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指陷入抱枕柔滑而温暖的布料之間,空調暖得叫人覺得窒息。我看着他從另一個房間走出來,腳步輕緩,看了一眼電視,腳步微一躊躇,然而只是頓了頓,輕描淡寫的説:“我出去一下。你好好休息。”
我無意識的望着窗外的荒原,忽然覺得踏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這個世界裏有無數的人在來來回回,只有我有一個人,駐足在原點,無措的張望。我一無所知,卻又不甘心,想從僅有的迷離線索裏,剝析出真相。
等到他回來,時鐘已經指在了凌晨兩點開外。他臉色看起來不好,可是眼睛卻亮得耀眼,開燈的剎那,漫不經心的掃過我,有些意外的笑了笑:“很晚了。”
明明開着暖氣,可是我的手腳冰涼。我看着她蒼白的臉上慢慢的浮起了淡淡的一絲紅暈,然後慢慢的説:“我明天想回學校。”
他坐在我身邊,那股外邊帶來的寒意並沒有消去,語氣輕薄的像是入喉冰水:“你不是説下學期你們實習麼?”
“是啊,可是我還要回學校拿些東西。”
他拖着我的手起來,然後用不容置喙的語氣説:“這幾天在這裏陪我,好不好?缺了什麼我讓人去買。”
我默不作聲,手輕輕一掙,可卻被握得更加緊,他回頭看我一眼,莫名的叫我心驚。可是凌厲也只是一閃而現,他以柔和的語氣舒緩了我的不安:“好了,你到底想説什麼?”
他站在樓梯上,居高臨下,英俊的眉宇裏有些不耐,彷彿我是無理取鬧的幼童。
這才是真實的他麼?惶然間在夜色中掀開了遮掩的斗篷,悄悄露出了之前從未想到的一面。我閉了閉眼睛,聲線很平和,彷彿不曾有過牴牾:“我要畫筆、顏料。”他點頭,微笑,目光清透一如此刻屋外的月光:“好。”
依然是我熟悉的寵溺的味道,可是此刻我發現自己無法咀嚼出甜蜜了,我低了頭,鞋子在地板輕輕敲擊出陳舊的聲音,像是從時間的深處緩緩流淌而來。我推開房門,他下意識的放開手,指尖互相分開的那一剎那,忽然微微嘆了口氣:“你答應我,這幾天不要離開我。”
我怔怔的看着他,他似是有些不放心,又加重了語氣:“嗯?”
我點點頭,其實腦海中昏昏沉沉,睡意一陣陣的襲來,多少化去了心中的不安。轉身的剎那,我忽然有些灰心,他此刻呈現給我的,錯綜複雜,遠遠甚似了一場單純的愛戀。
月華若水,我悄悄掀起了窗簾,門口停了兩輛車,我分明看見有人掩在黑暗之中,腳步如貓,警惕而敏捷。夜是黑色的,濃稠如墨汁,我看着他們的身影,沉默而堅毅,就像在暗黑中守護着什麼,這樣一座小小的房子,又彷彿固若金湯的城池。我重重的躺回了牀上,記憶力裏還有西部遼闊而自由的氣息,可是現在彷彿被縛住了手腳,再也聞不到了。
第二天立刻有人送來了一切我想要的東西。我拉開窗簾,讓陽光滿滿的鋪進整個客廳,温暖的像是這個世界開滿了烈烈的向日葵。我想起曾經有一個夜晚,無意間撞上的那雙眼睛,像是巧合,可又像宿命,於是此刻我坐在這裏,細細的描摹。
畫得累了,就丟開紙筆去,隨便的坐在地上,在一大堆靠枕之間發呆。連空氣都是死氣沉沉的,我住在這樣漂亮的房子裏,拖着長長的影子,卻幾乎難以見到他的身影。陽光正好掃在我的眼睛上,我闔上眼,裹緊身上的毯子,毫無預警的沉入睡眠之中。
心裏像是有小獸在緩緩的爬動,我沒有睜開眼睛,卻察覺得到臉的一側,有人輕柔的呼吸。他低低的笑出聲來:“吵醒你了?”
