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蘇小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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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那是聶雙第一次那麼慌亂地站在一羣異性當中,被他們如此集中地注意和打量。所有她對異性的好奇、敏感、關注、期待、渴望、挑逗,甚至是勾引……剎那間會聚在體內的某一處,青春期的懵懂莽撞和躍躍欲試推動它們到達頂點,它們想要從她的體內破殼而出,它們是她再也無法隱藏、無法壓抑和無法控制的慾望。她甚至可以聽到它們在空氣中碰撞時發出的噼裏啪啦的聲音。
那是升入高三的第一天。
下課鈴聲剛一響,蠢蠢欲動的眾人如同得到了統一行動的暗號,紛紛揣着飯盒衝出去以示響應。等到講台前的Miss楊抬起頭,“下課”的“下”字喊到一半,只看到空蕩蕩的教室以及被撞得歪歪扭扭的桌椅。
掉了一地的書本沒人顧得上撿,被踩了幾個黑糊糊的腳印。米色的輕鬆熊文具袋開着拉鍊,裝在裏面的橡皮、各種顏色的熒光筆、碳素筆、大頭貼……被甩飛出去,擺小攤兒似的貼在地面上。
像是被颱風席捲過,十足的狼藉。
——不過是食堂今天吃大蝦而已。
聶雙以為Miss楊會生氣,雖談不上大發雷霆,但至少會做些什麼舉動以示不滿,沒想到她只是衝聶雙笑笑,頗有自嘲的意味在裏頭,接着便收拾好講義鎮定自若地離開。
周淺易顯然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在後面敲桌子,問:“你今天,真的不去送季橙啊?”
“送季橙?”聶雙轉過身,“他要去哪裏?”
“你還不知道?”他詫異的表情瞬間即逝,只是呆呆地看她。
正午的陽光透過斑駁的玻璃窗灑進來,光與影交織着,晃得人睜不開眼。周淺易用右手遮住額頭,眼睛半眯着,左手食指對着她指指點點,為猜到她的心理揚揚自得,“哈,我明白了,你想掩飾自己的難過,所以在我面前演戲,裝作不知道。”
“你在説什麼?”
“好啦好啦,你不想送他就算啦。”他收起桌上的課本塞進書包,“我今天逃課過來找你,就是為了這事。既然你不去,乾脆一起吃飯?”
聶雙看着他,試圖從他的面部表情裏捕捉到開玩笑的信息。
良久,她終於屈服,“不要貧了。季橙到底要去哪裏?”
換作周淺易凝視她,“你真的不知道?”
她抓過桌上的書砸過去,“有完沒完,到底説不説?”
“哎呀,動不動就生氣,”周淺易側身躲過,書斜飛過去攤開在教室的水泥地面上,他跳出來彎腰去撿,“你説你這暴脾氣,誰受得了?難怪人家季橙連轉學都不肯跟你説,真是怕了你了。”
“季橙轉學?”
“對啊,他爸爸昨天就把手續辦好了,”他捲起袖子看錶,“現在這點兒,估計連人帶行李都拉走了吧?”
“轉……去哪裏?”
“A中啊。也就是我們學校,你知道的,轉學費就3萬多……哎,我還沒説完呢,你去哪裏,趕過去也沒用,早走了。喂,一起去吃飯,等等我啊……”
***
周淺易帶上宿舍門,“我就説吧,來了也沒用,你還不信。這下看到空牀鋪,死心了?你要再不信,也可以等他宿舍的弟兄們吃飯回來再問問。不過,到時候人家拿看棄婦的眼神看你時,你可得忍着。”
“……手機借我。”
“幹嗎不用你自己的?”周淺易從口袋裏掏出不知道被他摔了多少次的諾基亞3600扔給她。
諾基亞的黑色滑蓋機身上爬滿了摔痕,男生的手機果然沒法看。
聶雙白他一眼,把玩幾下,猶豫了一會兒,終於按了那個熟稔於心的號碼,手機還沒接通,就聽到他在邊上自作聰明地嚷嚷:“別傻了。他要不想和你聯絡,換個號碼也沒用。”
真被他言中了,連撥了三四次,一直沒人接聽。
——看來,季橙真的是想要如此決絕地和自己分開。
“想哭就哭吧。”周淺易嬉皮笑臉地湊到她面前,“當然,你也有別的選擇,比如,請我吃頓飯,説不定我一高興,就把我知道的另外一件事情告訴你了。”
“你還知道什麼?”
