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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支舞曲完了,何飛飛果然沒有放開柯夢南,下一支他們又跳起來了,再下一支舞我和穀風跳的,再下一支是那個要割我的頭的印第安紅人。

    “我不敢跟你跳,”我説:“怕保不住我的頭。”

    “沒有人敢動你的頭,藍採,”印第安人説:“你這個頭太好了,太美了。”再下一支是小何,接下去小俞又拉住我不放。我不知道柯夢南換了舞伴沒有,我已經眼花撩亂了。好不容易,我休息了下來,溜出客廳,我跑到陽台上去透透氣,又熱又喘息。

    有個山地姑娘也站在那兒,我問:“是紫雲?還是彤雲?”

    “紫雲。”

    “怎麼不跳?”

    “我要休息一下,裏面太鬧了。”

    我們站了好一會兒,然後,我又回進客廳,在客廳門口,我碰到扮成老夫子的祖望,他問我:“那個山地姑娘在陽台上嗎?”

    “是的。”我不經思索的説。

    他往陽台去了,我忽然覺得有點不對,他是在找彤雲?還是紫雲?可是,沒有時間讓我再來考慮他的事了,柯夢南迎着我走了過來。

    “你在躲我嗎?藍採?”他有些激動和不安。

    “沒有呀,是你一直不空嗎。”我説。

    “那麼,現在能跟我跳嗎?甘蘭士。”

    “你叫我什麼?”

    “甘蘭士。”他很快的説:“當我扮作貝多芬的時候,請你扮一扮甘蘭士吧,如果你要否認,也等散會以後。”

    “可是──”他一把矇住了我的嘴,幾乎把面具壓碎在我的嘴唇上。

    “別説什麼,跳舞吧。”

    那是一支慢四步,他攬住了我,音樂温柔而纏綿,他的胳臂温存而有力。我靠着他,這是一個男性的懷抱,一個男性的手臂,我又昏了,我又醉了。

    一舞既終,他低低的説:“取下你的面具,我想看看你。”

    “不,”我説:“現在還是戴面具的時候。”

    祖望匆匆忙忙的跑了過來,慌張的樣子非常可笑,一把抓住了我,他説:“彤雲呢?”

    “我不知道。”我説。

    “糟了,藍採,”他慌張的説:“我表錯了情。”

    “不,你表對了情了。”一個聲音插進來説。我們抬起頭來,又是個山地姑娘,這是彤雲。

    “你什麼意思?彤雲?”祖望的聲音可憐巴巴的。

    “你一直表錯了情,今天才表對了。”彤雲説。

    “彤雲!”祖望喊。

    “別説了,我們先來跳舞吧!”彤雲挽住了他,把他拖進舞池裏去了。

    “他們在説些什麼?”柯夢南不解的問我。

    “一些很複雜的話,”我説:“這是個很複雜的人生。”

    “我們也是羣很複雜的人,不是嗎?”

    “最起碼,並不簡單。”

    我們在靠窗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柯夢南為我取來一杯“混合果汁”,他對我舉舉杯子,在我的杯子上碰了一下,低聲的説:“為我們這一羣祝福吧!為我們的夢想和愛情祝福吧!”

    我們都慨然的飲乾了杯子。大概因為果汁中摻和了酒,一杯就使我醉意盎然了。接下去,我都像在夢中飄浮游蕩,我跳了許許多多支舞,和柯夢南,也和其他的人。舞會到後來變得又熱鬧,又亂,又瘋狂,大家都把面具取下來了,排成一個長條,大跳“兔子舞”,接着又跳了“請看看我的新鞋”。

    跳完了,大家就笑成了一團,也不知怎麼會那麼好笑,笑得喘不過氣來,笑得肚子痛。

    那晚的舞會里還發生了好多滑稽事,何飛飛不知怎麼摔了一跤,把尾巴也摔掉了,爬在地下到處找她的尾巴。祖望一直可憐兮兮的追在兩個山地姑娘後面,不住的把紫雲喊成彤雲,又把彤雲喊成紫雲。小俞和水孩兒不知道為什麼打賭賭輸了,在地上一連滾了三個圈子。然後,柯夢南又成為大家包圍的中心,大家把他舉在桌子上,要他唱歌,他唱了,帶着醉意,帶着狂放,帶着痴情,帶着控制不住的熱力,唱了那支貝多芬曾為甘蘭士彈奏過的“琪奧伐尼之歌”,其中的幾句是這樣的:“若願素心相贈,不妨悄悄相傳,兩情脈脈,勿為人知。”

    大家鼓掌,叫好,吹口哨,柯夢南熱情奔放,唱了好多支好多支的歌,唱一切他會唱的歌,唱一切大家要他唱的歌,唱得滿屋子都熱烘烘的。然後,大家把他舉了起來,繞着房間走,嘴裏喊着:“柯夢南好,柯夢南妙,柯夢南刮刮叫!”

