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穿過黑漆漆的走廊,曾黎想不起自己是怎麼走到這裏的,也不知道自己要往何處去。她只是往前走,彷彿受了某種神秘的召喚。走到半路時,曾黎掩住鼻子,她聞到一股腐朽得讓人想吐的味道。
這味道,她曾在一輛出租車裏聞到過,那是一趟充滿着不安的乘車經歷。也是在夜裏,司機一言不發地駕駛着車子,那味道讓曾黎聯想到了屍體,而且是從地底下挖掘出來的屍體。她想看看他的臉是否是正常人的臉,又擔心他轉過頭來看到她不想看的。
她又不敢看車窗外,外邊太荒涼了。索性閉上眼睛假寐,耳朵卻一刻都沒有休息,捕捉着身邊隨時可能發生的奇怪聲音。直到車子駛達目的地,她惶恐地跳下車。始終沒有看到他的臉,但是那味道留在了曾黎的腦海裏。
這一次,她又聞到這種味兒,曾黎有些害怕,心已經提到嗓子眼兒了。走廊還有一段才到盡頭,她必須往前走,不能回頭。她告訴自己最可怕的就是在前邊轉角看到妖魔鬼怪,她已經做好心裏準備,自認為心臟足夠強壯,看到任何可怕的東西都不會暈過去。
她終於到達走廊盡頭,那扇門,她必須推開。
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微掩的木門。吱呀,眼前豁然開朗,她漸漸適應了光亮,這裏並沒有妖魔鬼怪,也沒有血流成河。
腐朽的味道消失了,空氣中瀰漫着淡淡的花香,卻沒有花。
曾黎擦了一把汗,走出黑暗。對面一扇門開打,從裏邊走出一個清瘦的黑衣女孩,站在門口衝她微笑,她長得很好看。很熟悉的面容,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有腳步聲從曾黎身後傳來,曾黎轉回頭,那黑衣女孩也向她身後看,她們靜靜地等待着。
一個身着黑色中山裝的男子走出那扇門,滿臉喜悦的表情,他經過曾黎,徑直朝那黑衣女孩走去。
曾黎心一驚。那着中山裝的男子,是莊寧,黑衣女孩不用問,自然是陳婉!
兩個人擁抱在一起,很恩愛的樣子。
慢慢的……慢慢的他們轉過身,面孔朝着曾黎,臉上帶着微笑衝曾黎。
和上次夢境不同,這次陳婉開口説話了,她的嗓音温潤好聽:“謝謝你!”
“謝我什麼?”曾黎弱弱地問。
“謝謝你讓我們團聚啊!”他們異口同聲地説。
啊!不!曾黎尖叫,她拼命搖頭:“我不是故意的!”
2.
曾黎猛地坐起來,驚出一身冷汗。她扭開牀頭的枱燈,長呼了一口氣,擦了擦頭上的汗。看了看錶,五點四十分,天已經矇矇亮。
下牀按亮了所有燈,到廚房的冰箱裏倒了一杯涼開水,咕嘟咕嘟喝下,心情漸漸平復。合租的另兩位姐妹的房間沒有動靜,曾黎回到自己的卧室,無論如何不打算再睡,那夢太可怕了。
回到自己的小屋,開機上網,曾黎打開瀏覽器,在搜索欄敲了陳婉兩個字,遲疑了一下按了回車。
她都忙糊塗了,這次採訪還沒來得及搜索陳婉的資料。前幾十個網頁都是陳婉去世的消息,她點開了圖片搜索,網頁中陳婉的笑臉,十分安靜。曾黎吃了一驚,和夢中的黑衣女孩一模一樣。可惜了,這麼漂亮的女孩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團聚?
又驚出一聲冷汗。難道莊寧出事了?
頭沒梳,臉沒洗,曾黎衝下樓,跳上出租車,急速趕往仁和醫院。
3.
大清早的病房區安靜得有些不可思議。
曾黎一路奔跑,猛地推開莊寧病房的門。莊寧安靜地躺在病牀上。
也太安靜了吧?曾黎猛撲了過去,大聲喊:“你別嚇我!醒醒!醒醒啊!”
