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我兄弟兩個聞得大人出使塞上,特來投效。”
李長申面露驚疑地看着面前的二人。他眼前的這兩個人都是一身羌戎人打扮,深更半夜地突然出現在他的營帳中,也難怪他不由得有些驚疑。只見這兩人一個身材高挑些,長眉細目,神氣相當勇悍;另一個卻矮小些,明眸素齒,大是好看。兩人雖都是羌戎人打扮,倒確實是漢人相貌。只聽那兩人中個子矮些的那人湊上前來低聲稟道:“在下兄弟都是江湖人士,早年在關中結的有仇家犯了些事,所以才會遊騎塞外。但總還是個男兒,聞説朝廷有事,特來效力。因打聽得羌戎人中也有位高權重者不願與朝廷輕易議和,欲對大人不利,所以特此前來相護。”他語聲頓了頓,低聲道:“在下寧方,這位就是我的大哥寧寒。”
韓鍔苦笑了下:這下倒被方檸改得從了她的姓氏。李長申卻猶疑地抬眼望向韓鍔。韓鍔不善説話,所以這番説辭都是杜方檸來編的。
杜方檸對他使了個眼色,開口道:“大哥,外面好象有動靜。”韓鍔一點頭,身子飛騰而起,一閃就出了帳門。只見他在帳外疾行一匝,外面有翅膀撲閃的聲音傳來,接着一聲低鳴,韓鍔再進帳中時,手裏卻提了一隻寒鴉。他出手迅捷,縱飛如電,看得李長申目瞪口呆。李長申這次出使塞外,本來一直就心中打鼓,對自己安危全無把握,如今從天上憑空掉下來兩個高手護衞,分明對自己並無惡意,如何還不心裏唸佛?何況面前這兩人一個形容削挺,望之可敬;一個語聲清暢,觀之可親,讓人一見之下不由就不生好感。只聽杜方檸道:“李大人,從今日起,我兄弟二人就扮做大人的護衞如何?以免羌戎王屬下宵小對大人不利。”
李長申還在沉吟不語。杜方檸已開口笑道:“想來李大人是不放心我兄弟的本事了?”她不待李長申開口,已突然猱身一進,欺到韓鍔身前,一掌就向他肩頭按去。韓鍔塌肩一縮,杜方檸左手卻突出匕首,已刺向他胸口,韓鍔伸腕來拿。他二人為了要讓那李長申看得清楚些,一招一式交代得極為清晰明白,還故意放慢了些。李長申卻還只覺得他們出手如電。
一時帳內只見鷹飛兔起,兩人隨手演練了幾招。他二人從來還很少這般當面對搏過,開始只是為了給李長申見見自己的手段,交手幾招後卻動了些興致,拳來掌去,鬥得煞是激烈好看。李長申開始還能見到些身法步眼,到後來卻只見得到拳影匕芒。他驚得合不攏嘴來——就是大內高手,以他所見也不過如此了。他生怕這兩人傷了彼此,忙一拱手道:“二位壯士,快請罷手,下官多謝了。就如二位所請,委屈兩位給李某當幾天護衞吧。”
那韓鍔與杜方檸對視一笑,兩人一合手,四眼相望,四手交握,停了下來。他們深知要想靠近羌戎王大是不易。李長申出使塞上,倒是給了他們一個難得的機會。這幾天,他們也曾屢次出馬在路上攔截李長申的行伍,沒想卻一直都錯過了。直到李長申行到青草湖邊上時,他們才把他的隊伍找到。見李長申果允自己所請,兩人目光中不由都有了一份欣然振奮。