我翻個身,想繼續睡覺,他不依不撓的扳住我的肩膀,不輕不重的吻我。胡茬很扎人,我不得不睜開眼,只看見他的臉頰貼着我的,領口鬆開着,慵懶又叫人迷戀。
我睜開眼的時候,他的氣息已經倏然遠去,只看見背影,坐在沙發之前,對着我的畫,語氣中饒有興味:“你在畫我?”
我坐起來,有些出神的看着那副畫,暗沉的色調,如星的雙眸,是的,我在畫他。可我不知道是自己感覺出了問題,或者只是因為心境的沉鬱,我從來沒有一刻可以真切的抓住璀璨的內裏。它在遠處對我閃爍,我踮起腳尖,卻夠不着那抹光輝。
他忽然轉過頭來:“這個週末我有幾個朋友來這裏玩,我介紹你們認識。”我愕然,沒有回話。他像是知道我的心事,執起我的手,放在唇邊輕吻,心滿意足,彷彿呢喃:“很快就好了,相信我。”
他是在向我承諾麼?最近這樣的生活,我過得乏味,卻連和他爭辯的時間都沒有。他的手指淺淺的順着我的眉,一直撫到了臉頰,最後説:“我們把客廳裏的沙發全都挪開,這裏可以做一個很好的舞池。”
陽光金燦燦的在他唇角跳躍,愉悦而明亮,而他的對我説話的語氣,儼然我是這裏的女主人。
我説:“好。新年舞會,很喜慶。”
我對舞會的認知來自學校,樸素的可愛。有亮晶晶的掛紙,大盤的瓜子和水果,然後有人跑到台上自告奮勇的唱歌,最後不大的舞池像是下滿餃子的熱鍋,鬧鬧的擠成一團,大家一起笑得不亦樂乎。
於是在説起的時候,他沉墨般的眸子輕輕一動,像是有笑意一點點的泛出來:“你喜歡那樣?那我讓人這樣佈置。”
我不客氣的抓了一大把瓜子過來,然後示意他噤聲:“開始了。”
其實邊看電影邊吃瓜子的習慣很不好,可是最後,指間的瓜子落了一地,我來不及去一個個耐心的磕開,迫不及待的抓住他的手:“你會不會探戈?”
他頗為無趣的搖搖頭,我有些失望的“哦”了一聲:“不是有錢人都會這些東西的麼?”他笑着搖頭:“我是粗人。”
我忍住笑,裝出可憐兮兮的聲音:“你去學好不好?”