莊寧被嚇醒,他皺着眉嘟囔道:“幹什麼?”他想坐起來,但紗布裹得太嚴實,他又重重地跌回枕頭上。
“你沒事吧?”曾黎手忙腳亂地檢查莊寧的傷勢。
“湊合吧,依然健在,沒被嚇死。”莊寧愁眉苦臉地説。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曾黎熱淚盈眶,那夢太可怕了,好像真的一樣。
“你怎麼了?”莊寧被她搞得有些摸不着頭腦,他挪動了一下頭,想與她拉開距離。
曾黎不好意思地起身,搖搖頭,用手背抹了抹眼角説:“沒什麼,只是害怕你出事!”
“我沒事!”莊寧答得十分違心,他想説的其實是——害怕我出事就不要在機動車道上橫衝直撞!
不過看她那樣子好像真的很擔心他,莊寧又補了一句:“我能有什麼事啊!你到底怎麼了?”
曾黎望着莊寧,半天冒出一句:“我夢到了陳婉。”
“你……”莊寧愣住。
曾黎打破了短暫的沉默,接着説:“她向我道謝……”
莊寧皺眉問:“她……為什麼向你道謝?”
曾黎小聲説:“謝我幫你們團聚……”這明明是夢的真實內容,她答得卻是這樣心虛。
“你希望我去陪你嗎?”莊寧自言自語,“還不是時候。”
曾黎從他眼睛裏看到了絕望,心中不由得跟着疼痛起來。
看着莊寧失神的樣子,似乎對自己提起陳婉並沒有太多反感,曾黎的心裏頭突然閃過了一個念頭——對,是時候了,從這一刻起,她的身份是《檸檬週刊》記者,她清了清嗓子湊過去輕聲問:“她……陳婉是怎麼死的?”
靜靜地,沒有答案。
“她……”曾黎想繼續問。
莊寧轉過頭狠狠地盯着她,看得曾黎有些害怕。
“你是誰?”莊寧冷冷地問。
“我……”曾黎一時語塞。記者的身份還是保密為好,不然他恐怕會告她的。
“你接近我的真正目的是什麼?”他又問。
這一次輪到曾黎沉默了,她實在不忍心對他説謊,所以退一步她選擇沉默。
左丘明恰好推門進來,他看了看兩個人,瞬時感受到了緊張氣氛。
“我來的正是時候吧?化解了一場即將到來的暴風驟雨?”左丘明笑着晃了晃手裏的飯盒説,“我姐包了餃子。”
曾黎衝左丘明點點頭,轉身逃出了病房。
這些天來,莊寧一直觀察左丘明。
這個小夥子會對自己説實話嗎?他肯定也是和曾黎一夥兒的,還有那個花腳。他們熟悉他的一切,而他,卻對他們一無所知。莊寧覺得自己弱小得彷彿一隻螞蟻。如今攤牌了,曾黎會捅他一刀,踩他一腳嗎?所有這些表面看起來還不錯,擔心他並且幫助他的人都會踩他一腳嗎?
“怎麼了?”左丘明問。
“曾黎是幹什麼的?”莊寧問。
“她?嗯,怎麼説呢,她是一個蹩腳的白領,單位的事從來就沒幹好過一件,常被同事欺負。”左丘明避重就輕地答道。
“蹩腳的白領?”
“她真的很笨。”左丘明搖了搖頭。
莊寧暫且信了,又問:“我一直想不通她為什麼突然向我的車撞過來。”
“你怎麼不問她呢?也許她去墓地看望逝去的二十幾個前男友,出來的時候打不到車,偏偏直升機也落到家裏了,超人斗篷又忘帶了,機器貓的竹蜻蜓也丟了,當時走路走得很累,看到你的車開過來,想搭個順風車,沒想到……”左丘明的語氣不容置疑,説得好像他親眼看到的一樣。
莊寧恍然大悟,怪不得看曾黎眼熟,一定是在墓地見過。世界上為什麼會有人這麼傻?老老實實在路邊招手不就得了,非要衝到行車道。也許被車主拒絕過很多次吧,她走的實在累了,才出此下策。當然了,直升機、超人斗篷、竹蜻蜓以及二十多個死去的前男友肯定是左丘明這小子過分誇張了。二十多個前男友?她交過那麼多男朋友?
