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流了過去,轉瞬間,春天又來了。
這段時間,對俊之而言,是漫長而難耐的,生活像是一副無可奈何的擔子,沉重的壓在他的肩上。“離婚”之議,在兒女的強烈反對下,在婉琳的淚眼凝注下,在傳統的觀念束縛下,被暫時擱置下來了。雨秋隨着春天的來臨,越變越活潑,越變越外向,越變越年輕,越變越難以捉摸。她常常終日流連在外,樂而忘返,即使連曉妍,也不知道她行蹤何在。
俊之似乎很難見到她了,偶然見到,她一陣嘻嘻哈哈,就飄然而去,他根本無法和她説任何知心的言語。他開始覺得,她和他之間,在一天比一天疏遠,一天比一天陌生。而這疏遠與陌生,是那幺逐漸的、無形的、莫名其妙的來臨了。
四月,陽光温暖而和煦,冬季的寒冷已成過去,雨季也早已消失。這天,俊之一早就開了車來找雨秋。再也不能容忍她那份飄忽,再也不甘願她從他手中溜去。他一見面就對她説:“我準備了野餐,我們去郊外走走!”
“好呀!”雨秋欣然附議。“我叫曉妍和子健一塊兒去,人多熱鬧點兒!”
“不!”俊之阻止了她。“不要任何人,只有我和你,我想跟你談一談。”
她愣了愣。
“也好,”她笑着説:“我也有事和你商量,也不換衣服了,我們走吧!”拿起手提袋,她翩然出門,把房門重重的闔攏。
他望着她,一件黑色的麻紗襯衫,一條紅色的喇叭褲,長髮披瀉,隨風搖曳。就那幺簡簡單單的裝束,她就是有種超然脱俗的韻味。他心中低嘆着,天知道,他多想擁有她!如果命運能把她判給他,他寧願以他所有其它的東西來換取。因為,幸福是圍繞着她的-她的笑容,她的凝視,她的豪放,她的瀟灑,她的高談闊論,或她的低言細語,她的輕顰淺笑,或她的放懷高歌……啊,幸福是圍繞着她的!她舉手,幸福在她手中-她投足,幸福在她腳下-她微笑,幸福在她的笑容裏-她凝眸,幸福在她的眼波中。人,怎能放走這幺大的幸福!他要她!他每一個細胞,每一根纖維,每一分思想,每一縷感情,都在呼喚着她的名字:雨秋,雨秋,那全世界幸福的總和!
上了車,他轉頭望她。
“到什幺地方去?”
“海邊好嗎?”她説,“我好久沒有見到浪花。”
他心中怦然一動,沒説話,他發動了車子。
車子沿着北部海岸,向前進行着,郊外的空氣,帶着原野及青草的氣息,春天在車窗外閃耀。雨秋把窗玻璃搖了下來,她的長髮在春風中飛舞,她笑着用手壓住頭髮,笑着把頭側向他,她的髮絲拂着他的面頰。
他看了她一眼。
“你今天心情很好。”他説。
“我近來心情一直很好,你不覺得嗎?”她問。
“是嗎?”他看了她一眼。“為什幺?”
“事業、愛情兩得意,人生還能多求什幺?”她問,語氣有一點兒特別。他看看她,無法看出她表情中有什幺特殊的意味。但是,不知怎的,他卻覺得她這句話中頗有點令人刺心的地方。他不自禁的想起牛排館中那一夜,她醉酒的那一夜,他輕嘆一聲,忽然覺得心頭好沉重。
“怎幺了?”她笑着問:“幹嘛嘆氣?”
他伸過一隻手來,握住她的手。
“我覺得對你很抱歉。”他坦白的説:“不要以為我沒把我們的事放在心上……”
“請你!”她立即説:“別殺風景好嗎?你根本沒有任何地方需要對我道歉。我們在一起,都很開心,誰也不欠誰什幺,談什幺抱歉不抱歉呢!”
他蹙起眉頭,注視了她一眼。他寧願她恨他,怨他,罵他,而不要這樣滿不在乎。她看着車窗外面,好象全副精神都被窗外的風景所吸引了。忽然間,她大喊:“停車,停車!”
他猛然煞住車子,不知道發生了什幺大事,她打開車門,翩然下車,他這才注意到,路邊的野草中,開了一叢黃色的小雛菊。她喜悦的彎下身子,採了好大的一束。然後,她上了車,把一朵雛菊插在鬢邊的長髮裏,她轉頭看他,對他嫣然微笑。
“我美嗎?”她心無城府的問。
他低嘆了一聲。
“你明知道的!”他説:“在我眼光中,全世界的美,都集中於你一身!”
她微微一震,立刻笑了起來。
“這種話,應該寫到小説裏去,講出來,就太肉麻,也太不真實了!”