“反正是關於季橙的,你想不想聽?”他作勢要走,“不想就算了,我可是跟着你跑了半天腿,要不是怕你做什麼傻事,我早吃飯去了。”
聶雙嘆口氣,還能有什麼更壞的消息?
周淺易挽住她的胳膊:“去‘君再來’吧,我都好幾天沒吃涮肉了,饞死我了。”
到了“君再來”火鍋店,找了個靠角落的地方坐下。周淺易接過服務員遞過來的點菜單,拿着鉛筆熟練地在上面畫了一溜對鈎:“先這麼多吧,不夠我再叫。”
“現在可以説了嗎?”
“吃完吧,現在説該沒食慾了。”
“現在就有食慾嗎?”聶雙掩住臉,強壓下來的憤怒和悲傷在這一刻土崩瓦解,“你説他為什麼要做得這麼絕?怕我會纏着他?還是覺得我會大哭大鬧?我們在一起好歹一年多了,我在他心目中,到底是什麼分量,讓他這樣對我?”
身體裏像是突然間裝了一個哭泣機,內心不斷翻湧上強大的悲傷和憤怒,給它輸送足夠的馬力,眼淚簌簌地流下來,止也止不住。
她邊哭邊衝着周淺易發泄抱怨,自己都聽不清自己説些什麼,桌子上很快就堆滿了一團團的鼻涕紙。
“那個,反正你也這麼悲傷了,不如以毒攻毒,我再告訴你最壞的消息吧。”
“……”
“我聽蔣小光説,季橙早就打算走了。你在G中應該比我更清楚啊,爸媽有本事的、有錢有權的,早託關係給弄到A中了。只有爸媽沒本事、學習成績也不怎麼着的,才留在這裏混吃等死呢。”他説到這裏,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呃,那個,聶雙,我不是在説你……”
“沒事,你説吧,我早就不介意了。”
他“嘿嘿”笑着:“這可是你説的,別回頭再秋後算賬。我聽説,季橙是因為跟他家老爺子賭氣,這兩年才一直待在這兒,這不高三了嘛,他家老爺子終於沉不住氣,怕再鬧下去,寶貝兒子連普通大學都考不上,這才找了關係。”
“這……算,算什麼壞消息?”聶雙止住哭泣,可憐巴巴又有些迷惑地看着他。
“你聽我説完啊。這小子挺能保密,他所有的室友都是昨晚才知道的,蔣小光説他還傻乎乎地問季橙,‘你走了,她怎麼辦?’你猜他怎麼説?”
“怎麼説?”
“他説,‘能怎麼辦,到了A中再找唄。’”
“怎麼可能……”
“你可以去問蔣小光,或者問他們宿舍任何一個人,那天晚上大家都在。”周淺易信誓旦旦的表情帶着些許興奮和幸災樂禍,就差敲鑼打鼓一番——
慶祝她的失戀,以及被人甩掉。
可是,之於聶雙,她並不介意被人甩掉,她介意的,是他不聲不響地離開。
她想起頂着一頭栗色頭髮的季橙見到她時温情的笑容。除了他深邃的、叫人望不到底的眼睛偶爾很空洞,叫聶雙覺得沒有安全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絕大多數的季橙,眉宇間有着叫人內心安定的力量。
季橙性格温和,是典型的小眼睛男生,單眼皮,薄薄嘴唇,笑的時候眼睛眯成上弦月,露出亮白牙齒,像是剛下過雨後拂過來的第一陣風,帶着自然、清新的氣息。每次見到他,不論是在校園中和同學一起走路的他,約會時騎着單車的他,或者是咖啡廳中與人對坐的他,總是會露出那樣淡定的笑容,像是時刻準備着要把自己燦爛的心情與人分享一樣,輕易間就把簡單的快樂傳染給他人。
暖暖的,又有些癢。
想到這裏,眼淚又齊齊湧上來,她壓低聲音:“周淺易,不要玩我了。我真的,很難過。”
“你可以親自問季橙啊,我編這個幹嗎,你知道的,我以前是經常捉弄你,但從來沒騙過你的,對吧?”