一連幾日,李長申雖到了青草湖,卻一直都還沒能見到羌戎王,一直是羌戎王手下使者出面接待的,説道羌戎王遊獵未歸,要等幾日才能見到。韓鍔與杜方檸都扮做了侍衞服色,行動卻是要較先前方便得多了。杜方檸更是沒幾日就與李長申的屬下混得相當熟,打聽來好多消息。聽説朝廷有意與羌戎王和親,選中的卻是朝中一個貴戚之家韋家的女兒。杜方檸聽了這話,先是愣了一愣,回去也就沒跟韓鍔提起。
韓鍔這些日子操心的卻是在儘可能的範圍內熟悉青草湖一帶的形勢。他現在的身份雖也多顧忌,但還是方便了許多。但羌戎人的內情他也不便多加探查,只是地形上摸清了個大概。
這天,卻下起了今年入冬以來的頭一場雪。雪不算大,據隊伍中嚮導説,今年的雪卻來得好遲,足足遲了有一個月的光景。李長申屬下多是關中人,還很少看到這麼早九月的雪,人人只道大是寒冷,韓鍔與杜方檸卻動了興,騎了馬出去踏雪。雪地裏活動了下,兩人的氣色卻也活泛開來,只見杜方檸的臉上有紅是白的,極為嬌豔。雪地裏跑過了一隻獐子,杜方檸高興起來,提起身直追。韓鍔也興動,跟在後面追去。杜方檸知道韓鍔有好生之意,並不用刀箭,兩個人發力疾追,在路途中杜方檸還先出手,阻撓韓鍔,免他搶到前面。彼此一時嘻嘻哈哈,玩得大樂,直追得那獐子倉惶無路,被韓鍔堵住去路,讓杜方檸空手捉到了,抓到懷裏,廝玩了好一會兒才放了它。杜方檸因一路疾趕,臉色潮紅,見韓鍔半笑地看着自己,不由斜了他一眼:“看些什麼?”
韓鍔伸手掠了掠她露出帽外的散發,笑道:“難得看到你象個孩子。”
方檸卻累了,抱膝坐在雪地上,微笑道:“你喜歡看我這樣是不是?鍔,其實呀,你想要的即不是妻子,也不是情兒,而只是一個女人,是不是這樣?你喜歡的是一個沒有身份的人,和自己一樣,你不喜歡人有身份。但偏偏遇到的是我這樣的在塵世中有太多身份的女子,你……後不後悔?”
韓鍔驚異地看了她一眼,只覺得她所説的是自己還從未想過的,不過她説的好象真的大有道理。他默然了會兒:不錯,也許,只有在這荒涼塞外,在杜方檸真的拋絕所有閨中少婦、江湖健女、朝中權貴、杜家女兒……這種種身份之後自己才真的能與她無牽無礙地呆在一起吧?因為説起了這樣的話,兩人的心一時也靜了下來,四周都是茫茫的雪,那麼空曠,那麼寂靜,這樣的天地,雖然孤獨,卻大是符合韓鍔性子的。但他有什麼權利讓方檸這樣的一個女子陪自己這麼寂天寞地的慢慢蒼老呢?
好多事是不能深思的,一旦深思,再歡快的快樂背後原來也是那麼的蒼涼無奈。兩個人的心理都涼了下來,涼入心骨,但在這冰涼冷漠的盡處,覺得一切似乎都穿了、破了、無所倚仗、無所堪寄的時候,卻又覺得彼此那浮在這蒼涼雪地上的一點熱情與一點願力的温柔是如此美好。他們本來分開坐的,這時韓鍔卻低着頭伸手來握住了方檸的手——“執子之手,也與攜老”也許是有文字以來最哀傷最哀傷的一句詩了,他們兩人也都有攜手同老的心意,問題是,在什麼樣的背景下攜老呢?
