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絲毫不能讓自己欣喜,沉重的失望墜在心間,像是符咒,司年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想象着無數文字在指間流露出來,彷彿最美的舞蹈家展示自己獨一無二的天分。這樣想着,又覺得惱恨起來,恨他就這樣又攪亂了自己的生活,亦恨這個世界弄人,給她兩段生生裂開的人生,自己彷彿站在山澗的一頭,遙看着霧嵐茫茫的另一端,不知所措。
她輕輕吸一口氣,手邊的書依然倒扣在桌面上。她努力凝起精神,讓視線聚焦在那本書的扉頁上。然而墨黑色的字晃了很久,卻依然讀不進去。窗外燈火明滅,她記得來在顧氏工作的那幾天,聽人説過這附近有一家蛋糕店,烘培的糕點出了名的好吃。
司年想了想,對着鏡子梳理了頭髮,紮起了馬尾,然後出門。
其實那一層就住了她一户人家。出了門口,就有人攔住了她。她絲毫不意外此刻受到的阻攔,只挑了挑眉梢,安靜的説:“我想出去買些東西。”
陳晨沒有多話,只是説:“對不起。”
司年立在那裏沒動:“怎麼樣我才能出去?”
“除非林先生……”
司年輕輕的笑了,語調輕柔,一個字一個字的脆脆如玉珠落地:“那麼,你打電話問他。”
她在一旁靜靜的等了片刻,走廊裏光線陰暗,她看着陳晨拘謹的撥了那個電話,語氣恭敬,最後點點頭,説了句:“好的。”
“林先生説,您出去可以,可是我們必須跟着你,可以麼?”
司年點點頭,一言不發的繞過他的身子,摁下了電梯。她一手扶了冰涼的扶欄,用力的抓緊。
林季常那樣一個叫人琢磨不透的人,她竟然隱約間窺見了他的內心,其實一樣敏感而脆弱,並不像外表那麼強硬。他有自己的驕傲和自負。剛才自己的話必然帶給他突如其然的疏離和陌生感。那麼現在,他又怎麼可能依然一廂情願的將自己困在原地?
司年的指尖扶着冰涼的金屬,温度一點點的暖起來。可是那點涼意,卻彷彿鑽進了心中,輕輕的四處撞擊,卻始終發散不出去。
這麼熱的天氣,尋到蛋糕店花了大半個小時,幸好起司蛋糕的色澤看起來如蜜般漂亮,大概能不虛此行。司年彎腰看了一會,又回頭問:“你也吃一些吧?”
她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陳晨坐了旁邊的一桌。她的目光望向街上,對面還站了一個人,半靠着電線杆,目光卻是低調中帶着警惕的,彷彿是躡着腳步的貓。其實她知道,不止這兩個人,或許轉角處還有潛伏在暗中沒有露面的,只是自己懶得去找。她怔怔的想到,是不是跟着自己的人越多,他在外邊的麻煩就越大?
店員端上了冰摩卡和切好的蛋糕,漂亮而精緻。軟軟的一勺挖進糕點中,就像是切進了蜜糖般的醬汁當中,司年又用吸管攪了攪飲料,啜飲了一口,苦澀中帶了濃濃的奶味。她回頭看了一眼,忍不住説:“我還想去超市逛逛。”
陳晨提了剩下的蛋糕,走在她身後,到了超市門口,大概正好是下班的時候,來往的人出乎意料的多。他看上去有些緊張,寸步不離的跟在了司年身邊,低聲説了句:“要不下次再出來吧?”
司年不答,反倒加快了腳步,像是溜進了汪洋中的一尾小魚,眨眼就進了大賣場。
陳晨心中大急,順着她的步子往前擠了幾步,忽然被人攔住了。他條件反射的一甩手腕,輕而易舉的把那人往身邊一帶,就要往裏走。
“哎,你幹嗎呢!把吃的存在服務枱再進去!”
超市的工作人員在他身後大聲喊了出來,所有的人的目光聚焦在這個年輕人身上。陳晨尷尬的停下腳步,目光往後一掠,示意身後的同伴跟上,心中咒罵了一聲,快步走向服務枱。
暮色將這個城市濃濃的包裹起來,林季常握着手裏的電話,極緩的重複了一遍:“你們幾個人跟着她?”又低低的冷笑起來,“四個人跟着,人還是丟了?”