他把牛肉一股腦兒丟到火鍋裏,翻滾的乳白色湯水沉下去,然而也只是一瞬,又重新達到沸點,汩汩冒着白沫兒。
***
聶雙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和季橙之間,居然會以這樣的方式分開。
——並沒有貪心到會奢求天長地久。
也不是沒想過分手這件事。剛剛和季橙在一起時,因為覺得幸福來得太過突然,所以曾經暗暗攥緊拳頭對自己説,一定會好好珍惜這段感情,至少持續到高中結束……如果分手,一定是因為高考後迫於現實情況大家各奔東西異地相戀有緣無分……的情況下,造成的。
他學理,聶雙學文,聶雙並沒有被愛情衝昏頭腦,堅信通過兩個人的努力一定會考到同一所大學,然後繼續你儂我儂甜蜜相愛的日子。
有這樣的想法,實在是因為在這所二流學校就讀的原因。
中考時聶雙因為理科拉分,尤其是數學——滿分150分的卷子,只拿到108分。雖然大家都説那一年的中考,數學題格外簡單,但在父母花了幾千元為她請了家教、考前磨了幾個月的刀後,她依然,只是拿到這些分數。
這成績還不錯?不不不,差的太遠了,據説120分以下的都極少,畢竟,數學是一門太能拉分的學科,縱使她的英語和語文成績分別是全校第一、第二,依然和A中——這所全國重點中學無緣。
周淺易説得對,只有學習成績不好、父母沒錢沒權的人,才會讀G中。
蘭城市不大,屈指可數的在本市市區內,一共有三所搬得上台面的所謂高級中學:A中排在第一位——全國重點中學,每年至少有十幾個考上清華、北大等特別牛逼的、人們耳熟能詳的重點大學;有30%被國內排行前15的學校錄取……全校應屆生升學率達80%以上。
A中的學生,共分三類:以中考滿分800分為例,700分以上的考生可以得到A中公費生的資格;650分以上700分以下是自費生,每年需交兩萬塊的學費;最後一類是借讀生,不限制分數,但高中三年每年都得交三萬塊錢在A中就讀,檔案也在別的學校,在高考前一個月左右進入複習期時必須離開A中,回到建立檔案的中學獲取高考名額,參加高考。
排在第二位的,是G中。G中每年會有十幾個學生考入211工程裏排名比較靠後的院校,且多半曾經在A中借讀過;大概30%的學生可以被普通高等院校的一本錄取;二本、三本,甚至是專科院校的加起來,在40%左右。剩下的則是復讀生或直接畢業進入“社會”大學。
最後一個,是職業技術高級中學,簡稱Z職高。彙集了平日裏吊兒郎當、父母基本不管、基本一年到頭見不到人影、也不想上什麼大學、一旦參加高考不會超過300分的主兒。説好聽點是可以直接學技術,畢業後直接找工作。實際上待在那裏的,多半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地混日子的人。
除了市區內,也有十幾所中學在幾大郊區的小鎮上,以當地的農村學生為主,而且大都是那種家裏比較窮,家長對教育也不重視,只等九年義務教育完成後,再讀三年高中,那時身體長得也差不多,年齡也剛剛好,畢了業直接回家務農或者去市區打工。
升學率當然是低到不能再低——本市市區的學生,百分百不會考慮。
就是因為身處G中這樣一個二流學校,聶雙對愛情的奢望也基本保持在二流水平線上。
或許,就讀的學校起點高一點,連談戀愛的資本和質量都會更好一點。至少,聶雙覺得,如果自己和季橙都在A中,那麼天長地久的愛情她還是可以奢侈地想一想的。
她曾經無數次夢到自己是A中的學生。