遙遠的洛陽象是夢中的一點瑰紅。雜着污濁,雜着燭煙的氣味,雜着人世間所有的慾望與由慾望而來的所有紛爭、折挫與快樂,那是一個“有”的世界。杜方檸在心裏骨裏鄙視着它,卻也珍愛着它。她要的是在那個世界中可以有一人可以幫她助她,聽她説話,與她攜老。而韓鍔呢,他不喜歡那個“有”的世界,可難道他真的要的只是一個“無”的世界嗎?那空空蕩蕩,自由得多到讓你甚至恐惑無依的一個世界?他要的是在那個世界中有人與自己同立於滔滔濁流之外,崖岸自立,自構所思所欲。
彼此這樣不同的人生選擇,卻又怎麼會碰到一起,又將那彼此本相當自閉的生死悲歡就這麼有了交融的呢?——“有”是“無”的反面,還是“無”為“有”的全部?在空間、時間與生命這三個的問題面前,原是人答人殊的,再歡喜相愛的人,原來也是如此的孤獨。
“咚咚咚咚咚咚”,一陣鼙鼓聲起,響在這空茫茫的四野,一聲聲雄壯,激人熱血,卻又被這四野的空曠壓迫稀釋成説不出的單薄。鼓手們似不服這天地之大,感到那空闊的天地似乎打定主意要瓦解稀釋掉他們的鼓聲似的。前聲才散,熱力一入雪野就涼了下來,他們不等那鼓點略停,就已又追加了一陣敲擊上來,一迭迭疾催,終於在這無聲的天地裏拚力撐出了一個沸騰騰、熱鬧鬧的有聲的世界。可那世界是密閉的,延至遠處依然是寂寂的空野,但聲響所及之內,卻已撐出了一個人世。
有聲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熱氣。鼓聲催動着熱氣,熱氣感染着鼓聲,馬鳴犬吠,鷹飛獸走,雪積天寒,樹枯草矮——這是一個獵場。獵場中的人被這種種聲息氣味催動得血也熱了起來,要在這空曠的雪地裏好好地撒一場歡才好,來上一場極熱烈的圍獵。
——這卻是落雪後的第三天早晨。一清早,羌戎王屬下就來到李長申的帳前,説羌戎王回來了。今年頭一次落雪,他們羌戎王要開一次已數十年未有的規模宏大的圍獵,所有的部落首領與左右賢王都會參加,羌戎王傳話,讓漢家天子使也前去一看。那使者説起這些時面色露出一絲古怪,看得韓鍔與杜方檸都有些一愣。
李長申也愣了下,他是文官,一向不太明白這些圍獵之事,笑顏問道:“卻不知打些什麼?這麼冷的天,還有熊和狼嗎?”那使者笑了笑:“天使到了就知道了。”他的笑得更古怪了,似乎隱瞞着什麼似。李長申只有吩咐下去,準備馬匹。杜方檸為人警覺,低聲對韓鍔道:“這場圍獵只怕有些古怪。”韓鍔也皺了皺眉,覺得不錯,低聲道:“也許是羌戎王想趁機顯擺一下威風吧?”
他們一隊人到達獵場時,那邊的圍獵似乎已經開始了。場外都積了不少人等,卻都是侍候旁觀的。羌戎王卻已不在,似乎按不住性子,已下場圍獵了。這裏是好平曠的一處草原,遠處還有一大片林子,韓鍔抬眼遠望,只見遠遠處一隊隊人馬縱橫奔馳。四周鼓聲密響,正在哄趕那林中草野裏的野獸。那一隊隊人馬離得遠了,只見衣服上稍有些分別,各繪虎豹,似是各部的圖騰。韓鍔看了看,似乎二十幾個部族的人馬與左右賢王都在,只分不清誰是誰。那使者馳馬前去報訊,回來後笑道:“我們大汗正在打獵打得歡呢,一時獵罷再與天使見面吧。他還説……”他微帶揶揄地看了李長申一眼:“如果天子使者也有興參與,倒是不妨下場同獵。”
李長申面色尷尬,側眼望了下屬下,只見人人面上都有怯懼之色。那使者臉上的笑容就更是好看了,微帶睥睨,似也在嘲笑漢家人物的軟弱。只見韓鍔一提轡頭,振聲道:“方弟,咱們便也下場玩玩如何?”
杜方檸抬眼看向他,知他並不是愛逞風頭的人物,一眼之下,已明白他的打算。只聽韓鍔笑向李長申道:“李大人,小人與兄弟倒是自幼就打獵慣了的,這下可真是見獵心喜,就讓我兄弟下場去打點野味來與大人嚐嚐吧。”李長申才待開口阻攔,卻見韓鍔的一雙眼裏滿是堅決之意。他雖做官慣了,卻生性軟弱,一時竟無法拒絕。韓鍔笑着勒了勒馬的肚帶,側首對杜方檸道:“方弟,如何?”
