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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林季常目光異常凜冽,他淡淡的看着子彈飛速而來,時間彷彿在一瞬停止。他想起很多事,他的目光繞過林季飛,看得見司年,也聽的見她發出嗚嗚的哭聲。他忽然想起那個雲遊僧,目光悲憫,説起她的一世二生。可是不論是一世,或者二生,自己始終完整的沒有得到過她。

    這樣想着,又輕輕閉上眼睛。彷彿有小刀劃破了臉頰,冰冷的空氣,沸騰的血肉,鼻尖幾乎聞到了皮肉被燒焦的氣味,然後又有液體緩緩的滑下來,流到唇間,微甜,些微的腥氣。

    林季飛回頭看了眼司年,笑:“你差點嚇到我。要是子彈偏了偏,他可就真的死了。”他一邊説着話,一邊拆卸手裏的槍支。其實因為連射了兩次,槍管已經極熱,炙手得幾乎捏不住。而他渾然不覺,動作熟練的彷彿示範,取下彈匣、套筒、復進簧及導杆,最後嘩啦一聲,將所有的部件攤在了桌上。

    “教你玩這支槍的時候,其實我一點沒恨你。倒是很高興自己有個弟弟。你還記不記得那段時間?我,你,你的媽媽,我們住在一起。父親留了一把槍給你,然後我教了你半天,你就學會了。”

    林季常的左手扶着右臂上的傷口,唇間早沒了血色,臉色蒼白,卻依然點了點頭。

    “你媽媽,在你學會的那天下午,把我叫到了她的房間,扇了我三個耳光——她從來都不喜歡我,我知道的。可那個時候,我知道她是恨我。”

    “恨我把她的寶貝兒子帶進了黑道?還是恨她自己嫁了這樣一個男人?”

    “火拼的那天晚上,我看見你跑進她的房間——其實當時我也怕,不過沒有人理我,我就從樓下客廳一個人的身邊撿了一把槍,躲在了沙發邊上,直到我們的父親闖進來。他看到我了,可還是也沒理我,跑到了樓上去看你們母子有沒有事。”

    林季飛的語氣越來越很,他的手臂一伸,將滿桌的機械拂在地上:“那時候開始,我就對自己説,我只能變得比父親更強。弱肉強食,我真不信這世上還有什麼公平。要是你媽沒死,我也希望現在她睜開眼睛看看。”

    “林季常,你真以為我念念不忘的是林氏?你以為一個關北讓我的投資泡湯了我就會一蹶不振落荒而逃?你和顧恆波聯手玩了招反間我就死定了?其實都不是。整個世界被陪搭進去了,我也不在乎。我等的就是這一刻,看着你被毀了,裏裏外外的都被毀了,我才覺得高興。”

    他粗暴的拉過司年:“或者你要更刺激一點的,看着她被人……”

    樂章被奏到了最高xdx潮,每個人都沉醉而迷亂,而樂器的琴絃卻像撐不住那樣的力道,繃緊之後,啪的一聲,斷裂開來,最後戛然而止,只剩餘音繚繞。

    司年只覺得身上拉扯的力道一鬆,然後那個高大的身子倚着自己,慢慢的軟倒在地上。她回頭看了一眼,台灣的那個商人手裏握着槍,目光直直的看着已經倒下的林季飛,不可思議的喃喃自語:“他真是瘋子。”

    他的臉扭曲而恐怖,似乎悔恨,又像是痛苦,一手抱住了頭:“所有的投資……都這樣被他毀了……真是個瘋子……”

    司年踉蹌着跨過林季飛的身體,撲在男人的身上,他的鮮血已經流滿了沙發,左臉頰上肌肉猙獰的翻起,可即便這樣,他依然記得側過血肉模糊的左臉,似乎怕驚嚇到她,撫慰着對她説:“我沒事。”

    門外有紛亂的腳步聲,林季常單身而來,不記得自己曾經預留下什麼佈置,他忽然放鬆下來,那隻完好的左手取下了她口中的那塊毛巾,低低的説:“不要怕。”

    同生同死的誓言,他很久之前就已經對她許下了,即便晚了數年,可是並不曾改變。

    司年止住了抽泣,順從的點了點頭,並沒有去看身後,目光柔軟而堅定。臂上的疼痛越來越劇烈,林季常在失去意識前,緩緩,卻執着的問她:“你原諒我了麼?”

    司年拿出了那本書,靜靜放在膝上,她看了一眼病牀上的男人,有一絲暖意淡淡的從心底浮起來。

    他的傷口已經清理乾淨,又因為藥水中有麻醉的成分,此刻睡得很安穩。

    章殊剛剛離開,她不讓人看見自己紅着的眼眶,又打起精神去處理剩下的事。即便見慣了風浪,她在海邊的別墅見到林季常的時候,也嚇得失魂落魄,半點也認不出那個血人就是自己曾經俊美挺拔的上司。

    如果此刻,有人問司年到底信不信宿命,她是會點頭的。因為由不得她不信。章殊進來的時候,她滿心的感激,彷彿見到天使。

    而最後兩個故事重疊起來,到了結尾,來的總是自己人。他或者她,總有一方昏迷不醒,而另一個則陷入攫緊了神經的恐怖中不能自拔。

    王先生比起林季飛的瘋狂來,似乎毫不遜色,他向那具屍體又開了好幾槍,似乎怨毒了很久。他以為將林季常脅迫到了那裏,最後必然可以力挽狂瀾,哪知林季飛的目的絲毫不在此處,卻連累他白白將一輩子的家底賠了進去。最後他癱軟在那裏,無人理睬。

    她皺皺眉,將那些灰暗從腦海中掃出去,重又將注意力放回了書上。

    書上説:

    “十五年來我當你離開了呢,還是沒有離開?今後的十五年或二十五年裏,我也不去想象你死了沒有沒有死了?從前我從你知道愛不是頂大的,現在又從你知道生離死別也可以很樸素。”

    三年,十五年,二十五年,一輩子,生生世世,難道不都是一樣的麼?

