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過去了。靖南的傷已經完全好了,但是,他的情緒卻非常低落。
這天,他對着鏡子,研究着自己額上的疤痕。那疤痕顏色又深,形狀又不規則,像一條蜈蚣似的躺在他的額頭上,説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他用梳子,把頭髮梳下來,遮來遮去,也遮不住那個疤痕。他又找來一頂呢帽,戴來戴去,覺得十分不習慣。他越看越氣,越弄越煩。偏偏夢寒、慈媽、加上一個奶媽全在對付小書晴。那個瘦瘦小小,軟軟綿綿的小東西真是威力驚人,在那兒“咕哇,咕哇”的哭個不停。三個女人圍着她團團轉,一會兒這個抱,一會兒那個抱……滿屋子就是嬰兒的啼哭聲,和三個女人哄孩子的聲音。靖南一陣心煩意躁,奔上前去,一把拉住夢寒説:
“好了好了,你別一雙眼睛盡盯着孩子看,你也過來看看我,關心關心我行不行?”他指着額上的疤:“你看看這個疤,要怎麼辦嘛?”夢寒對那個疤痕看了一眼,整顆心都懸掛在小書晴的身上,匆匆的説:“疤就是疤,誰都沒辦法的,時間久了,自然會消淡一些的,不要那麼在乎它就好了!你讓我去看看孩子吧……她今天一直哭,不知道那兒不舒服,她這麼小,又不會説話,真急死人!”説着,她就要往孩子那兒走去。
“孩子孩子!”靖南忽然發起脾氣來,攥住夢寒,不讓她走開,大聲嚷:“你看你對我一點兒耐煩心都沒有,從前你眼裏就沒有我,現在有了孩子,我看你更是連我死活都不顧了!”
夢寒又急又氣又驚訝,自從他受傷回來,因為她也在坐月子,沒有精神去跟他嘔氣,關於他在外面的風流帳,她就不聞不問。但是,她總覺得,他好歹應該有一點歉意。就算沒有,對新出世的嬰兒,也總應該有一點關懷和愛意,如果這些都沒有,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呢?她抬眼看了看他,心裏實在有氣,就用力推開了他,説:
“你想找人吵架是不是?對不起,我沒工夫陪你!”
“我非要你陪不可!”靖南居然耍起賴來:“要不然我娶老婆幹什麼?這一個月,都快把我憋死了,被奶奶看得牢牢的,那兒都不能去!一定是你和靖萱在奶奶面前説了我什麼,才害得我出不了門!”“你少無聊了!”夢寒壓抑着心中的怒氣。“誰有耐煩心去奶奶那兒告狀,你自己驚天動地的打了架回家,你以為還瞞得住奶奶嗎?你現在不要因為見不到想見的人,就在這兒找我的麻煩!你明知道全家沒有一個人會在乎你額上那個疤長得什麼樣子,你那樣耿耿於懷,只是怕某人會嫌你醜了……”“某人!什麼某人,你説説清楚!”靖南大叫了起來。
“全家都知道的那個人,楊曉蝶!”“哈!”靖南怪叫:“原來你也會吃醋啊,打從秋桐牌位進祠堂開始,我就覺得你奇奇怪怪,還以為你是女聖人呢!原來,死人你容得下,活人你就容不下了!”
夢寒吸了口氣,勉強平靜了一下,冷冷的説:
“你想出去,你就出去吧!我不會攔你,也不會去告訴奶奶,你愛幹什麼幹什麼,只要別妨礙我照顧女兒就行了,你請便吧!”“好好好!”他對着奶媽和慈媽説:“你們都聽見了,是她趕我出去的!奶奶問起來,你們別出賣我!否則,我把你們兩個統統解僱!”説完,他就轉過身子,拂袖而去。走到門口,又折回來,把梳妝枱上的那頂帽子,拿了出去。
夢寒這才能過去看書晴,此時,書晴已停止了啼哭,用一對烏黑的眼睛,瞅着夢寒,夢寒把她緊緊的擁在胸前,心底,湧起了無盡的悲哀。這天的靖南,很成功的溜出了曾家大院。他受了一次教訓,學了一次乖,也知道要保護自己,他帶了阿威阿亮等四個最會打架的家丁一起出去。他們逗留到深夜才回來。靖南這些日子,因為夢寒坐月子,他又在養傷,就搬到了書房裏睡。他半夜回來,沒有再去打擾夢寒,摸黑回到自己的書房,悄悄的睡下,也沒有驚動家裏任何一個人。幸好奶奶這天有點感冒,提早上了牀,不曾問起靖南。因而,家中除了那幾個家丁以外,誰都不知道靖南在這天闖下了大禍。直到一星期後,雨杭才得到消息,氣極敗壞的來找靖南。
把靖南推進了他的書房,他劈頭就問:
“你幾天前在吉祥戲院,砸了人家的戲院是不是?”