    我不由自主的流淚了。何飛飛站在我的旁邊,也用手揉着鼻子,不斷的説:“我要哭呢!我真的會哭呢!”

    最後,天亮了,曙色把窗子都染白了,大家也都已經筋疲力盡,有的人倒在沙發上睡着了,有的躺在地上動彈不得,音樂還在響着,但是已沒有人再有力氣跳舞。我們結束了最後一個節目,選出我們認為化裝得最成功的人──何飛飛。穀風和懷冰送了她一個大大的玩具兔子,和她所化裝的模樣居然有些不謀而合,又贏得大家一陣鬨堂大笑。然後,在曙色朦朧中,在新的一天的黎明裏,在修曼的夢幻曲的音樂聲下,穀風和懷冰站在客廳中間,深深的當眾擁吻。

    大廳中掌聲雷動,一片叫好和恭喜之聲,然後,舞會結束了。大家換回原來的服裝,紛紛告辭。

    是柯夢南送我回家。

    天才微微亮,街上冷冷清清的沒有一個行人,有些薄霧,街道和建築都罩在晨霧裏,朦朦朧朧的。春天的早晨,有露水,還有濃重的寒意。

    他把他的外衣披在我肩上,低聲説:“散散步,好嗎?”

    我點點頭。

    我們沿着長長的街道向前走,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説話,最後,還是他先開口:“藍採。”

    “嗯?”

    “我現在準備好了,你告訴我吧!”

    我望着他,他的臉發紅,眼睛中流轉着期待的不安,薄薄的嘴唇緊緊的抿在一起。那神情彷彿他是個待決的囚犯,正在等待宣判似的。我望着他,深深的,長長的,一瞬也不瞬的。

    “別苦我吧!”他祈求的説:“你再不説話,我會在你的注視下死去。”

    “你不需要我告訴你什麼。”我低低的説。

    “我需要。”

    “告訴你什麼呢?”

    “你愛我嗎?回答我!快!”他急促的。

    “你為什麼不去問問懷冰愛不愛穀風?”我説。

    他站住,拉住了我,我們停在街邊上,春風吹起了我的頭髮和衣角,吹進了我們的心胸深處。他緊緊的盯着我,喘了一口長長的氣,然後,他的頭俯向我,我熱烈的迎上前去,閉上我的眼睛。

    從此,我的生命開始了另外的一頁。

    從舞會回到家裏,媽媽還沒有起牀,我躡手躡腳的回到我的房間,立即就合衣的倒上了牀。

    我很疲倦,但是並沒有立即入睡,仰躺在那兒,我望着天花板,望着窗欞,望着窗外的雲和天,心裏甜蜜蜜的、昏沉沉的,又是醉意深深的。我的眼前還浮着柯夢南的影子,他的笑,他的沉思,和他的歌。好久好久,我就那樣一動也不動的躺着,讓那層懶洋洋的醉意在我四肢間擴散,讓柯夢南的一切佔據我全部的思維,直到我眼睛再也睜不開了。

    我睡着了,夢到許多光怪陸離的東西,一會兒我是在個遊樂園裏,一會兒我又在碧潭水畔,接着又變成化裝舞會……

    柯夢南始終在我前面,不住的回頭叫我,我拚命的向他跑去,可是總跑不到他那兒,跑呀跑的,跑得我好累,跑得我腰痠背痛,可是他還是距我那麼遠,我急了,大喊着:“過來吧!柯夢南!”

    於是,我醒了,一室懶洋洋的陽光,斜斜的照射在牀前。

    媽媽正坐在牀沿上,微笑的望着我。

    “怎麼了,作惡夢?”媽媽問。

    “噢,沒有,”我怔忡的説,揉了揉眼睛。“什麼時間了?”

    “你睡得可真好,”媽媽笑着説:“看看窗子外面吧,太陽都快下山了。”

    可不是嗎?一窗斜陽,正閃爍着誘人的金色光線,我從牀上坐了起來,大大的伸了個懶腰,夢裏的一切早已遁了形,我渾身輕鬆而充滿了活力。

    “舞會怎麼樣?”媽媽關懷的問。

    我的臉突然發起熱來,噢,舞會!噢,神奇的時光!噢,柯夢南!