“這麼説這完全是巧合?意外?”莊寧自言自語。
他有些後悔對曾黎態度那麼差,説起來人家也沒做錯什麼,只是想搭車而已。他的傷這麼重,也完全是因為自己錯踩了油門。
“別胡思亂想了,好好養傷吧。不然誰也別想消停。”左丘明口氣中帶着不情願。
莊寧點了點頭,衝他微微一笑。
左丘明鬆了一口氣,好在莊寧不再説什麼了,不然他真不知道該如何替曾黎矇混過去。一定是上輩子欠這個女人的,煩都煩死了,又不得不幫她。保持點距離不好嗎?
4.
飯後莊寧和曾黎閒聊:“你天天來醫院不用上班嗎?”
“嗯,我已經請假了。”曾黎撒謊,她可不會不打自招説自己是記者,每週只上半天班。
“網上沒有我車禍的消息吧?”
“嗯,沒有,放心吧。”曾黎搖搖頭笑着説道,心想只要她不發佈消息,應該沒人知道的。
“謝謝你一直照顧我。”
“幹嗎這麼客氣?”
“沒什麼,只是想謝謝你。”莊寧抿嘴一笑。
曾黎發現,莊寧笑起來很好看。她笑着説:“你應該多笑。”
莊寧又恢復了之前的撲克臉,活像一張“草花J”。過了一會兒,他説:“我那個朋友,陳狄,他還沒有開機嗎?”
“嗯!我已經發了短信給他,只要開機就會看到的。是不是他把手機丟了?要不然怎麼這麼久都關機。”曾黎又撥了一遍,依舊是關機狀態。
“也許是出差了吧。”莊寧説。
“放心吧!我會一直照顧你的!不要擔心!”
由於左丘明的一頓胡謅,在接下來的時間裏,莊寧對曾黎的態度大有改觀。這讓曾黎有些摸不着頭腦。為了贖罪,她拼命地對莊寧好,好吃好喝好伺候着,並且開始尊稱莊寧為莊大哥。
兩個人的進一步接觸讓曾黎發現,原來莊寧是個性格很好的人,並沒有傳説中那樣不好相處。當然優點歸優點,如今躺在病牀上的莊寧也並非完美,比如説以前在照片上看,他挺帥的,現在就有點慘。當然了,全地球恐怕沒有一個人在血跡斑斑裹滿紗布的時候還能玉樹臨風,估計小貝和阿湯哥也不行。單從這點來説,也不怪左丘玟會把她罵了個狗血噴頭。
兩個人熟識之後,曾黎壯起膽子,開始旁敲側擊地問他和陳婉的事情。起初莊寧對陳婉的事閉口不談,後來漸漸鬆了口,畢竟每天躺着什麼事都做不了。不可否認曾黎是個很好的聽眾。從相識,到交往,到他與陳婉攜手步入婚姻殿堂,莊寧講得極其平靜,那些美好的回憶如今全都成為泡影,莊寧很感激曾黎能當他的聽眾,卻不知每次曾黎都錄了音。
現在調查陳婉的死因成了曾黎最關心的事,她總是會夢到陳婉,這讓她有時候會搞不清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夢。甚至竟然產生了陳婉沒死的荒唐想法。
“陳婉真的死了嗎?”她總想問莊寧這個荒唐的問題。但終歸忍住了,那蓋着黃布的骨灰盒不可能是空的。莊寧的眼淚也不可能是假的。他作假給誰看呢?
