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地的爆竹殘骸和硫磺硝氣中,蘇如昊開車送夏繪溪去本市的希爾頓酒店,這次的諮詢放在酒店進行,也算是讓彼此之間有個保證,不會再發生上次那種意外。
夏繪溪踏進行政套房,依然是張助理給她開門。
今年的春節是難得的好天氣,套房裏窗簾拉開着,裴越澤把筆記本擱在一邊,站起來對她説:“花收到了?”
他的氣色看起來比以前要好得多,眉目間也沒有之前的冷澀,淺淺含笑,又替她拉開椅子:“坐。”
夏繪溪把外套往沙發邊一放,問他:“新年過得怎麼樣?”
她注意到,這座套房的花飾亦是鳶尾,插得錯落有致,將水晶花瓶襯得異常素雅明淨。目光便不由得多停留數秒,直到聽到裴越澤淡淡的話語傳來:“新年對我來説和平常沒什麼區別。”
分外的冷清,連一室陽光也猛然間失去温澤與光亮,蒼白得刺痛人的眼睛。
夏繪溪沉默一會兒,忽然想起自己在認識蘇如昊之前,也是一樣,孤零零的過春節,區別只在於平時熱鬧的校園下子冷清下來,而自己窩在宿舍,抱着零食看無聊的電視劇,感官上的失落尤其明顯。
如今有蘇如昊在自己身邊。春晚看到凌晨的時候,逼着他在震耳欲聾的炮竹聲中去做糖年糕,然後兩個人抱着盆炸焦的糯米吃得滿嘴都是油光。又或者花整整一個下午包餃子,光亮整潔的地板上最後蒙上白糊糊的一層面粉,然後將批批的成品放進原本空空落落的冰箱裏,犯懶不想做飯的時候,隨便在鍋裏撈幾個填飽肚子。這樣一想,忽然由衷的覺得幸福。
他分外仔細的觀察的表情,最後輕聲説:“你今天打算做什麼?”
夏繪溪沉思片刻,吐出兩個字:“冥想。”
裴越澤的眉頭皺起來,略有不解:“冥想?”
“只要放輕鬆就好,到時候按照的指示,腦海裏會出現些場景,可能是過去的事,也可能是期待的事——我向你保證,會很輕鬆,做完會相當的舒服。”她頓了一頓,“另外,想到的那些場景,可以不必告訴我。我並沒有窺測你的隱私的打算。”
沙發的質感十分的柔軟,是賞心悦目的明黃色。他側身躺在那裏,身體舒展開了,像是一尾魚,又像是株水中的植物,清新美好,有種出塵的美感。
夏繪溪坐在他的對面,向前傾身,專注的看着的他的臉。他的臉頰輕輕的下陷,清癯而俊秀,一絲黑髮落在眉峯邊,和極長的睫毛輕觸在起,隨着呼吸輕微的顫動。只要閉着眼,將那道時而冷漠時而桀驁的目光遮掩去,他便會像個孩子一樣,露出純真的姿態。
數分鐘後,夏繪溪慢慢的站起來,蹲在他的身前,用微涼的手指輕輕撫摩過他的額頭,撥開那些亂髮,悄然温聲的説:“你看見了麼?看見了麼?”