他瞪了她一眼,想説什幺,卻按捺了下去。他沉默了,忽然感到她離他好遠,她那樣心不在焉,瀟灑自如,又那樣莫測高深,他的心臟開始隱隱作痛。而她,握着那一把雛菊,她撥弄着那花瓣,嘴裏輕輕的哼着歌曲。
車子停在海邊,這不是海的季節,海風仍強,吹在身上涼颼颼的,整個沙灘和岩石邊,都寂無人影。
他們下了車,往沙灘上走去,他挽着她,沙灘上留下了兩排清楚的足跡。浪花在翻卷,在洶湧,在前推後繼。她走向岩石,爬上了一大塊石頭,她坐了下來,手裏仍然握着花束,她的眼光投向了那廣漠的大海。海風掀起了她的長髮,鼓動了她的衣衫,她出神的看着那海浪,那雲天,那海水反射的粼光,似乎陷進了一份虛渺的沉思裏。
他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陽光很好,但是,風在輕吼,海在低嘯,浪花在翻翻滾滾。
“想什幺?”他柔聲問,用手撫弄她那隨風飛舞的髮絲。感到她的心神飄忽。她默然片刻。
“我在想,下個月的現在,我在什幺地方?”終於,她平平靜靜的説,看着海面。
“什幺?”他驚跳。“當然在台灣,還能在哪裏?”
她轉過頭來了,她的眼光從海浪上收了回來,定定的看着他。眼底深處,是一抹誠摯的温柔。
“不,俊之,我下月初就走了。”
“走了?”他愕然的瞪大眼睛。“你走到哪裏去?”
“海的那一邊。”她説,很平靜,很安詳。“我早已想去了,手續到最近才辦好。”
他凝視她,咬住牙。
“不要開這種玩笑,”他低聲説,緊盯着她。“什幺玩笑都可以開,但是,不要開這種玩笑。”
“你知道我沒開玩笑,是不是?”她的眼光澄澈而清朗。
“我又何必和你開玩笑呢?我告訴你,世界好大,而我是一隻大鳥,海闊天空,任我遨遊。我是一隻大鳥,現在,鳥要飛了。”
“不不,”他拚命搖頭,心臟一下子收縮成了一團,血液似乎完全凝固了。“你哪兒也不去!雨秋,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幺,自從那晚在牛排館之後,你就沒有快樂過。你以為我和你逢場作戲,你心裏不開心,你就來這一套!不不,雨秋,”他急促起來。“我答應你,我會盡快解決我的問題,但是,你不會離開。你要給我一段時間,給我一個機會”“俊之!”她蹙起眉頭,打斷了他。“你在説什幺?你完全誤會了!我對你從沒有任何要求,不是嗎?我並沒有要你解決什幺問題,我和你之間,一點麻煩也沒有,一點糾葛也沒有,不是嗎?”
他瞪着她,死命的瞪着她。
“雨秋!”他啞聲喊:“你怎幺了?”
“我很好呀!”雨秋大睜着一對明亮的眸子。“很開心,很快樂,很自由,很新奇……因為我要到另一個天地裏,去找尋更多的靈感。”
他怔怔的望着她。
“你的意思是説,你將到海外去旅行一段時間?去一個月?還是兩個月?好,”他點點頭:“你能不能等?”
“等?等什幺?”
“我馬上辦手續,陪你一起去。”
她凝視他,然後,她掉轉頭來,望着手裏的花朵。
“你不能陪我去,俊之。”
“我能的!”他急切的説:“我可以把雲濤的業務交給張經理,我可以儘快安排好一切……”
“可是,”她靜靜的説:“李凡不會願意你陪我去!”
“李凡?”他大大一震:“李凡是個什幺鬼?”
“他不是鬼,他是個很好的人,”雨秋摘下一朵小花,開始把花瓣一瓣瓣的扯下來,風吹過來,那些花瓣迎風飛舞,一會兒就飄得無影無蹤。“你忘了嗎?他是個華僑,當我開畫展的時候,他曾經一口氣買了我五張畫!”
“哦,”俊之的心沉進了地底,他掙扎着説:“我記得了,那個土財主!”
“他不是土財主,他有思想,有深度,有見解,有眼光,他是個很有吸引力的男人!”
“哦!”他盯着她。“我不知道,他最近又來過台灣嗎?”
“是的,來了兩星期,又回去了。”
怪不得!怪不得她一天到晚不見人影,怪不得她神秘莫測,怪不得她滿面春風,怪不得!怪不得!他的手抵着岩石,那岩石的稜角深深的陷進他的肌肉裏。
“這幺説來,”他吸進一口冷風。“你並不是去旅行?而是要去投奔一個男人?他的旅館和金錢,畢竟打動了你,是不是?”
她望着她。
“你要這樣説,我也沒辦法,”她繼續撕着花瓣。“我確實是去投奔他,你知道不是為了金錢,而是為了他的人,我喜歡他!”
他狠狠的望着她。
“你同時間能夠喜歡幾個男人?”他大聲問。
“俊之?”她的臉色發白了。“你要跟我算帳嗎?還是要跟我吵架?我和你交往以來,並沒有對你保證過什幺,是不是?我既不是你的妻子,又不是你的小老婆,你要我怎幺樣?只愛你一個?永不變心?假若我是那樣的女人,我當初怎幺會離婚?你去問問杜峯,你打聽打聽看,秦雨秋是怎樣的女人!我們好過一陣,誰也沒欠誰什幺,現在好聚好散,不是皆大歡喜?”
他重重的喘着氣,眼睛發直,面色慘淡。
“雨秋!這是你説的?”他問。
“是我説的!”
“每句都是真心話?”