然而隨着交稿日期的臨近,曾黎也越來越着急,要是再查不出來,她很可能就得重新加入浩浩蕩蕩的失業大軍了。但是她不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撬開莊寧的嘴讓他説出真相,她只能等。到了截稿的日子,她整理了一下錄音,硬着頭皮交了一篇關於莊寧與陳婉的小稿湊數,並立下軍令狀,下期一定上莊寧的三萬字大稿,否則就主動辭職。主編周玉似乎是誠心想看她的笑話,所以答應再給她一週時間。
旁敲側擊的拉鋸戰進行了幾天,莊寧終於願意向曾黎談陳婉的死,但是他説的和之前鋪天蓋地的消息並無不同。
陳婉因為失眠,確實有吃安眠藥的習慣。他們感情很好,偶爾吵個小架。陳婉出事的時候,莊寧正在回家的航班上。他們説好一起去吃街角那家小店的招牌菜——雪綿豆沙。
陳婉的死是個意外,這是曾黎得出的結論。雖然並沒有推翻之前的報道,但無論如何採訪任務總算完成了。曾黎趕了三萬字的大稿發給了主編。曾黎從來沒有寫得這樣得心應手過,幾乎是一口氣寫完的。一個豐滿的陳婉被她塑造出來。“安息吧!陳婉!熟悉的陌生人。千萬不要再到我的夢裏來了!”曾黎鬆了一口氣。
莊寧的傷勢在一天天好轉,半個月轉眼過去了。這一天,曾黎在結束了陪護之後打了一個電話,她想請左丘姐弟吃消夜,算是慶祝自己交稿另外向左丘明道謝,向左丘玟賠罪。
左丘明還是老樣子,雖然幫了不少忙,但總是冷眼相對,害曾黎心情不爽。不過在喝酒這個問題上,左丘明還算識相,一杯一杯地碰,從來不會攔她的酒。
酒過三巡,曾黎的話漸漸多了起來:“他那麼信任我,可是我呢?……你們説我是不是該死?……我跟你們説,那天他就該直接踩油門朝我撞過來!他有什麼錯啊?我真是瘋了!”
“你少喝點吧!”左丘玟企圖搶下曾黎的酒杯。
“幹什麼?不是説好不搶酒杯的嗎?你那麼喜歡我的酒杯啊?給你!咱倆換換!呵呵,我才不跟你換呢!小明!乾杯!呵呵……”
左丘明和她碰了碰杯子,喝了一口。趁她不注意,端起她的酒偷偷倒掉半杯。
“你怎麼就成長為一名酒鬼了呢?我記得你以前滴酒不沾哪!”左丘玟感慨道。
“酒鬼怎麼了?酒鬼怎麼了?”曾黎指着左丘玟鼻子嚷,“你歧視酒鬼!”
左丘玟看了看左右,拉住好像隨時都會溜到桌子下的曾黎大聲説:“我歧視酒鬼幹什麼啊!”
“那你為什麼總嘮嘮叨叨沒完?”曾黎的臉上寫滿了埋怨。
左丘姐弟倆忍不住樂了,到底是誰在那裏嘮叨個沒完?
曾黎越喝越難過,她説她對不起莊寧,在沒交稿子之前,這種想法還沒這麼強烈。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她不僅僅傷害了他的身體,更辜負了他的對她的信任!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出賣了他。更過分的是出賣了陳婉。説逝者的閒話會遭報應的!她一直嚷嚷着説明天一大早就向莊寧坦白自己是個記者,此行的目的就是採訪他,不管他原諒不原諒。
5.
