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咖啡廳小小巧巧的,坐落在新開建的忠孝東路上。裝飾得頗為乾淨雅緻,白色的牆,原木的橫樑,原木的燈架,和古拙的木質桌椅,頗有希臘小島上島民的風味。江淮和丹楓坐在咖啡館的一角,已經坐了很久很久了。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窗外的街景,他們一起吃過午餐,又一起到了這兒——
艾琴娜——這“很希臘”的咖啡館也有個希臘女神的名字。
街上已薄薄的蒙上了一層暮色,冬季的白晝,總是特別短,今天的白晝,似乎比平日更短。丹楓斜靠在那厚厚的椅墊中,眼光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穿梭的街車,那些車子,有的已經亮了燈,燈光過處,總在她臉上投下一道光暈。她的手指撥弄着一個銀色鑲黑邊的打火機,打火機敲在木質的桌面上,發出“篤篤篤”的響聲,似乎給她的敍述在打着拍子。她靜靜的説着,説得那麼平靜,那麼穩定,那麼自然。卻又在那平靜與穩定的底層,帶出某種難以解釋的哀愁,與淡淡的無奈。“我常想,當初我或者該留在台灣,跟姐姐住在一起。但是,那是件做不到的事,無論如何,那年姐姐已經讀大學,而我才十四歲。命運要讓我那守寡的母親,去愛上一個英國人;命運要讓我們姐妹母女分離,什麼話都沒得説。我想,媽媽和姐姐分開也夠痛苦,碧槐,她有她的固執和痴情,她總不能原諒媽媽去嫁給外國人。或者,她對爸爸的印象比我深,也或者,她還有中國那種保守的觀念,女子從一而終。總之,在我的印象裏,姐姐是個外柔內剛而古典的女孩。”她抬眼看他,輕問了一句:“她是嗎?”他噴出一口煙霧,沉思着,沒有回答。她也沒有等待他回答,又自顧自的説了下去:
“總之,我們到了英國,一切都比想像中艱苦,我的繼父並不富有,他常常失業,我母親在四年中給他添了三個兒女,實在是偉大。他們在短短的一兩年間,就變成了道地的英國家庭,我成了全家唯一的不諧調者。天知道那時期有多難過,弟妹佔去了母親全部的注意力,我像一隻被放逐的、離羣的孤雁。只有碧槐,她不斷給我寫信,安慰我,鼓勵我,她成了我精神上的支柱。”她停住了,喝了一口咖啡,抬起睫毛,靜靜的望着他,輕聲説:“我何必告訴你這些,你都知道的,是不是?”
他點點頭,説:“我知道,可是,我還是喜歡聽你説。”
她沉吟了一下,取出一支煙,他幫她點燃了火。她輕輕的、優美的抽着煙,那輕柔的動作,使抽煙也變成了一項藝術。他深深的研究着她;那微帶歐化的嫺雅,那深邃的眼神,那細緻的談吐……不,她不像碧槐!他再定睛看她;那眼角的輕愁,那唇邊的無奈,那眉端的微顰……不,她正是碧槐!“不再跟你談你所知道的事了。”她搖搖頭,接着説:“然後,有一天開始,碧槐的來信裏充滿了你的名字,你的身高,你的年齡,你的體重,你有多少根頭髮,你有多少個細胞,你的幽默,你的才華,你的努力,你的奮鬥,你的學問,你的漂亮,你的瀟灑……你的一切的一切!你是人上之人,萬神之神!”她一口氣的説着,那麼流利,那麼順口,這一連串的句子卻像串鞭炮般猝然響起,震痛了他每一根神經。他不由自主的向沙發深處靠進去,似乎想把自己藏起來。而那絞心的痛楚卻不容許他逃避,他蹙緊了眉,閉上了眼睛。內心深處,有個小小的聲音,卻在那兒輾轉輕呼;碧槐!碧槐!碧槐!