    “好極了,媽媽。太好了。”

    媽媽深深的注視着我。

    “舞會中發生了什麼事嗎?”她敏鋭的問。

    “媽媽!”我喊,有一些驚奇,有更多的-腆。“能發生什麼事呢?”我説着,一面側耳傾聽,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嗎?

    何處傳來了口哨之聲?

    “那可多着呢!”媽媽説,走到窗子前面去,拉開窗簾,她注視着窗子外面,好半天,她回過頭來,皺皺眉説:“有個傻子,今天一天都在我們家門口走來走去。”

    “哪兒?”我從牀上跳了起來。

    “你自己看嘛!”

    我衝到窗子前面去,哦!果然,是柯夢南,他正靠在大門口的老榕樹上面,倒好像滿悠閒的,正在低低的吹着口哨呢!

    “哦,媽媽!”我喊:“那不是傻子呀!”

    “不是傻子是什麼?就這樣吹了一個下午的口哨了!”

    “哦,媽媽!”我叫着,來不及説什麼,我就向門口衝去了,媽媽在我後面直着喉嚨喊:“跑慢一點兒,當心摔了!他一個下午都等了,不在乎這幾分鐘的!”“哦,媽媽!”

    我再喊了一聲,顧不得和媽媽多説了,也顧不得她的調侃,我一直衝出了大門,喘着氣停在柯夢南面前,他的眼睛一亮,身子站直了。

    “藍採!”他喊。

    “你在幹嘛呀?”我問。

    “等你嘛。”

    “為什麼不按門鈴?”

    “我想,你可能在睡覺,我不願意吵醒你。”

    “你沒有睡一下嗎?”

    “睡了兩小時,滿腦子都是你,就來了。”

    我們對視着,好半天,我説:“你真傻,柯夢南!”

    他笑笑,不説話,只是呆呆的望着我。

    我拉住他的手腕,説:“進來吧,柯夢南,見見我的媽媽。”

    我們走進了屋裏,媽媽微笑的站在桌子旁邊,桌上,兩杯牛奶正冒着熱氣,一盤蛋糕,一盤西點,放得好好的,不等我開口,媽媽對我和柯夢南説:“坐下吧,藍採,你睡了一天,還沒吃東西呢,至於你的朋友,好像也很餓了。”她把牛奶分別放在我和柯夢南的面前。

    “媽,”我有些不好意思,低低的説:“這是柯夢南。”

    柯夢南對媽媽彎了彎腰,他也有些侷促。

    “伯母。”他喊。

    “坐下吧,坐下,”媽温柔的笑着,注視着柯夢南。“先吃點東西,我最喜歡看孩子們吃東西的樣子。”

    我拉着柯夢南坐了下來,我確實餓了,何況那些點心正散發着誘人的香味。柯夢南也沒有客氣,我們吃了起來,吃得好香好香,柯夢南的胃口比我更好。媽媽坐在一邊,笑吟吟的望着我們,她那副滿足和愉快的樣子,彷彿享受着這餐點心的是她而不是我們,一邊看我們吃,她一邊不停的打量着柯夢南,等我們吃得差不多了,她才問柯夢南:“你家住在哪兒?”

    “南京東路,離這兒並不遠。”

    我們住在新生南路。

    “你父親在哪兒做事?”

    “他開了一家醫院,不過我們家和診所是分開的。”

    “哦,”媽媽關心的望着他:“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這個,”他的臉色頓時變了,眼睛裏閃過了一絲陰鬱的光,那張漂亮的臉孔突然黯淡了。“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

    他輕聲的説:“同父異母的。”

    “哦,”媽有些窘迫,我也有些驚異,對於柯夢南的家世,我根本不知道。“你的生母呢?”媽媽繼續問,她的眼光温柔而關懷的停在柯夢南的臉上。

    柯夢南的頭垂下去了,他的牙齒緊緊的咬了一下嘴唇,再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的眼睛裏有着燒灼般的痛苦。

    “她死了!”他僵硬的説:“她原是我父親的護士,愛上了我父親,結了婚,生了我。可是,沒多少年,我父親又愛上了他的一個女病人,他和那個女病人同居,和我們分開了,每個月他供給我們大量的金錢,讓我們生活得非常豪華,就算盡了他的責任,結果,我母親在我十五歲那年自殺了,她吞了安眠藥,藥還是我父親的處方,因為我母親患失眠症已經很久了。”

