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之回到了家裏。
同樣的,他有個神奇的、不眠的夜。散步到雨秋的家,走得那幺緩慢,談得那幺多,到雨秋家裏時,天色已經矇矇亮了。雨秋泡了兩杯好茶,在唱機上放了一疊唱片,他們喝着茶,聽着音樂,看着窗外曉色的來臨。當朝陽突破雲層,將綻未綻之際,天空是一片燦爛的彩色光芒,雨秋突然説,她要把這個黎明抓住。於是,她迅速在畫板上釘上畫紙,提起筆來畫一張水彩。這是他第一次看她作畫,他不知道她的速度那樣快,一筆筆鮮明的彩色重疊的堆上了畫紙,他只感到畫面的零亂,但是,片刻後,那些零亂都結合成一片神奇的美。當她畫完,他驚奇的説:“我不知道你畫畫有這樣的速度!”
“因為,黎明稍縱即逝,”她微笑着回答:“它不會停下來等你!”
他凝視她,那披散的長髮,襯衫,長褲,她瀟灑得像個孩子。席地而坐,她用手抱着膝,眼底有一抹温柔而醉人的温馨,她開始説:“從小我愛畫,最小的時候,我把牆壁當畫紙,不知道捱了父母多少打。高中畢業,考進師大藝-系,如願以償,我是科班出身。但是,我的畫,並不見得多好,我常想抓住一個-那,甚至,抓住一份感情,一支單純的畫筆,怎能抓住那幺多東西?但,我非抓住不可。這就是我的苦惱,創作的過程,並不完全是喜悦,往往,它竟是一種痛苦,這,是很難解釋的。”
“我瞭解。”他説。
她凝視他。
“我畫了很多畫,你知道嗎?俊之,你是第一個真正瞭解我的畫的人!當你對我説,我的畫是在畫思想,是在灰色中找明朗,在絕望中找希望,當時,我真想流淚。你應該再加一句,我還經常在麻木中去找感情!”
他緊緊的盯着她。
“找到了嗎?”他問。
“你明知道的。”她答,“那個黃昏,我走進雲濤,你出來迎接我,我對自己説:完了!他太世俗,他不會懂得你的畫!當你對我那張浪花發呆的時候,當你眼睛裏亮着光彩的時候,我又對自己説:完了!他太敏鋭,他會看穿你的畫和你的人。”
她仰望他,把手指插進頭髮裏,微笑着。“俊之,碰到了你,是我們的幸運還是不幸?”
“怎幺講?”
“告訴你,我一生命運坎坷,我不知道是我不對勁,還是這個世界不對勁,小時候,父母説我是個小怪物,小瘋子,哥哥姐姐都不喜歡我。我是叛徒!長大了,我發現我和很多人之間都有距離──都有代溝,甚至和我的丈夫之間。我丈夫總對我説:別去追尋虛無縹緲的夢好不好?能吃得飽,穿得暖就不錯了!我卻偏不滿足於吃得飽,穿得暖的日子。於是,我離了婚,你瞧,我既不容於父母,又不容於兄姐,再不容於丈夫,我做人是徹徹底底的失敗了。但是,我不肯承認這份失敗,我仍然樂觀而積極,追尋,追尋,在絕望中找希望,結果,我遇到了你。”
他瞅着她。
“雨秋,”他説:“我知道你所想的,你怕你抓住的只是一片無根的浮萍,你怕我禁不起你的考驗。你找希望,真有了希望,你卻害怕了,雨秋,人類沒有希望就不會有失望,是不是?你不能斷定,這番相遇,到底會有怎樣的結果,是不?”她默然片刻,然後,她笑了。
“你把我要講的話都講掉了,我還講什幺?”她問。
“你已經講了太多的話,”他低語。“別再講了,雨秋,我只能對你説一句:我要給你一個希望,絕不給你一個失望。”
她顫慄了一下,低下頭去。
“我就怕你講這句話。”她説。
“怎幺?”
她抬眼看他。
“答應我一件事。”
“什幺事?”
“你先答應我,我再告訴你。”
“不。”他搖頭:“你先告訴我,我才能答應你。”
“不行,你一定要先答應我!”她固執的説。
“你不講理,如果你要我做一件我做不到的事,我怎幺能答應你?”
“你一定做得到的事!”
“你不是在刁難我吧?”
“我是那種人嗎?”
“那幺,好吧,”他説:“我答應你。”
她凝視他,眼光深沉。
“我見過子健,”她説:“他是個優秀的孩子,我沒見過□柔,我猜她一定也是個可愛的女孩,我也沒見過你的妻子……”她頓了頓。“可是,我知道,你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最起碼,在外表上,在社會的觀點上,是相當幸福的。我只請求你一件事,不論在怎樣的情形下,你不要破壞了這份幸福,那幺,我就可以無拘無束的,沒有負擔的和你交朋友了。”
他緊盯着她。
“這篇話不像你講出來的。”他説。
“因為我是一個叛徒?”她問:“不要以為我是一個叛徒,我就會希望我身邊每個人都成為叛徒!”
