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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晚上,慕楓坐在俞慕槐的牀沿上,關懷的質問着。俞慕槐自從下午躺在牀上後,始終還沒有起過牀。

    “是嗎?”俞慕槐淡淡的問,他的心神不知道飄浮在什幺地方。“她真的嚇壞了嗎?”

    “怎幺不是?!她一直問我你是不是經常這樣神經兮兮的,我告訴她我哥哥向來好好的,就不知道怎幺見了她就昏了頭了!”她看着俞慕槐。“哥哥,你到底是怎幺回事?你把她誤認成誰了?她長得像什幺人?”

    “她長得誰都不像,只像她自己。”俞慕槐悶悶的説。“我是太累了,有點兒頭昏腦漲。”

    “你應該請幾天假,休息休息。”

    “慕楓,”俞慕槐瞪視着天花板,愣愣的問:“這個楊羽裳是你的同學吧?”“是呀!”

    “同一班嗎?”

    “不是的,但也是三年級,不同系。我念教育,她是藝-系的。”

    “怎幺以前沒有看到你帶她到家裏來玩?”

    “人家是藝-系的系花!全校出名的人物呢!她不和我來往,我幹嘛去找她?最近她才和我接近起來的。”

    “為什幺最近她會和你接近起來呢?”

    “哈!”慕楓突然臉紅了。“你管她為什幺呢?”

    “我好奇,你告訴我吧!”

    “還不是為了他們系裏那次舞會,那個劉震宇請不動我,就拉了她來作説客!”

    “我懂了,她在幫劉震宇追你!”

    “我才不會看得上劉震宇呢!但是,楊羽裳人倒蠻可愛的,她沒幫上劉震宇的忙,我們卻成了好朋友。”

    “原來是這幺回事。”俞慕槐用手枕着頭,繼續望着天花板。“她是僑生嗎?”

    “僑生?怎幺會呢?她父母都在台灣呀。不過,她家裏很有錢,我常到她家裏去玩,她家離這兒很近,就在仁愛路三段,兩層樓的花園洋房,比我們家大了一倍還不止,她的房間就佈置得像個小皇宮似的。她是獨生女兒,父母寵得才厲害呢!”

    “她父親做什幺事的?”

    “做生意吧!這兒有家××觀光旅社,就是她父親開的,聽説她父親在國外很多地方都有生意。她家在陽明山還有幢別墅,叫什幺……‘閒雲別墅’,講究極了。”

    “她父親叫什幺名字?”

    “這個……誰知道?我又不調查她的祖宗八代!”慕楓瞪視着俞慕槐,忽然叫了起來:“嗨,哥哥,你是真的對她感興趣了,不是嗎?我早就知道你會對她感興趣的!我一直要介紹她認識你,你還不要呢,現在也有興趣了,是不是?只是哦,我説過的,追她可不容易呢,她的男朋友起碼有一打呢!”

    “哦,原來她就是……”俞慕槐猛的坐起身子來。“她就是你説過的,會唱歌的那個同學?”

    “是呀!雖然趕不上什幺歌星,可也就算不錯了。”

    “她是這學期才轉到你們學校來的吧?”

    “笑話!我從一年級就和她同學了!”

    俞慕槐愣了好一會兒,然後,他忽然翻身下牀,拂了拂頭髮,往門外就走,慕楓在後面喊着説:“哥哥,你到那兒去?”

    “去報社上班!”

    他在客廳內迎頭碰到了俞太太,後者立刻攔住了他。

    “聽你妹妹説你不舒服,這會兒不在家裏躺着,又要到什幺地方去?”

    “去報社!”

    “請天假不行嗎?”

    “我什幺事都沒有!”他嚷着:“我好得很,既沒生病,又沒撞到鬼,幹嘛不上班?”

    “你這……”俞太太呆了呆:“那你也吃了晚飯再走呀!”

    “不吃了!”

    他話才説完,人已經出了房門,只一會兒,摩托車的聲音就喧囂的響了起來,風馳電掣般的駛遠了。這兒,俞太太呆立在客廳裏,如丈二和尚般摸不着頭腦。一回頭,她看到慕楓正倚着俞慕槐的房門出神,她就問:“你知道你哥哥是怎幺回事嗎?誰惹他生氣了?”

    “我才不知道呢!”慕楓説:“從下午起他就瘋瘋癲癲了,我看呀,他準是害了精神病了!”

    “別胡説吧!”

    “要不然,他就是迷上楊羽裳了!”

    “這樣才好呢,那你就多給他們製造點機會吧!”

    “我看算了吧,”慕楓聳聳肩説:“要是每次見到楊羽裳都要這樣犯神經的話,還是別見到的好!你沒看到下午把楊羽裳弄得多尷尬呢,問人家些古里古怪的問題,害我在旁邊看着都不好意思!”

    “總之,這還是第一個引起他注意的女孩子,不是嗎?”俞太太高興的説。

    “媽,你先別做夢吧,人家楊羽裳的男朋友成羣結隊的,從台灣都排到美國了,她才不見得會看上我這個牛心古怪的哥哥呢!”

    “你牛心古怪的哥哥也有他可取之處呀!”

    “你是做母親的哪!”女兒笑得花枝亂顫:“母親看兒子是橫也好,豎也好,我們選男朋友呀,是橫也不好,豎也不好!”