“當然。”她揚揚眉毛。
他注視着她,不信任的注視着她,他眼裏充滿了憤怒、懊喪、悲切,和深切的哀痛。半晌,他只是瞪着她而不説話,然後,他閉了閉眼睛,重重的一甩頭,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他開始急促的,懇求的,滿懷希望的説:“我知道了,雨秋,整個故事都是你編出來的!你在生我的氣,是不是?這幺久,我沒有給你一個安排,你心裏生氣,嘴裏又不願意講,你就編出這幺一個荒謬的故事來騙我!雨秋!你以為我會相信,不不,我不會信的!雨秋,我知道有一個李凡,我也知道他會追求你,但是,你不會這幺快就變心。雨秋,你不去美國,你要留下來,我保證,我明天就離婚,明天就離!你真要去美國,我們一起去,我們去度蜜月,不止去美國,我們還可以去歐洲,你畫畫,我幫你背畫架!”
他的眼睛明亮,閃爍着心靈深處的渴望。“好不好?雨秋,我們一起去!”他握緊她的手腕,搖撼着她。“我們一起去!回來之後,我幫你再開一個畫展,一個更大的、更成功的畫展!”
她迎視着他的目光,風吹着她的眼睛,她不得不半垂着睫毛,那眼珠就顯得迷迷鎊鎊起來。
“我抱歉……”她低低的説。
“不是你抱歉,”他很快的打斷她:“是我抱歉,我對不起你,我讓你受了委屈,你那幺要強好勝,你不會講。但是,我知道,你受了好多好多委屈。雨秋,我彌補,我一定彌補,我要用我有生之年,來彌補你為我受的委屈,只求你一件事,不要離開我!雨秋,不要離開我!”
“如果我真受了什幺委屈,”她輕聲的説:“你這一篇話,已足以説服我,讓我留下來。但是,很不幸,俊之,你必須接受一個事實,我這種女人,天生無法安定,天生不能只屬於一個男人。我太活躍,太不穩定,太好奇,太容易見異思遷,我是個壞女人。俊之,我是個壞女人。”
“不是!不是!你不是!”他瘋狂的搖頭。“你只是在生我的氣!”
她盯着他,驟然間,她冒火了。
“我一點也沒有生你的氣!”她惱怒的大喊,無法控制的大喊。掙開了他的手。“你為什幺不肯面對現實?像你這樣的大男人,怎幺如此娘娘腔?”她的眼眶脹紅了。“你一定要我清清楚楚的告訴你,我不愛你了,是不是?你難道不懂嗎!我另外有了男朋友!我愛上了別人!”她喊得那樣響,聲音壓過了海濤,壓過了風聲。“我要走!不是因為你沒有離婚,而是因為另外有一個大的力量在吸引我,我非去不可!我愛上了他!你懂了嗎?”
俊之的眼睛直直的望着她,他呆了,怔了,血色離開了他的嘴唇,他呆呆的坐着,一動也不動。她注視他,他一直不動,就像一塊他們身邊的岩石。她泄了氣,不自禁的軟弱了下來,她苦惱的蹙蹙眉,輕喚了一聲:“俊之?”
他依然不動,似乎充耳不聞。她摸摸他的手。擔憂的叫:“俊之?”
他仍然不動。她在他耳邊大吼:“俊之!”
他驚醒了,回過神來。
“哦,雨秋?”他做夢似的説:“你剛剛在説什幺?”
“不要裝聽不見!”她又生氣了:“我已經對你説得很清楚了,我不想一再重複!”
“是的,你説得很清楚了,”他喃喃的自語。“你愛上了李凡,一個百萬富翁!你要到美國去嫁給他,至於我和你的那一段,已經是過眼雲煙,你在寂寞時碰到我,用我來填充你的寂寞,如今事過境遷。如果我是一個男子漢,應該灑脱的甩甩頭,表示滿不在乎。”他瞪着她,眼光倏然間變得又鋭利,又冷酷。“是嗎?雨秋?”
“隨你怎幺説,”雨秋垂下眼睛。“我不想為自己説任何話。反正,事實上,我有了另外一個男人,再怎幺自我掩飾,都是沒有用的事,我一生,就沒辦法做到用情專一。總之,我希望我們好聚好散,誰也別怨誰。”
“放心,”他冷冷的説:“我不會怨你!要怨,也只能怨我自己!怨我的傻,怨我的執着,怨我的認真!”他站起身來,忽然放聲大笑。“哈哈!天下有我這種傻瓜,活到四十幾歲,還會迷信愛情!很好,雨秋,你最起碼做了一件好事,你教育了我!這些年來,我像個天真的孩子,當杜峯他們尋花問柳的時候,我嘲笑他們,因為我盲目的崇拜愛情!現在,我知道什幺叫愛情了。”
雨秋也站起身來,她手裏那一束花,不知何時,已經被她揉成了碎片紛紛。她凝視他,忍不住神情惻然。
“俊之,請你不要太難過,無論如何,你有個好太太,有兩個優秀的兒女,這,應該足以安慰你了……”
他頓時一把抓住了她,他的眼光驚覺而凌厲。
“好了,雨秋。”他啞聲説:“不演戲了!告訴我,是誰去找過你?我太太?子健?還是雨柔?是誰要你這樣做?告訴我!別再對我演戲!”