有時是在班級裏坐着聽老師講課。在關於A中的夢裏,連講課的老師都被一團團閃閃發光的黃暈包圍着。他們説話的聲音格外動聽,深深地吸引着聶雙,醒來時她甚至記得夢中的自己因擔心下課鈴聲提前響而心有忐忑的樣子。
有時夢到自己在A中的食堂,周圍擠滿了打飯的同學,她越過排起的長龍,聽到室友在前面喊着自己的名字,她們嘴裏嚷嚷着:“給你帶一份,別去排了。”醒來的時候,連她們的模樣都記得。
還有幾次是在A中的籃球場,季橙在那裏叱吒風雲,她站在邊上抱着他的衣裳,滿臉的愛慕。夢中的季橙比現實中的頭髮長一些,額前的還垂到了鼻樑。他打球打累了,會一面朝她所在的方向走,一面用手背擦汗。
在A中的校門口處。
文學社內。
校園廣播台裏。
班主任所在的辦公室外的樓道里。
做課間操的操場上。
……
很多個關於A中的夢。
弗洛伊德説,夢是願望的達成。
真是經典。現在的聶雙,唯有通過夢,才可以將自己每晚都會千思萬想、百般惦念而永不可得、遠不能實現的理想實現吧。
或許現在叫“夢想”更為合適些。
——也只能是夢想了。
她知道,中考成績出來的那天,爸媽就傻了眼,他們想到她的成績會比較差,但沒想到會差到那種程度,借讀費就9萬塊。如果再加上其他雜七雜八的費用,讀個高中,少説也要十幾萬。
那天晚上爸媽把所有的存摺掏出來,攤開在茶几上叫她看。在家中乳白色的布藝沙發上,爸媽正襟危坐,他們已經度過了知道她的成績後愁眉苦臉的伊始階段,轉而採取了接受現實、想辦法改變現狀的實質行動。
“我和你爸爸商量過,覺得還是讀A中比較好。家中的存摺,不論死期活期,全部取出來,應該……”
“不用啦,”聶雙故作輕鬆地擺擺手,真佩服自己,這時候居然還可以笑出來,“你們知道,我即便去A中,也考不上重點大學的。花那麼多錢也白搭,不如讓我老老實實地待在G中。周圍的人起點和我差不多,還能有些自信。”
“……”
“反正我就是想考個普通大學嘛。在G中也可以實現啊,浪費那麼多錢幹嗎。”
“不要因為我一個人降低我們全家的生活水準。”
“真的不至於,這樣吧——你們要是還不放心,這錢就先給我存着。等我將來實在考不上大學,就拿這錢給我買輛出租車,我滿大街拉活兒去養活自己,這總行了吧?”
……
好説歹説,終是説服了他們。
於是,在聶雙的堅持下,她“如願以償”地來到了G中。
可是,如果當初選擇了去A中借讀,會不會就是另外一番完全不同的天地與人生?
這些,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她想,爸媽應該也不會太難過,畢竟除了她,他們還有周淺易可以給予安慰。
作為雙胞胎兄妹,這麼多年,爸媽已經習慣於從周淺易這個寶貝兒子身上收穫所有種種聶雙這個愚鈍的女兒所無法給予他們的欣慰和喜悦。
就像聶雙已經習慣於從周淺易身上收穫種種她無法理解和哭笑不得的未知。
除了和季橙的相識。
***
沒錯,周淺易是大聶雙一個多小時的龍鳳胎哥哥。
聶雙隨母親姓,周淺易隨父親姓——母親説,這是生龍鳳胎格外的好處。
正因為姓氏不同,除非是特別熟的朋友,在學校裏,很少有人知道他們是親兄妹——這是聶雙雖然時常懷疑卻始終無法否認的如同火爐般燙手的事實。用“火爐般燙手”來形容,有點不太貼切,但一時又找不到其他詞語來形容,只好先將就。
身邊的朋友或是同學,很少有人知道她還有個一奶同胞的哥哥。偶爾通過各種途徑知道後,幾乎都會説出以下幾種大同小異的話來——
“真羨慕你有一哥,肯定打小兒就沒人敢欺負你。”
“多好啊。童年生活很快樂吧,你可以跟哥哥一起瘋啊。哪像我,小時候天天被爸媽關在家裏。”
“要是你做了錯事爸爸媽媽要打你時,你哥哥是不是特護着你?”