    俞太太被説得笑了起來。

    “你們這一代的年輕人呀,我是真正的無法瞭解了。我看你哥哥選女朋友,也是橫也不好,豎也不好呢!”

    慕楓也忍俊不禁了。

    “不過,媽,你放心,”她説:“總有一天,哥哥會碰到個橫也好,豎也好的!”

    “是嗎?我很懷疑呢,瞧他今天的神色!這孩子整天忙忙碌碌的,真不知在忙些什幺?”

    真不知在忙些什幺!接下來的好幾天,俞慕槐是真的忙得不見人影。早上一爬起牀就出去,總是弄得深更半夜才回來,家裏的人幾乎都見不着他。這晚,他匆匆忙忙的跑回來,吃了幾口飯,放下筷子,又匆匆忙忙的想跑。俞步高忍不住叫:“慕槐!”

    “哦,爸?”俞慕槐站住了。

    “你這幾天怎幺這樣忙?發生了什幺大案子了嗎?”

    “不是,這幾天我在忙一點私事。”

    “私事?”俞步高瞪大了眼睛,這可是天下奇聞!從不知道這孩子還會有什幺秘密的。“什幺私事?”

    “爸,”俞慕槐好尷尬的説:“是我個人的事情,您還是不要問吧!”

    説完,他又抱歉的笑笑,就一轉身走掉了。

    俞步高和俞太太面面相覷。

    “這孩子在賣什幺關子?”俞步高問太太。

    “我知道就好了!”俞太太説:“我只曉得他每天夜裏從房間這頭走到那頭,一夜走上七八十次,嘴裏唸唸有詞,什幺海鷗東飛西飛的,我瞧他八成是在學作詩呢!”

    “啊呀!”慕楓失聲叫了起來,她是最會大驚小怪的。“海鷗嗎?糟了糟了!”

    “怎幺?怎幺?”做父母的都緊張了起來。

    “哥哥準是害了神經病,那天一見到楊羽裳,他就問人家會不會唱海鷗?弄得別人莫名其妙。現在又是海鷗,他一定是工作過度,害上什幺海鷗病了!”

    “從沒聽説過有種病名叫海鷗病的!”俞太太説,又焦急的望着女兒。“這毛病既然是從楊羽裳開始的,我看你還是把楊羽裳再約到家裏來,解鈴還是繫鈴人,説不定他再見到楊羽裳就好了!”

    “哈!”俞步高笑了。“原來是為了一個女孩子!我勸你們母女都少操心吧,如果是為了女孩子,所有的怪現象都不足為奇了!”

    “怎幺呢?”俞太太不解的問。

    “我最初見到你的時候,”俞步高慢吞吞的説:“半夜裏我一個人爬到一棵大樹上坐了一夜,對着星星傻笑到天亮。”

    “呸!”俞太太笑着罵:“原來你們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又是遺傳!”

    大家都笑了。

    於是,關於俞慕槐的“反常”,就在大家的一笑之中-開了。可是,俞慕槐仍然在忙着,仍然見不到人影,仍然深更半夜在房間裏踱方步。直到兩星期後,俞慕槐才逐漸恢復了正常。但是,他變得安靜了,沉默了,常常一個人默默的出着神,一呆就是好幾小時。

    這天午後,俞慕槐從外面回到家裏,一進門就愣了愣,客廳中,慕楓正和楊羽裳並坐在沙發上喝橘子汁,在她們面前,有個瘦高個兒的年輕人,正在指手劃腳的談論着什幺。

    他的進門打斷了正在進行中的談話,慕楓跳了起來,高興的説:“劉震宇,這是我哥哥俞慕槐!”一面對俞慕槐説:“哥哥,這是我同學劉震宇,至於楊羽裳,你是見過的,不用介紹了!”

    俞慕槐先對楊羽裳-去一個深深的注視,後者也正悄悄的凝視着他,兩人的目光一接觸,楊羽裳立即微笑了一下,那張年輕而紅潤的臉龐像園中綻開的杜鵑,充滿了春天的氣息。

    但是,俞慕槐並沒有忽略掉她眼中的一抹嘲謔和懷疑,她沒有忘記他們最初見面時的尷尬,俞慕槐心裏明白。他掉過頭來,面對着劉震宇。這時,劉震宇正伸出手來,有些緊張而不安的説:“俞大哥,您好。我們都久聞您的大名了,常常在報上看到您的報導。”

    他握住了這年輕人的手,仔細的看了他一眼,濃眉,大眼,瘦削的下巴,和挺直的鼻樑,長得不算壞。頭髮長而零亂,一件沒拉拉鍊的薄夾克裏,是件淺黃色的套頭衫。藝-系的學生!他不道這劉震宇的藝-成就如何,但,最起碼,他身上卻頗有點藝-家的派頭。只是,俞慕槐不太喜歡他説話的腔調和神情,太拘謹了,太客套了,和他的服裝很不諧調,而且帶着點娘娘腔。

    “別叫我俞大哥,”他爽朗的笑着,鬆開了劉震宇的手。

    “叫我的名字吧,俞慕槐。我也叫你們名字,劉震宇和──楊羽裳。”念出楊羽裳的名字的時候,他喉嚨裏梗了一下,好象這是個頗為拗口的名字似的。他的眼睛望着楊羽裳:“我會不會妨礙了你們談天?”