電話啪的被甩在了厚實的桌面上,他一手扶着桌子的邊角,低低的喘氣,似在懊惱,又似極度的憤怒。他承認在接到陳晨電話的時候,頭腦轟的一聲全亂了。僅僅是之前片刻的不忍心,答應了讓她出去,竟然就是這樣的後果。
他站了幾分鐘,大腦像是停止了工作,白茫茫的一片,直到意識慢慢的恢復,才重新拿起了電話:“讓他們繼續找。”頓了頓,又説,“安排車子,我要去見顧恆波。”
手中的那支鉛筆,輕輕的啪的一聲,斷成了兩截。
這個夜晚註定不平靜。
夏風帶了暑氣,騷動人心。
林季常步出關南,徑直走向往常自己坐的車子,司機似乎等了很久,恭敬的替他拉開車門,又返回自己的駕駛座,亮了亮車前燈,駛向了石峯的方向。
而就在後邊,一輛接一輛的車子從一旁跟上。彷彿彷彿黑色的蛟龍,潛行在深海之淵。引擎低低的怒吼着,如同巨龍的咆哮,又似翻騰的波浪,正追隨着龍神,一路逶迤行向上古的戰場。
石峯的市郊,本是這個城市最安靜的一隅,卻接二連三的被汽車轟鳴聲打破。
林季常手裏把玩着一把勃朗寧,槍身算得上小巧,捏在手裏,卻有奇妙的安全感。他想起了很久之前,母親去世的前幾天,家中正被父親的對頭尋仇,於是屋子周圍全是保鏢。而自己枕頭下就是這一把經典款式的勃朗寧,尚顯稚嫩的手輕輕一探,會觸到冰冷的金屬。
那把槍是父親給的,他甚至沒教會年幼的兒子怎樣使用這樣的槍械就匆匆出門。
他一遍遍的拆卸,安裝,對着虛擬瞄準,彷彿是遊戲。偶爾幾次回頭,就看見母親站在自己的身後,目光中有自己看不懂的沉哀。
在那之後,有一晚的槍戰,有尖鋭的子彈聲滑破了寂靜,彷彿撕裂耳膜。當時自己嚇得忘記了枕下的槍支,躲進母親懷裏。其實母親的懷抱很小,卻很温暖,她抱着兒子一動不動,彷彿是在雲霄飛車前安慰膽怯的孩子。
或許是在這一刻,又或者是在母親去世的時候,自己就已經對父親帶給自己的生活生出了厭倦。
此刻他坐在車裏,握着冰涼的槍支,習慣性的將彈匣扣上,咔的一聲,彷彿心跳。
車子停下來,他低低對司機説了句話,獨自一個人下車。
咚咚的敲門聲。
單調,甚至緩慢。
片刻之後,有人來應門,林季常清晰的看到了門縫中的那一道光亮。
門甫一打開,他一言不發,腳步聲顯得沉重而厚實。
客廳裏有一對男女,林季常一手扣了槍,步子越來越急,狠狠的抓起沙發上男人的領口,另一隻手迅速的用槍管支住他的下巴,語調狠厲:“她人呢?”
顧恆波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只有章殊尖叫了一聲:“你這是幹什麼?”
林季常手上用力了幾分,幾乎將槍口戳進了他的喉結處,重複了一遍:“司年呢?”
這股力道逼得顧恆波不得不抬頭仰視着他,他嘶啞着聲音,似乎含了無限的怒意:“你他媽發什麼神經!”
兩人幾乎貼着臉,林季常手指壓在保險桿上,凜冽如刀鋒般的唇動了動:“我説過,你拿什麼去取信那邊我都沒意見,除了她。”
顧恆波幾乎在一瞬間領悟了他的來意,臉色沉下來,不甘的掙了掙,似乎不可置信:“司年被劫走了?”他的眉宇輕輕一皺,心裏知道麻煩大了,玩笑也大了。
下午的時候,他見到林季常,確實對他提起過這件事。當時自己説了個想法,假裝劫了司年,一方面取信林季飛;另一方面,既然知道林季常有軟肋,倒不如由自己接手,既可以做戲給對方看,也替林季常省了麻煩事。這本是一舉兩得的好辦法,可是林季常淡笑不語,連商量的餘地都沒有。他想想也就算了,沒有多説。
哪知道這當口,偏偏人不見了。
一切倒好像是自己安排了,生生的撞到他的槍口下,有苦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