“要是像你有個哥哥就好了。”
……
但事實並不是這樣的。
周淺易,作為聶雙唯一的兄長——再沒有比他更討厭的男生了。
小時候她像個跟屁蟲一樣在周淺易後面顛顛兒跑,周淺易和夥伴把鄰居家的草垛點着,邊點火邊問她:“小雙啊,我們用草垛烤白薯,好不好?”她點頭。待到鄰居跑來告狀,爸媽夾起周淺易,剝掉褲子揍,他眨着無辜的大眼睛,又作大義凜然樣,指着聶雙説:“妹妹想吃烤白薯,所以就……”
……
晚上被爸媽打發去商店買東西,媽媽總不忘叮囑一句:“叫你哥跟你一起去,給你壯膽。”——哪裏會是壯膽,一路不被嚇死就不錯了。
“鬼!”
“老鼠!”
“蛇……”
“妖怪……”
黑漆漆的夜裏,周淺易淒厲而尖鋭的叫聲時高時低,像是一盞指引方向的明燈,召喚出所有聶雙害怕的事物,他們摸索着明燈指引的方向,一個個向她靠攏。
到現在都不敢一個人走夜路,就是拜他所賜。
在家裏看電視,周淺易每天都要鎖定體育和軍事頻道,趁他不備拿過遙控器換台,上來就是一記重拳,撩開衣服看,鐵定一片紅腫。
小學時鄰座的男生在聶雙鉛筆盒內扔了幾條毛毛蟲,後座的女生見她哭得可憐,跑去找周淺易搬救兵。東找西找終於在教學樓後的狹窄過道里尋到他。彼時正在跟夥伴們玩玻璃球的他聽完小女生講述,眼內閃着興奮的光芒,説:“其實她最怕的是蛇。”
初中時偷偷買了一管鮮紅色唇膏,不知何時被周淺易翻到,吃飯的時候聶雙還在啃排骨,他突然來一句:“爸,我覺得今天的排骨醬比小雙買的唇膏還好,你看她的嘴,多猩紅啊。”
周淺易不知道從哪裏翻到一本雜誌,在爸媽面前念:“當你的女兒突然買了性感內衣,或者突然注重化妝打粉,請家長一定要注意了,這説明,你的女兒開始有了早戀傾向……”嚇得媽媽接連一個月內幾乎每天都過來翻一遍她的衣櫥。
……
聶雙曾試着理解與釋懷,絕大多數男生在年少時並不懂得扮演兄長的角色呵護妹妹。
可是當她逐漸長大才明白,在同等家庭環境的成長背景下,她所得到的不同待遇,才是她最為耿耿於懷的。
小學時的周淺易貪玩又調皮,從來不知道“作業”這兩個字怎麼寫,每天放了學就叫上一幫同學出去瘋跑,晚上十一點多到家跑到廚房找吃的。每次期中、期末考試分數自然少得可憐,隔三差五被爸媽一頓亂揍,依然死性不改。
等到了中學,周淺易依然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在班級裏接下句,上課睡覺、聊天,哪個任課老師提到他都頭疼。在每個學校都有幾個狐朋狗友,是方圓幾百裏內遊戲廳和網吧的常客,尤其是枱球廳的熱門人物,兩年下來打遍本市市區無敵手。
——整個一混世魔王。
但,偏偏學習成績開始好得一塌糊塗,從沒掉下過年級前三,這恐怕就是父母這些年來容忍周淺易諸多荒唐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原因。
真是分數大過天。
確實,時至今日聶雙也不清楚周淺易到底長了一顆什麼腦袋,聰明、一心多用到如此地步。彼時的她,日復一日地過着按部就班的緊張學習生活:放學回家寫作業,吃飯,預習第二天的課文,在父母的允許下看半個小時的電視,每天23:00準時睡覺。每逢考試前,不論大考小考,神經緊張得一塌糊塗。整晚都失眠,等到隔天拿到卷子,大腦內一片空白,不論怎麼努力,終究是在中下游徘徊。