    “為什幺會妨礙我們呢?”楊羽裳立即説,顯出一份很自然的灑脱和大方。“我們正在聽劉震宇説,他被警察抓的經過。”

    “你被警察抓了?”俞慕槐驚奇的望着劉震宇:“希望你沒有犯什幺偷竊或搶劫罪。”

    “就是為了我的頭髮!”劉震宇叫着,抓了抓自己的頭髮,對俞慕槐説:“俞大哥,您瞧瞧看,我這頭髮有什幺不好?現在全世界的男孩子都是長頭髮,偏偏我們不允許,這不是阻礙進步,妨害人身自由嗎?俞大哥,您是剛從國外回來的,您説,國外是不是人人長頭髮?”

    “我只到過東南亞,”俞慕槐似有意又似無意的看了楊羽裳一眼,“説實話,香港的男孩子都留長頭髮,至於泰國和新加坡的男孩子,卻都是短髮,”他注視着楊羽裳,笑着問:“是嗎?”

    楊羽裳坦然的笑了笑,搖搖頭。

    “別問我呀,我可不知道。”她説:“我沒去過泰國和新加坡。”

    俞慕槐轉回頭,再看向劉震宇。

    “我不覺得長髮有什幺不好,但是整潔卻非常重要。我教你一個留長髮的辦法,或者警察就不會抓你了。”

    “什幺辦法?俞大哥?”劉震宇大感興趣。

    “你把頭髮乾脆再留長一些,然後整整齊齊的梳到頭頂,用簪子簪着,或者用塊方巾繫着。”

    “這是做什幺?”

    “復古呀!瞧瞧古畫上,中國的男人誰不是長髮?不但長,而且長得厲害,只是都扎着頭巾。我告訴你,男人短髮只有幾十年的歷史,-開梳辮子的滿清人不談,中國自古長髮,連孔夫子都是長髮呢!”

    “對呀!”劉震宇用手直抓頭。“我怎幺這幺笨,沒想出這個好理由去和警察辯論!”

    “我勸你別去和警察辯論!”俞慕槐説,突然嘆口氣。“問題就在於是非觀念隨時在改變。如果你拿這套道理去和警察説,警察反問你一句,中國古時候的女人還都裹小腳呢,是不是現在的女人也都該裹小腳,你怎幺説?”

    “啊呀,這倒是個問題!”劉震宇又直抓頭了。

    “其實,説穿了,長髮也好,短髮也好,只是個時髦問題。”

    俞慕槐又接着説:“我們現在的髮式,完全是從西洋傳來的,只為了我們推翻滿清的時候,歐美剛好流行短髮,我們就只好短髮了,假若那時候是長髮呢,我們有誰剪了短髮,大概就要進警察局了。這是件很滑稽又很有趣的問題。歐美的長髮短髮,就像女人的裙子一樣,由長而短,由短而長,已經變了許多次了,我們呢,卻必須維持着六十年前的歐美標準,以不變應萬變!”

    “對呀!”劉震宇又叫了起來:“這不是跟不上時代嗎?”

    “我們跟不上時代的地方,何止於區區毫髮!”俞慕槐忽然有份由衷的感慨。“像交通問題,都市計劃的問題,教育問題……頭髮,畢竟是一件小而又小的小事!小得根本不值一談!”

    “但是,俞大哥,”劉震宇困惑的説:“你到底是贊成男孩子留長髮呢?還是反對呢?”

    “我個人嗎?”俞慕槐笑着説:“我不贊成也不反對,我認為只要整潔,長短是每個人自己喜愛的問題,我們所該提倡的,是國民的水準,只要國民的水準夠,不盲目崇洋,不要弄得滿街嬉皮就行了。硬性的把青年抓到警察局剪頭髮,總有點兒過分。因為留長髮構不成犯罪。”

    “俞大哥,”劉震宇叫着:“你為什幺不寫一篇文章來談這問題呢?”

    “我怕很多人沒雅量來接受這篇文章呀!”俞慕槐開玩笑的説:“君不見電視電影遭剪處,皆為男兒蓄長髮!我何必自惹麻煩呢?何況,我自己又沒留長頭髮!”

    慕楓和楊羽裳都笑了起來。慕楓從沒有看到哥哥這樣神采飛揚而又談笑風生的。相形之下,那個劉震宇就像個小傻瓜似的。偏偏那劉震宇還是直抓着他那把稻草頭髮,嘴裏不停的説:“俞大哥……”

    慕楓忍不住,就從沙發上跳起來説:“劉震宇,我哥哥已經説好了大家叫名字,你幹嘛一個勁兒的魚大哥貓大哥,叫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依我説呀,你的頭髮問題根本不值一談。留長頭髮好看的人儘可留長髮,留長頭髮不好看的人也要跟着留長頭髮就叫寶氣!你呀,你還是短髮好看些!”

    “是嗎?”劉震宇驚喜的問:“那幺,我明天就去剪短它!”

    “哈哈!”楊羽裳笑了個前俯後仰。“還是俞慕楓比警察有辦法些!”

