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府門口,黑壓壓的人頭,聚合着比昨日更多的人。嘈雜之聲不絕。
直到大門緩緩打開,侍從靜立兩側,公子夜安緩步而出,那人羣中的喧鬧,方慢慢的便止了。
吳仞清對公子點了點頭,側身避讓一旁。
一個少女雙手託着紅色漆木盤,膝行而前,直至公子面前,雙手舉高至頭頂。
那漆木盤上蓋着江南最富盛名的輯裏絲,裏邊似是有一個包裹,瞧那形質,倒像是被褥之類。
人人皆仰起了頭,墊着腳尖,心下無不癢癢,盼望着公子能揭開,也好讓自己瞧上一瞧。
公子夜安負手立着,並不去接。
晚風忽起,吹起了絲緞,露出那托盤的一角。
竟不是漆木盤!
暮色柔緩,幾縷光線映射其上,竟自炫目起來——是一盞打造得極精細的鎏金嵌祖母綠金盤!
人羣中有人“譁”了一聲,連連低嘆:“托盤便價值連城,卻不知上邊的……”
微風這一撩撥,不知那托盤裏的東西光潔到了何樣程度,那輯裏絲竟順溜的滑脱了下去。
每個人視線觸及,不由自主的安靜下來。
那托盤上只置着一件裘衣。
夕陽西下,為這一團絨毛般的事物鍍上了一層淡金,柔和,温暖。
——那一定是天底下最柔軟的東西了,哪怕是剛採摘下的棉絮,哪怕是天邊的雲朵,哪怕是少女的胸房,亦遠遠不及。
至柔至密,純白無暇。
那舉着托盤的少女清清脆脆的道:“我家主人耗時三年,誘捕雪地靈狐共計五百頭,取靈狐腋下皮毛所制裘衣一件。贈與故友,請公子笑納。”
公子似笑非笑,探手觸了觸那狐裘,低低道:“集腋成裘,這番心意,足令人嗟嘆。”
“請公子笑納。”那少女又説了一遍。
公子揮揮手,甚是隨意道:“初夏,去接過來。”
初夏忙上前接了過來,將那托盤放在手上,生怕一個不小進將盤子打翻了,大氣都不敢出。
吳仞清見公子收下,鬆了口氣,拱手道:“明日這個時候,無人鏢局送上最後一件鏢貨。”
公子淡淡瞄了老友一眼,點頭道:“夜安靜候。”
鏢隊走了,君府大門闔上了。
圍觀的人羣卻久久未散。
有人輕道:“這……狐裘看上去是不錯……只是有這麼名貴麼?”
“哼,一瞧你便是個沒見識的……”另一人搭腔,“你可知如今市面上一頭靈狐開價多少?萬金難求啊!五百頭靈狐……做了一件衣裳……唉……”
“明日還有呢!昨日是十二個絕色美女,今日是狐裘,不知明日這壓軸的卻是什麼?”
一時間揣測紛紛,人人皆在想着,公子啊公子,這一趟回滄州府上,卻又掀起了多少暗瀾起伏。
君府。
舒園。
公子夜安閒庭散步般,腳步徐徐。而他的身後,初夏卻走得戰戰兢兢。
“初夏,怎麼連走路都不會了?”他回頭瞧了一眼,語氣微諷。
初夏苦着一張臉,手裏捧着這麼金貴的東西……她倒是想走得瀟灑,萬一摔一跤,自己是不值錢的,可這狐裘……落了一根毛,自己都會被蒼大管事打死吧?
“奴婢手裏捧着這衣服……”初夏小心翼翼的跨過一個台階,實事求是道,“一刻不放下,心裏就不自在。”
前邊公子倏然止步,她身子一趔趄,差點一頭撞上去。低頭一看,幸好衣服安安妥妥的沒事。
“公子,你別嚇我——”她正要抱怨,忽然身上一暖。
也不見公子如何動手,那狐裘便披在了自己身上。
初夏眼睛都瞪圓了,背後登時汗濕了一片,不知是嚇的,走路走得,還是狐裘暖的。
“捧着不自在,穿着總自在了罷?”公子轉身,腳步不頓,“如今可會走路了?”