他的唇緊緊一抿,像是倏然彈上一道墨線,筆直而鋒鋭。然而片刻後,似乎被她温軟的小手所洇化開,弧度又逐漸的放緩,直到最後,完全的放鬆下來。
夏繪溪努力猜測着他看到什麼,左手撫在他額上,便略略的放鬆下來。而處在意識遊離階段的裴越澤卻猛然感知到,伸手牢牢的抓住她的手腕,不讓離開。
她腕骨劇痛,可是卻極有耐心的忍住,聲音柔和,一遍遍的説:“我不會走。你不要緊張。看到兩個世界麼?一個真實的自己,一個被複制的自己,都在那裏……”
恍若吟唱詩人的低吟,又依稀是螢火蟲低微的光亮,柔和,不會蟄痛人的感官……她努力的讓種感覺從自己身上傳遞出去,直到消弭他的緊張……
裴越澤站在那裏,似夢非夢。
微雨朦朧的時候,暮春正和初夏糾纏,大片的鳶尾綻開,無數的蝴蝶在視線中翩躚,濃濃的鮮草氣息將一個原野籠罩起來。
她小心的從後邊走上來,他低頭,看見她的腳,潔白柔嫩的小小腳趾踏在雙紅色的涼鞋上,像是一粒粒珍珠。他愣了一秒,隨即強迫自己抬起頭。
她穿件短袖的棉T恤,有些薄,裸露出的手臂纖細光潔,彷彿是質地最好的絲綢,顏色又彷彿是煮了很久的濃魚湯,奶白,誘人。
即便是矜持而高傲的少年,目光卻也流連在少女的身體上。
因為發育的緣故,她的胸房讓胸前褶皺的衣料有淺淺的弧度,微雨滲在衣料上,她的肩帶若隱若現,讓他忍不住好奇,這樣的遮掩下少女美好而青澀的身軀究竟會是什麼樣子。
許是因為這些念想,自己的臉有些紅,於是她有些着急的用自己的掌心去探他的額角,語氣輕輕軟軟説:“……又發熱麼?”
她的手臂明明很涼,然而對於此刻的自己來説,卻不啻於烙鐵,燒得自己整個身體都開始發熱。這樣的驚慌讓自己無措,於是一揮手,狠狠的甩開她,眼看着她後退幾步,踉蹌着摔倒在地上。
那片被鳶尾被纖小的身子壓下去,花汁或許還沾在白色的衣料上,暈出濃淺不一、極不規則的圖案,像是扎染,又像是潑墨。她半支起身體,看着擦破的膝蓋和手腕關節,只敢怯怯的、無聲的掉眼淚。
最後自己還是走過去,俯身將她抱起來,帶乳香的少女氣息,纖薄柔軟的身體,往自己心裏鑽進去。而那片被擦破的嬌嫩肌膚,猩紅的血絲,褐色的泥土,潔白的膚色,混雜在一起,觸目驚心。
他皺眉看着那片傷口,又看着她咬的雪白的唇,只能用全副的精力控制住自己,不去遐想假如此刻俯下身去輕吻會是什麼感覺。
他看着他們走過——只是遠遠站着,看着那個挺拔俊秀的少年,懷中抱一個孩兒,從那片藍色鳶尾中走過。
他們的白衣飄飄,綻放在如海的鳶尾花海中,純淨無暇。
……
霧起的時候,他又回到那座山間古宅中。最初只是因為熱愛古代的園林,甚至專門去學習個,他才不惜切代價,將這間宅子買下。
那天陽光爛漫,他遠遠的看着她在迴廊和庭院之間來回奔尋,興奮雀躍,彷彿是隻小獸。彼時的歡呼與快樂,又怎能想到,僅僅是數月之後,這個宅子之於她,便是一座牢籠。他將她禁錮在這裏,彷彿是古代的帝王,冷漠而強橫的,只讓她專屬於他。
他拋下繁雜的事務,專心致志,日日的陪着她。而她總是坐在那裏,睫毛微垂着,像是兩片小小的、業已枯萎的玫瑰花瓣,色調黯沉,再也沒有絲鮮亮的氣息。
曾經的擁抱和親密,都已經如雪花般消融,他再也無法從這樣一個美好的少女的身軀上,尋到自己所渴望的温暖。
……
夏繪溪看着他的雙拳,在身側越握越緊,又因為咬緊牙齒,臉頰愈發的凹陷下去,隱隱的透着股猙獰。不知道他又回憶起什麼,以至於忽然又將身體繃緊,只能一遍遍的撫着他的眉心處,柔聲喚他的名字。
夢裏阿璇的臉龐彷彿是接在指尖的那滴冰晶,正緩緩的在消融,他知道他正在失去,於是連呼喚的力氣都在瞬間被抽走……然後,奇蹟般的,像是有什麼力量在重新的融和,又盤旋在自己的身側,淡淡的光華流轉。
他看見另一個孩子的容顏,彷彿在鏡中重生一般,對自己微揚下頜,靜靜的微笑。就像自己所熟悉的那樣,不卑不亢,神采內斂,目光清亮。
怎麼會是她?