“這……”靖南做出一股無辜相。“我不是給了他們錢嗎?砸壞的東西我都賠了,那個潘老闆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有什麼好抱怨的?”雨杭生氣的大吼:“你還做了什麼事?你自己説説!你把那個方曉東怎樣了?”
“別嚷!別嚷!”靖南小聲説:“給奶奶知道又要禁我的足了!方曉東啊……誰教他闖到我手上來呢?上次他打了我,你也不幫我報仇,一天到晚要我息事寧人,害我破了相!我不過是把他欠我的討回來而已!怎麼?只許人家打我,就不許我打回去嗎?”“人家只是打破了你的頭,可你把人家怎樣了?”雨杭大聲問。“怎樣怎樣?”靖南的聲音也大了起來:“他破了我的相,我也破了他的相!如此而已!一報還一報嘛!”
“你……”雨杭氣得發抖:“你豈止破了人家的相?你根本毀了人家的容!這還不説,你還打瞎人家一隻眼睛!”他揪住他胸前的衣服:“你怎麼這麼狠心呢?人家是唱戲的,靠臉皮吃飯啊……你毀了人家的臉,又打瞎了人家的眼睛,就等於要了他的命啊!”靖南呆了呆,怔住了,半晌,才睜大眼睛説:
“沒那麼嚴重吧?你不要危言聳聽!這是不可能的!”
“什麼不可能,我已經去過吉祥戲院了,每一個人都説,就是你讓阿威阿亮死命往人家臉上踹,這才打得那麼嚴重!乾爹已經問過阿威他們,大家都承認了!你還想賴!”“你告訴了爹?”靖南生氣的嚷:“你不幫我遮掩,還去告訴爹,一會兒又要鬧到全家都知道了!慘了慘了!奶奶準會把我關起來,我慘了!”靖南話剛説完,牧白的聲音已經接了口,他大步的走進來,臉色鐵青:“不是他告訴我的,是石廳長告訴我的!這事已經驚動了警察廳,你搞不好就有牢獄之災了!此時此刻,你不關心把人家傷得怎樣,只關心你自己還能不能出去風流!我們曾家,是忠義傳家啊!怎麼會出了你這樣一個兒子?我連死後,都無法去見曾家的祖宗!”“驚動了警察廳?”這句話靖南可聽進去了:“怎麼?”他瞪大眼問:“那個方曉東居然告到警察廳去了?”
“人家可沒有告,如果告了,我們還可以公事公辦!現在沒告才可怕!”雨杭説:“警察廳會知道,是因為知道的人太多了,那吉祥戲院又不是為你一個人開的,現在門也關了,生意也不能做了,戲也無法唱了……你以為整個戲班子的人能袖手旁觀嗎?方曉東的哥兒們能嚥下這口氣嗎?”
“那……”靖南覺得事態有些嚴重了,用手抓了抓頭説:“那要怎麼辦呢?”他看着雨杭:“你快去想辦法,讓那個潘老闆趕快開門做生意,武小生多的是,再找一個來不就成了?要不然唱唱文戲也可以呀,幹嘛弄得戲院關門呢?這樣吧……”他轉身就往門外走:“我自己跟他説去!”
“你不許出去!”牧白把房門一關,對靖南疾言厲色的説:“你就不怕別人再找你報仇嗎?你要了人家一隻眼睛,人家可以要你一雙眼睛!”
靖南機伶伶的打了個冷戰,猛的嚥了口氣。
“那……”他的聲音真的軟了:“爹,你要想法子救我呀!你們兩個肯定有法子的……對了,對了,用錢吧!給那方曉東一筆醫藥費,把這件事給擺平吧!我不會那麼倒楣,再碰到一個不要錢的!”牧白聽了這話,真是又氣又恨又無奈。他看了一眼雨杭,眼裏帶着詢問之意。雨杭狠狠的瞪了靖南一眼,説:
“我已經去打聽過了,據方曉東的哥兒們説,方曉東知道自己的眼睛失明以後,就不言不語,不吃不喝,然後,就離開醫院走了,目前人已經失蹤了!誰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靖南怔了半天,然後跌坐在椅子上,吐出一口氣來説:
“唉!你也厚道一點嘛!這個結果早説嘛,白白嚇出我一頭冷汗!”“你這個冷汗沒白出,他人不見了,你才應該擔心呢!”雨杭説。“擔……什麼心?”靖南面容僵了僵。“他不見啦,失蹤啦……八成也是畏罪逃跑了,我想這樣吧,咱們先去告他一狀,總之,是他先打破我的頭呀!這叫先下手為強,怎麼樣?”