他注視着她,默然沉思。
“雨秋,事情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簡單。”
“我不和你辯論,”她很快的説:“你已經答應了我,請你不要違揹你的諾言!”
“你多矛盾,雨秋!”他説:“你最恨的事情是虛偽,你最欣賞的是真實,為了追求真實,你不惜於和社會作戰,和你父母親人作戰,而現在,你卻要求我──不要去破壞一份早已成為虛偽的幸福?你知不知道,為了維持這份虛偽,我還要付出更多的虛偽?因為我已經遇到了你!我不能再變成以前的我,我不能……”
“俊之!”她輕聲的喚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頭,她眼裏有份深切的摯情。“有你這幾句話,對我而言,已是稀世珍寶。我説了,我不辯論,我也不講道理。俊之,你一個人的虛偽,可以換得一家人的幸福,你就虛偽下去吧!人生,有的時候也需要犧牲的。”
“你是真心話嗎?”他問。“雨秋,你在試探我,是不是?你要我犧牲什幺?犧牲真實?”
“是的,犧牲真實。”她説。
“雨秋,你講這一篇話,是不是也在犧牲你的真實?”他的語氣不再平和。“告訴我,你對愛情的觀點到底是怎樣的?”
她瑟縮了一下。
“我不想談我的觀點!”
“你要談!”
“我不談!”
他抓住她的手臂,眼睛緊盯着她,試着去看進她的靈魂深處。
“我以為,愛情是自私的,”他説:“愛情是不容第三者分享的!你對我做了一個奇異的要求,要求我不對你作完整的……”
電話鈴響了,打斷了俊之的話,雨秋拿起聽筒,是子健打來的,她把聽筒交給俊之,低語了一句:“幸福在呼喚你!”
掛斷電話以後,他看着雨秋,雨秋也默默的看着他。他們的眼睛互訴着許許多多難言的言語。然後,雨秋忽然投進了他的懷裏,環抱着他的腰,她把面頰緊貼在他胸前,他垂下眼睛,望着那長髮披瀉的頭顱,心裏掠過一陣苦澀的酸楚,他撫摸那長髮,把自己的嘴唇緊貼在那黑髮上。
片刻,她離開他,抬起頭來,她眼裏又恢復了爽朗的笑意,打開大門,她灑脱的説:“走吧!我不留你了!”
“我們的話還沒有談完,”他説:“我會再來繼續這篇談話。”
“沒意思,”她搖搖頭。“下次你來,我們談別的。”
她關上了大門,於是,他回到了“家”裏,回到了“幸福”裏。
婉琳在客廳裏阻住了他。
“俊之,”她的臉色難看極了,眼睛裏盛滿了責備和委屈。
“你昨夜到哪裏去了?”
“在一個朋友家,”他勉強的回答。“聊了一夜的天,我累了,我要去躺一下。”
他的話無意的符合了子健的謊言,婉琳心裏的疙瘩消失了一大半,怒氣卻仍然沒有平息。
“為什幺不打電話回來説一聲?讓人家牽腸掛肚了一整夜,不知道你出了什幺事情?現在你是忙人了,要人了,應酬多,事情多,工作多,宴會多……你就去忙你的事情吧,這個家是你的旅館,高興回來就回來,不高興回來就不回來,連打個電話都不耐煩。其實,就算是旅館,也沒有這幺方便,出去也得和櫃枱打個招呼。你整天人影在什幺地方,我是知都不知道。有一天我死在家裏,我相信你也是知都不知道……”
俊之靠在沙發上,他帶着一種新奇的感覺,望着婉琳那兩片活躍的、蠕動的、不斷開闔着的嘴唇。然後,他把目光往上移,注視着她的鼻子、眼睛、眉毛、臉龐,和那燙得短短的頭髮。奇怪,一張你已經面對了二十幾年的臉,居然會如此陌生!好象你從來沒有見過,從來沒有認識過!他用手託着頭,開始仔細的研究這張臉孔,仔細的思索起來。
二十幾年前,婉琳是個長得相當漂亮的女人,白皙,纖柔,一對黑亮的眸子。在辦公廳裏當會計小姐,弄得整個辦公廳都轟動起來。她沒有什幺好家世,父親做點小生意,母親早已過世,她下面還有弟弟妹妹,她必須出來做事賺錢。他記得,她的會計程度糟透了,甚至弄不清楚什幺叫借方?什幺叫貸方?什幺叫借貸平衡?但是,她年輕,她漂亮,她愛笑,又有一排好整齊的白牙齒。全辦公廳的單身漢都自動幫她做事,他,也是其中的一個。
追求她並不很簡單,當時追求她的人起碼有一打。他追求她,與其説是愛,還不如説是好勝。尤其,杜峯當時説過一句話:“婉琳根本不會嫁給你的!你又沒錢,又沒地位,又不是小白臉,你什幺條件都沒有!”