周淺易則比她充實、舒服多了,他有多種去處、玩法和樂趣。可是每次不過考前一週翻翻書,從來沒有掉下過年級前三名。
因為有着聰明絕頂的周淺易頻頻閃着光作橫向比較,又有鄰家拳棒之下出成績的小孩做作縱向比較——聶雙的成績,什麼時候搬出來,都會讓父母失望。
所以中考成績出來時,爸媽更為迫切地想知道聶雙的成績。他們清楚,周淺易百分百會考上A中,就算發揮失常,考出的成績也絕對敲得開A中的大門,除非他們的寶貝兒子沒參加考試。
能有什麼辦法,或許正像聶雙自己所認為的,或許自己終究不是學習的料吧。
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在懷疑,自己和周淺易,肯定有一個不是父母親生的,説不定自己就是從垃圾場撿來的(小時候問父母,我們是怎麼來的,他們不都是這樣回答的麼)。
誰知道呢。
***
周淺易上小學時,已經是非常標緻的帥哥坯子。初始爸爸並沒在意,全家都是中人之姿,而男大十八變,等到再大一些,尤其當男生步入青春期,開始變聲,長出喉結時,應該會現出原形吧?
然而出乎爸爸的意料之外,步入中學後的周淺易不但長得愈發帥氣,而且聰明至極,拿考入A中來説,別人家的小孩不敢有一絲貪玩之心,終日苦讀,他同對付每個學期的期中、期末考試一樣,依舊是臨考前一週開開夜車,順利被A中錄取。
嘴巴也甜,出去鍛鍊身體的大爺大媽,騎着自行車沿街叫賣雞蛋的小販,商場裏的開電梯小姐,樓道的保潔員……他可以跟任何人找到共同話題:天氣情況啦,工作煩惱啦,物價的上漲啦,對中學生不喜歡穿校服的看法啦,等等,他可以跟任何人聊得風生水起。
整個小區的鄰居們都拿他做教育小孩的榜樣:“你看看人家周淺易。”
看看人家周淺易。
——如果把周淺易的生活比作是七色花,那麼他的生活總是一片燦爛,七種顏色他變着花樣排列,花開千萬朵,一簇簇,蓬勃地,放肆地,欣欣以向榮。
初中時的周淺易,原來的青澀少年逐漸舒展開。面部輪廓分明,銅色皮膚乾淨透亮,青春痘都很少長。很多女生被他濃密的眉毛所吸引,覺得兩道英眉斜飛,無端地增添了些許豪邁之氣。眼睛透亮,黑色眸子閃着狡黠的光,看人時目光專注,似笑非笑,常常盯得人發毛,對於異性來説,又頗有挑逗的意味在裏頭。
周淺易收了本校及外校的女生兩年情書後,聶雙才第一次有男生追求。
那年聶雙正讀初三,看到隔壁班的男生跟前桌借錢,因為拿不出50塊被對方揪着頭往牆上撞,前桌也不敢反抗,兩隻手被人緊緊抓住伸在半空,膽兒嚇得早就飛了,怯怯懦懦連句求饒的話都説不出。
她在一旁看不過去,説了句“他肯定沒有,不然早給你了”,對方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居然停止了打人的動作,衝他吐了兩口痰後揚長而去。
其實聶雙有點替這個同學難為情,長這麼大還被人欺負,一點反抗都沒有,難怪所有人都叫他“軟蛋”。可是看着他靠在牆邊上抹着眼淚,臉憋得黒紫,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又有些同情。不知道她哪裏抽筋,還從口袋裏扯出一張面巾紙遞給他,結果第二天就收到了他的情書。
也算不上是情書,不過是一句話——