    司年默唸了幾遍,想要微笑,笑意是從心底最深處滲透出來的,阻也阻不住。她好幾天都沒有睡覺了,可是一點都不困。她看着他被包紮起的臉部,只露出了半邊側臉,卻英俊如故。於是記起在機場的初見。那時候自己見到他,剎那間覺得驚豔,倨而凌下的清貴優雅,自然而然的驕傲優越。

    她該不該告訴他,其實在榆林失火的時候,自己就愛上那個拽住了自己肩膀的男人。甚至在夢裏,都還有他和自己纏綿……可是那樣的夢太叫人羞澀,她從來也不敢提起。

    她愛上他,用的是全新的身份。可也知道了,他執着於過去那個女子。就像他執着於那個問題,他數年的心結。

    怔怔想着,連生死離別都餘了一種纏綿繾綣的柔柔味道。

    林季常第二天就醒來了,他的眉宇間並不見痛楚,看到司年的時候似乎也並不意外。窗外是個陰天,雨積雲濃稠如同透明的海綿,輕輕一擰,就會滴下汁水來。

    她喊了醫生,然後握了他的左手,因為打着藥水的關係,覺得冰涼。

    “你要好起來。不然我會愧疚。”

    他深深的凝視牀邊的女子,有些暈眩,視線顯得模糊,可最後他反握了她的手:“我知道。”

    他都知道,他們相處的日子,他會珍惜。

    於是他養傷的日子,她就在他身邊陪着。其實都不講話,偶爾他也會站起來,望着窗外的天氣,或晴或雨,然後將自己的襯衣輕輕披在她身上,默不作聲的看着她熟睡的容顏。他在等她開口,可在她開口之前,其實他得到了答案,

    他們彼此都在等那一天而已。可那一天也快到了,就像醫生很滿意他康復的進度,只説過幾天可以出院,章殊亦替他選了一處療養的地方。

    兩個月後。

    法國。

    金黃的秋季。

    黃昏的葡萄園裏,褐色的枝蔓在藤架上蜿蜒,因為褪去了葉子,枝節蒼莽而生冷。這裏嗅得到泥土的氣味,顯得乾燥而強悍。園中野草蔓蔓,幾乎半人的高度,有風吹來的時候,在草間掀起了層層的波浪,彷彿連綿不絕的灰色浪海。一把躺椅擱在不遠的地方,幾乎被掩在了風景之中

    男人坐在那把躺椅上,右手放在了膝蓋上,又蓋上了半身的毛毯。他微微眯着眼睛,左手去夠身邊小桌上的高腳杯。杯子傾斜着,有深紅如玫瑰的液體輕輕盪漾了一下,泛着果香,滑到了他的唇間。

    此刻膝蓋上的小毯往下一偏,覆在了稀稀落落幾片梧桐葉上,又帶出了黃褐色的塵土飛揚。

    手背有病態的蒼白,彷彿是死物。他輕輕笑了下,看着身後的護士忙不迭的跑上來,替他拾起了毛毯,又仔細的蓋上。

    這一天最後的淡金餘輝中,護士微微仰頭,看了一眼這個中國男人,他的側臉輪廓深邃,線條俊美。他低頭向她善意的一笑表示感謝,就在那一刻,側過的左邊臉頰上,有一條猙獰的傷疤劃過,想是痊癒不久,還泛着淡淡的粉色,想必之前曾生生的裂開過肌肉,彷彿將美好劈開。

    這樣的左臉和右臉,混着醜陋和英俊,神與魔的結合。

    即便看護了他足足一個月,護士似乎還是不能適應他的容貌,於是匆忙間轉開了眼神,又默默的站在了男人的身後。

    男人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又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

    她説:“那些過去的事……其實你只是在意那時候的我會不會原諒你。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是現在的我,我會覺得,只要一個女人愛着一個男人,就算他千錯萬錯,總也是可以原諒的。何況,你並沒有做錯什麼。”

    她説:“你愛過的那個人真的不在了。就連我也找不回她,不如我們一起放手吧?”

    他在她離開之前,執意給她很多很多的東西,多的足夠她過好幾輩子。他本以為她會拒絕,可是她沒有。

    她説:“我過得好,你也會安心。”

    歲月悠悠而逝,他始終記得自己在暗色深處,看見她的如雪純白。

    到了最後,他終於還是將以前的承諾給她,讓她離開,讓她安寧。

    他很安心,否則目光又怎會如此的寧靜而悠遠?

    分明很年輕,卻彷彿歷經了歲月崢嶸和滄桑。

    正如此刻,有風輕輕流連在臉上,拂過那道傷痕,彷彿情人在向自己耳邊低訴。

    他安靜的閉上眼睛,睫毛很長很柔軟,身側有絨絨的蒲公英,微旋着弧度,正在飛向天涯海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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