是嗎?他不服氣,他非追到婉琳不可。一下決心,他的攻勢就又猛又烈,他寫情書,訂約會,每天有新花樣,弄得婉琳頭昏腦脹,終於,他和婉琳結了婚。新婚時,他有份勝利的欣喜,卻沒有新婚的甜蜜。當時,他也曾問婉琳:“婉琳,你愛我嗎?”
“不愛怎幺會嫁你?”婉琳衝了他一句。
“愛我什幺地方?”他頗為興致纏綿。
“那──我怎幺知道?”她笑着説:“愛你的傻里傻氣吧!”
他從不認為自己傻里傻氣,被她這幺一説,他倒覺得自己真有點傻里傻氣了。結婚,為什幺結婚?他都不知道。然後,孩子很快的來了,他辭去公務員的職位,投身於商業界,忙碌,忙碌,忙碌,每天忙碌。奔波,奔波,奔波,每天奔波。他再也沒問過婉琳愛不愛他,談情説愛,似乎不屬於夫婦,更不屬於中年人。婉琳是好太太,謹慎持家,事無鉅細,都親自動手。中年以後,她發了胖,朋友們説,富泰點兒,更顯得有福氣。他注視着她,白皙依然,卻太白了。眉目與當初都有些兒走樣,眼睛不再黑亮,總有股懶洋洋的味兒,眼皮浮腫,下巴鬆弛……不不,你不能因為一個女人,跟你過了二十幾年的日子,苦過、累過、勞碌過,生兒育女過,然後,從少女走入了中年,不復昔日的美麗,你因此就不再愛她了!他甩甩頭,覺得自己的思想又卑鄙又可恥。但是,到底,自己曾經愛過她哪一點?到底,他們在思想上,興趣上,什幺時候溝通過?他凝視着她,困惑了,出神了。
“喂喂,”婉琳大聲叫着:“我和你講了半天話,你聽進去了沒有?你説,我們是去還是不去?”
他驚醒過來,瞪着她。
“什幺去還是不去?”他愕然的問。
“哎呀!”婉琳氣得直翻眼睛:“原來我講了半天,你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你在想些什幺?”
“我在想……”他——的説:“婉琳,你跟了我這幺些年,二十幾?二十三年的夫妻了,你有沒有想過,你到底愛不愛我?”
“啊呀!”婉琳張大了眼睛,失聲的叫,然後,她走過來,用手摸摸俊之的額角。“沒發燒呀,”她自言自語的説:“怎幺説些沒頭沒腦的話呢!”
“婉琳,”俊之忍耐的,繼續的説:“我很少和你談話,你平常一定很寂寞。”
“怎幺的呀!”婉琳扭捏起來了。“我並沒有怪你不和我談話呀!老夫老妻了,還有什幺好談呢?寂寞?家裏事也夠忙的,有什幺寂寞呢?我不過喜歡嘴裏叫叫罷了,我知道你和孩子們都各忙各的,我叫叫,也只是叫叫而已,沒什幺意思的。你這樣當件正經事似的來問我,別讓孩子們聽了笑話吧!”
“婉琳,”他奇怪的望着她,越來越不解,這就是和他共同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女人嗎?“你真的不覺得,婚姻生活裏,包括彼此的瞭解和永不停止的愛情嗎?你有沒有想過,我需要些什幺?”
婉琳手足失措了。她看出俊之面色的鄭重。
“你需要的,我不是每天都給你準備得好好的嗎?早上你愛吃豆漿,我總叫張媽去給你買,你喜歡燒餅油條,我也常常叫張媽買,只是這些日子我不大包餃子給你吃,因為你總不在家吃飯……”
“婉琳!”俊之打斷了她。“我指的不是這些!”
“你……你還需要什幺?”婉琳有些囁嚅。“其實,你要什幺,你交代一聲不就行了?我總會叫張媽去買的!要不然,我就自己去給你辦!”
“不是買得來的東西,婉琳。”他蹙緊了眉頭。“你有沒有想過心靈上的問題?”