“我想永遠和你用同一張面巾紙。”(老實説她到現在都不明白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句話被他用紅色的熒光筆寫在薄軟的面巾紙上,還畫了兩顆小桃心,寫着她和他的名字,用一個箭頭串起。應該是他趁她不在位置上時,偷偷地塞在了她雙肩背書包的外側口袋裏。
結果那天下了入夏以來的第一場大暴雨,周淺易定好的足球賽臨時取消,回家格外早。他閒着沒事翻聶雙的書包,先於聶雙翻出了這份情書。
老奸巨猾的周淺易翻到後也沒告訴自己的妹妹,更沒跟爸媽聲張,甚至第二天上學時兄妹倆一起出門,他都沒有提這件事。等到了班級,他在六班,聶雙在五班,在樓道的拐角處兩人分開,他依然非常平靜地、假裝沒有任何事情地衝聶雙揮揮手,跑進教室。
中午放學,聶雙騎自行車回家,看到周淺易沒回家吃飯時,也依然沒有聯想到這跟自己有什麼關係。
隔天上到第二節課,聶雙發現坐在前面的男生換了人,“軟蛋”坐在了與自己隔了4排桌椅的位置,此時的她仍然沒在意。換桌是很平常不過的事情,眼睛近視啦,聽不清老師講課,或者是想跟學習好的學生坐一起、想同心愛的人在一起……學生或者家長隨便給班主任送點“心意”,再隨便編上幾句理由,基本上都會如願以償。
她是在自習課上英語老師叫她給大家發測試卷子時才發覺“軟蛋”的異常的。
聶雙經過他身邊,聽到清晰的一聲——
“哼。”
聲音不大,但剛剛好讓她清晰地聽到——顯然是衝自己來的。
他抬頭盯着聶雙看,一臉殺豬相,鼻孔因為憤怒撐得極大。
那天欺負他的人往他頭上吐痰,也沒見他這麼憤怒。
在聶雙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想要問個清楚時,英語老師已經在講台前催促:“聶雙,再分給兩個人跟你一起發,抓緊時間分析卷子。”
由不得她多想,迅速地把卷子分給第一排的兩個女生,繼續髮捲子。
還是想問個究竟的,結果下了課,她作為課代表被英語老師抓過去籌備班級英語小品比賽的事情,從辦公室出來時已經是六點多,班裏哪還有人?
只好作罷。
騎上單車出校門時,恰巧撞到踢球回來一頭汗水的周淺易,彼時的他正抓着一聽可樂跟身邊的球友們胡侃,隔着老遠就聽到他的嚷嚷聲:
“我説兄弟們,下週的比賽你們心裏到底有底沒底啊,要能像今天這狀態,冠軍咱絕對穩拿。”
“説不好,我今天被你丫踹了兩腳,都腫起來了。你眼神有那麼差嗎,我都懷疑你丫是故意的。”
“對,丫就是故意的,扁他!”
……
夏日的黃昏,下山的太陽漸漸隱去一半,橙色的陽光透過深深淺淺的雲層迸發出來,像蜜糖一般覆蓋着整片校園。天色並不暗,暑氣也沒有完全消退,晚風吹過,拂過路兩旁的無精打采的垂柳,搖曳幾下轉瞬又歸為平靜。聶雙穿着咖啡色的繫帶A字裙,只覺衣服貼在身上黏極了,恨不得馬上到家洗個熱水澡。
這樣想着,周淺易和他的球友們浩浩蕩蕩地走近。
他們的人太多,聶雙猶豫着是安靜地迴避,還是跟周淺易打招呼。他身邊的男生髮現了她,叫道:“哎,周淺易,你妹妹。”
她只好剎車站定。
“這就是你妹?”走在最前面的季橙穿着白色曼聯足球隊服,饒有興趣地盯着她看,“今天咱們嚇得半死的那個慫包,就是追她啊?”
周淺易不以為意地努努嘴:“現在,你們知道我為什麼揍他了吧?瞧他那熊樣,一巴掌拍不出一個屁來,敢追我妹!”
