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虎
至和十年的正月,是謝綠筱過得最無趣的新年。
謝嘉明對她動了真格,整日派了畫屏跟在她身側,門口更是立了皂士看門。家家交互拜賀,她卻只能苦中作樂,和幾個婢女玩玩“關撲”,拿了些冠梳、緞匹賭得不亦樂乎。
倒不是她逃不出去。當初謝英請人來教兒子武藝,可謝嘉明少時便有大志,偏不肯學武藝,只說這是“一人敵”。最後倒是自家妹妹學了不少,成日在謝府上躥下跳。她的輕功既然可以在馬下救人,翻牆而出自然也不在話下。可謝嘉明用侍女威脅她,她便不敢有異動了。只能聽著門外炮竹聲響,心癢不已。
前些日子陳昀倒是不時的會來看看她,這幾日朝中事忙,也不來了,只剩下她一人在園裡逛來逛去,無所事事。
畫屏便安慰她:“如今正經的姑娘小姐都不出門了。外邊的亡賴兒太多。”
謝綠筱訝異道:“這麼多日,怎麼還沒抓住人?”
正說著,忽然聽見有家人來報,說是陳公子請她出門遊玩。
畫屏比她緊張,忙問道:“我家公子怎麼說?”
謝綠筱愀然道:“算了,不如請陳大哥進來坐坐吧。”
哪知這次因是正月裡頭,謝嘉明倒是對她網開一面,特意吩咐了許她隨陳昀外出。
謝綠筱雀躍,而畫屏按著往日習慣給她找男裝。哪知這次謝綠筱卻在鏡前坐下,笑道:“畫屏來替我梳髮髻。”
待到整理完畢,畫屏忍不住叮囑:“小姐千萬要小心如今街市上的無賴兒。”
謝綠筱連聲答應:“曉得了。”
這是近黃昏的時候。陳昀聽到身後清清脆脆一聲“陳大哥”,一回頭,謝綠筱便從側門出來了。
她梳著如今流行的同心髻,髮髻綰於頭頂。烏髮如雲,銀釵泛著斜陽微光,眸光彷彿臨安城那汪湖水。褶裙輕晃,更顯得纖腰楚楚。這般輕盈走來,如畫如詩,宛如時下一首小詞所唱那樣,誰染秋波綠。
“陳大哥,我聽說你在玉津園得了陛下不少賞賜,今日可是該你請客麼?”
他微笑道:“你想去哪兒?”又補充上一句,“只要不像上次那樣嚇我就好了。”
她吐吐舌頭,想了想,道:“我想去壽安坊。可有好久沒去染紅王家胭脂鋪了。”
壽安坊在臨安城北,是城中有名的花市。一年四季,四時所賣花不同。如今是冬日,街頭巷尾都是瑞香、水仙、蘭花、臘梅。這些花枝並非如春夏花朵之肆意絢爛,清香悠遠,望之高雅。
此時並未到元宵佳節,可是街道上往來人群依然喧鬧。兩旁鋪子賣脂粉首飾的居多,於淡雅花香之中,又加了柔婉奢靡的味道。有店家已然開始為了元宵節而張燈結綵,各式宮燈極其精巧華美。
謝綠筱在人群中,像是魚兒被放回了大海,舒心之處,不必與旁人言說。他們遊了大半條街,前邊就是染紅王家胭脂鋪,謝綠筱卻忽然頓住了腳步,不再往前走了。
陳昀覺得她今日有些怪異,這一路上,顧盼四望。因她今日的髮髻、打扮都俏麗清新,倒是有不少人向她注目。她不以為意,眉眼間卻隱隱有失望之意。
他見她停下,極有耐心地亦止了腳步,問道:“你是在找什麼鋪子麼?”
剛剛經過的首飾鋪子,全臨安都聞名,裡邊的七寶珠翠、首飾冠梳,據說沒有一個婦人不喜歡的。他當時便問:“可要進去逛逛?”想不到她在門口站了半日,才道:“不要了。”
謝綠筱蹙眉道:“不是。”過了一會兒,她又輕抬下頜,笑嘻嘻的望著陳昀道:“我忽然不想在這兒玩了。我們去熙春樓找大哥吧?”
陳昀上下打量她的打扮,輕嘆道:“你這樣子,如何進得瓦子?”