“心靈?”婉琳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微張着嘴,她看來又笨拙又痴呆。“心靈怎幺了?”她困惑的問:“我在電視上看過討論心靈的節目,像奇幻人間啦,我……我知道,心靈是很奇妙的事情。”
俊之注視了婉琳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閉着嘴,他只是深深的、深深的看着她。心裏逐漸湧起一陣難言的、銘心刻骨般的哀傷。這哀傷對他像一陣浪潮般淹過來,淹過來,淹過來……他覺得快被這股浪潮所吞噬了。他眼前模糊了,一個女人,一個和他共同生活了二十三年的女人!二十三年來,他們同衾共枕,他們製造生命,他們生活在一個屋頂底下。但是,他們卻是世界上最陌生的兩個人!代溝!雨秋常用代溝兩個字來形容人與人間的距離。天,他和婉琳,不是代溝,溝還可以跳過去,再寬的溝也可搭座橋樑,他和婉琳之間,卻有一個汪洋大海啊!
“俊之,俊之,”婉琳喊:“你怎幺臉色發青?眼睛發直?你準是中了暑,所以盡説些莫名其妙的話,台灣這個天氣,説熱就熱,我去把卧室裏冷氣開開,你去躺一躺吧!”
“用不着,我很好,”俊之搖搖頭,站起身來。“我不想睡了,我要去書房辦點事。”
“你不是一夜沒睡嗎?”婉琳追着問。
“我可以在沙發上躺躺。”
“你真的沒有不舒服嗎?”婉琳擔憂的。“要不要我叫張媽去買點八卦丹?”“不用,什幺都不用!”他走到客廳門口,忽然,他又回過頭來。“還有一句話,婉琳,”他説:“當初你為什幺在那幺多追求者中,選擇了我?”
“哎呀!”婉琳笑着。“你今天怎幺盡翻老帳呢?”
“你説説看!”他追問着。
“説出來你又要笑。”婉琳笑起來,眼睛-成了一條縫。
“我拿你的八字去算過,根據紫微斗數,你命中註定,一定會大發,你瞧,算命的沒錯吧,當初的那一羣人裏,就是你混得最好,虧得沒有選別人!”
“哦!”他拉長聲音哦了一句。然後,轉過身子,他走了。
走出客廳,他走進了自己的書房裏,關上房門,他默默的在書桌前坐了下來。他坐着,一直坐着,沉思着,一直沉思着。然後,他抬起頭來,看着對面牆上,掛着的那張《浪花》,雨秋的浪花,用手託着下巴,他對那張畫出神的凝視着。半晌,他走到酒櫃邊,倒了一杯酒,折回到書桌前面,啜着酒,他繼續他的沉思。終於,他拿起電話聽筒,撥了雨秋的號碼。
雨秋接電話的聲音,帶着濃重的睡意。
“喂?哪一位?”
“雨秋,”他説:“我必須打這個電話給你,因為我要告訴你,你錯了。”
“俊之,”雨秋有點愕然。“你到現在還沒睡覺嗎?”
“睡覺是小問題,我要告訴你,你完全錯了。”他清晰的、穩重的、一字一字的説:“讓我告訴你,在我以往的生命裏,從來沒有獲得過幸福,所以,我如何去破壞幸福?如何破壞一件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俊之!”她低聲喊:“你這樣説,豈不殘忍?”
“是殘忍,”他説:“我現在才知道,我一直生活在這份殘忍裏。再有,我不準備再付出任何的虛偽,我必須面對我的真實,你──”他加強了語氣。“也是!”
“俊之。”她低語。“你醒醒吧!”
“我是醒了,睡了這幺多年,我好不容易才醒了!雨秋,讓我們一起來面對真實吧!你不是個弱者,別讓我做一個懦夫!行嗎?”
雨秋默默不語。
“雨秋!”他喊。“你在聽嗎?”
“是的。”雨秋微微帶點兒哽塞。“你不應該被我所傳染,你不應該捲進我的浪花裏,你不應該做一個叛徒!”
“我早已捲進了你的浪花裏。”他説。“從第一次見到那張畫開始。雨秋,我早已捲進去了。”他抬眼,望着牆上的畫。
“而且,我永不逃避,永不虛偽,永不出賣真實!雨秋,”他低語:“你説,幸福在呼喚我,我聽到幸福的聲音,卻來自你處!”説完,他立即掛斷了電話。
佇立片刻,他對那張《浪花》緩緩的舉了舉杯,説了聲:“乾杯吧!”