“停止吧!”牧白悲痛的看着靖南:“停止這種仗勢欺人的行徑吧!為你剛出世的孩子積一點德吧!你奪人之妻,又廢了人家的眼睛,你還要告人家……你於心何忍?”
“什麼奪人之妻?”靖南的臉漲紅了:“那楊曉蝶是我的人,和我是海誓山盟的,爹,你得幫我把她弄進門來……”
話還沒有説完,雨杭一怒,放開了靖南,轉身就走。嘴裏説:“乾爹,你家的事我真的不管了,我無能為力!我上船去,還是去幫你做生意比管你的家務事要好些!”
牧白伸手,一把抓住了雨杭,幾乎是哀懇的説:
“你別走,你別走!你説説看,要怎麼辦?”他轉頭怒視靖南,聲音轉為嚴厲:“你能不能安靜兩分鐘,聽聽雨杭的!”
靖南不大服氣的嘟着嘴,不説話了。
雨杭無奈的轉了回來,定定的看了靖南好一會兒,嘆口氣説:“現在,最要緊的事,就是要和那個楊曉蝶徹底斷掉!絕對不能再去了!吉祥戲院那兒,我們只有花錢了事,戲班子裏的人,我會一個個去擺平,讓他們先開張營業。然後,放出各種風聲,説我們要和方曉東和解,假如有了迴音,能夠找到方曉東,咱們馬上下帖子,邀請鎮上梨園中人,甚至由曾氏族長出面斡旋,擺酒道歉。並且提供一個好的工作機會給方曉東,讓他的後半生不至於走投無路,這樣,或者可以化解這場紛爭。怎樣?要不要照辦呢?”
“有這麼嚴重嗎?”靖南懷疑的問。
“有這麼嚴重!”牧白説:“從今天起,你給我安安靜靜在家裏待上一陣子,等這件事解決了,你才許出門!”
“還有一句話,”雨杭盯着靖南:“家有賢妻,你不要人在福中不知福!把外面的花花草草,就此一刀砍了吧!”
靖南一肚子的不服氣,但是,看到牧白和雨杭都是滿臉的沉重,心裏嘀咕着,嘴裏卻不敢再説什麼了。
靖南在家裏果然安靜了好一段日子。
他搬回到夢寒房裏睡,每天哼哼唧唧,貓不是狗不是,什麼都看不對眼。夢寒已經學會一套自保的辦法,和他來個相應不理,只求耳根清靜。她把絕大部份的時間,都放在書晴身上,這使靖南更加不滿,説夢寒是個“渾身沒有一點女人味”的“木頭人”,然後就唉聲嘆氣,怪天怪地怪命運,怪爹怪娘怪奶奶,給他娶了這樣一房“不解風情”的媳婦!怪完了,他就用手枕着腦袋,看着窗外的天空出神,想念着他那個“風情萬種”的蝴蝶兒。
兩個月過去了。一切都風平浪靜。吉祥戲院在雨杭的安撫和資助下,又大張旗鼓的營業了,生意照樣興隆。楊曉蝶依舊是吉祥戲院的台柱,豔名四播,場場爆滿。那方曉東一直沒有蹤影,大家似乎也把他遺忘了。靖南的人,雖然沒有出門,對吉祥戲院的種種,自然有親信來報告,所以,也瞭解得很。聽説那楊曉蝶又有好幾個王孫公子在“捧場”,他就着急得不得了。恨不得插翅飛到吉祥戲院去。
這樣苦苦熬了兩個月,他終於熬不住了,串通了阿威阿亮,偷溜出去了兩次,都是戲一散場就回家,不敢在外面多事逗留。那楊曉蝶見了他,就對他發嗲撒嬌,百般不依的,説他沒良心,把她給忘了。弄得他心癢難搔。但是,心裏還是有些害怕,不敢去曉蝶的香閨,早早的回來了。居然也沒有碰到任何事情。平平安安的出門,平平安安的回家。因而,他對雨杭的警告,大大的懷疑起來。本來就不喜歡雨杭,現在,對雨杭更是不滿極了。他對夢寒説:
“雨杭這個人有問題,表面上是幫我,我看,他根本是和爹串通好了,把我給困在家裏……”他的眼睛瞪圓了,突然想了起來:“搞不好你也有份,怪不得雨杭説什麼‘家有賢妻’的話……對了對了,就是這樣,我中了你們的詭計了!那個方曉東被我這樣一頓打,那裏還敢再出現,早就嚇破了膽,找個地方躲起來了,永遠都不會出現了!”
聽了他這樣的話,夢寒實在沒有辦法裝出笑臉來搭理他。轉過身子,她就去奶媽那兒找書晴了。靖南看着她的背影,氣得牙癢癢的。“神氣個什麼勁兒?不過是念過幾本書嘛!這女子無才便是德,實在是至理名言!”