杜方檸一抬眼,一雙眸子裏全是精光,沉聲應了聲:“好!”兩人一抖繮繩,他兩人的馬已忽敕敕地衝了出去。此時真正的獵場卻離他們立身之處有四里開外,兩人並騎疾馳,杜方檸忽在馬上一側身,貼近了韓鍔的身子道:“鍔,你打算現在出手?”
韓鍔點頭不説話,一雙眼直直地望向前方,忽道:“阿檸,我一旦出手,你立時就走,不要跟在我的身邊,也不要管我。”
杜方檸面色一怒:“不!”韓鍔知道時間無多,身子一探,人已平伸出去,伸手握住杜方檸的手道:“阿檸,你就聽我一次話好不好?這麼出手,無論得手與否,脱身都幾乎是不可能的。你還有好多人要等着你料理,我們,也還有剩下的好多事業要你一人來做。你就且聽我這一次。”
杜方檸的面色突騰起一片英煞,挑眉怒道:“你以為我是什麼人?我不惜千里萬里地跟了你來就是看你一個人逞英雄的?何況,你以為你一個人就一定能成?嘿嘿,加了我杜方檸,起碼咱們得手的勝算要高出三成。總不成你以為我來跟着你,就是要搜刮掉你最後的歲月以為最後的歡樂以為日後遙想的嗎?就是看着你送死而默不作聲?”
她的聲音一沉:“我不幹?”
韓鍔的口氣裏已有一分哀求的味道:“阿檸,我求你!”他兩人的馬兒奔馳極速,他身子卻平探而出,一手握着杜方檸的手。杜方檸手腕一擰,已掙脱開來,伸手一推,要把他推到他自己的馬上坐定,冷顏道:“這件事,絕對不行!你要是不願,咱們各行各事,看看到底是你太白劍客的長庚劍利,還是我索女杜方檸的青索勢盛!你就這麼瞧不起我一個女子嗎?”
韓鍔伸手要帶她繮繩,撥轉她馬頭,杜方檸面色一怒,一拳就向他腕上捶去,韓鍔挺住不躲,只覺手臂上疼得一陣鑽心,卻依舊去探她的馬繮,口裏低聲道:“驄兒,驄兒,聽我的,別聽你主人的,帶着她快跑!”説着,他一足飛起,就要向那花驄臀上揣去,踢驚它,好讓它把方檸帶走。
杜方檸一咬牙,身子一擰,一個肘錘就向韓鍔肋下撞去。縱結實如韓鍔,卻也不敢給她這一肘撞上,只有閃身一避,那踹出的腿登時就踢歪了。他猶不死心,伸手再抓,杜方檸當場色變,立時還以顏色。他兩人馬兒俱都神駿,才一馳出,那邊圍觀的人見到馬兒提速時這般快捷,已忍不住就喝了一聲彩,無數人豔羨地看向他兩人的馬兒。然後只見那雙馬奔騰時,馬上的兩個人卻你來我往,動起手來,不由人人驚愕。卻見韓鍔的身子在馬鞍上極為夭矯,杜方檸卻前俯後仰,如風中勁柳,端的好騎術!後面人等不由又潑天價喊出一片彩來。那羌戎使者也不知他們在幹什麼,面露猶疑地口裏喃喃道:“怎麼,這兩位護衞也知我們大汗今天開的是羌戎中已數十年未有的“人獵”嗎?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絕不糾纏?他兩人以前有仇?”
那邊韓鍔與杜方檸轉眼已馳出了三里開外,杜方檸忽一勒繮繩,驄兒一慢,躲過了韓鍔的攻勢。韓鍔也一勒馬,杜方檸卻忽然松繮,那馬兒一奔,已快步趕到了韓鍔斑騅前面。韓鍔知道時間不多,加力疾追,杜方檸在前面馬上忽開口唱了起來:
著取戎衣為與誰?
雙蛾久慣笑鬚眉。
忽然旖旎行邊塞,
且驅驄馬越斑騅。
……
樂陶陶、且銜杯,
行矣關山不需歸!