他一口氣喝乾了自己的杯子。
一連兩個星期左右的期終考,忙得□柔和子健都暈頭轉向,教授們就不肯聯合起來,把科目集中在兩三天之內考完,有的要提前考,有的要延後考,有的教授,又喜歡弄一篇論文或報告來代替考試,結果學生要花加倍的時間和精力去準備。但是,無論如何,總算是放暑假了。
早上,□柔已經計劃好了,今天無論如何要去找江葦,為了考試,差不多有一個星期沒看到他了。江葦,他一定又在那兒暴跳如雷,亂髮脾氣。奇怪,她平常也是心高氣傲的,不肯受一點兒委屈,不能忍耐一句重話,只是對於江葦,她卻一點辦法也沒有。他的倔強,他的孤高,他的壞脾氣,他的任性,他的命令的語氣……對她都是可愛的,都具有強大的吸引力的,她沒辦法,別的男性在她面前已如糞土,江葦,卻是一座永遠屹立不倒的山峯。
下樓吃早餐的時候,早餐桌上既沒有父親,也沒有子健,只有母親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那兒發愣。一份還沒打開的報紙,平放在餐桌上,張媽精心準備的小菜點心,和那特意為父親買的豆漿油條,都在桌上原封未動。□柔知道,子健近來正和秦雨秋的那個外甥女兒打得火熱,剛放暑假,他當然不肯待在家裏。父親呢?她心裏低嘆了一聲,秦雨秋,秦雨秋,你如果真像外傳的那樣灑脱不羈,像你的畫表現的那幺有思想和深度,你就該鼓勵那個丈夫,回到家庭裏來呵!
一時間,她對母親那孤獨的影子,感到一份強烈的同情和歉意,由於這份同情和歉意,使她把平日對母親所有的那種反感及無奈,都趕到九霄雲外去了。媽媽,總之是媽媽,她雖然嘮叨一點,雖然不能瞭解你,雖然心胸狹窄一些,但她總是媽媽!一個為家庭付出了全部精力與心思的女人!□柔輕蹙了一下眉,奇怪,她對母親的尊敬少,卻對她的憐憫多。
她甚至常常懷疑,像母親這種個性,怎會有她這樣的女兒?
“媽!”□柔喊了一聲,由於那份同情和憐憫,她的聲音就充滿了愛與温柔。“都一早就出去了嗎?”她故作輕快的説:“爸爸最近的工作忙得要命,雲濤的生意實在太好。哥哥忙着談戀愛,我來陪你吃飯吧!”
婉琳抬眼看了女兒一眼。眼神里沒有慈祥,沒有温柔,卻充滿了批判和不滿。“你!”她沒好氣的説:“你人在這兒,心還不是在外面,穿得這幺漂亮,你不急着出門才怪呢!你為什幺把裙子穿得這幺短?現在的女孩子,連羞恥心都沒有了,難道要靠大腿來吸引男人嗎?我們這種家庭……”
“媽媽!”□柔愕然的説:“你在説些什幺呀?我的裙子並不短,現在迷你裙是流行,我比一般女孩子都穿得長了,你到西門町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就看不慣你們露着大腿的那副騷樣子!怪不得徐中豪不來了呢,大概就被你這種大膽作風給嚇跑了?”
“媽!”□柔皺緊了眉頭。“請你不要再提徐中豪好不好?我跟你講過幾百遍了,我不喜歡那個徐中豪,從他的頭髮到他的腳尖,從他的思想到他的談吐,我完全不喜歡!”
“人家的家世多好,父親是橡膠公司的董事長……”
“我不會嫁給他的家世!也不能嫁給他的橡膠對不對?”□柔開始冒火了,聲音就不自禁的提高了起來:“我不喜歡徐中豪,你懂嗎?”
“那幺,你幹嘛和人家玩呢?”
“哦,”□柔張大了眼睛。“只要和我玩過的男孩子,我就該嫁給他是不是?那幺,我頭一個該嫁給哥哥!”
“你在胡説八道些什幺怪話呀!”婉琳氣得臉發青。
“因為你從頭到尾在説些莫名其妙的怪話,”□柔瞪着眼睛。幾分鐘前,對母親所有的那份同情與憐憫,都在一-那間消失無蹤。“所以,我只好和你説怪話!好了,你弄得我一點胃口也沒有了,早飯也不吃了,讓你一個人吃吧!”抓起桌上的報紙,她往客廳跑去。
“你跑!你跑!你跑!”婉琳追在後面嚷:“你等不及的想跑出去追男孩子!”
“媽!”□柔站定了,她的眉毛眼睛都直了,憤怒的感覺像一把燎原的大火,從她胸腔裏迅速的往外冒。“是的,”她點點頭,打鼻孔裏重重的出着氣。“我要出去追男孩子,怎幺樣?”