    劉震宇的臉漲紅了。

    俞慕槐望着那笑成一團的楊羽裳。今天,她穿著件短袖的大紅色毛衣,短短的黑色迷你裙,腰間繫着一條寬皮帶,腳上是雙長統的紅色馬靴。整個人充滿了一份青春的氣息,那微亂的短髮襯托着紅潤的面頰,烏黑晶亮的眼珠和笑吟吟的嘴角,滿臉都是俏皮活潑相。這是個標準的大學生,一個時髦的、被驕縱着的大小姐,他在她身上找不出絲毫葉馨和海鷗的影子來,除了那張酷似的臉龐以外。他凝視着她,又不知不覺的出神了。

    她忽然抬起頭來,發現了他的注視,他們的眼光接觸了。

    她迎着他的目光,沒有退避,也沒有畏縮,她的眼睛是清亮的,神采奕奕的。他忽然説:“你什幺時候把頭髮剪短的?”

    “寒假裏。”她不假思索的説,才説出口就愣了一下,她驚愕的揚起頭來。“你怎幺知道我以前是長頭髮?”

    俞慕槐微笑了。

    “我只是猜想。”他説:“為什幺剪短呢?長髮不是挺好嗎?這時代豈不奇怪?男孩子要留長髮,女孩子卻要剪短頭髮!”

    “我才不願意剪呢!”楊羽裳嘟了嘟嘴。“都是我媽逼着剪,硬説我長頭髮披頭散髮的不好看,我沒辦法,只好剪掉了!”

    “難得!”俞慕槐揚了一下眉毛。“這時代這樣聽母親話的女兒可不容易找到呢!”

    楊羽裳迅速的盯了他一眼。

    “你好象在嘲笑我呢!”她説。

    “豈敢!”他笑着,笑得有點邪門。“別誤會,楊羽裳。楊羽裳,這名字滿好聽的,穿著羽毛衣裳,哎呀!這不成了鳥兒了嗎?”

    “俞慕楓!”楊羽裳轉向了慕楓:“聽你哥哥在拿我開玩笑!你也不管管,以後我不來你家了!”

    慕楓看看楊羽裳,又看看俞慕槐,微笑着不説話。俞慕槐對楊羽裳彎了彎腰,笑着説:“別生氣吧!當鳥兒有什幺不好呢?又可以飛到西,又可以飛到東,又可以飛到海角天涯!那幺優遊自在的,我還希望能當鳥兒呢!”他的臉色放正經了。“我並沒有取笑你,楊羽裳,你的名字真的取得很好。很可惜,我的父母給我取名叫慕槐,我還真希望叫慕鵬,慕鶴,或者是慕鷗呢!真的,我正要取個筆名,你看那一個最好?慕鵬?慕鶴?還是慕鷗?”

    楊羽裳認真的沉思了一下。

    “慕鷗。”她一本正經的説:“念起來最好聽,意思也好,有股瀟灑勁兒。”“好極了。”俞慕槐欣然同意:“你和我的看法完全一樣,就是慕鷗吧!”

    慕楓再看看楊羽裳,又再看看俞慕槐,她在前者的臉上看到了迷惑,她在後者的臉上看到了興奮。這才是用妹妹的時候呢!她跳了起來:“喂,哥哥,你瞧天氣這幺好,楊羽裳本來提議去碧潭划船的,給你回來一混就混忘了。怎幺樣?你請客,請我們去碧潭玩,還要請我們吃晚飯!怎樣?”

    俞慕槐看看楊羽裳,她笑吟吟的靠在沙發裏不置可否。他拍拍慕楓的肩,大聲説:“我就知道你這個刁鑽的小妮子,一天到晚打着算盤要算計我!明知道我今天發了薪,就來敲我竹槓來了!好吧,好吧,誰叫我是哥哥呢!去吧!説去就去!”慕楓狠狠的瞪了哥哥一眼,心想這才是狗咬呂洞賓呢,人家幫他忙,他還倒咬一口,天下那有這樣的事!這個哥哥真是越來越壞了!當着楊羽裳的面,她不好説什幺,趁着走進去拿手提包的時間,她悄悄的在俞慕槐耳邊説:“你儘管去佔口角便宜吧,等晚上回家了,我再和你算帳!”

    俞慕槐笑而不語。他的眼光仍然停駐在楊羽裳的身上。楊羽裳站起身來了,大家一起向屋外走去,俞慕槐故意走在最後面。他欣賞着楊羽裳的背影,小小的腰肢,長長的腿,好苗條而熟悉的身段!他忽然叫了聲:“葉馨!”

    楊羽裳繼續走着,頭都沒有回一下。倒是慕楓回過頭來,奇怪的問:“哥哥,你在叫誰?”

    “叫鬼呢!”俞慕槐有點懊惱的説。

    慕楓退到後面來,在哥哥耳邊説:“拜託拜託,你別再犯神經好吧?”

    “你放心吧!”俞慕槐笑着説。“我保證不再犯神經了。”

    天氣和暖而舒適,太陽燦爛的照射着,他們一夥人走向了陽光裏。

    六月來了。天氣逐漸燠熱了起來。

    一清早,楊羽裳就醒了,但她並沒有起牀,用手枕着頭,她仰躺在牀上,側耳傾聽着窗外的鳥鳴。窗外有棵可以合抱的大榕樹,上面有個鳥巢,那不是麻雀,楊羽裳曾仔細的研究過,那是一種有着綠絨絨的細毛的小鳥,纖小而美麗。現在,它們正在那樹上喧囂着。呵,晴天,鳥也知道呼晴,看那從窗簾隙縫中透露的陽光,今天,一定是個美麗的好天氣!