初夏立在原地不動,聲音竟不爭氣的抖了起來:“公子莫再拿我尋開心了……我如今,是真的不會走路了。”
公子聞言,倒真的停下腳步,向她招了招手:“過來。”
初夏小跑了幾步跟上,狐裘的絨毛蹭在下頜處,軟軟綿綿的。
他立在她面前,上下端詳,點頭道:“這裘衣若讓女子穿着,當真肌膚勝雪。”
初夏忙道:“是,是。奴婢也覺得……若是白雪夫人穿着,一定好看。”
公子眸色一濃,蹙了蹙眉:“白雪夫人?”
“啊?是白雪姑娘。”初夏揣測他的臉色,忙改口,“昨晚的白雪姑娘。”
原本唇邊還帶着淺淺的笑意,公子夜安一抿唇,便盡數斂去了,面無表情道:“是。輕裘配美人。如此,你便跑一趟鶯苑,將這裘衣給了她罷。”
初夏如得大赦,忙低了頭去解頸間的搭扣。
只是一時情急,那搭扣又是百寶式樣,很是精巧,怎麼也打不開。
公子嘆了口氣,伸手出來,拂至她下頜處,輕輕一觸便解開了。
初夏微微抬頭,對他嫣然一笑:“公子,多謝啦。”
眼波如水,輕柔無聲。
公子夜安緩緩的收回了手,又若無其事的移開了目光,淡聲道:“去吧。”
初夏回到書房當值的時候,恰好遇到蒼千浪出來,臉色沉沉的,好似遇到了什麼大事。
她忙行了一禮,蒼千浪卻只作不見,匆匆去了。
屋內公子倒是面色如常,依舊執卷夜讀。初夏悄然在他身後站着,心中有些好奇——公子不是江湖中人麼?怎麼這般愛看書?倒像個秀才似的。
今日這屋裏添了暖爐,夜晚便好過得多了。初夏為公子挑了挑燈火,忽然聽到公子開口:“初夏,你看這屋子裏,缺了什麼不曾?”
初夏四處打量了一圈,皺眉想了想,指了指那牀邊的案桌道:“公子,是不是少了一盆花?”
那桌上光禿禿的,確是凋零得緊。
公子點頭,“我瞧你之前房裏的白梅不錯。”
“之前我房裏?”初夏尋思良久,才有些訕訕道,“那花啊……及不上咱們府上那些的。是路邊摘的。”
“不是府上的?”
“是滄州城外摘的。”初夏揉了揉眼睛,不經意的打了哈欠,“公子若喜歡,下次遣我出城,我去摘來。”
公子微微頷首,又道:“白裘送走了?”
初夏點頭,倏然間又想起了什麼,臉色微紅。
他淡淡看她一眼,依舊看着書卷:“怎麼?想説什麼?”
“不是我想説什麼……”初夏語氣有些扭捏,似是不好意思,躊躇良久,才輕聲道,“那個……白雪姑娘她……她讓我悄悄問公子一聲……那個……”
他抬頭,直視她無措的目光:“到底要説什麼?”
“那個……今晚公子要過去麼?”初夏深呼吸,索性一口説了出來,“還是要白雪姑娘侍寢麼?”
公子凝眸看着臉漲得通紅的小丫頭,最初是面無表情的,最後鳳眸輕輕勾起來,漾滿了笑意。
“我自會過去。你去臨江閣歇下吧。明日隨我一道出府。”
初夏聽到最後一句,眼神中略滑過慌亂之色,“啊”了一聲:“出府?”
他卻不答,彷彿不聞,只收回了目光,側影暈在燭光中,俊美得竟不似凡人。
初夏這一夜又是接連做噩夢,早起的時候眼下沉沉兩塊烏青。
直至正午,小廝喊她去側門外,説是公子正等着她。初夏應了一聲,撩起裙角便往側門奔去。
侍從牽着兩匹馬,公子夜安穿着一身深藍蝠紋緞錦織長袍,修長玉立,閒然負手,果然在等她。
初夏忙行了禮,公子也不多話,翻身上馬,又斜睨她一眼:“可會騎馬?”