“啊呀!”婉琳嚷着,下巴上的雙下巴哆嗦着,她眼裏浮起了淚光。“這是你説的呢!這是你説的!瞧瞧,我到底是你媽,你居然用這種態度對我,就算我是個老媽子,就算是對張媽,你們都客客氣氣的。但是,對我,丈夫也好,兒子也好,女兒也好,都可以對我大吼大叫,我……我……我在這家庭裏,還有什幺地位?”她抽出小手帕,開始嗚嗚咽咽的哭泣起來。
□柔的心軟了,無可奈何了,心灰氣喪了,她走過去,把手温柔的放在母親肩上,長嘆了一聲。
“媽媽,你別難過。”她勉強的説:“我叫張媽準備一桌菜,你去約張媽媽、杜媽媽她們來家裏,打一桌麻將散散心吧,不要整天關在家裏亂操心了。”
“這幺説……”婉琳囁嚅着。“你還是要出去。”
“對不起,媽,”她歉然的説:“我非出去不可。”
就是這樣,非出去不可!一清早,俊之説他非出去不可,然後,子健説他非出去不可,現在,輪到□柔非出去不可。惟一能夠不出去的,只有她自己。婉琳蕭索的跌坐在沙發裏,呆了。□柔站在那兒,一時間,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馬上出去,於心不忍,留在這兒,等於是受苦刑。正在這尷尬當兒,張媽走進來説:“小姐,有位先生找你!”
準是徐中豪,考最後一節課的時候,他就對她説了,一放假就要來找她。她沒好氣的説:“張媽,告訴他我不在家!”
“太遲了!”一個聲音靜靜的接了口:“人已經進來了!”
□柔的心臟一下子跳到了喉嚨口,她對門口看過去,深吸了一口氣,江葦!他正站在門口,挺立於夏日的陽光之中。
他穿著件短袖的藍色襯衫,一條牛仔褲,這已經是他最整齊的打扮。他的濃髮仍然是亂篷篷的垂在額前,一股桀驁不馴的樣子。他那被太陽曬成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下發亮,他額上有着汗珠,嘴角緊閉着,眼光是陰鬱的、熱烈的、緊緊的盯着她。□柔喘口氣,喊了一聲:“江葦!”
衝到門前,她打開玻璃門,急促而有些緊張的説:“你……你怎幺來了?進……進來吧!江葦,你──見見我媽媽。”
江葦跨進了客廳,撲面而來的冷氣,使他不自禁的聳了聳肩。□柔相當的心慌意亂,實在沒料到,他真會闖了來,更沒料到,是這個時間,他應該在修車廠工作的,顯然,他請假了。他就是這樣子,他要做什幺就做什幺,你根本料不到,他就是這樣子,我行我素而又不管後果。她轉頭看着母親,由於太意外,太突然,又太緊張,她的臉色顯得相當蒼白。
“媽,”她有些困難的説:“這是江葦,我的朋友。”她回頭很快的掃了江葦一眼:“江葦,這是我媽。”
婉琳張大了眼睛,瞪視着這個江葦,那濃眉,那亂髮,那陰鬱的眼神,那高大結實的身材,那褐色的皮膚,那毫不正式的服裝,以及那股撲面而來的、刺鼻的“江葦”味!天哪,這是個野人!□柔從什幺地方,去認識了這樣的野人呀!她呆住了。
江葦向前跨了一步,既然來了,他早就準備面對現實。他早已想突破這“侯門”深深深幾許的感覺,他是□柔的男朋友,他必須面對她的家庭,他倒要看看,□柔的父母,是怎樣三頭六臂的人物?為什幺□柔遲遲不肯讓他露面?他盯着婉琳,那胖胖的臉龐,胖胖的身材,細挑眉,白皮膚,年輕時一定很漂亮。只是,那眼光,如此怪異,如此驚恐,她沒見過像自己這種人嗎?她以為自己是來自太空的怪物嗎?無論如何,她是□柔的母親!於是,他彎了彎腰,很恭敬的説了一聲:“伯母,您好。”
婉琳慌亂的點了點頭,立刻把眼光調到□柔身上。
“□柔,你──你──”她結舌的説:“你這朋友,家住在哪兒呀?”
“我住在和平東路。”江葦立刻説,自動在沙發上坐了下來。“租來的房子,一小間,木板搭的,大概只有這客廳三分之一大。”他笑笑,露了露牙齒,頗帶嘲弄性的。“反正單身漢,已經很舒服了。”
婉琳聽得迷迷糊糊,心裏只覺得一百二十個不對勁。她又轉向□柔。
“□柔,你──你這朋友在那兒讀書呀?”
“沒讀書,”江葦又接了口:“伯母,您有什幺話,可以直接問我。”
“哦!”婉琳的眼睛張得更大了,這男孩子怎幺如此放肆呢?他身上頗有股危險的、讓人害怕的、令人緊張的東西。她忽然腦中一閃,想起□柔説過的話,她要交一個逃犯!天哪!
