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呆呆坐了一會兒,手指搓揉著衣角,似是有些手足無措。
公子微微一哂,坐在她身邊,將她的臉掰過來,雙臂環繞過去,扶住她的後腦。
初夏只覺得後腦傷口處一陣清涼,心知他在替自己擦藥,不禁道:“你帶了傷藥?”
公子“嗯”了一聲。
“那便不用那些小苦草了。”初夏低聲道。
公子收回了手,淡淡道:“我的傷不要緊。”
深山空寂中,鳥聲悄鳴,卻是愈鳴愈靜。
“你替我換了衣裳?”初夏鼓起勇氣問道。
公子並不否認,卻道:“衣服都是洗淨的。你放心。”
他見初夏目露懷疑,忍不住笑道:“我以內力烘乾了。”
“我不是說這個!”初夏站起來,小臉漲得通紅,“你——你看到我沒穿衣服?”
公子自若的將臉轉開了,卻道:“我閉著眼睛的。”
初夏將信將疑,使勁看著公子的側臉,彷彿要找出些蛛絲馬跡來。
公子便任由她瞧著,一言不發。
初夏似是思索了良久,終於道:“君夜安,此行發生的一切,我也不和你計較了。只要你將*****契還我,放我回家。”
公子淡淡一挑眉:“你家在何處?”
“我——”初夏語塞,“我就算隨便找個人嫁了,也不用你管。”
公子卻笑了起來,星眸熠熠,語氣溫和而堅持:“可我不會再放開你了。”
初夏唰的站起來,身子微微顫抖:“你!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公子“哦”了一聲,淡然道:“你不妨說說看,我是怎麼想的。”
“洞庭湖,君山。”初夏冷冷道,“如今知道這個的只有你我二人。你自然不放心我離開,生怕將這秘密抖了出去。”
公子垂眸,一時間似是無話可說。
初夏見他不語,便續道:“你再這般欺負我,我——我就——”
“你就怎樣?”
“我逢人就說,洞庭湖君山中藏著寶藏!”
他微笑著轉開眼神,不去看她氣急敗壞的神色。
“你再笑!”初夏大怒,“我出了這山,逢人就說!”
公子神色驀然變得冷肅:“那你信不信我……殺人滅口?”彷彿是為了印證這句話,他的拇指輕輕推開漁陽劍劍鞘,露出寒鋒畢露的一截劍身。
初夏登時瞠目結舌,後退了一步。
公子依然冷冷看著她,卻見小姑娘眼眶又紅了,哇的一聲,便大哭起來。
“君夜安,你是……壞蛋!你比何不妥壞上一百倍!”她哭得喘不過氣來,“你不僅騙我,還嚇唬我!……我哪裡得罪你了?”
公子收劍站起,伸手抱住她,笑意溫柔得好似碧波潭水中綻開的花朵:“你知道我在嚇你?我裝得不像麼?”
初夏死命想要推開她,可這人依然穩如磐石般抱著自己,不曾鬆開分毫。
“我早說過了,《山水謠》是寶藏還是武功秘籍,我並不在乎。”他繼續咬著她的耳朵道,“你若想說出去,我便陪著你一道,四處去說,好不好?想告訴誰就告訴誰。”
初夏一聽他這樣說,頓時呆住——怎麼?連殺**手鐧都沒用了?
公子卻低嘆道:“我設下這個局,是為了全殲天罡。其實與《山水謠》毫無干係。”
“天罡……與你有深仇大恨麼?”初夏好奇的止淚,忍不住問道。
公子慢慢放開她,示意她在身邊坐下:“滅天罡,是我父親的遺願。我只是讓他遺志得償罷了。”
他見初夏眼中迷惘之色,卻並未細說,轉而嘆道:“父親自小就對我說,天地間浩氣長存。總要有人做什麼,才能維繫住這浩然正氣。我習武,執劍,縱橫江湖,總以為自己都是對的。”
“只有這一次,朱雀洞察我的心意,以你為餌設伏,我卻開始後悔。藉著正義之名,卻將你一個弱女子捲入其中,這也是正道?難道……不是我的私心麼?”
“你與我約定四月初一,朔月之時,我便強自忍耐,直到最後趕來——初夏,我心中的煎熬,並不下於你。幸好你沒事,否則……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初夏怔怔的看著公子。他的語氣不再漫不經心,不再不動聲色,亦不再莫測高深,每一句話,都是極誠摯的。
這樣一個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高高在上的彷彿神祗一般,他卻說:“我心中煎熬……不知該如何自處……”
初夏猛然搖搖頭,眼神猶帶著警惕道:“這麼說,你真心對我好?不會再誆我了?”
公子莞爾一笑,道:“是。”
“那……*****契拿來——”初夏伸出手,謀定而後動,“你們君家有錢有勢,還差一個僕役?”
公子的眼神中全是錯愕,笑得頗有些縱容她的意思:“回去滄州後給你。”
“好,我信你!”初夏心滿意足,嫣然一笑道,“我可不多謝你,這是我拿命掙來的。”
公子淡淡一笑:“*****契可以給你,只是人卻不能離開。除非……”
“除非什麼?”
“我們約定過,除非……你找到你那未婚夫。”
初夏一咬牙,昂首道:“也好!左右賴著你白吃白住,你別反悔才好。”
公子一笑,彷彿她說的只是孩子的氣話,卻伸手去撫了撫她臉頰上的鞭痕,微微嘆息道:“這鞭痕……當時可痛得厲害麼?”
初夏有些不自然的側開臉,輕聲問道:“你……為什麼不問我這個?”