曾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家,也不知道又是怎麼好好地睡在自己的牀上的。起牀時已經天色大亮,強烈的日光如強盜一般衝過窗簾,進而佔領了這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曾黎伸了個懶腰,鑽進洗手間洗了個澡,再出來時,感覺依然頭昏腦漲。“以後再也不喝了,最後一次。”她又暗暗發誓。看看錶,已經遲到了。希望左丘明今天能早點到醫院去幫忙。
收拾停當後,曾黎轉身出門,不料鎖門的時候突然從包裏摸出一枚陌生的光禿禿的防盜門鑰匙。
“啊!”曾黎拍拍腦袋,想起來了,這是昨天莊寧給她的。讓她去他家拿些衣服和他的電腦,順便給植物澆澆水,再拿幾本小説。
曾黎嘆了口氣。這證明莊寧已經完全信任她了。這種信任,讓她覺得負擔沉重。
半路上,曾黎發了一條短信給左丘明,按照昨天的“戰況”,估計這小子也喝多了,今天不會起得太早,希望這條短信能叫醒他,以便立刻趕往醫院光榮“上崗”。
由於上次“偵查”效果明顯,這一次去藍海城可謂輕車熟路。進了小區之後,曾黎按照莊寧的描述很快就找到了他家所在的單元。
和許多高級小區一樣,藍海城的防盜系統也很不錯,沒有門禁密碼的曾黎很快便束手無策了。
“這莊寧也真是的,光給自己家門的鑰匙,卻不告訴單元門的密碼。按照喜劇小品裏的説法,這簡直就是隔着鍋台上炕,不可能實現嘛!”
曾黎隨便試了幾個密碼,大門毫無反應,沒辦法她只好隨便按了其他家的門鈴,希望人家粗心一點給她開門。
按一次,沒有人。再換另外一家,依然沒有回應。
曾黎按了四家,這樓裏的人好像集體失蹤了似的。曾黎撓撓頭髮,考慮要不要冒險到居委會問一下,雖然這一次她有鑰匙,但是就憑她曾在這裏尋找過莊寧這一點,足夠莊寧告她預謀殺人的。
終於門開了,有人遛狗,曾黎衝那人點了點頭,趁人家沒反應過來迅速閃身進去。
乘電梯到樓上,麻利地打開莊寧家的門,心慌慌的,估計每分鐘已經超過了一百下,她隨手關了門,一轉身便被嚇到了。
“我靠!”曾黎忍不住一聲驚呼。
莊寧家實在太大了,客廳大得有些離譜,但傢俱並不多,門口擺着一個白色鞋櫃,打開門,幾雙灰色的男式拖鞋散落在裏面。曾黎翻了半天,也沒找到女式拖鞋。難道他家從來沒有女客?
她可不想穿四十五號的拖鞋,索性不換,曾黎關上鞋櫃門,忍不住想先參觀一下莊寧的房子。
他家裝修及傢俱以白色為主,這讓曾黎立刻想到了醫院。怪不得莊寧在病房裏住了這麼久並沒有顯出焦躁的情緒。
客廳裏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靠牆那套寬大的白色皮沙發,曾黎衝過去一屁股坐下,沙發的彈性極好。
“也太奢侈了吧?有錢人的沙發比窮人的沙發都寬大這麼多?一個頂倆。”曾黎一邊由衷地感嘆,一邊順手摸出挎包裏的相機,開機,以各種角度狂按快門,這都可以上家居版了。
沙發前面一個白色的方茶几,也同樣傻大傻大的。上面擺着一個白漆的小木箱,打開箱蓋,裏邊躺着幾個遙控器。曾黎撇撇嘴,蓋上蓋子。對面極簡的電視背景牆用的壁紙竟然也是白色的,一點花紋也沒有。
衞生間裏,寬大的洗手枱,憨厚的馬桶,豪華的圓形按摩浴缸也統統都是白色的。
推開一扇門,是卧室。這裏終於有了點顏色,素灰色的牀單上大朵大朵的茶花開得正豔。這大概是陳婉選的吧。
想到就在不久前,清清爽爽的陳婉,躺在這裏,用紅酒吞下兩粒安眠藥,放着舒緩的音樂,安安靜靜地去了天堂,曾黎的心不禁遺憾起來。轉念再一想,現在自己一次逞能行為又給這麼多人惹了麻煩,曾黎就更加難過了。
這到底是誰的錯?
