武昌和漢陽!
車子“轟隆”一聲開動了。我們彼此揮手,彼此喊叫。就在此時,我忽然看見月台上,有個少女從人羣后面轉了出來,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對着我的窗子痴痴凝望。我大叫一聲:“是盧馬!”我慌忙對盧馬揮手,我這一揮手,盧馬有了反應,她舉起手來,也對我揮着揮着……她孤獨的影子,在偌大的月台上,顯得好小好小。她的出現簡直像是電影中的情景,我心中酸酸的,愛哭的盧馬,可別哭啊!
車子開始加快了速度,越來越快,月台上的人,在一剎那間,全失去了蹤影。我揮舞着的手,隨着月台的消失而終於停了下來。我倚窗而立,不忍遽離。別了!壯麗的故宮,和殘破的圓明園,以後都將疊映在我的記憶裏!別了!北京!我心裏喊着:“別了,我北京的朋友們!別了!盧馬!我抬頭注視着車窗外的景緻,看到一棵棵的大樹,都長滿了葉子。不禁聯想到我初抵北京那天,樹木還是禿的,僅僅十二天,樹葉已從沒有到新綠,從新綠而繁盛,在北京,春天是如此短暫!我不禁想起前人的幾句詞:
“來是春初,去是春將老,
長亭道,一般芳草,只有歸時好!”
來是春初,去是春將老……我咀嚼着這些句子,感到如飛的火車,正把我遠遠帶離北京。越走越遠,越走越遠,越走越遠……唉!我那還沒有彌補的鄉愁,竟又加入了幾許離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