其他人跟着附和——
“早知道咱妹長這樣,昨天下午下手就應該再重些。”
季橙越發放肆地走近她,剛剛還是踢球后的一臉疲態,此刻的他有些異樣的興奮。他一邊用袖子抹着濕漉漉的頭髮一邊上下打量她,説:“就衝妹妹這大眼睛,我覺得,咱就應該多踢那孫子兩腳。”
“就是就是。”
“就她?”周淺易拖過季橙的肩膀,伸手作勢扒他的眼睛,“你什麼眼神啊?別逗了,她也就黃毛丫頭一個,誰看得上她!這輩子能嫁出去就不錯了。”
“嘿嘿,也是,不及你的王美人啊……”
周淺易做了個“噓”的手勢,拿眼神不斷示意:“在我妹面前別説這個……”
男生們七嘴八舌的言語讓聶雙有些拘謹。正愣神,聽到周淺易吼:“聶雙,你幹嗎呢?這都幾點了,還不趕緊回家!”
她慌里慌張地騎上單車,嘴裏應着:“知道了,就回。”
聽到有男生在身後調侃:“聶雙?嘿嘿,你妹妹的名字真奇怪,為什麼不和你一樣姓周?這到底是不是你親生妹妹啊,別是你的情妹妹。”
“滾你丫的。”
“哈哈……”
男生們的起鬨聲逐漸遠去。聶雙騎着自行車往家趕,不知道為什麼,內心突然湧起一股強烈的失落感。
印象中,那是自己第一次那麼慌亂地站在一羣異性當中,被他們如此集中地注意和打量。所有她對異性的好奇、敏感、關注、期待、渴望、挑逗,甚至是勾引……剎那間會聚在體內的某一處,青春期的懵懂莽撞和躍躍欲試推動它們到達頂點,它們想要從她的體內破殼而出,它們是她再也無法隱藏、無法壓抑和無法控制的慾望。她甚至可以聽到它們在空氣中碰撞時發出的噼裏啪啦的聲音。
這或許就是傳説中的“身體內的荷爾蒙”產生了一系列劇烈的反應?
可是,在那樣一個關鍵時刻,聶雙覺得自己表現得就像是一隻傻鳥。呆板地站立着,明明內心有着無限的期待和渴望,想要抬頭看看誰,想要被其中的某一位關注、吸引甚至是迷戀。心臟怦怦地跳動着,慌得怕被誰看出,怕被他們看出後,取笑自己。於是只好暗暗低着頭,緊張得只曉得雙手用力地抓着單車的扶手。
一定傻透了。
她懊惱極了。
——尤其,那是她和季橙的第一次見面啊。
那天晚上週淺易很晚才回來。聶雙關掉枱燈剛躺在被窩裏,他嘭嘭敲門,又怕睡在樓上的爸媽聽到,小聲叫着:“聶雙,聶雙,你睡了嗎?”
開了門,他嘿嘿笑着,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她,“這好歹算是你生命中的第一份情書,雖然我把那小子狠狠揍了一頓,但我想,還是應該把它拿給你。”他衝她眨眨眼,冷不丁又拍下她的頭,“還給你是還給你,但你絕對不能一點品位都沒有,看上他。”
聶雙隱隱約約知道了“軟蛋”的事情,不禁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一面關門,一面嘴裏應付他:“知道了,知道了。”
他用手頂住門,額頭和肩膀靠在門框上:“那個,還有一件事。”
“什麼?快説,我要睡了。”
“蔣小光……”
“嗯。”她打個哈欠,有些不耐煩,“他怎麼了?”
“他要我跟你説,他喜歡你。”
“……”
“好了,我去睡了。”周淺易説完,兔子般溜進房內,“嗒”的一聲帶上門,留下聶雙與珠光白的黃花松木質門兩兩相對。
她有一陣愣神,重新爬到牀上,關掉枱燈。
周淺易的房間還亮着燈,有些許光亮透過卧室的毛玻璃探進來。隔着房門,她聽到周淺易歡快地吹着口哨,大概過了兩分鐘又關燈,連帶着她的房間,一起陷入濃重的、漆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
這個沉沉的叫人無法入睡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