她顫慄了一下,他沒有忽略她這一下顫慄,立即,他一把擁住了她,把她緊緊的抱在他懷裏,俯下頭,他捉住了她的嘴唇。頓時間,他深深的、強烈的吻住了她,他的唇輾過了她的,帶着顫慄的、需索的、渴求的深情。她掙扎着,卻掙不開他那強而有力的胳膊,於是,她屈服了。她一任他吻,一任他擁抱,一任他的唇滑過她的面頰和頸項。他抬起頭來,他的眼睛狂野而熱烈。
“你居然敢説你已經不再愛我了?”他問。
“我還是要説,我不再愛你了。”她説,望着他。
“你的心靈在否認你的話,你的心靈在説,你仍然愛着我!”
“你聽錯了。要不然,你就是在欺騙你自己。”
他捏緊她的胳膊,捏得她好痛好痛。
“你真的不再愛我?真的要去美國?真的愛上了別人?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
他用力握緊她,她痛得從齒縫裏吸氣。
“對我發誓你説的是真的!”
“如果我説的是假話,我會掉在海里淹死!”
“發更毒的的誓!”他命令的:“用曉妍來發誓!”
她掙開了他,憤怒的大嚷:“賀俊之,你少胡鬧了!行不行?為什幺你一定要強迫一個不愛你的女人承認愛你?對你有什幺好處?我告訴你!”她發狂般的大叫:“我不愛你!不愛你!不愛你!不愛你!你只是我的一塊浮木,你只是一個小浪花,而我生命裏有無數的浪花,你這個浪花,早就被新的浪花所取代了,你懂嗎?你看那大海,浪花一直在洶湧,有沒有停下來的時候?我們的故事已經結束了!結束了!結束了!你知不知道什幺叫結束?”
他舉起手來,想打她,他的臉色慘白,眼睛發紅,終於,他的手垂了下來。
“我不打你,”他喘着氣説:“打你也喚不回愛情。很好,”
他凝視着那廣漠無邊的大海,真的,浪花正翻翻滾滾,撲打着岩石,舊的去了,新的再來,捲過去,捲過去,捲過去……
前起後繼,無休無止。“很好,”他咬緊牙關。“我們的故事,開始於浪花,結束於浪花,最起碼,還很富有文藝氣息。”他冷笑。“浪花,我以為是一段驚心動魄的愛情,原來只是一個小浪花!”
“世界上多少驚心動魄的愛情,也只是一個小浪花而已。”
雨秋殘忍的説:“何需傷感?如果我是你,我就一笑置之。”
他瞪着她,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秦雨秋,你是個劊子手!”他説:“希望我以後的生命裏,再也沒有浪花,這個小浪花,已經差點淹死了我。事實上,”
他沉思片刻,冷笑的意味更深了。“這浪花已經淹死了我──淹死了我整個的愛情生命!”
“在遇見我以前,你何嘗有愛情生命?”她漠然的説,語氣冷得像北極的寒冰。“浪花原就是我帶給你的,我再帶走,如此而已。”
他瞪了她好久好久,掙扎在自己那份強烈的憤怒與痛楚裏。緊閉着嘴,他的臉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看樣子,”終於,他説:“我們再談下去也沒有用了,是嗎?你就這樣子把我從你生命裏完完全全抹煞了,是嗎?很好,我是男子漢,我該提得起,放得下!”他咬牙。“算我白認識了你一場!走吧!我們還站在這兒吹冷風乾什幺?”
她一語不發,只是掉頭向車子走去。
於是,他們踏上了歸途。
車子裏,他們兩個都變得非常沉默。他瘋狂的開着快車,一路超速。她默默的倚在座位裏,一直沒有再開口。到了家門前,他送她上了樓,她掏出鑰匙。
“我想,”他悶聲説:“你並不想請我進去!”
“是的。”她靜靜的接了口:“最好,就這樣分手。我下月初走,坐船,我不喜歡飛機。”她頓了頓。“在這段時間裏,不見面對我們兩個都好些。”她打開了房門,很快的再掃了他一眼。“就此再見吧!俊之。”
他愕然片刻。真的結束了嗎?就這樣結束了嗎?他搖搖頭,不大相信。不不,不能結束!不甘結束!不願結束!可是,雨秋的神情那樣冷漠,那樣陌生,那樣堅決。她不再是他的雨秋了!不再是他夢中的女郎,不再是那個滿身詩情畫意,滿心柔情似水的女人!他曾愛過的那個秦雨秋已經像煙一樣的飄散了,像雲一樣的飛去了,像風一樣的消失了。不不,那個秦雨秋已經死掉了,死掉了,死掉了!他望着面前這個有長髮的陌生女人,只注意到她髮際沾着一片小黃花瓣,他下意識的伸手摘下來。小黃花!秦雨秋的小黃花!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他失神的冷笑了一下,毅然的轉過身子,走下了樓梯。
雨秋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的轉角處,她咬緊嘴唇,立即飛快的閃進房裏,砰然一聲關上了房門。把頭仰靠在門上,她佇立片刻,才蹌踉的衝進客廳裏。
曉妍被驚動了,她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姨媽,你怎幺了?”她驚愕的喊:“你病了!你的臉像一張白紙!”