這可能真是個逃犯呢!説不定是什幺殺人犯呢!她上上下下的看他,越看越像,心裏就越來越嘀咕。
“我沒有讀書,”江葦繼續説,儘量想坦白自己。“讀到高中就沒有讀了,服過兵役以後,我一直在做事。我父母早就去世了,一個人在社會上混,總要有一技謀身,所以,我學會了修汽車。從學徒幹起,這些年,我一直在修車廠工作,假若您聞到汽油味的話,”他笑笑。“準是我身上的!我常説,汽油和我的血液都融在一起了,洗都洗不掉。”
“修……修……修車廠?”婉琳驚愕得話都説不清楚了。
“你……你的意思是説,你──你是個學機械的?你是工程師?”
“工程師?”江葦爽朗的大笑。“伯母,我沒那幺好的資歷,我也沒正式學過機械,我説過了,我只念過高中,大學都沒進過,怎能當工程師?我只是一個技工而已。”
“技……技工是……是什幺東西?”婉琳問。
“媽!”□柔急了,她向前跨了一步,急急的解釋。“江葦在修車廠當技師,那只是他工作的一部份,主要的,他是個作家,媽,你看過江葦的名字嗎?常常在報上出現的,長江的江,蘆葦的葦。”
“□柔!”江葦的語氣變了,他嚴厲的説:“不要幫我掩飾,也不要讓你母親有錯誤的觀念。我最恨的事情就是虛偽和欺騙!”
“江葦!”□柔苦惱的喊了一聲。江葦!你!你這個直腸子的、倔強的渾球!你根本不知道我母親是怎樣的人?你不知道她有多現實,多虛偽!你一定要自取其辱嗎?她望着江葦,後者也正瞪視着她。於是,她在江葦眼睛裏,臉龐上,讀出了一份最強烈的,最坦率的“真實”!這也就是他最初打動她的地方,不要虛偽,不要假面具,不要欺騙!“人生是奮鬥,是掙扎,奮鬥與掙扎難道是可恥的嗎?”江葦的眼睛在對她説話,她迅速的回過頭來了,面對着母親。
“媽,讓我坦白告訴你吧!江葦是我的男朋友!”
“哦,哦,哦。”婉琳張着嘴,瞪視着□柔。
“江葦在修車廠做工,”□柔繼續説,口齒清楚,她決定把一切都坦白出來。“如果你不知道技工是什幺東西,我可以解釋給你聽,就是修理汽車的工人。爸爸車子出了毛病,每次就由技工來修理,這,你懂了吧!江葦和一般幸福的年輕人不同,他幼失父母,必須自食其力,他靠當技工來維持生活,但他喜歡寫作,所以,他也寫作。”
技工?工人?修車的工人?婉琳的嘴越張越大,眼睛也越瞪越大。工人?她的女兒和一個工人交朋友?這比和逃犯交朋友還要可怕!逃犯不見得出身貧賤,這江葦卻出身貧賤!
哦哦,她不反對貧賤的人交朋友,卻不能和□柔交朋友!那是恥辱!
“伯母,您不要驚奇,”那個“江葦”開了口。“我之所以來您家拜訪,是因為我和□柔相愛了,我覺得,這不是一件應該瞞您的事情……”
“相愛?”婉琳終於尖叫了起來,她轉向□柔,尖聲的喊了一句:“□柔?”□柔靜靜的望着母親。
“是真的,媽媽。”她低語。
哦,哦!上帝!老天!如來佛!耶穌基督!觀世音救苦救難活菩薩!婉琳心裏一陣亂喊,就差喇嘛教和回教的神□,因為她不知道該怎樣喊。然後,她跳起來,滿屋子亂轉,想想看,想想看,這事該怎幺辦?要命!偏偏俊之又不在家!她站定了,望着那“工人”,江葦也正奇怪的看着她,她在幹什幺?滿屋子轉得像個風車?
婉琳咬咬牙,心裏有了主意,她轉頭對□柔説:“□柔,你到樓上去!我要和你的男朋友單獨談談!”
□柔用一對充滿戒意的眸子望着母親,搖了搖頭。
“不!”她堅定的説:“我不走開!你有什幺話,當我的面談!”
“□柔!”婉琳皺緊眉頭:“我要你上樓去!”
“我不!”□柔固執的。
“□柔,”江葦開了口,他的眼光温柔而熱烈的落在她臉上,他的眼裏有着堅定的信念,固執的深情,和温和的鼓勵。
“你上樓去吧,我也願意和你母親單獨談談!”
□柔擔憂的看着他,輕輕的叫了一聲:“江葦!”
“你放心,□柔,”江葦説:“我會心平氣和的。”
□柔再看了母親一眼,又看看江葦,她點點頭,低聲的説了一句:“你們談完了就叫我!”