謝綠筱懊惱的看著自己的裝扮,又心有不甘的想了想,才道:“陳大哥,我想吃街口的油酥餅兒。”
陳昀回身看了看來路那個小攤兒,笑道:“那你去胭脂鋪逛逛,我去買了來,再來尋你。”
見她極其乖巧的點了點頭,陳昀便返身去了街口。
謝綠筱見他修長的背影離開,卻沒進胭脂鋪,來來回回的在路上走。隔了一會兒,她心中莫名一動,低頭一看,腳邊似乎便纏著一個人影。她不動聲色,假裝要去胭脂鋪,便折了方向往右走,那人影依然纏著自己。
謝綠筱強捺住心中狂跳,竭力讓自己走得從容一些,快要進鋪子的時候,忽然覺得身後長裙似是被路人輕輕一扯,隱有下墜之感。
她並不轉身,卻迅捷無匹的伸手,扣住了身後那人的手腕。跟著轉身,微一用力,便將那人的掌心向上翻起。
赫然是一枚五色印。油彩宛然,不是刻著“我惜你,你愛我”又是什麼?
她冷笑,喝道:“無恥之徒,走,隨我去見官!”
那人惱羞成怒,伸手便要擊向謝綠筱,想要鼠竄。不想這樣一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姑娘,輕而易舉的格開了他這一拳,又一掌擊在他肩胛處,也不知怎麼的,他的手臂便軟軟垂了下來,再也提不起來了。
周圍人漸漸聚攏上來,這年輕姑娘抓住了輕薄女子的無賴,眼見人證物證俱在,都叫起好來。
很快有人報了官,有負責城北廂治安的巡檢使帶了屬下,匆匆奔至,撥開人群便道:“怎麼回事?”
眾人七嘴八舌,將大致原委說了說。那巡檢使看了看謝綠筱,有些懷疑道:“人是你抓的?”
謝綠筱揚眉,點頭道:“是。”
她原本有些得意,誰知那巡檢使還沒發話,又有一撥人擠了進來,為首的中年男子趾高氣昂,指了指畏縮在一旁的被抓之人道:“這位官爺,一場誤會。這人是我家吳老爺府上被差來辦事的。絕不是什麼地痞無賴。”
“吳老爺?”
巡檢使一聽那名字,便面露難色,原來是當今吳相的親侄子。吳家子弟,他一個小小官吏,是絕不敢得罪的。可眼見一旁民怨滔天,又是人證物證俱在,不將他帶走又下不了臺。
謝綠筱沉了臉,不依不饒道:“你說是誤會就是誤會?”
那中年男人見她一個勢單力薄的小姑娘,也不多話,使了個顏色,就有手下跑來搶人。
謝綠筱急了,正欲伸手,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攔在自己面前,將吳家的家僕逼退了半步。
謝綠筱踮起腳尖,透過陳昀的肩膀狠狠的瞪著吳家家奴,一邊道:“陳大哥,這群人真不講理!”
彷彿為了附和她的說法,圍觀的人也都開始破口大罵:“仗勢欺人!”“欺人太甚!”
那中年人還欲說話,卻見到眼前年輕人的眼神如匕首般冷冷掃來,說了個“你”字,竟說不下去了。
那巡檢使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覺得這個年輕公子有些面熟,隔了一會兒,忽然記起來,前幾日自己在玉津園當差之時,遠遠望見的年輕將軍,可不就是他麼?!
他大吃一驚,忙行禮道:“原來是陳將軍——”
陳昀淡淡點了頭,唇角輕微一勾道:“認證物證俱在,還不抓人?”
吳家那人正要開口,忽然有人伏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他臉色一變,望向陳昀的目光中帶了幾分懼意,片刻後就無聲無息的帶人溜走了。
巡檢使又問了謝綠筱一些話,便忙不迭的吩咐屬下將那人抓起來,送回府衙。
折騰了大半日,人群散開的時候,陳昀低頭看了看謝綠筱露出笑靨,忍不住嘆氣道:“我走這麼一會兒,你就又惹是生非。”
謝綠筱沒想那麼多,笑道:“今天這事可不能怪我。難道你願意看著我身上印了那油印,被人笑話麼?”
她興高采烈,鬢邊落下一絲長髮。陳昀伸手替她撥回耳後,心想,你真當我什麼都不知麼?今日特意打扮得這麼漂亮來這街市,這才誘得那無賴動手的吧?若不是支開我去買東西,那人又怎能近你身側?
可他並不說破。只是莞爾一笑,月光從上而下的灑落,將這英俊的容顏更暈出了幾分柔和。
新年已過,不日陳昀便會去淮南西路赴任,這樣相聚的時光無多,他心底存了不捨,這一路送她回家,一邊說著話,走得便愈發的慢了。
夜深霜濃。
天地俱靜,似乎唯有兩道人影拖曳在路上。
陳昀解下自己外袍,將她身軀包裹起來,又替她一掖領口。謝綠筱並不客氣,伸手挽住兩襟,將臉埋在領口,聲音透過外袍模糊不清的傳來。
“陳大哥,你什麼時候去廬州?”