“我很好。”雨秋啞聲説,在沙發上軟軟的躺了下來。“我只是累了,好累好累。”她伸手抓住曉妍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把曉妍的身子拉下來,她撫摸她的短髮,眼光飄忽的落在她臉上。她的聲音深沉幽邃,像來自深谷的迴音。“曉妍,你該回你父母身邊去了,去跳那條溝。不管有多難跳,那是你該做的工作。曉妍,姨媽不能再留你了。”放開曉妍,她闔上了眼睛。“我好累好累,我想睡覺了。別吵我,讓我睡一睡。”
翻身向裏面,她把臉埋在靠墊裏,一句話也不再説了。
五月初,曉妍終於回到了父母的家裏。
事先,雨秋已經打了電話給她的姐姐,當雨晨接到電話的時候,連聲音都抖顫了,她似乎不大敢相信這件事是真的。
五年來,她也曾好幾次努力,想把這女兒接回家裏。但是,曉妍連電話都不肯聽,強迫她聽,她就在電話裏叫着喊:“媽,你就當我已經死了!”
而這次,雨秋卻在電話中説:“曉妍想回家了,她問,你們還歡不歡迎她回去?”
雨晨握着電話的手直髮抖,她的聲音也直髮抖:“真的嗎?她真願意回來嗎?你不是騙我嗎?歡不歡迎?啊,雨秋,”她啜泣起來:“我已經等了她五年了!她肯回來,我就謝天謝地了!我那幺愛她,怎幺會不歡迎?她是我親生的女兒呵!”“大姐,”雨秋的聲音冷靜而清晰。“她這次願意回家,要歸功於一個男孩子,他名叫賀子健。這孩子優秀、能幹、聰明、而熱情。你必須有個心理準備,你不止是接女兒回家,同時,你要接受曉妍的男朋友。這次,她是認真的戀愛了,不再是兒戲,不再是開玩笑。曉妍,她已經長大了。不是孩子了。”
“我懂,我懂,我都懂!”雨晨一疊連聲的説:“你放心,雨秋,我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對待她了,我會試着去了解她,去愛她,去和她做朋友。這些年來,你不知道我多痛苦,我反省又反省,想了又想,説真的,我以前是太過份了,但是,我愛她,我真的愛她呀!我不知道是什幺阻礙了我們,我不知道……”
“我想,”雨秋説:“你和她兩個人,都要合力去搭那條橋,總有一天,你們會把橋搭成功的!”
“什幺橋?”雨晨不解的問。
“應該叫什幺橋?叫愛之橋吧!”雨秋深沉的説。“你們之間隔着一條河,曉妍想回家去搭橋,她很認真,我希望──大姐,你一定要合力搭這座橋。因為我要走了,她是我惟一所牽掛的,如果你讓這座橋坍掉,那幺,再也沒有一個姨媽可以挺身而出,來幫助她找回自己了。”
“雨秋,”雨晨的聲音裏帶着哽塞,帶着真誠的感激。“謝謝你照顧她這幺多年。”
“別罵我帶壞了她,就好了。”雨秋苦澀的笑笑。“不過,曉妍跟着我,從來沒出過一點兒岔,可見得,管孩子並不一定要嚴厲才收效。可能,瞭解、欣賞、同情與愛心,比什幺都重要。大姐,”她沉吟片刻。“曉妍,還給你了,好好愛她,她一直是個好孩子。”
雨晨忍不住哭了起來。
“不止她是個好孩子,”她哭着説:“雨秋,你也是個好姨媽!”
“有你這句話,也就夠了。”雨秋低嘆着説:“看樣子,時間磨練了我們,也教育了我們。這些年來,你不會想到,孩子們成熟得多幺快,今天的年輕人,都足以教育我們了!”
掛斷了電話,她沉思了很久。家,已經變得很零亂了,因為她即將離去,所有的東西都裝箱打包,整個客廳就顯得空空落落的。曉妍當晚就回了家,陪她去的,不是雨秋,而是子健。
那晚,曉妍踏着初夏的晚風,踟躕在家門口,一直不敢伸手按門鈴。子健伴着她,在街燈下來來往往的行走着,最後,子健把曉妍拉過來,用胳膊圈着她,他定定的望着她的眼睛,温柔而堅定的説:“曉妍,門裏面不會有魔鬼,我向你保證,五年來,你一直想面對屬於你的真實,現在,你該拿出勇氣來了,你從什幺地方逃跑的,你回到什幺地方去!曉妍,按鈴吧!別怕,按鈴吧!”
曉妍凝視着子健的眼睛,終於伸手按了門鈴。
是雨晨自己來開的門,當門一打開,她眼前出現了曉妍那張年輕、動人、青春、而美麗的臉龐時,她愣住了。曉妍的眼裏有着瑟縮,有着擔憂,有着恐懼,還有着淡淡的哀愁,和濃濃的怯意。可是,等到母親的臉一出現,她就只看到雨晨鬢邊的白髮,和眼角的皺紋,然後,她看到母親眼裏突然湧上的淚水,她立即忘了恐懼,忘了擔憂,忘了怯場,忘了瑟縮。張開手臂,她大喊了一聲:“媽!”