戰罷銀河懸青索,
系取長庚與相偎。
……
歌聲柔婉,而又聲氣豪蕩。韓鍔只覺一股温柔滿心滿肺裏炸了開來。他才才追上方檸,兩人快馬卻已都到了獵場之內。只見前面高揚揚地飄着一竿旗,旗色烏黑,上面繪了一隻象鷹不象鷹的東西,爪翅俱全,極為兇悍。杜方檸一住口,衝韓鍔回臉道:“羌戎王!”
不錯,是羌戎王!那旗幟分明就是傳説中羌戎王的旗號。
滿場之中,參獵之人好有千餘人,各穿戎衣,臉上繪得有油彩,有的如狼,有的如虎,有的如熊羆,那卻是各部族的圖騰之物。只見那羌戎王的大旗還遠在二里開外,旗下有一人身材雄壯,極為氣慨,衣履鮮華,卻是韓鍔那日在青草湖夜刺遇險時見過的人物。韓鍔的目光一凝,如同鎖定了他一般——這一番鎖定,那是不死不休的了。
只聽杜方檸歡顏笑道:“鍔,這會兒你可沒功夫再跟我胡纏了,咱們還是,大事要緊!”
不錯——大事要緊,這事甚或比自己與杜方檸的性命還要重要。杜方檸忽在馬上伸出一支手,韓鍔愕了下,也伸出一支手。兩人伸手一擊,食指間勾了勾,同聲道:“好!居延獵、獵天驕!”
他們彼此頷首一望,眼底隱有沉重,也隱有淺笑。知道這一眼後,再這麼可以認真對視的時間可能就不會再有了。他兩人雙腿一夾,跨下的馬兒咴鳴一聲,潑刺刺地就直向前衝去,直追向羌戎王的騎隊。
“三丈之內,我才會出手!”杜方檸一點頭,她明白韓鍔的意思。他是説,他在三丈之內,才有把握一擊得手。只聽她道:“別人你都不用理。”
她側眼極睥睨極豪邁地看了四周人一眼:“那有我!”韓鍔也一點頭——也只有方檸,與他合作最是無隙了。兩人分工即停當,韓鍔的一雙眼就只望向那羌戎王,只見裏許開外,羌戎王正在追殺一隻熊羆。他的從者有十餘人,人人所乘,俱為好馬,羌戎王的那匹馬更是神駿。四周卻有好多部族在飛追向羌戎王。韓鍔一愣,怎麼象有人要跟他搶獵一般?
但他無暇細思,拍了拍斑騅的脖頸,低聲道:“騅兒,騅兒,就靠你了。你可還從沒讓我失望過,咱們就看你這個雜血兒追不追得上那羌戎王的駿馬了。”
他胯下斑騅也好久沒有這麼縱蹄奔馳過了。場中的聲息似乎已刺激起了它的野性,只見它脖頸在韓鍔一拍之下,登時一揚,昂首長嘶。
那前面馬上的羌戎王確實也伸手矯健,那隻被他追着的熊卻是一頭白熊,軀體極大,奔行也快。杜方檸卻在用雙眼死死鎖定所有羌戎王身側的人與她與韓鍔身邊的人。
他們兩人都在看人,卻不知別人也正在看他們。韓鍔的斑騅與杜方檸的驄馬一入獵場,即引起騷動,人人的目光幾乎都被這兩匹馬兒吸引過來。他們二人已追近那羌戎王一里之內,卻斜刺裏突然殺出一隊人馬,也疾追過來,那領頭之人甚是剽悍,鐵塔似的身軀,精亮的雙眼。杜方檸掃了他一眼,卻見那隊人卻與她二人相距數十丈,但同時在追趕羌戎王。那人的眼裏似有緊張的殺氣,一時望着羌戎王,一時死死地盯着韓鍔與杜方檸。
杜方檸一咬牙,知道自己兩人行跡可能已為人發現,衝韓鍔道:“有人驚覺,在趕着前去護駕。你小心,但別管他,一切有我。”韓鍔心無旁鶩,一雙眼直盯着羌戎王,沉聲道:“是!”