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給自己的輪廓和側影,清晰到樣的地步?
夏繪溪看着他從無意識的冥想中睜開眼,並不像一般人那樣,往往有片刻的恍惚和混沌,只是清凌凌看着自己,像是在重新審視個陌生人。
很快的拿開自己放在他額上的手,身體往後退退,隨意的盤膝坐在地上,微笑着問他:“怎麼樣?”
漆黑的俊眉之下,裴越澤的眸子微微閃爍,不動聲色的看着她良久,淡淡的説:“我看到,她和自己……”
夏繪溪若有所思的託着自己的下頜,點頭,慢慢的説:“嗯,這很正常。”
他從沙發上坐起來,慵懶的往後一靠,目光向上,看着花板上那盞吊燈,悠悠的説:
“還有你。”
夏繪溪直愣愣的看着他,很久之後似乎才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勉強笑笑:“這也是正常的。裴先生,根據我的説法,你曾經將感情投射在我的身上。冥想中的,大概是面容模糊的吧?”
裴越澤的唇角微微一勾,並沒有再詳細的下去,似乎是接受她的説法。
“那個……是潛意識裏的那個,和現在有什麼不一樣麼?”
他看着,視線從上往下,落在白皙的頸間,那裏跳躍的陽光和柔軟的黑髮錯綜糾纏,將那件鵝黃色的毛衣襯得格外的鮮嫩。
他略微沉吟下:“不一樣吧。”
“你察覺到……你和那個人之間的脱節麼?比如,我猜,那時候你們相愛着,完全不記的後來的事。”
裴越澤愣了愣,低低的重複一遍:“相愛……是啊……那時候我們感情很好,也沒有到後來的地步……”
“那麼,是什麼提醒你走出那個世界的?”
許是不習慣對出這些話,裴越澤別開視線,“最後,那些畫面消失,完全的意識到自己是在冥想。因為突然看到……”
他嚥下個字,沒有再説下去。而她的目光敏鋭的亮了亮,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不管你看到什麼驚醒,我想告訴你……那位小姐已經不在了。裴先生,如果再想起,就想想今天看到的那副畫面。要提醒自己的這個現實。沉湎在往事裏……其實並不是件好事。”夏繪溪的聲音漸漸的變低,似乎想起什麼,温煦的微笑着,“其實很簡單的,可以試試看。”
她低頭看看時間:“呀,這麼快,時間到了。那麼,我們下次再約吧?”