就一下子投入了雨晨的懷裏,雨晨緊緊緊緊的抱着她,抱得那幺緊,好象生怕她還會從她懷中消失,好象怕她抱着的只是一個幻象,一個錯覺。眼淚像雨水般從她臉上奔流而下,久久久久,她無法發出聲音,然後,她才用手顫慄的摸索着女兒的頭髮、頸項、和肩膀,似乎想證實一下這女兒還是完完整整的。接着,她哆哆嗦嗦的開了口:“曉妍,你……你……還生媽媽的氣嗎?你……你……你知道,媽等你……等得好苦!”
“媽媽呀!”曉妍熱烈的喊了一聲:“我回來,因為,我知道我錯了!媽媽,你原諒我嗎?允許我回來嗎?”
“哦,哦,哦!”雨晨泣不成聲了。她把女兒緊壓在她胸口,然後,她瘋狂般的親吻着女兒的面頰和頭髮,她的淚和曉妍的淚混在一起。半晌,她才看到那站在一邊的,帶着一臉感動的情緒,深深的注視着她們的子健。她對那漂亮的男孩伸出手去:“謝謝你,子健,”她説:“謝謝你把我女兒帶回家來。現在,讓我們都進去吧,好嗎?”
他們走了進去,子健返身關上了大門,他打量着這棟簡單的,一樓一底的二層磚造洋房,考慮着,這門內是不是無溝無壑,無深谷,無海洋,然後,他想起雨秋的話:“事在人為,只怕不做,不是嗎?”
不是嗎?不是嗎?不是嗎?雨秋愛用的句子。他跟着那母女二人,跨進了屋內。
同一時間,雨秋只是在家中,整理着她的行裝。“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她模糊的想着,苦澀的摺疊着每一件衣服,收拾着滿房間的擺飾,和畫紙畫布。“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説?”她摘下了牆上的畫,面對着那張自畫像,她忽然崩潰的坐進沙發裏,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哦,秦雨秋,秦雨秋,她叫着自己的名字,你一生叛變,為什幺到最後,卻要向傳統低頭?
她凝視着自己的自畫像,翻轉畫框,她提起筆來,在後面龍飛鳳舞的寫了幾行字,再翻過來,她注視着那綠色的女郎,半含憂鬱半含愁,這就是自己的寫照。李凡,李凡,在海的彼岸,有個人名叫李凡,她默默的出起神來。
門鈴忽然響了,打破了一屋子的寂靜,她一驚,會是曉妍回來了嗎?那鬥雞般不能兼容的母女,是不是一見面又翻了臉?她慌忙跑到大門口,一下子打開了房門。
門外,賀俊之正挺立着。
她怔了怔,血色立刻離開了嘴唇,他看來蕭索而憔悴,落魄而蒼涼。
“我還能不能進來坐一坐?”他很禮貌的問。
她的心一陣抽搐,打開門,她無言的讓向一邊。他跨進門來,走進了客廳,他四面張望着。
“你是真的要走了。”他説。
她把沙發上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移開,騰出了空位,她生澀的説:“坐吧!我去倒茶!”
她走進廚房,一陣頭暈猛烈的襲擊着她,她在牆上靠了一靠,讓那陣暈眩度過去。然後,她找到茶杯,茶葉,熱水瓶。衝開水的時候,她把一瓶滾開水都傾倒在手上,那灼熱的痛楚使她慌忙的摔下了水壺,“雨啷”一聲,水壺碎了,茶杯也碎了。俊之直衝了進來,他一把握住了她燙傷了的手,那皮膚已迅速的紅腫了起來。他凝視那傷痕,驟然間,他把她緊擁進自己的懷裏,他顫慄的喊:“雨秋,雨秋!留下來!還來得及!請不要走!請你不要走!”
眼淚迅速的衝進了她的眼眶。不不!她心裏在-喊着:不要這樣!已經掙扎到這一步,不能再全軍覆沒,可是,-喊歸-喊,掙扎歸掙扎,眼淚卻依然不受控制的奔流了下來。手上的痛楚在擴大,一直擴大到心靈深處。於是,那暈眩的感覺就又回來了,恍惚中,屋子在旋轉,地板在旋轉,她自己的人也在旋轉。她軟軟的靠進俊之的胳膊裏,感到他胳膊那強而有力的支持,她昏昏沉沉的説:“你不該來的,你何苦要來。”
似乎,這是一句很笨拙的話,因為,他一把抱起了她,把她抱回客廳,放在沙發上,他跪在沙發面前,一語不發,就用嘴唇緊緊的吻住了她。她無法掙扎,也無力掙扎,更無心掙扎。因為,她的心已瘋狂的跳動,她的頭腦已完全陷入昏亂,只覺得自己整個人輕飄飄的,已經飄到了層雲深處。那兒,雲層軟綿綿的包圍住了她,風輕柔柔的吹拂着她。她沒有意識了,沒有思想了,只是躺在雲裏,一任那輕風把她吹向天堂。
終於,他的頭抬了起來,他的眼睛那樣明亮,那樣燃燒着瘋狂的熱情。她在淚霧中凝視着他,想哭,想笑,不能哭,也不能笑──都會泄露太多的東西。可是,難道自己真沒有泄露什幺嗎?不不,已經泄露得太多太多了。真實,是你自己永遠無法逃避的東西。
他用手温柔的拂開她面頰上的髮絲。他低語:“你可以搬一個家,我們去買一棟小巧精緻的花園洋房,你喜歡花,可以種滿花,長莖的黃色小花!東西既然都收好了,不必再拿出來,我會盡快去買房子,完全按你喜歡的方法來佈置。”
她伸出手,撫摸他的面頰,黯然微笑着説:“你想幹什幺?金屋藏嬌?”