    懶洋洋的伸伸腿,又懶洋洋的伸伸手臂,她的手碰着了垂在牀頭的窗簾穗子,用力的一拉,窗簾陡的拉開了,好一窗耀眼的陽光!她眨眨眼睛,一時間有些不能適應那突然而來的光線。但,只一忽兒,她就習慣了,而感到血管中有種嶄新的興奮在流動着。側轉身子,她的目光投在牀頭那架小巧玲瓏的金色電話機上。電話,響吧!你該響了!

    “如果明天天氣好,我們到郊外去走走,我知道你明天沒課。早上,等我的電話吧!”

    他昨晚説過的,而現在是早上了!陽光又那幺好,這該是最理想的郊遊天氣吧!她瞪視着電話機,電話,你注意了,你應該響了!可愛的,可愛的電話鈴聲,來吧,來吧,來吧……可愛的電話鈴聲!她把手按在電話機上,側着頭,仔細的傾聽,見鬼!她只聽到窗外的鳥鳴!

    翻了一個身,她把頭埋進枕頭裏,不理那電話機了。在電話鈴響之前,她不想起牀,即使起了牀,又做什幺呢?還不是等那電話鈴聲。該死!她詛咒:電話機,你不會響,你是個死的,沒有生命的東西!你該死!電話機!你是物質文明中最討厭的產物!因為你從不知道什幺時候該響,什幺時候該沉默!

    陽光越來越燦爛了,鳥鳴聲越來越清脆了。女傭秀枝在花園裏哼着歌兒澆花,她幾乎可以聽到灑水壺中的水珠噴到芭蕉葉上的聲響。花園外,街車一輛輛的駛過去,多惱人的喧囂!她乏力的躺在那兒,幾點鐘了?她不願意看錶,用不着表來告訴她,她也知道時間不早了。她已經在牀上躺了幾百個世紀了,而那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電話機,依然冷冰冰的毫無動靜!

    幹嘛這樣記掛這個電話呢?她自問着。他又有什幺了不起?論漂亮,他趕不上歐世澈,論活潑,他趕不上歐世浩,論痴情……呸!談什幺痴情呢?他對她表露過一絲一毫的情愫嗎?沒有!從沒有!儘管他約她玩,儘管他請她吃飯,儘管他帶她去夜總會,儘管他用摩托車載着她在郊外飛馳……但他説過有關感情的話嗎?從沒有!

    他是塊木頭,你不必去記掛一塊木頭的!但,他真是木頭嗎?不!他不是!他那深沉的、研判的眼光,他那穩重的、固執的個性,他那含蓄的、幽默的談吐,他那堅忍的、等待的態度……等待!他在等什幺呢?難道他希望她先向他表示什幺嗎?該死!俞慕槐,你該死!你總不能期待一個女孩子先向你表示什幺的!俞慕槐,你這個討厭的、惱人的、陰魂不散的傢伙!我不希奇你,我一點都不希奇你!等你撥電話來,我要冷冷靜靜的告訴你,我今天不和你去郊遊,我已另有約會,我將和歐世澈出去,是的,歐世澈,他就是我可能以身相許的那個男人!

    但是,可惡的電話機,你到底會不會響?她惱怒的坐起身子,發狠的瞪視着那架金色的小機器!這電話機是父親送她的十八歲生日禮,一架仿古的小電話機,附帶有她私人的專線。

    “女兒,”父親説:“十八歲不再是小女孩了,你大了,成熟了,好好的交幾個朋友,認認真真的生活。以後,你能不能不再胡鬧了?”

    胡鬧!父親總認為她是個不可救藥的瘋丫頭,“對人生從沒有嚴肅過”,父親説的。但是,為什幺要那樣嚴肅呢?為什幺要把自己雕刻成一個固定的模型呢?人生,應該活得瀟灑,應該活得豐富,不是嗎?電話機,這架有私人專線的電話機也曾給她帶來一時的快樂,翻開電話號碼簿,隨便找一個人名,撥過去。如果對方是個女人接的,就裝出嬌滴滴的聲音來説:“喂,是王公館嗎?××在家嗎?不在!那怎幺可以?!他昨晚答應和我一起吃飯的!什幺?我是誰嗎?你是誰呢?王太太?!啊呀,這個死沒良心的人!還好給我查出了他的電話號碼!他居然有太太呢!這個混帳,哼!”

    啪的一聲,把電話掛了,後果她可不管了!如果是個男人接的,就用氣沖沖的聲音對着電話機叫:“王××嗎?告訴你太太,別再惹我的丈夫!下次如果再闖到我手裏的話,當心我要你們好看!”

    同樣的,一説完就把電話掛了,然後揣摩着這電話引起的糾紛,而暗暗得意着。母親知道了,也狠狠的教訓過她:“你知道這樣做會引起什幺後果嗎?你知道你很可能破壞了別人夫妻感情,而你只是為了好玩!”

    “夫妻之間應該彼此信任!”她理由充足的説:“我就在考驗他們的愛情!如果愛情穩固,決不會因為一個無頭電話而告吹!如果愛情不穩固,那是他們本身的問題!我的電話正好讓他們彼此提高注意力!”

    “唉,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瘋丫頭!”母親嘆着氣叫:“你對愛情又知道些什幺?”

    真的,她對愛情知道些什幺呢?雖然她身邊一直包圍着男孩子們,她卻沒戀愛過。母親這問題使她思索了好幾天,使她迷惘了好幾天,也失意了好幾天。是的,她應該戀一次愛,應該嚐嚐戀愛的滋味了,但是,她卻無法愛上身邊那些男孩子們!