“會一點的。”初夏從侍從手中接過繮繩,試着拽了拽,才小心的爬上馬背。
“那白梅是在何處?”公子緩緩勒住繮繩,微挑了眉梢問她。
“在……在城南。”初夏遲疑道,“可是公子,去剪枝白梅,何必勞動公子呢?”
尚未等到公子回答,兩人經繞過側門,斜斜望見君府正門,竟擠滿了人。初夏“呀”了一聲:“公子,今年這賑濟粥放得這麼早?”
公子夜安淡淡笑了笑:“他們可不是來領粥的。”
初夏又側身張望了一番,方恍然大悟:“他們……莫不是來看那第三件大禮的?可是……現在才正午。”
只這片刻遲疑,公子便已策馬往前,將她拋下了數尺。初夏暗暗嘆口氣,只得打馬跟上。
因及年關,南門附近商販雲集,很是熱鬧。將到南門之時,公子下了馬,與初夏一道牽了繮繩,慢慢的往外走。
初夏身邊竄過一羣孩子,手中還持着竹竿,相互間打打鬧鬧。其中一個哼哼唧唧的唱着歌謠:“山水謠,山水遙,山高水闊任逍遙……”
這歌謠旋律簡單,人人皆會,初夏聽着,便跟着哼了起來。
歌聲一止,其中一個孩子握着手中竹劍,揮舞了一番,對同伴道:“你們這羣惡賊,還不快快投降?
乒乒乓乓打了一陣,另有一個瘦弱些的便求饒道:“君公子饒命……”
初夏一愣,跟着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轉頭看看身側的公子,抿唇道:“公子,您是他們心中的大英雄呢。”
公子卻悠然望着遠方,神情澹然至極:“初夏,外人所想的公子夜安,便是如今你所見之人麼?”
初夏微微低了頭,心中有些為難,不知該如何作答。
傳聞中説公子義薄雲天,智謀無雙。
可是這些,她通通沒見過。
她認識的公子,不濫傷無辜,不苛責下人……還有……很愛戲弄自己,以及,縱情美色。
“答不出便不要答。”公子瞧見她迷惘的模樣,忍不住微笑,道,“方才你唱得什麼歌謠?再唱一遍我聽聽。”
初夏清了清嗓子,唱了一遍,道:“是鄉村野謠。人人都會唱的。公子沒聽過麼?”
“山水謠,山水遙……山高水闊任逍遙……”公子輕唸了數遍,似是不經意間,神色漸漸凝肅起來。
“公子,那幾株白梅就在這小徑中。”兩人出了城門,初夏遙指着一條極靜僻的小路,對公子道。
“好,咱們進去看看。”
初夏忙攔住他:“公子,這路這麼腌臢,您在這裏候着,我去折了便是。”
公子毫不在意的輕輕拂袖,徑直往前去了。
初夏暗暗跺腳,只能跟上。
“初夏,這白梅生在這小徑深處,你卻能找到……”公子似笑非笑的望着少女,“費了不少功夫吧?”
初夏低着頭,嗯了一聲,含糊道:“無意間撞到的。”
恰見路邊一間黑瓦小屋,斜斜挑着一根長杆,上書極破舊的“醫”字。公子便駐足道:“我也渴了,進去討杯水喝吧。”
初夏大急:“公子,這……喝壞了怎麼辦?”
公子淡道:“江湖中人,風餐露宿是常有的事,豈有這麼嬌貴?”
“那……我不進去了。我在這裏等着。”初夏靈機一動,“遠遠還能照看着那兩匹馬兒。”
恰好那破舊醫館有人推門出來,瞧見了兩人,招呼道:“兩位是要就醫麼?”
初夏忙背過身子去。
那婦人卻已瞧見了,極熱情的上來招呼道:“姑娘又來了?是來抓藥麼?”
初夏直覺的瞧了公子一眼,卻見他如往日般笑着,只是那唇角的弧度未免有些淡薄鋒鋭。
她只覺渾身出了冷汗,硬着頭皮道:“這位大嬸,你認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