“不。”他搖頭,深深的望着她,簡單的説:“娶你!”
她迎視着他的目光,她的手,繼續温柔的撫摸着他的面頰。她知道,現在要做任何掩飾都已經晚了,她的眼睛和心靈已説了太多太多的言語。
“俊之,”她輕輕搖頭。“我不要和你結婚,也不要你金屋藏嬌。”
他凝視她。
“你要的,”他説:“因為你要我。”
她咬住了嘴唇,他用手指輕柔的撫弄她的唇角。
“不要咬嘴唇,”他説:“你每次和自己掙扎的時候,你會把嘴唇咬得出血。”
“哦,俊之!”她把頭轉向沙發裏面。“請你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他把她的頭扳轉過來。
“雨秋,”他低低的喊:“不要討饒!只請你──救救我吧!好不好?”
哦!她深抽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她用手環繞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頭拉向了自己,立刻,他們的嘴唇膠着在一起了!怎樣痛楚的柔情,怎樣酸澀的需索,怎樣甜蜜的瘋狂!天塌下來吧!地球毀滅吧!來一個大地震,讓地殼裂開,把他們活埋進去,那時候,就沒有人來和她講“對”與“錯”,“是”與“非”,以及“傳統”和“道德”,“畸戀”和“反叛”……種種問題了。
她放開了他。沒有地震,沒有海嘯,沒有山崩地裂,世界還是存在着,人類還是存在着,問題也還是存在着。她輕嘆了一聲:“俊之,你要我怎幺辦?我一生沒有這幺軟弱過。”
“交給我來辦。好不好?”他問。
她沉思片刻,她想起曉妍和子健,雨柔和江葦,那兩對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人!那兩對充滿了機智、熱情、與正義感的年輕人!她猛的打了個冷戰,腦筋清醒了,翻身而起,她坐在沙發上,望着俊之。
“俊之,你知道,一切已經不能挽回了!”
“世界上沒有不能挽回的事!”他説。
“太晚了!都太晚了!”她説。
“不不!”他抓着她的手。“追求一份感情生活,永不太晚。雨秋,我真傻!那天在海灘上,我完全像個傻瓜!我居然會相信你,我真愚不可及!還好,還不太晚,你還沒有走!雨秋,我們再開始,給我機會!雨秋,不晚,真的不晚,我們再開始……”
“晚了!”她拚命搖頭。“我必須走!他在海的那邊等我,我不能失言!”
“你能!”他迫切的喊:“雨秋,你為什幺要做違背本性的事!你根本不愛他,不是嗎?”
“違背本性,卻不違背傳統道德,”她幽幽的説:“我生在這個時代,必須違背一樣,不能兩樣兼顧!我選擇了前者,就是這幺回事!”
“雨秋,這是你的個性嗎?”
“我的個性在轉變,”她低語,“隨着時間,我的個性在轉變,我必須屈服在傳統底下,我沒辦法,或者,若干年後,曉妍他們那一代,會比我勇敢……我實在不是一個很勇敢的女人,敢於對傳統反叛的人,不止需要勇敢,還需要一顆很硬的心。我缺少那顆心,俊之。”
“我不懂你的話!”俊之蒼白着臉説:“你完全前後矛盾。”
“你懂的,”她冷靜的説:“因為你也缺少那顆心,你無法真正-棄你的妻子兒女,對不對?”她的眼睛灼灼逼人的望着他。“如果你太太因此而死,你會愧疚終身,她將永遠站在我和你之間,不讓我們安寧。俊之,我愛你,因為你和我一樣矛盾,一樣熱情,一樣不顧一切的追求一份愛情生活,卻也和我一樣,缺少了一顆很硬的心。俊之,別勉強我,”她搖頭,語重而心長。“別破壞我心中對你的印象。現在,我離開你,是我的軀殼,如果你破壞了那個好印象,我離開你的時候,就是徹徹底底的了。”
他凝視她,在這一瞬間,他懂了!他終於懂了!他完全瞭解了她的意思。太晚了!是的,太晚了!無論如何,他-不掉已經屬於他的那一切:婚姻、子女、家庭、妻子。他永遠-不掉!因為他沒有那顆鐵石心腸!他瞪視着她,兩人相對凝視,彼此搜索着彼此的靈魂,然後,驟然間,他們又緊緊的、緊緊的擁抱在一起了。
夜,靜靜的流逝,他們不忍分離,好久好久,夜深了。她説:“你回去吧!”“你什幺時候走?”他低問。
“最好你不要知道。”
“那個人,”他咬緊牙關:“很愛你嗎?”
“是的。”
“很瞭解你嗎?”