他雙腿一夾,只見前面羌戎王馬兒緩了緩,正一箭向那前面白熊射去。他得此之機,已與杜方檸又趕近了數丈。那羌戎王一箭未中,又驅馬疾追,然後追追射射,那前面的白熊已被惹惱,發出困獸一般的吼叫。卻忽聽它痛鳴一聲,已經中箭,韓鍔與杜方檸這時卻已追到那羌戎王十丈之距。
羌戎王屬下忽有人驚覺,那十餘從者中有一人當先回身,反手就是一箭,直向韓鍔射來。韓鍔一驚,反手拉出雕弓,一弓背就把那箭給砸了下來。那羌戎王屬下見他身手高絕,十餘騎已人人回頭。他們個個都是弓馬好手,竟齊齊彎弓搭箭,一箭箭就向韓鍔與杜方檸射至。
杜方檸一聲低吟,手一抖,已抖出了她的成名青索——她果不要韓鍔料理,長索在空中矢矯飛騰,一下下把射來之箭俱都卷落。四野裏響起一片驚呼之聲,那邊羌戎王已經驚覺,卻並不在意,反更加加疾向那白熊追去。韓鍔雙腿用力一夾,他與那羌戎王已不過二十來丈的距離,馬兒可以發力了。那斑騅吃痛之下,已知主人的意思,身子一騰,竟似飛起來了似的,直向那羌戎王捲去。
羌戎王隨從萬沒料到他馬兒一旦發力,居然如此之快!已被他衝入隊中。他們各出刀刃,就向韓鍔砍去。卻聽杜方檸的驄馬嘶鳴一聲,已經趕到,她青索一抖,已把攻向韓鍔的兵刃全都接去。
韓鍔也覺那十餘人人人俱是好手,方檸料理起來只怕大是不易,但他此時已無暇顧她,驅馬疾馳。羌戎王在他隨從前面還有一箭之距,韓鍔擺脱他的隨從,已直向羌戎王追去。杜方檸這邊索刃相接,仗着軟兵器遠近兼攻的長處,也要追到前面,與韓鍔斷後。可她才衝出那隨從包圍,卻見另一撥在一開始也銜尾疾追的人馬已追了上來,當先的就是那個鐵塔一樣的漢子。他一伸手,就是一刀。他的刀卻極長,象是斬草的長刀。這一刀風勢之勁,讓杜方檸也不得不避。那漢子馬兒已要掠過她馬側,向韓鍔追去。杜方檸剛才一閃已險到極點,這時帽子脱落,鬢髮也亂了,長索外蕩,收之無及,一咬牙,左手已掏出一把短刃,一刀就向那漢子攘去。
那漢子也驚她潑悍,仰身一倒,猶欲向前追去。杜方檸青索已回,伸索一卷,已纏向他馬兒的脖頸。她知攻那漢子定難阻敵,所以攻那馬兒。
那馬兒一竄,她套不住它的脖頸,情急生智,手中一抖,竟用青索纏住那馬兒的後腿。那馬兒嘶鳴一聲,已生生被勒得一慢。這就成了兩人座下馬兒的較力。
那漢子大怒,長刀一回,已劈向杜方檸頰面。杜方檸的臉被他刀光一映,瞬息雪白。她無暇收索,竟用短刃一接,只覺虎口一麻,短刃幾乎脱手。可她也就此纏住了那漢子。那漢子一刀刀攻來,杜方檸已貼近他身側,仗着一身小巧功夫,與他在馬上廝戰。
那漢子大聲用羌戎話對他追上來的屬下大叫。情急之下,一直喑熟羌戎語的杜方檸竟聽不清他説的是什麼了。但她不能讓任何一人上前阻擾韓鍔的大事,一咬牙,長索分出,急襲那追上之人,僅憑一把短刃與那漢子糾纏。
刃短刀長,她已吃了大虧,每每那漢子要放馬撥足疾追韓鍔時,她就不顧萬險,猱身貼上,與他肉搏廝纏。最險的還是她還要分心兩用,一條長索把已跟上的數騎纏得緊緊的,不容他們上前,好與韓鍔斷後。
韓鍔已距那羌戎王在十丈之內,他要阻斷那羌戎王繼續狂奔之勢,側身彎弓,一擰腰,卻用嘴從箭囊裏叨出一支鵰翎來,續在弦上,瞄準就射,而他身後,方檸已然遇險!