裴越澤看着她站起來,拿起自己的外衣和包,又愉快的回頭對他笑:“新年快樂。”
他不知道為什麼頃刻之間,自己的心緒又變得有些惡劣,眼看她走到門口,忽然間難以控制一般,喊住她。
他的聲音低沉:“那時難以控制的想要吻她,想要看清衣服下的身體……”
夏繪溪停在那裏,表情錯愕,很快的轉過身,聽他繼續下去。
“那時我還很小……比她大一些,滿腦子全是那樣的想法,讓我覺得很不舒服和尷尬。你知道的,我從來不會強迫她,可是她的身體温暖,又那麼柔軟……”
他不知道為什麼要對講些最最隱秘的思緒,可他壓抑那些想法太久,以至於有人在稍稍觸及的時候,想要傾述的巨大的衝動便在頃刻之間將自己沒頂。
“其實沒有關係,弗洛伊德認為性是一切力比多之源。在那個時侯那麼想,真的沒有怪異之處。”夏繪溪重又折回身子,耐心的為他開解,“只需要記住的是,那些回憶全是過去的事,之所以刻骨銘心,是因為還沒有放開個情結。我們的治療可以慢慢來,壓抑的那些情感,也可以化解掉。沒有什麼是跨不過去的。”
他一肅眉眼,隔了很久,才説:“謝謝你,願意聽這些。”
她又陪他坐了一會兒,絮絮的説了一些別的,才笑着説:“我真的要走了。我朋友還在大廳等我。”
身後的關門聲響起,裴越澤在確定她已經離開之後,站起來,站在露台上遠望。
喧囂的城市,不安的過往,他的靈魂似乎一直在最黑暗的地方顫慄。而心如止水的那刻,他曾以為遙不可及的東西,竟然……在剛才找到了。
到了大廳,夏繪溪習慣性的往大堂吧那邊看去。蘇如昊坐在靠走廊的地方,正專注的看着手中的一本雜誌。室温適宜,他只穿了件襯衣,很是放鬆的靠着,似是看得津津有味,連她躡着腳步繞到他身後都全無發覺。
她在他身邊坐下,又拿了桌上那杯紅茶一氣灌了下去。蘇如昊將雜誌放在一邊,招呼服務員:“麻煩要一杯檸檬水。”
碎碎的檸檬果肉在唇齒間泛出酸澀的味道,等她將最後一口水喝完,蘇如昊才慢慢的你説了多少話?渴成這個樣子?”
“話沒説多少。就是空調温度太高,渾身像脱水一樣。”她將杯子放回桌上,大杯的涼水灌下去,兩頰反倒是灩灩生出暈紅來,“我有些累,坐會兒再走。”
於心理醫生而言,一方面要毫無保留的深入諮詢者的內心世界,完全的接受對方的情緒,另一方面又要保持着清醒而對全局視角的掌控,同時做到這兩點,十分的不容易。
蘇如昊凝神看了她一會兒,伸出手去,替她在太陽穴上輕輕的搓揉,温言問:“怎麼了?進行的不順利?”
夏繪溪下意識的搖頭,看他一眼,最後欲言而止。
他亦不催她,只是耐心的替她按摩,隔了很久,才説:“回去吧。要是累的話就好好睡一覺。”
她並沒有隨着他站起來,閉了眼睛,語氣十分的輕柔:“蘇如昊,你有沒有這樣的經歷……有些事,有些人,看上去是真的,可是你不知道哪裏的感覺不對……總是覺得虛……虛幻得讓人懷疑……”
他俯下身,去探她的額頭,半開玩笑:“你在説什麼?黑客帝國?”
她將他的手拿開,反手握住,專注的看了他很久:“不是開玩笑。就像是你……”
蘇如昊如墨玉般的眸子忽然輕輕一動,臉嘴唇亦不自覺的抿緊,冷聲説:“我怎麼了?這不是胡説八道是什麼?我好好的在你身邊,哪有半點是虛的?”
許是他突如其來的反應讓她有些措手不及,夏繪溪隔了一會兒,才慢慢的説:“我是想説,你在我身邊,讓我覺得太美好了……不像真的一樣……”
他一愣,神色逐漸柔緩下來,漸漸的淡化了煩躁和不悦,微微笑了笑:“怎麼會不是真的呢?我永遠在你身邊,不會離開。”
夏繪溪抓着他的手,順着那股力道站起來,有意忍着笑:“那你剛才緊張什麼?是不是有什麼瞞着我?趁我現在心情不錯趕緊説,要不然……哼!”
蘇如昊的表情中滑過一絲怔忡,隨即若無其事的笑了起來:“如果我真的瞞着你什麼,你要怎麼辦?”
“唔,視情節輕重吧……”她的眼波流轉,璀璨生輝,“如果是以前的風流韻事,你改邪歸正了,我就不計較了;如果是殺人放火十惡不赦……我考慮下……”
他竟難得認真起來,停下了腳步,抓着她的手問:“你會怎樣?”
夏繪溪“哎哎”的提醒他:“手指被你抓斷了!”
