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影
察覺到身下的嬌小身軀正瑟瑟發抖,阿思缽忽然意識道自己在做什麼。他的身體驀然僵硬起來,原本埋首在她温軟的胸前,此刻便漸漸的抬起頭,又隻手撐在她的頭側,慢慢的坐了起來。
他轉過身不再看她,又啞聲道:“你先出去吧。”
靜雲連忙坐起來,只是雙手發抖,怎麼也拉不起衣服。他便將自己的大氅遞給她。
其實什麼都沒有發生,便結束了。靜雲低着頭,除了羞怯之外,更是有一絲不甘。她不敢多説什麼,轉身就要出門。
他卻忽然開口,語氣已毫無異常:“你願意跟着我也可以;若是不願意,將來你要出府,也可以。”
靜雲一腳跨在門口,大人是在等自己回答麼?她如小鹿般抬眸,看了他一眼,而他的目光已經恢復了清明,淡淡的注視自己。
她……不要像那些女人一樣。她們是府上的姬妾,都住在後院……大人並不好女色,幾乎不見她們。
她忙跪下道:“奴婢只願意這樣伺候大人。”又心慌意亂的強調一遍,“原來這樣就好。”
他只淺淺頷首道:“下去吧。”
“謝綠筱啊謝綠筱……你真是愚蠢至此。他本就不懷好意而來,偏你還主動上鈎!”
謝綠筱目光呆滯的望着銅鏡,悔得幾乎要落下淚來,心中把種種的可能都理了一遍:或許他是要拿自己威脅父兄?可是父親早已致仕,兄長也不過吏部侍郎……家中並算不得顯赫啊。或許自己窺知了他太多秘密?阿思缽,汴梁路宣撫使……除了這些,自己對於這人,真正的一無所知……
可除了這些理由,他還有什麼道理將自己扣在真烈呢?
謝綠筱坐在妝奩前,一晚不曾閤眼。
直到天明,院子裏隱隱約約有了動靜。一個婢女模樣的女子恭謹的敲門,又問道:“姑娘醒了麼?”
“何事?”
來人手中持了一個小小的瓷瓶,柔聲説道:“我來替姑娘上藥。”
謝綠筱摸摸自己的腿,搖頭道:“不用。傷藥是昨日剛上的。”
那少女輕輕笑了笑,一口官話婉轉動聽:“不,是姑娘臉上。”
“呃?”
謝綠筱湊在銅鏡面前,仔細看了看,才發現下頜上兩道淤黑指痕,甚是明顯。她在鏡前坐了一晚上竟沒有發覺。
那少女已經打開了瓷瓶,倒了些透明膏狀的在指尖,小心的替她抹在臉上,一邊説道:“稍微塗上一點,淤青就散啦,姑娘別擔心。”
少女用力十分纖柔,那藥又甚是清涼,有種淡淡的清福異香彌散開。
“姑娘昨晚沒睡好吧?我讓人取些吃的來,吃完好好歇一會……”
“我該怎麼稱呼你?”
“奴婢叫靜雲。”她笑了笑,露出臉頰上一個小小梨渦,甚是甜美可愛。
“靜雲?”謝綠筱又抬眸看看她,有幾分懷疑道,“你不是真烈人吧?”
靜雲沒説什麼,只是笑了笑,行了一禮就離開了。
謝綠筱推開窗,看到後院那面巨大的假石壁——
那著名的臨風閣……這是前朝蔡相的宅子吧?
這一堵牆,毀了多少民生?
若是沒有他誤國,那麼之後的世事滄桑,大約就是另一幅模樣了。可是哪來那麼多“若是”。好比此刻,要是真有“若是”供她選擇,那一日的臨安大雪,她便絕不會上那一葉扁舟。
謝綠筱無聲的嘆了口氣,重又合上那面窗户。
此刻一牆之隔,阿思缽卻坐在書房中,靜靜等着一位客人。
宋宇推門而入之時,阿思缽起身相迎,笑道:“今日忽然將宋大人請到此處,有唐突之處,還請見諒。”
宋宇一身衣物甚是素淨,回了一禮,不卑不亢道:“不敢。”
“昨日宋大人席上一番話,讓我印象深刻。今日特遣人將大人請來,想與大人詳談一番。”
宋宇坐下,微笑道:“不知大人想要談些什麼?”