“談完了當然會叫你的!”婉琳説,她已平靜下來,而且胸有成竹了。□柔看到母親的臉色已和緩了,心裏就略略的放了點心。反正,江葦會應付!她想。反正,事已臨頭,她只好任它發展。反正,全世界的力量,也阻止不了她愛江葦!
談吧!讓他們談吧!她轉身走出了客廳。
確定□柔已經走開了,婉琳開了口:“江先生,你抽煙嗎?”她遞上煙盒。
“哦,我自己有。”江葦慌忙説,怎幺,她忽然變得這樣客氣?他掏出香煙,燃上了一支,望着婉琳。“伯母,您叫我名字吧,江葦。”
婉琳笑了笑,顯得有些莫測高深起來。她自己心裏,第一次發覺到自己的重要性-她要保護□柔!她那嬌滴滴的,只會做夢,不知人心險惡的小女兒!
“江先生,你怎幺認識□柔的?”她温和的問。
“哦!”江葦高興了起來,談□柔,是他最高興的事,每一件回憶都是甜蜜的,每一個片段都是醉人的。“是這樣,我的一個朋友是□柔的同學,有一次,他們開舞會,把我也拖去了,那已經是去年秋天的事了。□柔知道我是江葦,她湊巧剛在報上看過我一篇小説,我們就聊起來了,越聊越投機,後來,就成了好朋友。”“□柔的那個同學當然對□柔的家庭很清楚了?”她問。
“當然。”江葦不解的看着她。“□柔的父親,是雲濤的創辦者,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果然,不出所料!婉琳立即垮下臉來。
“好了,江先生,”她冷冰冰的説:“你可以把來意説説清楚了!”
“來意?”江葦蹙緊眉頭:“伯母,你是什幺意思?我的來意非常單純,我愛□柔,我不願意和她偷偷摸摸的相戀,我願意正大光明的交往,您是□柔的母親,我就應該來拜訪您!”
“哼!”婉琳冷笑了。“如果□柔的父親,不是雲濤的老闆,你也會追求□柔嗎?”
江葦驚跳了起來,勃然變色。
“伯母,你是什幺意思?”他瞪大眼睛問,一股惡狠狠的樣子。
婉琳害怕了,這“工人”相當兇狠呢,看樣子不簡單,還是把問題快快的解決了好。
“江先生,”她很快的説:“我們就打開窗子説亮話吧,你在□柔身上也下了不少工夫,你需要錢用,一切我都心裏有數,你就開個價錢吧!”
江葦的眼睛瞪得那幺大,那眼珠幾乎從眼眶裏跳了出來,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那寬闊的胸腔在劇烈的起伏着,他的臉色在一-那間變得鐵青。濃眉直豎,樣子十分猙獰。他的身子俯近了婉琳,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説:“我不要你的臭錢,我要的是□柔!你少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以為我是什幺人?來敲詐你的!你昏了頭了!你別逼我罵出粗話來!”
“哎喲!”婉琳慌忙跳開。“有話好好説,你可別動粗!要錢,我們好商量。我們這種家庭,是經不得出醜的,你心裏也有數,如果你想娶□柔,你的野心就太大了,她再無知,也不會嫁給一個工人,我和她父親,也不會允許家裏出這種醜,丟這種人!我們總還要在這社會里混下去呀!你別引誘□柔了,她還是個小孩子呢!她也不會真心愛你的,她平日交往的,都是上流社會的大家子弟,她不過和你玩玩而已。你真和她出雙入對,你叫她怎幺做人?她的朋友、父母、親戚都會看不起她了!你説吧!多少錢你肯放手,我們付錢!你開價錢出來吧,只要不是獅子大開口,我們一定付,好不好?”
江葦怔了,婉琳這篇話,像是無數的鞭子,對他的自尊沒頭沒腦的亂抽過來,他怔了幾秒鐘,接着,他-下煙蒂,一拍桌子,他大叫:“去你們的上流社會!滾你們的上流社會!你們是一羣麻木不仁的偽君子!你們懂得感情嗎?懂得人心嗎?懂得愛嗎?多少錢?多少錢可以出賣愛情?哈哈!可笑!你的女兒是上流社會的大家閨秀,我這個下等流氓不配惹她,是不是?好,我走!我再不惹你的女兒!你去給她配一個上流社會的大家子弟,看看她是不是能獲得真正的幸福!”他往門口衝去,回過頭來,他又狂叫了一句:“省省你的臭錢吧!我真倒了楣,走進這樣一幢房子裏來,我洗上三天三夜,也洗不乾淨我被你弄髒了的靈魂!”
他衝出玻璃門,像閃電一般,他迅速的跑過院子,砰然一聲闔上大門,像一陣狂飆般,卷得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