“你知不知道,那時候你不是碧槐一個人的,你也是我的!”她坦率的説着。他睜開眼睛,立即接觸到她那晶亮的眸子。“雖然我才十六歲,我腦子裏已經塑滿了你的影子,每晚,當我母親和繼父在晚禱的時候,我的禱詞裏只有你和姐姐!然後,我的生活更艱苦了,我面臨升學與就業的選擇,又是姐姐和你來救我,你們給我寄學費來,不停的寄,由台幣摺合成英鎊,我的學費多麼奢侈!我到了倫敦,專攻戲劇,姐姐每封信都對我説,你的事業越來越成功了,這一點兒學費不算什麼。不算什麼?怎能不算什麼?”她緊盯着他。“我告訴我自己,這些錢算我借的,我要還。我念得很苦,白天,猛攻我的學位,晚上,猛K我的中文,我從沒有丟掉我的中文。”
他想着現在還攤在自己辦公桌上的那本“黑天使”,想着那扉頁上的題辭,點了點頭。“不止沒有丟掉,”他説:“你根本一直在研究中國文學,是不是?”“是的。我看紅樓夢,看老舍,看徐志摩,看水滸傳,也看聊齋志異,我看了很多書。”
他不語,讚賞的望着她。她拿着香煙的手很穩定,煙霧往上升,她眼底也有些輕煙輕霧。
“之後,忽然間,姐姐的信變少了,越來越少了。不但變少了,而且變短了,但是,她仍然寄錢來,每個月都寄。她拚命要我用功,世上怎會有如此好的姐姐?然後,一下子,姐姐不再寫信來了,我只是按月收到支票,我想,碧槐快結婚了,她一定忙着佈置新居,她一定忙着幫助我那未來的姐夫,去擴充他的事業,她沒有那麼充裕的時間給她的妹妹寫信……何況,那時,我也在忙,忙於畢業考,忙於排演,忙於交男朋友,忙於跳舞,忙於在匹克得裏的嬉痞店裏流蕩……”她熄滅了煙蒂,用手支住額,眼底的霧氣在加重。“直到我通過了畢業考,我發電報給你和姐姐,我才收到你的回信……”她抬起眼睛,望着他,臉色在一瞬間變得無比的嚴肅和莊重。“你告訴我,姐姐死了已經半年了。我至今保留着你那封信,因為,你那封信寫得太美太好太淒涼。”
他注視着她那盈盈欲語的眸子,注視着她那輕輕蠕動的嘴唇,注視着她那眉端的輕愁……他猛然坐正身子,熄了煙,粗聲説:“別談那封信,別談你姐姐,談談你。為什麼後來你不給我消息了?”“談談我?”她挑挑眉梢,又撥弄着那個打火機。“我的事沒有什麼值得深談的。這許多年來,從我十四歲到我二十一歲,我的生命,不論在精神上或物質上,都依賴着姐姐而存在着,雖然我們之間隔了一大段山和海。然後,我知道碧槐死了,我生命的支柱倒下去了。我也知道,是該我獨立的時候了。這一年半以來,我就在努力的學習‘獨立’。”
“説詳細一點。”他命令的。
“詳細也是那麼簡單。”她難得的微微一笑,笑容裏也帶着輕愁。“我在表演,演舞台劇,跑龍套。我賺錢,拚命的賺錢,工作得很苦很苦,賺錢的目的只有一樣,賺夠了錢,回台灣,看看我姐姐的墓地,看看我那個從未謀面的姐夫!”她眼光如水。“不,我不該叫你姐夫,只能叫你江淮。江淮——”她聲音低沉如夢。“你這個傻瓜,你為什麼不在她死亡以前娶她?那麼,我在台灣,多少還找得到一個親人!”
他微微震動,在她那默默含愁的眼光下驚悸了。他的聲音不自覺的帶着沙啞:“我記得我在信裏對你説過,她是死於……”
“心臟病!”她輕聲接口。“老天在很多不幸中還安排了一件好事,沒有讓她多受痛苦,她死得很快。”
他面部肌肉僵硬,低下頭去,他望着手裏的咖啡杯,咖啡已經冰冷。褐色的液體躺在白磁的杯子中,沒有絲毫的熱氣。他忽然想起碧槐最後的臉孔,白得就像這白磁一樣,冰得也像這白磁一樣,他打了個寒噤。
“真糟!”她嘆口氣。“我們談話的內容總離不開死亡。”她歉然的看他。眉尖輕蹙,不勝同情。“我瞭解這題目對你並不好受,對我也是。”她掉頭望向窗子,手指又下意識的在玻璃窗上畫起來了。“再談我吧,很簡單的幾句話,我回來了,安心不想讓你知道,因為姐姐去世已經兩年,我想你大概也已找到了你的幸福……”她頓住了,回眼看他,忽然問:“你找到了沒有?”他看着她,心裏有些明白,她在明知故問。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他低低的念,低得只有自己聽得到。“我不懂你在嘀咕些什麼。”她説:“可是,我來了已經三個月了,我打聽了很多關於你的事,這兩年,你的事業成功得好快,你成了出版界的鉅子。所有的作家都被你網羅了,你有個獨立的辦公大樓,有家印刷廠,有自己的發行網,有座漂亮的公寓,有部雪佛蘭……唯獨,沒有一個妻子!那麼,”她的聲音又輕柔如夢了。“你依然沒有對姐姐忘情,是嗎?”