“不是的。”她坦率的説:“愛不一定要了解,不瞭解的愛反而單純。我愛花,卻從不瞭解花。”她一眼看到桌上那張畫像,她拿起來,遞給他:“一件禮物。”她説:“我只是這樣一張畫,現代的、西方的技巧,古典的、中國的思想。當我在這張西畫上題古人的詩詞時,我覺得滑稽,卻也覺得合適。你懂了嗎?我,就是這樣的。又西方,又東方-又現代,又古典-又反叛,又傳統──一個集矛盾於大成的人物。你喜歡她,你就必須接受屬於她的、所有的矛盾。”
他深思的、心碎的、痛楚的望着她,然後,他接過那張畫,默默的望着那畫中的女郎,半含憂鬱半含愁,半帶瀟灑半帶柔情。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他看了好久好久,然後,他無意間翻過來,看到那背面,寫着兩行字:“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他抬起眼睛來,深深的望着她,四目相矚,心碎神傷。她悄然的移了過去,把頭慢慢的倚進了他的懷裏。
三天後,雨秋離開了台灣。
船,是在基隆啓航,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的船期,也沒告訴任何人,她的目的地。可是,當船要啓航之前,曉妍和子健,雨柔和江葦,卻都趕來了。兩對出色的年輕人,一陣熱情的擁抱和呼喊,她望着他們,心中酸楚,而熱淚盈眶。
雨柔手裏拿着一幅大大的油畫,她送到雨秋面前來,含淚説:“爸爸要我把這個送給你!”
她驚訝的接過那幅畫,愣了。那是她那張《浪花》,在雲濤掛出來一個星期以後,俊之就通知她賣掉了。她愕然片刻,喃喃的説:“我以為──這幅畫是賣掉了的。”
“是賣掉了。”雨柔説:“買的人是爸爸,這幅畫始終掛在爸爸私有的小天地裏──他的書房中。現在,這幅畫的位置,換了一幅綠色的水彩人像。爸爸要我把它給你,他説,他生命裏,再也沒有浪花了。”
雨秋望着雨柔。
“他生命裏,不再需要這幅《浪花》了,”她含淚説,唇邊帶着一個軟弱的微笑。“他有你們,不是嗎?你們就是他的浪花。”
“他還有一張綠色的水彩人像。”雨柔説。
雨秋深思的望着他們。這一代的年輕人,將是一串大的浪花。他們太聰明,太敏感,太有思想和勇氣。曉妍走過去,悄悄的扯了雨秋的衣服一下。
“姨媽,我有幾句話要問你。”
“好的。”雨秋把她攬向一邊。
曉妍抬起睫毛來,深切的凝視着她。
“姨媽,”她低聲問:“真有一個李凡嗎?”
她震動了一下。
“什幺意思?”她問。
“沒有李凡,是不是?”曉妍緊盯着她。“你並不是真正去投奔一個男人,你永不會投進一個沒有愛情的男人的懷裏。所以,你只是從賀伯伯身邊逃開,走向一個不可知的未來而已。”
雨秋撫弄着曉妍的短髮。
“曉妍,”她微笑的説:“你長大了,你真的長大了,以後,再也不會哭着找姨媽了。”她攬緊了她。“回家,過得慣嗎?”
“我在造橋,”她説:“我想,有一天,我們每個人都會成為很好的造橋工程師。”
雨秋笑了。
江葦大踏步的跨了過來。
“秦阿姨,你們講夠了沒有?”
雨秋回過頭來。
“秦阿姨,”江葦説:“我一直想對你説一句話,一句我生平不肯對任何人説的話:我佩服你!秦阿姨!”
雨秋眼中,淚光閃爍。
子健也往前跨了一步:“再説什幺似乎很多餘,”他説,望着雨秋。“可是,依然不能不説。姨媽,我和雨柔,我們對你衷心感激。你不知道這份感激有多深!”
是嗎?她望着這一羣孩子們,淚珠一直在眼眶中打轉。船上,已幾度催旅客上船了,她對他們揮揮手。“是”與“非”,“對”與“錯”,現在都不太重要了,她只説了一句:“好自為之!你們!”
然後,拿着那幅《浪花》,她上了船。
船慢慢的離港了,慢慢的駛出了碼頭,她一直不願回到船艙裏去,站在甲板上,她眺望着港口變小變遠,變得無影無蹤。幾隻海鷗,繞着船飛來飛去。她想起曉妍問的話,真有一個李凡嗎?然後,她想起蘇軾的詞裏有:“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的句子,是的,揀盡寒枝不肯棲!此去何方?她望着那些海鳥,此去何方?
海浪在船下洶湧,她看着那些浪花,濤濤滾滾,洶洶湧湧,浪花此起彼伏,無休無止。她看到手裏那幅畫了,從此,生命裏再也沒有浪花了。舉起那幅畫來,她把它投進了海浪裏。那幅畫在浪花中載沉載浮,越飄越遠,只一會兒,《浪花》就被捲入了浪花裏。
她又想起那支歌了:“問世間情為何物?笑世人神魂顛倒-看古今多少佳話,都早被浪花衝了。”
浪花一直在洶湧着,洶湧着,洶湧着。
~全文完~
一九七四年三月十日夜初稿脱稿
一九七四年四月五日晚修正完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