半晌,她才抿着唇微笑説:“殺人放火我也認了,陪你一起吧……”
年初的七天一過,假期立刻就顯得短了許多。夏繪溪不得不在最後幾天打起精神來,開始完成導師佈置的任務。而她打算在假期最後兩天搬回自己宿舍的打算,更是引起了兩人之間難得的冷戰。
蘇如昊整整一個下午沒説話,看着她收拾自己的東西,忽然就悶悶的蹦出了一句:“我不送你回去,要走你就自己想辦法。”
她連頭都沒有回:“好啊,那我自己打車。”
他重重“哼”了一聲,大步走到她面前:“住這裏哪裏不好?我是會吃了你還是怎麼樣?你説説看,你住在這裏快一個月,我碰過你沒有?”
這段話説的流暢之極,想是憤懣已久了。夏繪溪忍不住,嗤的一聲就笑出來。
最後送她回去的路上,他依然不正眼看着她,只是提着她的行李,大步流星的走在最前邊。
宿舍裏近一個月沒人住,泛着淡淡的灰塵味道,夏繪溪推開窗,南大的林蔭道上陸陸續續的有學生開始走動。
她正要回頭,身體卻被人從後邊摟住了,他的聲音低低傳來,似乎有些不甘心和無奈:“我不想回去了,怎麼辦?”
她想開個玩笑,可是話到了嘴邊,卻又咽下去。許是貪戀這個懷抱的温暖,她軟軟的依靠上去,又伸手覆上攬在自己腰間的那雙手,低聲解釋:“我住這裏,終歸是方便一點。”
新學期伊始,夏繪溪不再擔任教職工作,在彭澤牽頭的一個國家科研經費贊助的心理研究項目中擔任組員,負責某些心理實驗的數據收集和分析。照例還是要做出前人的資料綜述和價值評估,她幾乎將資料室裏所有的檔案翻了個遍,偶爾還會在資料室遇到以前的學生,她有些尷尬的聽那些年輕人問起:“夏老師,這學期怎麼沒有你的課了啊?”
不好説什麼,只能含糊的應對過去,只説是研究需要。
也有學生見了她不再打招呼的,有時候她也能從這樣的年輕人臉上讀出一些複雜的想法,比如閃爍的目光和迴避的眼神——這又讓她覺得彭教授不再讓她繼續上課的決定是正確的。畢竟她沒有辦法向所有人解釋那件事。
對於死者,不管生前發生了什麼事,唯有沉默,才是唯一的尊敬。
“自我是漂浮在幽暗事物海洋上的一點意識。”
夏繪溪長久的盯着這句話,細細的品味,總覺得覺得奧妙無比。她從數據堆裏抽身出來,得空讀上幾本心理學的著作,不用記憶不用摘錄,不求甚解,只覺得無限的輕鬆。一直看得眼睛發酸,手邊的電話才算把自己喚醒。
是資料室的王老師:“夏老師,你上次要的資料這裏已經有了。不過現在學期開始,很多新書在整理,你要是有空,就自己來找一找。”
夏繪溪“哦”了一聲:“好的,我下午就過來。麻煩你了。”
撰寫論文的需要,她要查找幾年前的數份實驗報告,前幾天蹲在資料室半天,因為有些年份的被人借閲了,資料一直不完整。直到今天那邊打來了電話,讓她再去看看。
資料室果然是一片雜亂,新書和新的期刊堆了一地,老師和幾個助管學生都在清點書目。
王老師拿了一把小鑰匙給她,關照説:“在左邊的那個房間裏。那些資料是你們所裏剛送來的,你自己去看看吧。”
小房間的頂部是一盞日光燈,夏繪溪摁下開關,燈管的的質量已經不大好,一閃一閃,忽暗忽明,眼睛也有些不舒服,她看見地上放着數個箱子,按年代編碼,正是自己要查的年份。
她蹲下來,打開紙箱,指尖在一份份的卷宗上滑過,十分滿意的找到了自己所要的數據報告。正打算站起來,忽然看見另一個紙箱中一個檔案袋露出了一個角,想必是沒有塞好——性子裏那一點點完美主義露了出來,她忍不住轉過身子,想要抽出來再疊放整齊。