這一箭風疾,前面羌戎王已聽得風聲,直到此時,他才放棄了對那白熊的追逐,似也才驚覺自己身處的險境。他身子向前一撲,險險躲過了那一箭。韓鍔身子卻忽一撥身影,向前直掠,他座下馬兒身上一輕,也奔行得猛一快,一發足間,已奔得離那羌戎王更近了。
足到三丈開外,韓鍔身子才一落,重又坐回馬上。前面羌戎王已棄了那白熊,放騎岔開路,疾奔逃命,四周那千餘騎似已驚覺情勢,都在向這邊更加亡命的靠攏過來。可他們的神色,卻讓韓鍔覺得説不出的古怪。
韓鍔情知機會不再,身子又一騰,借那馬兒空身奔騰又疾又快之力,數次騰身借力之下,已與那羌戎王拉近到三丈之內。就在到了他一劍可及之處,那羌戎王卻端的驍勇,忽地反身彎弓,一箭就向韓鍔射來。韓鍔伸手按劍,正欲騰空之際,要閃本也閃得它開。可是時機不再。他一咬牙,竟只微微歪了下身子,任由那一箭直釘到他肩上,還是不改撲擊之勢,撥空而起,長庚劍在空中劃出一道蒼白色的光華,直向那羌戎王釘去。
那羌戎王身手卻端的好矯健,只一滾,竟已藏身馬腹之下。韓鍔一擊才發,鵠的卻失,手中劍並不停頓,竟一劍直向那馬首斬去。
羌戎王卻在馬腹之下掏出一柄短刃,一紮就扎向了韓鍔的腰眼之上。韓鍔只覺腰上撕心裂肺地一痛。但他不躲,一扭腰,竟憑着腰勁,夾住了那羌戎王的短刃,硬生生一擰,竟奪之出手,任它釘在腰上,長庚已落,斬馬首落地。
那馬的身子還奔出一丈有餘,才頹然而倒。羌戎王一身是血地從馬腹下爬了出來。旁邊追擊者潮湧而至,已不是方檸可以阻擋。韓鍔一聲長呼,音含痛楚,手下不停,長庚劍再擊而至,羌戎王抱頭一滾,竟又讓開。他躲的極有章法,雖大異中土技擊之道,卻極為有效。
韓鍔目光一掃,見已有人追到數丈之內,似已聚成合圍之勢,數十支羽箭也向他釘來。有的竟似失了準頭,直向那羌戎王飛射而去。羌戎王正自起身向前逃走。韓鍔肩頭箭創與腰上傷口俱都極重,鮮血長流,他知道自己只怕只有一擊之力了。只見他卻並不急,反慢了下來,長吸了一口氣——空中箭雨已至,第一撥、第二撥、第三撥緊密相聯,合在一起怕有百數之多。韓鍔就在一天箭雨中飛身而起,長庚一擊,雪野上劃過一道比雪色更蒼白的光華,一蓬鮮血湧出,四周忽靜了,似是一息之間,呼吸可聞。滿場都是那千餘名圍獵者的重濁的呼吸。羌戎王已倒地而歿,一顆首級滾出老遠,猶自不甘地空瞪着雙眼。韓鍔肩臂上也釘着數支箭羽,長身而立,茫然四顧——他在找着方檸。
因為失血太多,他的眼前猛地一黑,杜方檸似已被困在如潮的人中,看也看不到了。四野都是雪,那雪白的雪是韓鍔此時眼中一黑下,唯一可以看清的事物了,剩下的黑麻麻、影幢幢的都是圍聚而上的人影。
斑騅卻嘶鳴一聲,靠上前來,支撐住韓鍔那雖挺立但其實已無力的身體。韓鍔倚馬而立:百戰功成,一擊斃敵,他的任務完成了!可方檸呢,方檸在哪裏?
韓鍔想起方檸,似乎重又有了力氣,左手一扶鞍子,人已翻身上馬,直向杜方檸剛才陷敵的方向衝去。他驅馬疾行之間,在馬上一彎腰,伸手一抄,已抄住了那滾落於地的羌戎王的首級,便這麼拎着他的辮髮,直衝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