這晚,他喝了酒,喝得醉醺醺的。所有的顧忌和害怕都忘了,一心只想去找他的楊曉蝶。半夜三更,他偷偷的從後門溜了出去,身邊居然一個人都沒有帶。提着一盞燈籠,他一邊搖搖晃晃的走着,一邊唱着二簧平板:
“在頭上除下來沿氈帽,身上露出滾龍袍,叫一聲大姐來觀寶,你看我頭上也是龍,身上也是龍,前面也是龍,後面也是龍,渾身上下是九條龍啊!五爪的金龍!”
他那句五爪的金龍才唱完,眼前有個黑影子一晃,他怔了怔,站住了,回過頭去,四下裏張望着,嘴裏咕噥着説:
“什麼人在這兒妨礙你大爺的興致……”
“方曉東!”一個聲音冷冷的接口,接着,就是一把利刃,直刺進靖南的胸口,他張口想喊,第二刀又刺進了他的喉嚨。他倒了下去。當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刀刀往他身體裏刺去時,他早就嚥了氣。他一共被刺了十七刀。那方曉東刺殺了他之後,並沒有逃走,他帶着刀,去警察廳投了案,把刺殺經過,招認得清清楚楚。他在曾家門外,已經足足埋伏了兩個半月。那年十月初三,秋風乍起,天空中,飄着濛濛細雨。曾家在這一天,葬了靖南。根據曾家的規矩,紅事白事,都要從那七道牌坊下面經過,所以,盛大的喪葬隊伍,舉着白幡白旗,撒着紙錢,扶着靈柩,吹奏着哀苦的音樂……一直穿過牌坊,走往曾家的祖墳。白沙鎮的人,又趕來看熱鬧。
夢寒一身縞素,懷抱着才五個月大的書晴,往前一步一步的邁着步子,每一步都像有幾千幾萬斤重。她悽苦的走着,茫然的走着,猶記得上次通過這牌坊時的種種種種。她嫁到曾家來,短短的一年多時間,前面有“秋桐事件”,後面有“曉蝶事件”,婚姻中,幾乎不曾有過歡樂和甜蜜,如今,靖南竟這樣走了,連以後的遠景都沒有了。她的眼光,直直的看着前面,七道牌坊巍然聳立,像是七重厚重的石門,又像是七重厚重的詛咒,正緊緊的壓迫在她的身上和心上。
羣眾議論紛紛。小小聲的談論着今日的寡婦,就是去年的新娘。大家對於紅白相沖的事,記憶猶新。這種詛咒,居然應驗,大家就不能不對老天爺肅然起敬。個個都表情凝重,面帶畏懼的看着曾家的人,送走他們僅有的一脈香煙。從此,曾家就沒有男丁了。卓家的人,也在送葬的隊伍中,懷着無限的悲哀和懺悔,跟在隊伍後面哀哀哭泣。他們不是為靖南哭,他們為夢寒哭。在他們那簡時間,很緩慢很緩慢的流逝。對曾家每一個人來説,都有一段漫長的,“養傷”的日子,在這段日子裏,大家和歡笑幾乎都是絕緣的。只有童稚的書晴,常把天真無邪的笑聲抖落在沉寂的曾家大院裏。這笑聲偶爾會驚動了蟄伏着的人們,引起一些漣漪。但,哀痛是那麼的巨大,又迅速的壓了過來,把那短暫的笑聲,就給淹沒了。這樣,春去秋來,日月遷逝,三年的時間,就在日升日落中過去了。
最先從悲痛中醒覺過來的人是靖萱,她正值青春年少,隨着時間的消逝,她越來越美麗,像一朵盛放的花,每一個花瓣都綻放着芬芳。她逐漸淡忘了靖南的悲劇,常常不自覺的流露出某種夢似的微笑。這微笑驚動了夢寒,不禁暗自猜疑,難道靖萱有什麼秘密的喜悦?或者,是有什麼人,牽動了她的心?似乎只有愛情的力量,才能讓她的眼神中,充滿了這樣甜蜜的温柔。但是,靖萱養在深閨,根本沒有機會和外界接觸,唯一的一個人,是雨杭!