如果陳婉沒有死,她不可能接到這個採訪任務,莊寧也不會發生車禍。可問題是陳婉想死嗎?曾黎想接這個採訪任務嗎?莊寧想出車禍受傷嗎?答案都是不。
錯不在陳婉。她是個倒黴的可憐女人。
曾黎搖搖頭走出卧室。
在衞生間裏找到水壺,接滿水給陽台上的植物都澆了些水,土太乾了,水灑上去,便吱吱地冒起泡泡。有兩盆傘竹已經光榮掛掉了,仙人球們倒都還活着,卻也蔫得毫無生氣。
完成了一項任務,洗洗手,找到衣帽間,曾黎又愣住了,偌大的衣帽間裏,居然找不到一件女性衣服,陳婉的衣服不放在這裏嗎?或許他家連衣帽間都有兩個吧。曾黎隨便拿了幾件比較舒服的居家夏裝和內衣,迅速塞進旅行包裏。又想到那個令人汗顏但又不容忽視的事實,莊寧已經光着身子好多天了。曾黎捏了捏自己的臉,趁人之危趁火打劫這種事她可不幹。
衣帽間的旁邊就是莊寧的書房,和客廳一樣,這書房也是傻大傻大的,比客廳小不了多少。莊寧擁有太多書了,簡直是個小型圖書館。筆記本電腦就在中間寬大的工作台上,是她夢寐以求的迷你小白本,她嫉妒地摸了摸,打開蓋子看了看又蓋上,收拾好鼠標和電源,塞進包裏,提出了書房。
曾黎發現還有一個房間沒有看過,她扭了扭門把手,並沒有打開。誰會在自己家裏上鎖?難道這裏是陳婉的衣帽間嗎?也許莊寧害怕睹物思人,所以才把陳婉所有東西鎖進了這裏吧,曾黎傷感地猜測着。
準備出門時,曾黎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如果不是她養成了輕手輕腳的習慣,這細微的聲音她是發現不了的。
她停在原地,豎起耳朵仔細捕捉,什麼聲音都沒有,大概是風聲吧。或者是樓上樓下的鄰居在衞生間裏的聲音,傳到她耳朵裏就感覺很近,好像聲音就出自她身邊。
就在曾黎定住的一瞬間,一個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現在她的身後,小心翼翼地拉開一扇櫃門,鑽了進去,然後輕輕地關上。
曾黎站了片刻,聲音消失了,她皺着眉頭在各個房間轉了一圈,她看到那半開放的歐式風格廚房,慢慢地走過去。
廚房乾淨得不像話,估計沒怎麼用過,或者就是陳婉太講衞生了。曾黎的手摸到了煤氣開關,鬼使神差地扭開,沒有火苗。那一刻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好像那段時間突然消失了。很快廚房報警器瘋狂地響了起來,曾黎嚇了一跳,她關掉煤氣,打開了窗户,然後拎起旅行包落荒而逃。
櫃門無聲無息地開了,她喘了一口氣,頹然坐在地上!
跑到大街上,曾黎仍驚魂未定。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羣中,她希望有人能抱住她,緊緊地抱住她,將她的恐懼一點點驅逐掉,她後悔沒能認真地交一個男朋友,好讓她可以依靠。
竟然在莊寧家擰開了煤氣?難道自己也要自殺?還是潛意識裏懷疑陳婉的死因?她一定是瘋了。
可是,可是,突然間曾黎想到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報警器!
剛才自己打開煤氣閥門後,這麼短的時間內,報警器便響起來,難道陳婉那天沒聽到?
難道報警器碰巧壞了。
難道那麼響的報警聲音不能把一個安睡的人吵醒嗎?
難道陳婉的死有問題?
曾黎感到突然之間自己就被一道霹靂擊中了!
不會的!不會的!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曾黎覺得自己可能需要一個心理醫生,一定是最近這段時間經歷了太多生死。想到這裏她急忙攔住一輛出租車。
就在上車的一瞬間,曾黎朝後視鏡掃了一眼,她發現一個身穿黑色襯衫的男子正站在藍海城的大門口,他的目光先是朝向莊寧家的那棟樓掃了掃,繼而又轉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便低下頭匆匆離開了。
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和莊寧差不多高,他的面孔看不太清,但曾黎的直覺告訴她,那人的目光卻猶如鷹隼般向她直射過來。
他是誰?為什麼看自己?