他的頭仰靠在沙發上,舒適而悠閒的閉上眼睛,語氣不像是敷衍,像是允諾了孩子一樣新奇的玩具:“好。”
我閉上眼睛,腦海裏卻忽然浮現起那樣的畫面。他擁着我起舞,舞曲並不舒緩,略帶了激烈,而他天生適合這樣的舞步,強勁有力的掌控,英俊堅毅的側臉,只是簡單的想想,卻叫人嚮往。
他説只是見幾個朋友,可是到了傍晚的時候,一輛接一輛的車子在門口停下。我在二樓的窗口看到,年輕人們攜着女伴,絡繹不絕的敲響大門。我聽到門口的聲音,回頭,他一身正裝,卻斜倚着門口,眼角盡是淡淡笑意,目光似潤着濛濛漾的水,然後對我伸出手來。
其實那一刻,我卻反而不想下樓了。我獨自呆了這麼久,忽然有些害怕和人羣接觸。他見我不動,於是走過來,牽了我的手,微笑道:“走吧。”
他一一的把我介紹給他的朋友,我從沒見過那些人,於是努力的記住那些名字。而他們似乎對我也很好奇,有幾個看起來似乎和穆和梓很熟悉的,也毫不客氣的拍着他肩膀開玩笑:“我説你前些天怎麼不出來玩?原來如此啊。”又和我打招呼:“第一次見面,嫂子,以後多關照啊。”
穆和梓並不尷尬,他半擋在我的身前,替我接下一波波的攻勢,一本正經的點頭:“是啊,亡羊補牢,也不算晚。”又想起了什麼似的,不經意的提起,“前幾天我們出去玩了一趟,我怕她太累,不然早就請你們來了。”
一片恍然大悟的聲音,有人在説:“你這是金屋藏嬌,就算喊我們來,我們也不會不知趣。”
我驚惑間抬頭看着他,一點都不明白此刻他怎麼忽然這樣高調,似乎極願意將如何對我的感情公諸於世。而他毫不在意,
我想悄悄的放開他的手,他低頭看我一眼,順着我的意將手放開,卻在我耳邊低聲説:“我去那裏看看。”目光中有溢滿的自信,是對他自己的,自然也有對我的。他那樣子的人,即便孤傲,卻也相信在庸庸的人羣中,自己必然是一切的主宰。
我淺淺的追隨着他的挺拔的背影,而注意力下一秒卻被轉移開。正如我不必擔心冷場,就在他牽着我的手下來的時候,我可以從那些年輕人眼中讀到和年齡不相稱的心機和會意。那些他們帶來的女孩子,或羞澀或直接的走到我的身邊,然後低聲談笑。
話題也無非是年輕女孩子們愛説的話。我注意到其中一個特別漂亮的女孩子,穿着小黑裙,妝容雅淡,處處透了精緻。她站在我身邊,並不會主動説話,可是眼中的好奇,卻是清透入底。
她的身側很冷清,或許是因為不善於交際,只是微微笑着,然後傾聽。
我尋思着要不要主動去找她説話,忽然聽到叮叮幾聲清脆的敲響。
穆和梓,他手裏拿着晶瑩剔透的高腳杯,然後用銀勺輕輕的敲響杯壁——一種古老悠長卻優雅的方法——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
人羣安靜下來,他慢步走到我身邊,姿態高貴,説出的那番話,卻全是關於我。他的語氣平靜,卻絲毫不影響周圍的人理解到他的深情款款,以至於我事後仔細的回想,竟找不出半分他在撒謊的痕跡。
他説:“請你們來,其實也就圖個熱鬧。不過還有件事,介紹我女朋友給你們認識。蘇楚。”他攬了我的肩膀,單純的笑,“以後出去玩得少了,各位也別和我生疏,怎麼樣也算從此金盆洗手。”
我看到他那些朋友起勁的吹口哨,不時有人稱好,而那些女孩子,毫無意外的開始對着自己的男友咬耳朵。一張張臉,不論妖冶清純,卻只有一種表情,在垂眸而眼波流轉之間,有薄紗掩飾起的羨慕。
我不知該説什麼好,連笑容都有些僵硬——這個party,算是他給我的新年禮物?一轉眼,卻看見房門被推開,那邊立了一箇中年男人,黑色的風衣並沒有脱去,因為隱蔽在暗色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臉。幾乎同時,穆和梓也見到他了,我察覺出肩膀上他的手微微一滯,旋即説:“言盡於此。各位繼續玩。”
然後他俯下身,在我臉頰上輕輕一吻,語氣纏綿:“你也好好玩。”
樓梯相較於熱鬧的客廳來説不算赤裸裸的透明。似乎只有我注意到他們一前一後的走上樓梯。那個男人的步伐,彷彿虎嘯於林的獸王,有暴戾和強悍,卻又隱藏在世俗的狡猾之中。我定了定神,輕輕提了裙裾,腳步微快,悄悄的離開人羣。
如果此刻的我,知道即將聽到的事情如此殘酷,會不會後悔這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