他咬咬牙,沒説話。抬起眼睛,他掃了她一眼,三個月,她來了三個月!打聽了很多事情。一種朦朧的不安對他籠罩過來,涼意又爬上了他的背脊。但是,她沉坐在那兒,沉靜、嫺雅、高貴、細緻、而温柔。他看不出她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假如你已經結婚了,我就不會再來打擾你平靜的生活了。”她繼續説:“我租了一間公寓,開始寫點東西,然後,我覺得,我應該來看你了……所以,我今天到了你的辦公廳。”她啜了一口咖啡,微微露出兩排整齊細小的白牙齒,像兩排珍珠。“這就是有關我的一切。既不神秘,也不奇怪。江淮,你會對我的出現,覺得煩惱嗎?”
他正眼看她。“是的。”他坦白的説。“為什麼?”“你喚回了很多往事,你撕開了一個已癒合的傷口,你使我這兩年來的努力,一下子化為虛無。”他凝視她,搖了搖頭。“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長得非常像碧槐?”
她點點頭。“我知道,碧槐常寄照片給我,母親説,我越大越像碧槐,本來嘛,我們是一個模子裏印出來的!”
他再度打量她那寬寬的額,那眼睛,那嘴唇,他從齒縫裏吸了口氣,似乎什麼地方在發痛。她的眼光又調向了窗子:
“天都黑了,”她説:“不知不覺,就出來了一整天,我該回去了。”“我請你吃晚飯!”他很快的説。
“我似乎一直在吃,”她笑笑,那笑容生動而温存。“中午,你請我吃了川菜,然後,到這兒來,你又請我吃了蛋糕,喝了咖啡。不,我不預備再和你一起吃晚飯,談了這麼多,我什麼都吃不下。我要回家了。”
“回家?”他微微一怔。
“我説錯了。”她立即接口。“家的意義不應該單純指一個睡覺的地方。這些年來,我都沒有家,我是一隻流浪的孤雁。現在,我要回到那暫時的棲息之處去。你知道一支英文歌嗎?歌名叫雁兒在林梢?”“燕兒在林梢?”“不是燕子的燕,是鴻雁的雁。”
“不,我不知道。”“你知道嗎?鴻雁是一種候鳥,它的體形很大,通常,它只能棲息在水邊的草地上,或沼澤之中。可是,有隻孤雁,卻停在林梢,那是站不住的,那是隻能短暫的棲息一下的,那是無法築巢的。”她若有所思的住了口。
“哦?”他詢問的看着她。
“那歌詞裏有這樣幾句;”她側着頭想了想,很清晰、很生動的念:“雁兒在林梢,眼前白雲飄,銜雲銜不住,築巢築不了。雁兒雁兒不想飛,白雲深處多寂寥!”她停住了,臉上那若有所思的神色更重了,她沒看他,眼光穿過窗玻璃,停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這不像一支英文歌,”他感動的説:“倒像一首中國的古詩。”“我用了些工夫來翻譯它!”她的眼光收回來了,用手託着下巴,支着頤,對他注視了一會兒。然後,深吸了口氣,她振作了一下,坐直身子,把桌上的打火機和香煙盒都扔進了皮包,她故作灑脱的笑了笑。“好了,雁兒要去找她今晚的樹枝了!”他忽然伸出手去,一陣激動控制了他,他無法自抑的握住了她那隻正在收拾東西的手,那曾使他觸電的、柔若無骨的小手,他握緊了她。“那麼,你請我吃晚飯吧!”他説。
她温存的凝視他。“你的意思是,你要到我那臨時的雁巢裏去看看?”