這個想法,使夢寒悚然而驚,真的嗎?再想靖萱,對雨杭一直是千依百順,崇拜備至。就算雨杭比靖萱大了十幾歲,似乎也構不成妨礙愛情的阻力。這樣想着,她的心就隱隱作痛起來。雨杭,三年來,他生活在曾家的屋檐下,總是鬱鬱寡歡,似乎一直在努力壓抑着自己,每次見到夢寒,他的眼中流露的光彩,常常讓她耳熱心跳。可是,兩人除了眼神的交會以外,都很小心的,很刻意的徊避着一些東西。夢寒在七道牌坊的禁錮下,是什麼都不敢想的。雨杭在恩情道義的包袱下,又能想什麼?圖什麼呢?但是,儘管她和雨杭間,什麼都“不能有”,卻有一種什麼都“似乎有”的感覺,温暖着她那顆傷痛而寂寞的心。現在,一想到這“似乎有”,很可能是自己的誤會,她就滿心痛楚。接着,她又為自己這種“痛楚”而生起氣來。多麼可恥的思想呀!她怎會有這樣一個不貞的靈魂呢?於是,她拚命把雨杭的名字,逐出自己的腦海。但,那名字就像空氣一樣,無所不在。她竟然逃也逃不掉,避也避不開。這種生活,是一種煎熬,她就在這種煎熬中,苦苦的挨着每一天。靖萱的甦醒和美麗,並不是只有夢寒發覺了,其他的人也都發覺了。然後,有一天,奶奶突然從靖南的悲劇中,把自己解放出來了。她振作了起來,走出了哀悼的陰影,再度挺直了她的背脊。她把文秀找到房間裏,婆媳兩個,關着門做了一番密談。於是,這天晚上,當大家圍着餐桌吃晚餐時,她就在餐桌上,興沖沖的做了一個重大的宣佈:
“雨杭!靖萱!你們兩個聽我説,我有個天大的消息要公佈,相信你們也會很高興的……我決定,讓你們兩個成親!”
“匡當”一聲,牧白手中的飯碗,落在地上打碎了。奶奶瞪了他一眼,很温和的説:
“你也真沉不住氣,連個飯碗都端不牢!沒有先和你商量,是想給大家一個驚喜!雨杭這些年來,在我們家,功勞也有,苦勞也有,我一直想讓他名正言順的成為曾家人!自從靖南死去,我太傷心了,家裏的事都不曾好好的想過,今天忽然有如大夢初醒,他們兩個,男未婚,女未嫁,郎才女貌,有如天造地設……幸好這些年不曾將靖萱許配人家,想來也是天意如此!”她把眼光轉到雨杭臉上,更加柔和的説:“不過,我有個小小的要求,我們招你入贅,你要改姓曾!反正,你那個江,也不是你的本姓,這點兒要求,你就依了奶奶吧!”
奶奶這篇話,使餐桌上的人,人人變色。只有文秀,是事先知情的,所以,笑吟吟的看着大家。見雨杭臉色蒼白,神情驚訝,她有些兒困惑。就笑着對雨杭説:
“你別排斥招贅這回事!這些年來,你在咱們家,還不是和自家人一樣!你想想,還有更好的安排嗎?咱們不必把靖萱嫁出去,又不必給她找個陌生人來,你呢?本來就是牧白的接班人,現在,更是咱們的繼承人了!”
靖萱的臉色顯得非常蒼白,睜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夢寒飛快的看了雨杭一眼,就不由自主的轉開了頭。心裏像是突然捲過了一陣大浪,翻攪得五臟六腑都離開了原位。是啊,奶奶真是絕頂聰明,才想得出這樣的安排,實在是合情合理。想必靖萱會喜出望外,雨杭呢?雨杭也不可能有異議吧?“你怎麼説呢?”奶奶追問着雨杭。“只要你點一下頭,咱們就立刻安排喜事!你……説話呀!”
雨杭這才逼出一句話來:
“不!我不能……我不能答應這件事!”
此話一出,牧白似乎鬆了一口大氣。奶奶卻神色一僵。
“什麼意思?為什麼你不能答應?難道我們靖萱還配不上你嗎?”“不是這樣……”雨杭慌亂了起來,苦惱而急促的説:“是我配不上靖萱,我比她大了十幾歲,我來曾家的時候,她還是個五、六歲的孩子,我是看着她長大的,在我內心,她就是我的一個小妹妹……我無法改變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對不起,請你們不要做這樣的安排,這太荒唐了!”
“什麼話?”奶奶深受傷害的接口:“我這樣興沖沖的,預備張開雙臂來迎接你成為真正的曾家人,把我們家最寶貝的女兒許配給你,你卻回答我,這太荒唐了!”
“娘!”牧白忍不住開了口:“這種事不能勉強,請你們尊重雨杭的意思吧!他把靖萱當妹妹看,也是一種很珍貴的感情,我們尊重這份感情吧!”