    現在,她已經二十歲了,完全是成人的年齡了。她不再打那些幼稚的電話,開那些幼稚的玩笑。可是,她偷聽到母親對父親説的話:“她換了一種方式來淘氣,比以前更麻煩了!咱們怎幺生了這樣一個刁鑽古怪的女兒呢?如果她能普通一點,平凡一點多好!”

    “她需要碰到一個能讓她安定下來的男人!”這是父親的答覆。

    她不普通嗎?她不平凡嗎?她刁鑽古怪嗎?或者是的。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太不安分,太不穩定,太愛遊蕩,太愛幻想……一個男人會使她安定下來嗎?她懷疑。世上所有的男人在她眼光裏都“充滿了傻氣”和“盲目的自負”。她逗弄他們,她嘲笑他們,她把他們玩弄於股掌之間,就像貓玩老鼠一樣。

    可是,以後會怎幺樣呢?她不知道。父親常説:“羽裳,你不能一輩子這樣玩世不恭,總有一天,你會吃大虧的!”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幺會吃虧,她也沒吃過虧。她覺得,活着就得活得多采多姿,她厭倦單調乏味的生活,厭倦極了。

    “單調會使我發瘋。”她説。

    是的,單調使她發瘋,而生活中還有比這個早晨更單調的嗎?整個早晨就在牀上躺掉了!她驚覺的坐在那兒,雙手抱着膝,兩眼死死的盯着那架電話機,心裏猶豫不決,是不是要把電話機砸掉。

    就在這時,電話機驀然的響了起來,聲音那樣清脆響亮,嚇了她一大跳。她撲過去,在接電話之前,先看了看手錶-天!

    十一點十分!她要好好的罵他一頓,把他從頭罵到腳,從腳罵到頭,這個沒時間觀念的混球!

    握着電話筒,她沒好氣的喊:“喂?”

    “喂,”對方的聲音親切而温柔。“羽裳嗎?我是世澈。”

    她的心臟一下子沉進了地底,頭腦裏空洞洞的,一股説不出的懊惱打她胸腔裏升起,迅速的升到四肢八脈裏去。她忽然想哭想叫想摔碎這架電話機!但她什幺都沒有做,只是呆呆的握着電話筒。

    “喂喂,是你嗎?羽裳?”對方不安的問。

    “是我。”她機械化的回答,好乏力,好空虛。

    “我打電話來問問你,有沒有興趣出去玩玩?天氣很好,我知道你今天又沒課。好嗎?最近,有好久沒看到你了,你在忙些什幺?”歐世澈一連串的説着,慢條斯理的,不慌不忙的説着,他是全世界最有耐性的人。

    “到什幺地方去?”楊羽裳不經心的問,她知道,俞慕槐不會再打電話來了!即使他再打來,她也不能跟他出去了。他以為她是什幺?他的聽傭嗎?永遠坐在家裏等他電話的嗎?是的,她要出去,她要和歐世澈去玩,去瘋,去鬧,去跳舞……去任何地方都可以!

    “隨便你,”歐世澈説:“你願意去哪裏就去哪裏,我整天都奉陪。”

    “不上班了?”她問。

    “我請假。”

    他説得多輕鬆!本來嘛,他的老闆少不了他,英文好,儀表好,談吐好,這種外交人才是百裏挑一的!難怪對他那樣客氣了!什幺貿易行可以缺少翻譯和交際人才呢!

    “好吧!”她下決心的説:“過三十分鐘來接我,請我吃午飯,然後去打保齡球,再吃晚飯,再跳舞,怎樣?我把一整天都交給你!”

    “好呀!”歐世澈喜出望外:“三十分鐘準到!”

    “慢着!”她忽然心血來潮。“就我們兩個人沒意思,你叫你弟弟世浩一起去吧!”

    “世浩?”歐世澈愣了愣。“他沒女伴呀!”

    “我負責幫他約一個,包他滿意的!”

    “誰?我見過的嗎?”

    “你見過的,俞慕楓,記得嗎?”

    “俞慕楓?”歐世澈呆了呆。“哦,我記得了,你那個同學,圓圓臉大大眼睛的,好極了,她和世浩簡直是一對。”

    “好,你們準時來吧!”

    掛斷了電話,她立即撥了俞家的號碼,她高興有這個機會可以打電話到俞家去,也讓那個該死的,該下地獄的,該進棺材的俞慕槐知道,她,楊羽裳,有的是男朋友,有的是約會,才不會在家裏死等他的電話呢!

    電話撥通了,接電話的是俞家的女傭阿香。楊羽裳故意不提俞慕槐,而直接問:“小姐在家嗎?”

    “請等一等!”

    還好,她在!如果她不在,她預備怎幺辦呢?她就沒想這問題了。

    俞慕楓來接電話了,楊羽裳不給她拒絕的機會,就用半命令似的口吻説:“我們有個小聚會,要你一起參加,你在家裏等着,別吃午飯,我們馬上來接你!”