曾黎只覺得自己的頭皮又是一陣發麻!
回到醫院,曾黎把東西給了莊寧,他家裏的事,隻字未提。一整天,她都有些心不在焉。打碎了杯子,又燙傷了手掌,以至於莊寧還擔心她是不是病了。
曾黎告訴莊寧,自己沒什麼,只是有些睡眠不足。心裏的事她不知道該對誰説。對莊寧不能説,她總不能説你家很邪門吧。
對左丘姐弟?恐怕他們也不會信,少不了又是一頓臭罵,正常人怎麼會跑到別人家去自殺,左丘玟只會罵她神經,曾黎不會給自己找麻煩。
不管怎樣莊寧的擔心,她十分感激。
6.
在左丘明幫助下,莊寧終於告別了赤身*的日子,穿上了曾黎拿來的家居服。
他終於可以躺得舒服一點了,這幾天就沒睡一個好覺,總擔心自己*。
莊寧想寫一點東西,但是雙手依舊用不上力,沒辦法只好口述,由曾黎幫他往電腦裏敲了一段文字。
莊寧説麻煩曾黎很不好意思,但是這幾天躺着想了很多,不記下來恐怕會忘記。曾黎立刻回答説:“這是我應該做的。”
事實上,現在的曾黎非常願意幫莊寧做點什麼,能做他的錄入員,她感到十分榮幸。好像那些好的句子是她寫的一樣。
愉快的上午很快就過去了,曾黎一看電腦右下角的時間顯示,又到了吃午飯的時間,今天吃什麼呢?他是病人該吃點有營養的,又不能太油膩,每次問他,他都説隨便,可是總不能買根冰棍給他,每到這時候曾黎就發愁不知該給莊寧買什麼好。
“沒了?”曾黎抬頭問莊寧。
“嗯。”莊寧想了想點頭答道,“沒了。”
曾黎一笑,收起電腦起身轉了轉脖子説:“那我去買午飯了。”
“曾黎。”莊寧小聲喊住她。
“嗯?莊大哥你想吃什麼?”曾黎高興地湊過去,這是他第一次提要求,就是要魚翅,她也分期付款買給他。
莊寧似有難言之隱,想了想還是説:“能不能幫我買瓶蜂蜜?”
“蜂蜜?”曾黎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這幾年每天早晨都喝一杯蜂蜜水。”莊寧尷尬地解釋道,“我長期……腸胃不太好,幸虧我最近天天喝粥。”
“哦!我馬上去買!”曾黎心領神會,翻出自己的錢包就往外走。
莊寧喊住她:“曾黎,謝謝你!”
“不要謝我!”曾黎揮揮手便跑出了門,她小聲嘟囔道,“你不殺了我,我就感恩戴德了。”
曾黎下了樓便忍不住了,呵呵笑着直奔醫院附近的超市買了一大瓶最貴的蜂蜜,她覺得貴的蜂蜜效果可能會好一點吧。又買了兩碗八寶粥。
莊寧看見蜂蜜,如同見到大救星。他呵呵笑着説:“謝謝!蜂蜜用温開水衝。”
“我知道,粥裏要不要也放點蜂蜜?”
“也好!”
曾黎先晾了些開水,然後舀了一大勺蜂蜜放到粥裏攪勻,小心地喂莊寧。
“既然我知道了你的秘密,那我也告訴你一個我的秘密吧。”曾黎笑呵呵地説。
“好。”莊寧洗耳恭聽。
“有一次我和小蚊子一起去吃自助火鍋,因為總覺得不划算,就拼命往嘴裏塞東西,三個小時啊,我們吃了五盤羊肉,兩盤蝦,兩盤青菜,一個西瓜,四個桃子,還有兩個蘋果。那晚上我們差點撐死。回去的時候,每當汽車一顛,我們就感覺胃疼得要命,好像胃要墜下來了,都是因為貪心啊,我拉了兩天肚子,小蚊子更慘到去輸液。怕吃虧,結果我們賠大了。”曾黎笑得有些誇張。
莊寧突然問:“花腳是左丘明的姐姐吧?”