十分的巧合,就是那一次彭教授給自己的那份資料。其中少了一張編碼,歸還的時候對方並沒有發現,碼在了一起,大概又隨手插了進去。
神差鬼使的,她又將旁邊的一份抽出來,饒有興趣的一頁一頁的翻過去。這些是那份資料的補充材料,全是一些原始素材,簡單的一眼掃過去,是當時參與那個實驗的被試者的一些資料。
價值並不大,顯然當時彭澤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只把精華部分的實驗報告給了自己。
翻到編號十七的時候,想起被自己弄丟的那一頁,夏繪溪心中又微微浮起了愧疚。她揉了揉眼睛,隨意的看了一眼,準備放回原處。
然而只是那麼一眼,她卻愣住——外部的世界,光暗,動靜,統統在瞬間消失了。她的視線中,全是一筆一畫,纖細的字跡,和簡簡單單的自述。
日光燈在徒勞的掙扎了半天之後,帶着嗡嗡的聲響,終於啪的一聲,徹底跳暗了。
黑暗之中,感官異常的敏感而清晰,聞得到書卷的味道,即便開了抽濕的空調,依然叫人覺得有些淡淡的潮濕。而她的視線盡頭,一片漆黑,可是白底黑字的一張紙,那些娟秀的小字像是舞蹈的精靈,歷歷在目。
有學生走過,啪啪的腳步聲,奇異的節拍感,夏繪溪聽到有人在門口説:“這間屋裏有人嗎?怎麼門半開着?”
隨即有人説:“沒有吧?燈都沒亮……”
聲音漸漸的遠去,並沒有人進來打擾自己——她放下了心,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書架,手裏捏着那張紙片,寒意一點點的上湧。
一時間,她想起了很多事,很多線索,很多的碎片。
終於,在此刻——線索被串起,碎片被拼湊,事件被還原。
那些隱隱的不安和焦慮,找到了答案。
數天之前,她還在心底暗暗的琢磨着裴越澤給自己的感覺。她憑着直覺,知道他沒有在騙自己。他的表情、他的講述、他的情感,都表明他處在那個故事中,不可自拔。
而她是他唯一傾述的對象,一直保持着冷靜旁觀:那些強烈的感情,讓人驚心的意象,甚至無處不在的鳶尾,揭示着他的剋制和隱忍,也揭示了他在某種程度上的分裂——過去和現在的分裂。
關於他的精神狀態,她認為時機並不妥當,於是並沒有直接告訴他已存在的潛在分裂的實事。諮詢過程中,自己只是用了冥想一類的方法,試圖調動他的積極想象,去克服他自身已經存在的裂痕。
可事實上,當上一次的諮詢結束後,她從酒店出來,分外的不安。
裴越澤所描述的那些場景,並不像是追憶,近乎虛幻。她在自己的腦海中還原那些畫面——花叢,男孩,女孩,親吻,愛意——直到現在,才終於徹底的明瞭,這些代表了什麼。
手機鈴聲突如其來的在黑暗中想起來,夏繪溪身體一個激靈,徹底的從遐想中回過神,看着那串黑暗中一閃一閃的數字,心中複雜莫名。
再一次和他説話,即使是在電話裏,也依然讓她的心情有些不穩。
裴越澤卻是難得的如沐春風,聽得出來,心情極好的樣子。
“明天下午?”夏繪溪點點頭,“我沒有問題。”
“可不可以先告訴我,明天下午的內容大致會是什麼?還是冥想麼?”
“看起來你不排斥冥想……”夏繪溪淡淡的説,“覺得很舒服?”
他並不否認,低低笑了一聲。
“好吧,那我們明天見。”
她忽然不想再説下去,匆匆掛了電話,藉着手機瑩瑩的燈光,又看見檔案紙上那個小小的名字:“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