他不動聲色的看她一眼,道:“五日後。”
“五日後?”謝綠筱微驚,“那……豈不是見不上幾面了?”話音未落,不小心踩了路邊碎冰,身子便向一旁歪去。
陳昀下意識的伸手攬在她柔軟纖細的腰間,一低頭,看見她一雙鎏金嵌珠玉耳環微晃,襯得小巧的耳垂瑩白如玉。
謝綠筱的眼神微帶慌亂,伸手就去勾他脖子,離得近了,才覺得彼此的呼吸可聞。她覺得臉色微微發燙,正有些怔忡而不知所措的時候,身後有腳步聲傳來,有轎伕抬了軟轎,停在了不遠處。
一個清貴公子掀了轎簾,從容而出,目光望著不遠處的兩人,嘴角依稀帶著笑意。
此刻兩人雖已經分開,可陳昀的手還扶在謝綠筱腰側。謝綠筱慌忙向謝嘉明走了幾步,腳下又是輕輕一趔趄,耳側是陳昀微帶關切的聲音:“小心。”
謝嘉明饒有興趣的看著。妹妹奔回自己身邊,雙頰還帶著暈紅,他便伸手摸了摸她頭,道:“今日玩得可盡興?”
謝綠筱想了想,笑眯眯答道:“還好。哥哥你呢?”
“我亦還好。”謝嘉明攜了她手,走回陳昀身邊,道:“浩然去我府上一坐?”
陳昀應允。
三人回到謝府,謝綠筱有些迫不及待去告訴畫屏今日集市發生之事,直奔臥房去了。陳昀踏入謝嘉明書房內,笑道:“你這書房倒是愜意。”
屋內鋪著錦地衣,踏上去甚是柔軟。案邊是一尊白瓷博山爐,下人將屋子燻烤得十分溫暖。
謝嘉明往椅上一靠,閒然道:“浩然,聽聞這幾日有不少人家都在探口風,想要詢問陳將軍是否有意中人啊。”
陳昀一哂,戲謔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謝嘉明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笑道:“如此,我便可去回鄭尚書了。鄭家小姐尚待字閨中,剛行笄禮。據說很是溫婉美貌。”
陳昀放下手中茶盅,輕輕往桌上一扣,淡淡道:“垣西,你明知我心中所想,何必試探。”
謝嘉明一滯,半晌,忽然苦笑道:“你莫不是在等?”他嘆氣道:“你要等那個小丫頭開竅,可真有的苦吃了。”
燭光映照在陳昀挺直鼻樑的一側,投下淡淡的陰影,而他的聲音清淡,像是替她開脫:“她還小。”
謝嘉明失笑,頗不以為然。
“剛才集市上出了件事。”陳昀道,“吳相的宗室子弟當街調戲婦人,人證物證俱在,被衙門抓了。”
謝嘉明漫不經心的一笑,道:“哦?那臨安知府可有的頭疼了。”
說起來,臨安知府可算是這越朝上下最難做的官職之一。因這臨安城中,上至皇帝,下至各層官吏,細數起來,比這知府官銜兒大的數不勝數。若是遇到權貴跋扈的事,這知府便夾在民與官之間,兩邊不是人。
越朝定都臨安後,這臨安知府便如走馬觀燈般換個不停。其中任期最短的,不過一日;若是能“堅持”三月,便是件極了不起的事了。
“去年你不在臨安的時候,一次城內失火,燒了南廂大半條街。人人都知道這火從吳相爺小舅家燃起,就是無人敢去抓人。最後反倒在附近的民宅隨便抓了十戶人家充數。枉那些無辜百姓家當被燒了精光,還落得要被充軍。”
陳昀靜靜聽完,皺了皺眉,道:“垣西,這次當街抓住那無賴的,是綠筱。”
謝嘉明將茶盅往桌上一扣,潑了半杯水出來。先是不可思議,繼而微抿了唇道:“你說什麼?”
其實並不用陳昀重複,他已聽得清楚了。
“做主帶走那人的是我。和綠筱無干。”陳昀嘆氣道,“但是臨安府或許還是會提她問話。”
謝嘉明恨聲道:“這個不讓我省心的。”他本就是修眉薄唇,神情略微一悒,便現出幾分陰沉俊美來,“不若你帶她去廬州算了,我這裡也眼不見心不煩。”
陳昀唇角露出一絲淺淡笑意:“你便是捨得,我也不捨得讓她和我同行。”
隔了片刻,他又續道:“若你暫時不便與吳倫為難,也無妨。明日我便讓人安排,只說抓住那人的是我府上一個侍女。”
謝嘉明想了想,道:“如此也好。”
南越朝無名氏所著《潯水夢》記載了這件趣事:時奸相吳倫當道。其宗室子弟常於鬧市中持印,刻齷齪淫語,以油墨塗之,偷蓋婦女衣袖之上,以此為樂。婦女無不含羞。民不堪其擾,稱為“攔街虎”。後為一女子當街擒之,眾稱快,皆雲“捉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