曾黎隨口答道:“是啊!你怎麼知道?”出口才想起左丘玟上次來的時候作過自我介紹,莊寧竟然都記得,都怪這姐弟倆非是這麼不常見的姓氏,要是姓個張王李趙,莊寧肯定不會記得。難道他什麼都知道了?應該只是猜測吧。事到如今,她依然沒有勇氣説出自己的真正身份。她決定等莊寧出院再説,要不然他一氣之下拒絕她的照顧可就麻煩了。
莊寧又問:“你是我的讀者嗎?”
“我讀得不多。”曾黎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其實她一本都沒讀過,只是怕傷他自尊,採訪前為了與他交流搜索了一下莊寧有哪幾本作品,她甚至連書的名字都沒背下來。
莊寧向她道歉:“抱歉!開始還懷疑你是來訛我的。”
“怎麼會?”曾黎笑得難看極了,她不是為了錢來的,可事實上又和錢脱不了關係。保住這份工作,拿到一筆稿費,説到底其實還是為了錢。
莊寧喝了一碗加了蜂蜜的八寶粥,又喝了一大杯濃濃的蜂蜜水。一個小時以後,他再也躺不住了,開始嘗試下牀。
“小心點!”曾黎扶他起來,生怕他摔倒。
“沒事!”莊寧倒是一點都不緊張。
“大夫説可以下牀了?”曾黎問。
“是啊,他説讓我下牀活動活動筋骨。”莊寧低着頭説。他撒謊了,大夫説他還得卧牀幾天。他就納悶了,又不是傷筋動骨,一點皮外傷,有什麼不能下牀的?紗布裹得太嚴了,要不是冷氣開得夠足,他非捂出痱子來不可。傷口有些癢,又撓不到,他也不方便撓,忍得好難受。
在曾黎的幫助下,莊寧終於下了牀,他扶着桌子在牀邊站了一會兒,緩慢地扭了扭腰,抬了抬腿。
“你看!沒事吧!”莊寧衝曾黎笑了笑。
他嘗試着邁出左腳,向前踏了一小步,右腳迅速跟上。像一個極不協調的學步的孩子,有些吃力,但他終於走出了一步。
“還是小心一點比較好!”曾黎順勢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但他太高了,“這樣比較保險,萬一再摔一跤你就別想出院了。”
“嗯。”莊寧的臉有些微紅,幸好曾黎沒看到。把心思集中到腳上,他又向前邁出一小步。
曾黎被壓得有些吃不消。莊寧好好地躺着的時候也沒覺得他胖,但怎麼這麼重呢?
“我來吧!”左丘明突然出現,把莊寧的手臂硬生生地從曾黎肩上接了過去,“這種事還是我們男人來做。”
曾黎嘴硬地説:“誰讓你不早點來!”
左丘明瞅了她一眼説:“你不是下午要開會嗎?想被開除嗎?”
“啊!”曾黎拍了拍腦袋,要不是左丘明提醒她又忘了這碼事,看看錶,風風火火地跑出門,又轉回來問,“莊大哥,晚上想吃什麼?”
“隨便點吧。”莊寧微笑着答,終於能下牀走路,他心情大好。
左丘明皺眉説:“明天再來吧!工作的事不管了?”
曾黎不高興地説:“別老給我下命令!我比你大!”
左丘明一點不示弱:“是嗎?怎麼感覺我比你成熟多了?”
莊寧勸道:“好了好了!你們不要因為我而吵架。”
“跟你沒關係!”左丘明回了莊寧一句,生硬得能砸死人。
“他平時都這樣!”曾黎轉過頭去對左丘明哼了一聲,“我不跟小孩兒一般見識!”
沒等他發火,曾黎已經拎包離開了。
距開會時間已經不到半個小時了,遲到又要被主編找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