“恕我直言,宋大人如今在轉運司任檢校官,又在轉運司做些文書往來之事,並無線報來源的特殊渠道。不知對於越軍的情況,如何瞭解得這般清楚?”
宋宇笑道:“轉運司徵收賦税,少不得要在互市上和大小商賈打交道。如今兩國來往,最活躍最常往來的是些什麼人?不就是這些商人麼?多聊聊,自然就知道大概了。”
阿思缽點頭,目光中掠過讚賞之色。
“大人,昨日在宴席上,只怕您對這汴梁路的諸位同僚,也是頗有保留吧?”宋宇目不轉瞬的望着阿思缽,微微笑道。
“哦?”阿思缽似笑非笑,“怎麼説?”
宋宇答得甚是直接:“如今陛下對越朝打算採取何種態勢,恐怕真烈上下,沒有人比大人更清楚吧?”
阿思缽神色自若:“此話又怎説?”
“陛下遣您來汴梁路,不日又要南下。若説對越朝沒有大動作,只怕無人會信。昨日宴席上,諸位大人難道不是眼巴巴的希望您能説些訊息出來麼?也免得到時候措手不及。”
阿思缽但笑不語,良久,才道:“聖心難測啊……”
宋宇眼中幾分失望之色不掩。
“在轉運司為一文吏,宋先生可覺屈才?”阿思缽淡淡望向他,“不日我要去潁州查看軍務,不知先生可願與我同行?”
注意到他對自己的稱呼已經改變了,宋宇長身站起,深深一揖,道:“願意。”
過了午膳時分,靜雲手中拿了一套衣物,又來到謝綠筱房中替她梳理長髮。
她的手甚巧,不過一炷香時間,便持了鏡子對謝綠筱道:“姑娘看看,滿意麼?”
謝綠筱半晌沒説話,皺眉道:“為什麼梳這樣的髮式?我是越人。”她越看心中越是彆扭,伸手便要去拆下來——
手腕卻被不輕不重的扣住了,力道不大,卻恰好讓她難以動彈——從鏡中可以看見自己身後的男子,一雙幽深的眸子因被鏡面折了光影,有幾分明暗不定的流影閃動。
謝綠筱臉色一變,連忙鬆開了剛觸到頭髮的手指,喝道:“你鬆手!”
他便依她而言,負手而立,略略低了頭道:“我下午有空閒,一起去外邊逛逛麼?”
謝綠筱彷彿沒有聽見,只又看了看靜雲取來的衣物,雙眉輕輕皺起道:“這是又什麼?”
那外袍交領窄袖,袖口和衣襟處緣着寬闊的錦邊,一看就知並非中原服飾。
“大人説要和姑娘去外邊逛逛,還是這樣打扮方便一些。”
謝綠筱倏然站起道:“誰要和他出去逛!”
藉着午後頗為亮堂的光線打量她。她的長髮被編成了兩股辮子,盤在腦後,看上去清爽俏麗,一張小臉瑩白如玉,只是下頜處還有淡淡的兩道指印未消。
阿思缽聞言,也不生氣,只靜靜的説:
“這幾日你最好聽我的話。或許我還能記得答應過你什麼。”
謝綠筱轉過身,想起這人的所作所為,心底暗暗發冷,半晌,才道:“我不信你的話。”
“你最好信。”阿思缽淺笑,此刻他已經沒有了昨晚的暴戾,語氣温和。
隔了片刻,他又補上一句:“除了信我的話,你好像也沒有別的選擇。”
她不動,雙手垂在身側,握緊,又慢慢鬆開,似是在做衡量。
靜雲不安的覷了謝綠筱的背影一眼,又將那套衣物往謝綠筱身邊遞了遞,低聲道:“奴婢服侍姑娘穿戴吧。”
半晌,謝綠筱接過靜雲手中的衣物。
靜雲半蹲下身,替她整理着腰間數道彩絲捻成的細線,悉悉索索弄了會兒,才站起來道:“好了。”
謝綠筱勉強道了聲謝謝,沉着臉推門而出:“去哪裏?”