“胡説!”奶奶那顆熱騰騰的心,突然被潑了冷水,真是氣不打一處來,見牧白也不支持自己,就有些發怒了。“這種八竿子打不着的兄妹關係,咱們就不要提了!靖萱今年都十九了,那裏還是個小妹妹呢?十九歲的女孩子都夠格做娘了!雨杭,你有沒有好好的看一看靖萱……”
靖萱聽到這兒,是再也聽不下去了。她“呼啦”一聲,從椅子裏站了起來,漲紅了眼圈,含着滿眼眶的淚水,顫抖着嚷:“奶奶!你們把我當成什麼了?拿我這樣品頭論足,你們就不顧我的臉,我的自尊嗎?人家雨杭已經説了,他不答應,他不接受,他根本不要我嘛……你們還在那兒左一句,右一句……你們讓我太……無地自容了!”説完,她一轉身,就用手蒙着嘴,哭奔着跑走了。
“唉唉!”雨杭跌腳大嘆,沮喪到了極點:“你瞧,你瞧,你們把我逼的……我這下傷到她了!糟糕透了!”
“你傷到她了!”奶奶鋭利的盯着他:“你會心痛嗎?你會着急嗎?”“我……”雨杭這一下,也變了臉,重重的拉開了椅子,他站起來,急促而堅決的説:“讓我明白的告訴你們,我不會娶靖萱的!我也不會改變我自己的姓氏!我不管江神父是不是外國人,這個姓有沒有道理,它對我的意義就是非常重大!江神父收養了我,等於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以他的姓氏為榮!請你們不要再提招贅這回事,我拒絕!我完完全全的拒絕!”説完,他也轉過身子,奪門而去了。
文秀泄氣的大大一嘆。
“怎麼會這樣排斥呢?”她困惑的問:“靖萱又不是醜八怪,長得應該算是漂亮的吧!又正是花樣年華,人有人才,家有家財,他有那一點不滿意呢?”
“這事才沒有這麼簡單就算完!”奶奶的頭一昂,倔強而堅定的説:“咱們曾家於他有恩,知恩就該圖報!這是他欠了咱們家的!”牧白看着奶奶那堅定的臉,怔住了。
這天晚上,夢寒來到了雨杭的房裏。
雨杭一看到是夢寒來了,就全身一震。他情不自禁的,深深的吸了口氣,把房門關上以後,他就像一張貼紙似的,用背貼着門。他雙眸灼灼的緊盯着夢寒,啞聲的問:
“你來做什麼?”“我……”她囁嚅的説:“我奉奶奶之命,來和你談談靖萱的事!”他不説話,眼光死死的纏在她的臉上。有兩簇火焰,在他的眸子裏燃燒。使他那對深邃漆黑的眼睛,帶着燒灼般的熱力,一直洞穿了她的身子,洞穿了她的思想,洞穿了她的心,也洞穿了她的靈魂……這兩簇火焰,如此這般的洞穿了她,在她身體裏任意的穿梭,把她整個人都燃燒起來了。她不能移動,也不能轉開視線,只能被動的站着,一任他的眼光,將她燒成灰燼。他們就這樣對視着,好久好久。
“你知道嗎?”他終於開了口,聲音沙啞而低沉。“我和你認識五年了。五年來,這是你第一次走進我的房間。這漫長的五年裏,我常常在想,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何時,你會走進我的房間來,讓我們能靜靜相對,一分鐘,或兩分鐘都可以。我相信,那一剎那,會是永恆。結果,你終於來了。是‘奉命’來和我談靖萱的事!”
淚水迅速的往她眼眶裏衝去,衝得那麼快,使她連抬手擦拭都來不及,淚珠已經滾落在衣襟上面了。
他震動的看着她。不是水能滅火嗎?但是,她的“淚水”卻使他眼中的“火焰”更加熾烈了。
“你既然是來和我談靖萱的,”他説:“你就談吧!要我娶靖萱嗎?你也要我娶靖萱嗎?只要你説得出口,只要你親口對我説,我聽你的!”
她張口結舌,一個字都説不出來。
他往前邁了一大步,她立刻往後退了一大步。
他繼續緊緊的盯着她。
“我以為,這個世界上,就算全體的人都不瞭解我,最起碼,有一個人是瞭解的!這些年來,多少次我想離開曾家,多少次我想遠走高飛,可是,為了你的一個眼神,或者是一聲嘆息,我就什麼抵抗的能力都沒有了!每次遠行在外,總有一個強烈的呼喚聲,把我喚了回來,難道,是我聽錯了?難道,你心底從沒有發出過任何呼喚,只是我意亂情迷……”
她不能再聽下去了,再往後退了一步,她掙扎着説:
“你怎麼可以……對我説這些話?怎麼可以……”
“對!”他的語氣激烈了起來:“我承認是不應該,不可以,所以這麼多年來,我從來不説,只能放在心裏面自我煎熬,我活該要忍受這種煎熬,並不冀望你來同情!但是,你怎麼可以‘奉命’來説服我?這個家裏頭,誰來説這話我都忍了,如果是你來説,你就等於是拿了把刀子來砍我!你怎麼忍心呢?你看不到我的痛苦,也感覺不到我的煎熬嗎?”