    “那怎幺行?我下午有課呀!”俞慕楓叫。

    “別去了!你又不是第一次逃課!等着我們哦!”説完,她不等答覆就掛斷了電話。翻身下牀,她走到衣櫥邊去找衣裳,選了件鵝黃色的洋裝,她換上了。攔腰繫了條黑色有金扣的寬皮帶,穿了雙黑靴子。盥洗之後,她再淡淡的施了點脂粉,攬鏡自照,她知道自己洋溢着春天的氣息,知道自己雖非絕世佳人,卻也有動人心處。她希望俞慕槐在家,希望俞慕槐能看到她的裝束!

    歐世澈和歐世浩準時來了。這兄弟兩人都是漂亮、瀟灑,而吸引女孩子注意的人物。歐世澈畢業於台大外文系,已受過軍訓,現在在一家貿易行做事。歐世浩還在讀大學,台大電機系四年級的高材生。這兄弟兩人個性上卻頗有不同,前者温文爾雅,細微深沉,後者卻對什幺都滿不在乎,大而化之。

    楊羽裳和歐世澈的認識是有點傳奇性的,事實上,她交朋友十個有九個都具有傳奇性,她就最欣賞那種“傳奇”。

    事情是這樣的,兩年前的一個晚上,她到和平東路的姨媽家去玩。夜裏十點鐘左右,她從姨媽家回去,因為月色很好,她不願叫車,就一個人從巷口走出來。她一面走路,一面想些不着邊際的事情,她承認,當時她是相當心不在焉的。

    她剛剛走到巷口,迎面就來了輛摩托車,速度又快又急,她嚇了一大跳,慌忙閃避。那騎摩托車的人也嚇了一大跳,趕緊扭轉龍頭。車子飛快的從她身邊擦身而過,雖然沒有撞上她,卻已驚得她一身冷汗。當時,為了要懲罰那個摩托車騎士,也為了要嚇唬他一下,更為了一種她自己都不瞭解的頑皮心理,她立即尖叫了一聲,往地上一躺。那騎士果然吃驚不小,他迅速的停下車子,蒼白着臉跑了過來,蹲下身子,他扶着她,額上冒着冷汗,一疊連聲的説:“小姐,小姐,你怎樣了?我撞到你哪兒了?”

    她躺在那兒只管呻吟,動也不動。周圍已有好幾個看熱鬧的人聚了過來。那年輕人的臉色更蒼白了,他急促而緊張的説:“你別動,小姐,我馬上叫出租車送你去醫院!”

    她偷眼看他,那份焦急樣,那份緊張樣,以及那份由衷的負疚和自責的樣子,使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而且,圍過來的人已越來越多,她並不想把警察引來,弄得他進派出所。於是,她一挺身從地上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灰,笑嘻嘻的説:“你根本沒撞到我,我只是要嚇唬你一下,誰教你騎車那樣不小心?”

    周圍有些人忍不住笑了起來。她想,那騎士一定會氣壞了。可是,她接觸到了一對好關懷的眸子,聽到了一個好誠懇的聲音:“你確定我沒有撞到你嗎?小姐?你最好檢查一下,有沒有破皮或傷口?”

    這男孩倒挺不錯呢!她忍不住仔細看了他一眼,方方正正的臉孔,清清秀秀的五官,和一對深湛黝黑的眸子,很漂亮的一張臉孔呢!

    “我真的沒什幺。”她正色説,不願再開玩笑了。

    “不管怎樣,我送你回家好嗎?”他誠摯的望着她,仍然充滿了抱歉和不安。“我怕你多少會有點損傷。”

    “也好。”她説,挑了挑眉毛。“我住在仁愛路三段,認得嗎?”

    “不怕坐摩托車吧?”

    “為什幺要怕呢?”

    於是,她坐上了他車子的後座,他一直送她回到了家裏,到家後,他並沒有立即離開,他堅持要知道她是不是完全沒受傷。他在那客廳裏坐了好一會兒,禮貌的接受楊家夫婦的款待和詢問,禮貌的一再道歉,一再自責。他立即贏得了楊承斌──楊羽裳的父親──的欣賞,和楊太太的喜愛。他──就是歐世澈。

    現在,經過兩年的時間,楊羽裳和歐世澈已那樣熟悉,他們經常在一塊兒玩,經常約會,奇怪的是,他們卻始終停留在一個“好朋友”的階段,而沒有邁進另一個領域裏。楊太太也曾希望這個漂亮的男孩子能繫住女兒那顆飄浮的心靈。

    可是,楊羽裳總是那樣滿不在乎的揚揚眉説:“歐世澈嗎?他確實不壞,一個頂兒尖兒的男孩子。就是──有點沒味兒。”

    什幺叫“味兒”?楊太太可弄不清楚,事實上,她對這個寶貝女兒是根本弄不清楚的,從她八、九歲起,這孩子就讓她無法瞭解了。

    現在,歐家兄弟站在客廳裏,兩個人都長得又高、又帥。

    歐世澈清秀,歐世浩豪放。楊羽裳知道,喜歡他們兄弟倆的女孩子多着呢,但他們偏偏都最聽楊羽裳的,或者,就由於楊羽裳對他們滿不在乎。人,總是追求那最難得到的東西!

    “好了,咱們走吧,去接俞慕楓去!”楊羽裳把一個長帶子的皮包往背上一背,好灑脱好俏皮的樣子,歐世澈輕輕的吹了一聲口哨。

    “媽!”楊羽裳揚着聲音對屋裏叫:“我出去了,不在家吃午飯,也不在家吃晚飯,如果有我的電話,就説不知道我什幺時候才回來!”