他站在廊檐之下,目光略略的上下看了一眼,輕讚道:“你這樣穿很好看。”
謝綠筱又欲口出嘲諷之言,想了想,忍住了,回頭對靜雲道:“靜雲姑娘,你是汴梁人麼?”
“奴婢不是。”靜雲有些侷促,“姑娘就叫我靜雲吧。”
“那麼一起出去逛逛吧。左右在這裏也是無事。”
靜雲看了阿思缽一眼,正要拒絕,他卻微笑道:“那就一起去吧。”
繞過荷池,阿思缽回頭問她:“你想要去哪裏?”
謝綠筱心道不是你帶我去逛麼,又問我做什麼。她心下不爽,便悶悶道:“大相國寺吧。”心裏又算了算日子,據説大相國寺每月朔望三八日即開,那麼今日恰好能趕上一次。
“為何要去那裏?”
謝綠筱答應同他一道出去已是勉強,偏偏今日他看上去心情極好,處處找了話題和她説話。謝綠筱不理他,側過頭問靜雲道:“你可知這大相國寺內的萬姓交易?”
靜雲搖頭。
謝綠筱笑眯眯道:“那便一起去瞧瞧吧,據説很是熱鬧。”
門口停了一輛馬車,謝綠筱表情不豫,阿思缽猜出了她的心思,道:“你以為我還敢讓你騎馬麼?”
靜雲扶着她上車,自己卻站在一邊,不知是不是該上去。
阿思缽輕輕點頭:“上去吧。”
他亦上馬,往城東行去。
尚是冬日之末,這一日的天氣甚是陰沉,黑壓壓的雲絮一直捲到了遠處的城牆。寒風從北方呼嘯而來,莫非這樣的日子,還要下上一場大雪?
馬車輕輕一頓,便聽外邊人説:“到了。”
謝綠筱從馬車中出來,抬頭看了看聳立的大三門,上書“大相國寺”四字,據説是越朝開國皇帝太宗親筆題寫。只是今日天氣不佳,雖未下雪,卻也光線濛濛,竟瞧不清楚那幾個金色大字。
謝綠筱心中記着《東京夢華錄》中所載“萬姓交易……無所不有”,抬眼看着相國寺的外觀。寺廟甚是宏大,站在外邊,便聽見喧譁聲不絕於耳,加之周圍拴着不少牲畜車馬,熱鬧非凡。
莫非只有在此處,才能尋出當年東京夢華的繁盛光景麼?謝綠筱踏進裏邊,心中不由起了這樣的感慨。
因天氣晦沉,又十分陰冷,唯有這人多的地方,才醺醺的有些暖意。庭院中鋪滿了各色各樣的攤位,所賣的物事從時果臘脯,到筆墨弓箭,叫人眼花繚亂。往來的人羣有穿胡服的,也有穿着中原服飾的,果真是“萬姓交易”。
謝綠筱喜歡熱鬧新鮮的事物,甫一踏入,這幾日心中的鬱郁便紓解了許多。她走在各色攤鋪邊,忽然在一個番人小販前駐足,又彎下腰,把玩着種種骨質飾物,很是好奇。
阿思缽站在她身側,看着她將一串鏈子纏在腕上,又取下來,接着又拿起一支小小的骨笛,示意攤主奏給她聽聽。他便俯身遞了幾錠銀子給她。
謝綠筱沒接,饒有興趣的聽着攤主吹笛,那聲音略有些刺耳,並不圓潤清響。她便有些失望的搖了搖頭。
此刻忽然飄落下雪片兒來,那些薄薄如纖羽的殘片在透明的蒼穹中凝結成形,無聲的打着墜兒落下來。
她毫無知覺的低頭查看着那些小東西,阿思缽便抬頭望了一眼天空。
這一剎那,一道勝似飛雪的寒光便從他眼底劃過,迅捷如閃電,直直的劈向他的咽喉。
阿思缽身後,靜雲臉色煞白,而侍衞則搶了上來,只是隔了太遠,亦只能眼睜睜的看着那女人將刀刃抵向他的喉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