她拿手指了指臉頰,有些遲疑的看了公子一眼。
“醜也好,美也罷,你都是初夏。有什麼好問的?”公子並不以為意,笑道,“只是你這易容之法,卻比青龍厲害多了,連我都沒看出破綻。”
初夏“嗯”了一聲,低聲道:“青龍的易容,是要將你們變成另外一個人。而我只是因勢利導,只是稍稍掩蓋一下原本形貌,原就不容易識破些。”
“你不喜歡自己的容貌,是麼?”公子忽道,眼神鋒銳。
初夏一怔,不自覺的伸手撫著自己的臉頰,不答反問:“那你呢?公子,你會因為一個人長得好看了些,便多喜歡幾分麼?”
“若是喜歡的人長得好看些,自然是錦上添花的事。可若是……”公子慢慢道,“若是真心在意一個人,長得美或醜,便都不重要了。”
“家中長輩常說,長得這副摸樣,未知是福是禍。”初夏有些淡漠,語氣卻像是說起了另一個人,“我是因獨自遠行,才迫不得已這樣妝扮。我爹曾囑咐我,除非見到了夫君,否則不要讓人瞧見真面目。”
公子眸色微動,卻並不追問,只道:“原來是這樣。”
波光凌凌的湖水就在面前,襯得初夏眉眼淡淡,她抱膝坐了很久,方抬頭道:“不過此刻既然被你看到,以後也不用不易容了。”
公子卻微微笑了笑:“你在我身邊,毋需顧慮這麼多。”
兩人身上皆負著傷,只在石壁旁的樹上摘了些野果,味道很是酸澀,初夏勉強吃了兩個,嘆氣道:“什麼時候才能出去?”
公子倒甚是閒然:“他們很快就能找來了。”
“我們不能自個兒出去麼?”初夏瞅瞅他,又看看周遭昏暗下的天色,有些害怕。
“我受了傷,行路不便。”公子坦然道。
初夏登時氣結:“我還受了傷呢,傷在頭上……你習武之人,難道比我還不如?”
“那麼你獨自出去罷,可認得路?”公子很是關切道,“只是繞過這小鏡湖,天罡諸人的屍首還在,你膽子小,更要小心些。”
初夏瑟縮了一下,小聲咕噥道:“誰說我要獨自出去了……”
湖泊靜止如水,四周磷火瑩瑩,初夏打了個哈欠,正準備靠著石壁睡去,忽然聽見不遠處嚶嚶的哭泣聲。初時還當是幻覺,再過了片刻,那低泣聲愈發的悠長起來。
初夏唰的睜開眼睛,卻見公子盤膝坐著運功,也顧不得是不是打擾他,出聲道:“公子……有鬼!”
公子緩緩睜開眼睛,四顧道:“鬼在何處?”
初夏辨不出方向,胡亂指了個方向道:“許是那邊。”
公子凝神停了停,又笑道:“三個月前,我在甘涼道上斬殺馬賊。某日殺了三個,恰好遇到了塵暴,被埋進了沙塵中。”
初夏看著他,不知他要說些什麼。
公子便慢慢補上一句:“是和三具屍首一起被埋的。整整十二個時辰之後,才脫困出來。”
初夏背脊一涼,不由自主的深呼吸一口,表情頗有些異樣。
“怎麼?”
“你……你身上定有屍體的味道……”初夏結巴道,“那件白色狐裘……你居然還給我穿!”
初夏欲哭無淚,只得離他再遠一些。如今回想起當日公子以白色狐裘裹住自己那一幕,當真令人作嘔。
“噓,你聽。”公子忽然命她噤聲。
湖的對岸果然傳來嚶嚶的哭泣聲,這次甚是明顯。
公子站起來道:“去看看。”
“我不去……”初夏拼命搖頭,“我不去!”
“那你獨自留在此處等我。”公子眉目不動,“我去去就來。”
“那我隨你一道去。”初夏連忙改口,卻又道,“可是公子……我腿發軟……”
公子微微嘆了口氣:“我負你過去。”
初夏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走了過去。
公子上身只是簡單包紮著,若是靠近,還能聞到淡淡的草藥味道。他的肩膀寬闊,初夏鬆鬆摟著他的脖頸,一低頭便看到頸邊那個齒痕。
月光微淡,公子忽然躍起,好似飛鳥一般,轉眼已往前掠去。
初夏忙摟緊他,許是因為衝力,臉頰不由貼上那塊傷痕,心底竟生出一絲異樣來。微癢,輕暖,酸澀,彷彿都在這起伏之間了。
她只一出神,身子已然在了對岸。公子並未讓她下來,只是負著她往前行走。兩人的影子重疊交錯,在地上拉出長長的一道,彷彿是一筆潑墨寫意。
“公子,我自己下來走吧……”初夏有些侷促道。
公子卻不答,只是站定了,不遠處的暗色中,嚶嚶聲復又傳來,甚是清晰。
“你要下來?”公子淡笑道,“你若下來……一會兒遇到惡鬼,逃命之時,只怕你跑不快。”
他作勢要放她下來,初夏嚇得一把摟緊他道:“我……還是有勞公子了。”
公子嗯了一聲,俯身拾起了什麼,又往前走出了些距離,方道:“火折呢?”
初夏忙掏出來,點著了火把,問道:“哪來的火把?”
公子沉默了一會兒,方道:“剛才拾的。”
這麼說,便是何不妥他們留下的……適才他不讓自己下地,想來也是怕一地屍首,自己難免又受到驚嚇吧。
初夏心中微微一暖,低聲道:“公子……”
他回頭:“怎麼?”
“你……”初夏躊躇了一下,誇讚他,“你走得真穩……比馬還穩。”
公子一愣,方輕輕笑道:“多謝你誇獎。”
又走出了半盞茶時間,那哭聲愈來愈清晰。公子停下腳步,火光閃爍,初夏驚叫起來:“公子,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