    楊太太從裏屋裏追了出來,明知道叮嚀也是白叮嚀,她卻依然忍不住的叮嚀了兩句:“早些回來呵,騎車要小心!”

    “知道了!”楊羽裳對她揮了揮手,短裙子在風中飄飛,好帥!好動人!

    兩輛摩托車風馳電掣的駛走了,楊羽裳坐在歐世澈的後座,她那鵝黃色的裙子一直在風中飛舞着。楊太太站在院子門口,目送他們的身影消失。她不知道這時代的男孩子為什幺都喜歡騎摩托車,台北市已快被摩托車塞滿了。搖搖頭,她關上大門,走進了屋裏。她知道,不到三更半夜,羽裳是不會回家的了。羽裳!她嘆口氣,天知道,這個女兒讓她多操心呀!

    不到十分鐘,楊羽裳他們就停在俞家的大門口了。來應門的就是俞慕楓本人,她已經換好了衣服,妝扮好了,正在等着他們。一開門,看到門外的歐家兄弟,她就呆了呆,她以為有七、八個人呢,可是,眼前卻只有歐家兄弟和楊羽裳!

    她愣愣的説:“沒有別人了嗎?”

    “還需要多少人呢!”楊羽裳大聲的説。“快來吧!你跟歐世浩坐一輛車,我跟歐世澈!”伸長脖子,她下意識的看看俞家的院落和靜悄悄的客廳,她看不到俞慕槐的影子。

    俞慕楓看看歐世浩,有些猶豫,她根本不認識他。歐世浩立即微微一笑,爽朗而大方的説:“我是歐世浩,希望請得動你,希望你不覺得我既失禮又冒昧,還希望你信任我的駕駛技-!”

    俞慕楓噗嗤一聲笑了。

    “我從不怕坐摩托車,”她也大方的説,頰上的酒渦深深的露了出來。“我哥哥有輛一百CC的山葉,我就常常坐他的車。”

    “你哥哥呢?”楊羽裳不經心似的問。

    “一早就出去了。”

    楊羽裳咬了咬嘴唇,咬得又重又疼。狠狠的甩了一下頭,她大聲的叫:“我們還不走,盡站在這門口乾嘛?”

    俞慕楓坐上了車子,立即,馬達發動了,一行人向街道上快速的衝了出去。

    於是,這是盡情享樂的一天,這是盡興瘋狂的一天,他們吃飯、打保齡、飛車、跳舞、吃消夜、高談闊論……一直到深夜,楊羽裳才回到家裏。

    她喝過一些啤酒,有點兒薄醉。雖然帶着鑰匙,她卻發瘋般的按着門鈴。秀枝披着衣服,匆匆忙忙的跑來開門。楊羽裳微帶蹌踉的衝進門內,走過花園,再衝進客廳,腳在小几上一絆,她差點摔了一交。站穩了,她回過頭來,看到秀枝睡眼朦朧的在打哈欠。

    “秀枝,今天有我的電話嗎?”

    “有呀。”

    她的心猛的一跳。

    “留了名字嗎?是誰?”

    “一個是周志凱,一個是上次來過家裏的那個──那個──”“那個什幺?”她急躁的問。

    “那個王懷祖!”

    “還有呢?”

    “沒有了。”

    “就是這兩個嗎?”她睜大了眼睛。

    “就是這兩個。”

    “我房裏的電話都是你接的嗎?”

    “是呀,小姐,都是我接的。”

    她不説話了,低着頭,她慢吞吞的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把皮包扔在牀上,她也順勢在牀上坐了下來,慢慢的脱掉靴子,再脱掉絲襪,她的眼睛始終呆愣愣的望着牀頭櫃上那架金色的電話機。忽然,她跳了起來,撲過去,她抓住那架電話機,把它狠命的摜了出去,嘩啦啦的一陣巨響,電話砸在一個花瓶上,再砸在桌子上,再翻倒到地毯上。她趕過去,用腳踢着踹着那架電話機,拚命的踢,拚命的踹。這喧鬧的聲音把楊承斌夫婦都驚動了,大家趕到她卧房裏,楊太太跑過去一把拉住了她,急急的問:“怎幺了?怎幺了?羽裳?怎幺了?”

    “我恨那架電話!”她嚷着,抬起頭來,滿臉淚痕狼藉。把頭埋在楊太太的肩上,她嗚咽着説:“媽,你一天到晚罵我遊戲人生,可是,等我不遊戲的時候,卻是這樣苦呵!”

    楊太太拍撫着楊羽裳的背脊,完全摸不清楚女兒是怎幺回事,看到女兒流淚,她心疼得什幺似的。只能不住口的安慰着:“別哭,別哭,羽裳。媽不怪你遊戲人生,隨你怎幺玩都可以,你瞧,馬上放暑假了,我陪你去日本玩,好嗎?你不是一直想去日本嗎?”

    “我不去日本!”楊羽裳大叫着。

    “好,好,不去日本,不去日本,”楊太太一疊連聲的説:“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我要到北極去!”楊羽裳胡亂的叫着:“去冰天雪地裏,把自己凍成一根冰柱!”

    “北極?”楊太太愣了,求救的看着楊承斌。

    楊承斌默默的搖了搖頭,悄悄的退出了屋子。女兒!他嘆口氣,誰有這樣古里古怪,莫名其妙的女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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