    室內沉靜了一會兒,他又低下了頭,一語不發的喝光了杯中的牛奶,好半天,媽媽歉然的説:“對不起,我不該問你這些。”

    他很快的抬起頭來,振作了一下説:“沒關係,伯母。我現在已經比較能淡然處之了,以前我曾經度過一段很痛苦的日子,痛苦極了,我就狂喊,狂歌,狂叫,在各種樂器上亂撥亂敲,用來發泄。現在,我好多了,自從──和藍採他們接近以後。”

    媽媽點了點頭,她的眼光更温柔了。

    “那麼,你現在跟父親住在一起嗎?”

    “不,”他堅決的搖搖頭:“我自己一個人住,有個老傭人跟着我,我永不可能跟我父親住在一起,儘管他用各種方法想挽回我。”

    “或者──他也有苦衷?”媽媽試探的説。

    “別為他講話,伯母!”柯夢南顯得有些激動。“他是個劊子手,他殺掉了我的母親!”

    “好,我們不談這個,談點別的吧!”媽説,端起了我們吃空了的碟子,送到廚房去,一面問:“你學什麼?”

    “音樂。”

    話題轉了,我們開始談起音樂來,這比剛才那個題目輕鬆多了,室內的空氣立即變得活潑而融洽。我們談了很久,柯夢南在我們家吃的晚餐,我發現媽媽幾乎是一見到他就喜歡他了,這使我滿心充滿了興奮和愉快。

    飯後,我和柯夢南去看了一場電影,散場後,我們在街上慢慢的散着步,我説:“我從來不知道你家庭的故事。”

    “一段醜惡的故事,”他痛心的説:“我非常愛我的母親,她能彈一手好鋼琴,又能作曲,又能唱。而且,她是感情最豐富的,最善良的,她一生,都寧可傷害自己,而不願傷害別人。”

    “我可以想像她,”我説:“你一定在許多地方都有她的遺傳。”

    “確實,”他點點頭,“不過,我比她堅強。”

    “那因為她是女人,”我説:“女性總比男性脆弱一些,尤其在感情上。”

    他看了我一眼,突然問:“藍採,你的父親呢?”

    “我很小的時候,他就和我母親離婚了。”我説。

    他靜靜的凝視着我,街燈下,我們兩個的影子長長的投在地上,忽而在前,忽而在後。好半天,我們都沒有説話,只是相依偎的走着。然後,他輕輕的嘆息了一聲,感慨的説:“我們都有一個不幸的家庭,或者,每個家庭中都有一些不幸。”他頓了頓,説:“藍採!”

    “嗯?”

    “我們以後的家庭,不能允許有絲毫的不幸,你説是嗎?我們的兒女必須在充滿了愛的環境里長大,沒有殘缺,沒有痛苦!你説是嗎?”

    “噢,柯夢南,”我説:“你扯得多遠!”

    “你説是嗎?”他逼問着我,盯着我的眼睛裏帶着火灼與固執,期盼與祈求。“你説是嗎?你説是嗎?藍採,是嗎?你説!”

    在他那樣的注視下呵,我還有什麼可矜持的呢?我還有什麼可保留的呢?

    “是的,是的,是的。”我一疊連聲的説。

    他站住了,用雙手緊握着我的手,他的臉色嚴肅而鄭重,他的聲音誠懇而熱烈:“我們將永不分開,藍採。”

    我望着他,在這一刻,沒有言語可以説出我的心情和感覺,我只能定定的望着他,含着滿眼的淚。

    説不出來那種日子有多沉醉,説不出來那種感覺有多瘋狂,也説不出那份喜悦和那份痴迷。我和柯夢南,都溶化在一種嶄新而神奇的境界裏,這種境界中沒有第三者,沒有天和地,沒有世界上的任何東西,只有彼此。一會兒的凝視,一剎那的微笑,一下輕輕的皺眉,或一段短時間的沉思,都有它特別的意義,都會引起對方心靈的共鳴。然後,我們又驚奇的享受着那心靈共鳴的一瞬。

    我們喜歡在清晨或是黃昏,手攜手的漫步在初升的陽光或是落日之下。我們喜歡迎着拂面而來的、帶着涼意的那些微風。我們還喜歡春天那份“惻惻輕寒翦翦風”的韻味。一切都讓我們興奮,一切都讓我們滿足。當我們漫步的時候,我喜歡聽他輕輕的哼着歌。一次,我説:“記得你第一次在我們面前唱的歌嗎?在碧潭划船的那一次?”