她被擊倒了。神志昏亂,心中絞痛,眼裏心裏,全是雨杭。雨杭的眼睛,雨杭的聲音,充斥在她整個整個的世界裏。她太害怕了,太恐懼了,轉過身子,她衝向了房門。他飛快的攔過來,伸手抓住了她。她奮力的掙扎,顫抖的低喊着:
“在我們一起毀滅以前,讓我出去吧!你默默的守護了我那麼長久,不會忍心讓我崩潰!是不是?是不是?”
他立刻放開了她,退後了一步。她的眼淚撲簌簌滾落,伸手拉開了門,再回頭,用那淚霧迷濛的眸子,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就匆匆的逃走了。這帶淚的眸子,和這深深的一眼,使他就這樣陷入萬劫不復,死也不悔裏去了。夢寒狼狽的逃回到自己的房裏。
把房門“砰”的一聲關上,她心慌意亂的僕伏在門邊,掏出小手絹拭着淚痕,一面深呼吸,試圖穩定自己的情緒。一口氣還沒緩過來,竟有個人影突然撲向了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喊着説:“嫂嫂!你救我!救救我呀!”
她大吃一驚,定睛看去,靖萱的淚眼和她的淚眼就接了個正着。頓時間,她像是被捉到的現行犯,覺得自己完全無法遁形了。驚慌失措之餘,還有一股強大的犯罪感。她張口結舌,吞吞吐吐的説:“怎麼……怎麼是你?你……你……”
靖萱“噗通”一聲,就對她跪下了。
“嫂嫂,全世界只有你能救我,你一定要救我!”靖萱的雙手,攀住了夢寒的胳臂,不斷的搖着她,似乎根本沒注意到夢寒的不對勁。“你……你……你起來,起來慢慢説!”夢寒扶住了她,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做賊心虛的問:“我……我去雨杭那兒,你……你看到了?”“我知道奶奶要你去説服雨杭,大家都知道雨杭對你最服氣,你説的話,他一定聽……所以所以,你一定要跟雨杭説……説……”她礙口的説不下去。“我知道了!”夢寒苦澀的接口:“你要我去告訴他,你……喜歡他?你希望他不要再反對了?”
靖萱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然後,竟“哇”的哭出聲來。
“怎麼了?怎麼了?”夢寒心慌意亂的安慰着:“你別哭呀!雨杭他……雨杭他並不是有意要傷你的心……是奶奶提得太突然了,他還沒有心理準備……你不要難過,等過一兩天,他會想明白的……”她説得理不直,氣也不壯。
靖萱哭得更厲害了。哭得夢寒的心整個都揪起來了。把靖萱拉到牀邊,讓她坐了下來,夢寒急促的説: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説,我也弄不清楚,你説呀!”
靖萱這才哭哭啼啼的説了:
“我不能嫁給雨杭,我無論如何不能嫁給雨杭,你去幫我告訴他,不管奶奶和爹孃怎麼逼我,我都不能接受!”
夢寒大驚,反手一把抓住靖萱,激動得不得了。
“你是説,你不要這個婚事?你不願意和雨杭成親?”
“我沒辦法,我也不是要傷害雨杭的自尊,實在是……是……我心裏已經有了一個人了!”靖萱終於低喊了出來,也激動得不得了。“你心裏有一個人?”夢寒吶吶的問:“這個人不就是雨杭嗎?”“怎麼會是雨杭呢?”靖萱急了:“雨杭一直像我親哥哥一樣,我怎麼可能和他有男女之情呢?是……是……”她急迫的抓緊了夢寒的手,終於把心中這最大最深的秘密給抖出來了:“是秋陽呀!”夢寒的身子驚得一跳。內心深處,有種解脱的狂喜,有個吶喊般的聲音説,還好,她愛的人不是雨杭!但是,立刻,這狂喜就被恐懼和震驚所掩蓋了,有個顫慄的聲音在説:不好!怎麼會去愛上秋陽?
“靖萱!”她着急的叫:“你在説什麼?不可能!你怎會和秋陽……你別嚇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我跟你招了,我把什麼都告訴你!”靖萱一口氣説了出來:“我愛秋陽,秋陽也愛我,我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相愛了。我都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愛他的,或者,是你還沒進我家以前就開始了。那時,秋桐常常帶我去卓家,我和秋陽就有説有笑的。後來,我們兩家發生了好多事,這些事把我們兩個更加緊緊的系在一起。我每星期去學畫,他都會在老師家門口等我,我們就這樣偷偷的見面,已經好多好多年了!”夢寒瞪大了眼睛,不相信的注視着靖萱。
“可是,你每次去學畫,都有綠珠丫頭陪着你呀!”
“我放綠珠的假,我一進畫室,綠珠就回她爹孃家去了。到了時間,咱們才在牌坊下面匯合,一起回家,所以,綠珠也好高興陪我去學畫,這麼多年,都人不知鬼不覺的……總之,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嘛!”
“你還敢説什麼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夢寒方寸大亂,站起身來,繞着房間走來走去。“你明知道這是‘魔’,你就讓自己陷下去!”話一出口,就驀然想起自己和雨杭,不也是如此嗎?這樣一想,心裏就更是紛紛亂亂,不知所措了。
“我沒辦法,”靖萱一股視死如歸的樣子。“我和他已經一往情深,義無反顧了!今生今世,除了他,我不嫁任何人!”“可是,”夢寒忽然想起來:“他不是去北京念大學了嗎?”
“是!已經大三了,但是,每個寒暑假,他都會回來,我們也一直在通信……你不信,我把他寫給我的信拿給你看!”
“信寄到那裏去的呢?”
“我在郵局開了個信箱,每次學畫的時候就繞過去拿……總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夢寒説。
“反正就是這樣了!”靖萱急切的説:“你要不要救我嘛?現在,離開放暑假還有兩個多月,秋陽又不在,我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你如果不幫我想辦法,我就完蛋了!”
“聽我説!”夢寒站住了,抓住靖萱的胳臂用力一搖:“不要傻,不要糊塗了!你們這樣的愛,是根本沒有未來的!你不是沒看見,奶奶是怎樣看待卓家人啊!當初,為了秋桐的牌位進祠堂,都鬧得天翻地覆,那還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個木頭牌子呀!名義上也僅僅是個小星,奶奶還要爭成那個樣子,你現在想想,你跟秋陽,會有什麼希望呢?這些年來,在雨杭的努力下,卓老爹好不容易才在咱們家的漆樹園裏,當了個工頭,如果奶奶知道了你和秋陽的事,那不知道會發生怎樣的慘劇!我告訴你,你會害死卓家一家人的!”
靖萱的臉色變得慘白慘白了。
“那……那……我要怎麼辦呢?”
“我……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辦?我只知道,這件事就是你知我知,你再也不能告訴任何人,不論奶奶怎麼逼你,你都不能泄露一個字!否則會天下大亂的!你聽我,你一定要聽我!然後,你試着去……慢慢的和秋陽斷了吧!”
靖萱激烈的一抬頭。“我可以不愛自己的生命,可是我不能不愛秋陽!”
夢寒猛的吸了口大氣,心亂如麻。
“你要不要救我嘛?”靖萱問:“目前最大的難題就是雨杭這一關了!我知道奶奶一旦決定了的事,就是九牛拉不轉的!所以,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你一定要説服雨杭,別被奶奶説動才好!”“我……哦!我現在被你攪得心煩意亂,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雨杭不是問題,問題還在奶奶!你讓我好好的想一想,只要你答應我沉住氣,千萬千萬不要泄露這個秘密,我也答應你,我會盡我的全力來阻止這件事!”
靖萱含淚的點點頭,用充滿感激的眼光,信任的看着夢寒。夢寒接觸到這樣的眼光,心裏卻更亂了。到底自己能有多大的力量,來阻止這個家庭裏的重重悲劇呢?
她掉頭看着窗外,但見樹影幢幢,樓影幢幢,全在一片朦朦朧朧的夜霧裏。透過夜霧,雨杭的笛聲正掩掩抑抑,悠悠揚揚的傳了過來。如怨如慕,如歌如訴。這笛聲使她的情緒更加零亂了。單的思想裏,深深以為,都是當日的燒花轎,才造成今日的悲劇,認為那方曉東不是兇手,他們才是兇手。對於當日的一語成讖,他們簡直不知道要怎樣悔罪才好。
雨杭也在隊伍裏,他悲痛而機械化的走着,眼光不由自主的看着走在前面,披麻帶孝的夢寒,他依稀看到一身紅衣的夢寒。那天,有一陣奇怪的風,吹走了夢寒的喜帕……那天,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那天以後,也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而現在,僅僅一年零三個月,夢寒,從曾家的新娘,變成了曾家的寡婦。世間,怎有如此苦命的女子?
奶奶,被牧白和文秀攙扶着,一步一個顛躓,一步一個踉蹌,淚,糊滿了她那遍是皺紋的臉。牧白和文秀更是淚不可止,白髮人送黑髮人,情何以堪?三個老人,步履蹣跚,彼此扶持,隨着那白幡白旗,走在那蕭颯的秋風秋雨之中,真是一幅人間最悲慘的圖畫。
白沙鎮的人,都忘不掉曾家的婚禮。白沙鎮的人,更忘不掉曾家的喪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