    “記得,”他微笑的説:“是那支‘有人告訴我’嗎?我作那支歌的時候情緒真壞,滿腔無法發泄的積鬱和怨憤,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不知道我活着是為了什麼,我迷失,我苦悶,我就寫了那一支歌。但是,現在,那一支歌應該改一改歌詞了。”於是,他低聲唱了起來:“有人告訴我,這世界屬於我,因為在浩瀚的人海中,有個人兒的心裏有我。有人告訴我,歡樂屬於我,我走遍了天涯海角,在你的笑痕裏找到了我。有人告訴我,陽光普照我,自從與你相遇,陽光下才真正有個我。我在何處?何處有我?你可曾知道?我在何處?聽我訴説:你的笑裏有我!你的眼底有我!你的心裏有我!”

    我們依偎着,那麼寧靜,那麼甜蜜,那麼兩心相許,兩情相悦。連那冷清清的街道上都彷佛洋溢着温暖,充滿了柔情,穿梭的風帶來的是無數喜悦的音符,這正是春天哪!

    “惻惻輕寒翦翦風!”柯夢南説,緊握着我的手,注視着我的眼睛:“這是我們的春天,藍採!”

    是我們的。接連而來的所有的春天,都應該是我們的。不是嗎?我挽着他的手,斜靠在他的肩上。

    “你不再失落了?”我問。

    “失落是一個年輕人的通病,”他説:“最大的原因是寂寞。生命沒有目的,心靈沒有寄託。現在,我不會再失落了,我有了你。我應該積極一點,為了我,為了你……”

    “為了我們這一代吧!”我説:“你將來要做什麼?”

    “我要學音樂,我要成為一個大的聲樂家,或是作曲家,你不知道我對音樂有多狂,藍採。”

    “我知道。”我説:“畢業後準備出國嗎?”

    “是的,”他點點頭:“國內沒有學音樂的環境,我想去義大利。你願意跟我一齊去嗎?”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我不願意離開媽媽。”

    “我們還會回來的,”他説:“我們一定會回來的,出國只是去學習,不是去生根哪,這兒到底是我們的土地嗎!”

    “那麼,你去,我等你回來!”我説。

    “不,”他攬緊了我:“如果你不和我一齊去,我寧可不去了,我離不開你。”

    “為了一個女孩子放棄你的前途嗎?”我説。

    “是的。”

    “你傻!”我説。

    “是的。”

    “你笨!”我説。

    “是的。”

    “你糊塗!”我説。

    “是的。”

    我們站住了,他望着我,我望着他,我們彼此望着彼此,然後,他笑了,重新挽住我,他説:“別談這個了,藍採。在我們相聚的時光,不要提起別離。反正,還早呢!”

    “暑假你就畢業了,早什麼?”

    “還有預備軍官訓練呢!”

    “也帶着我一起去受訓嗎?”我瞪着他。

    “是的,我把你藏在我的揹包裏。”

    我們對視着,都笑了起來,他説:“你的笑好美好美,藍採。”

    “告訴我你以前那個愛人的故事?”我説。

    “我以前的愛人?”他一愣:“我以前有什麼愛人?”

    “別賴,你唱過的歌,忘了?”於是,我輕哼着:“我曾有數不清的夢,每個夢中都有你,我曾有數不清的幻想,每個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幾百度祈禱……”

    他打斷了我,接下去唱:“而今命運創造出神奇,讓我看到你,聽到你,得到你,讓我訴出了我的心曲,我的痴迷。”

    我瞪着他。

    “你是什麼意思?”我問。

    “你就是那個‘你’嗎!”他説。

    “別滑頭,我打賭你作這支歌的時候根本不認得我。”

    “確實。”他點點頭。

    “那麼──?”

    “但是那確實是你!”

    “解釋!”

    “這支歌的題目叫‘給我夢想中的愛人’,一個我心目中理想的女性,我夢寐所求的那種女孩,你就是,藍採。”

    “真的?”我問。

    “真的。”他嚴肅的説。

    我不再説話了,靠在他的肩頭,我那麼滿足,滿足得不知道自己還能有什麼希求了。街道很長很長,我們並着肩走着。向前走,向前走,向前走……我堅信,我們就要這樣並着肩向前走一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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