他默然不語。“來吧!”她説,站起身來。
走出了“艾琴娜”,晚風拂面而來,天氣是陰沉欲雨的,夜風裏有潮濕的雨意,涼涼的撲在他們額際和頸項裏。他為她披上了那件黑斗篷,她身材修長,婷婷然,嫋嫋然,飄飄然。他説:“你不像一隻孤雁。”“是嗎?”“你像一隻天堂鳥。”他頓了頓。“你知道什麼是天堂鳥嗎?”“你告訴我吧!”“天堂鳥是一種稀世奇珍,它有漂亮的、翠藍色的羽毛,有發光的,像傘和火焰一樣的尾巴,它還有顆驕傲的小腦袋,和皇冠一樣閃爍的頭冠。它生長在人煙罕至的地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她掃了他一眼。“謝謝你的讚美,”她説:“姐姐呢?她像什麼?也是一隻天堂鳥嗎?”“她嗎?”他沉思着,不知如何回答。街邊上,他那輛雪佛蘭正停在那兒。他打開了車門。“上車吧!”他潦草的結束了正談到一半的話題。幾分鐘以後,他已經置身在她那小小的“雁巢”裏了。走進去,他就覺得神清氣爽,這小屋簡單而大方,只有一房一廳,一個小廚房和一間浴室。米色的地毯,橘色的沙發和窗簾,顯然都是房東原來的東西。只是,在原有的木架上,陳設了許多很精巧別緻的擺飾。例如一個丹麥磁的巴蕾舞女,一對銅雕,一些笨拙有趣的土偶。以及一窩大大小小的泥制斑鳩。他望着這些東西,她説:“我有很多可愛的小玩意兒,可惜無法帶來。反正,走到那兒都是暫時的,也就不作長久打算了。”她指指沙發:“你坐一下,我去換件舒服一點的衣服。”
她走進了卧室,他站在小屋裏,四面打量,有酒櫃,有冰箱,有張小書桌……這是那種專門租給觀光客小住的公寓,説穿了,也就是帶廚房的旅館。他走到書桌前面,本能的翻了翻桌上的稿箋,有張寫了一半的稿紙,壓在一本厚厚的中文字典底下,他抽出來,職業化的去看上面的字跡,於是,他看到一首很有古意的小詩:
“春風吹夢到林梢,鵲也築巢,鶯也心焦,忙忙碌碌且嘈嘈,風正飄飄,雨正瀟瀟。今朝心緒太無聊,怨了紅桃,又怨芭蕉,怨來怨去怨春宵,風又飄飄,雨又瀟瀟!”他念着上面的句子,一時間,覺得情思恍惚。中國的文字就這麼神奇,幾個字就可以勾發出人藏在內心深處的東西。他握着這張紙,默默發呆,怔怔冥想,陷進了一種近乎催眠似的狀況裏。直到身後有個輕柔的聲音,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前幾天在讀蔣捷的一剪梅,忍不住要抄襲一下。我不懂詩詞,不懂平仄,不懂音韻,我只是寫着好玩。你是行家,不許笑我!”他回過頭去,驀然覺得眼前一亮。她已經從頭到腳換了裝束,頭上的髮髻解開了,披了一肩如水般光亮的長髮,帶着自然的鬈曲。她身上,穿了件白色的軟緞長袍,直曳到地,攔腰繫了根白色的綢帶子,袖子寬寬大大的,半露着雪白的胳膊。她站在那兒,白衣飄飄,如雲,如絮,如湖畔昂首翹立的白天鵝,如凌波仙子,飄然下凡,渾身竟纖塵不染!他呆了,他是真的呆了,瞪視着她,他像着魔般一動也不動。
“怎麼了?”她問,微笑着,黑眼珠是浸在水晶杯裏的黑葡萄。“有什麼事不對嗎?”
“哦!”他回過神來,不自禁的吐出一口長氣。“你又嚇了我一跳!”“你怎麼這樣容易被嚇着?”
“你從全黑,變成全白,從歐化的黑天使,變成純中式的風又飄飄,雨又瀟瀟!好像童話故事裏的仙女,變化多端,而每個變化,都讓人目眩神馳!”
她對他微微搖頭,走到酒櫃邊,她取出兩個水晶玻璃的酒杯,拿了一瓶白蘭地,走到沙發前面。她一面開瓶,一面説:“怪不得姐姐説你會説話,今天一整天,我説得多,你説得少,我以為你是沉默寡言的,誰知,你一開口,就會討人好!”她凝視他:“有幾個女人,像姐姐一樣為你發狂過?”
他震動了一下,搖了搖頭。
“沒有。”“沒有?”她揚了揚睫毛,在杯子裏倒了些酒,忽然停住手説:“我忘了問你,是不是喝酒?要喝什麼酒?還是要喝咖啡?”“都不必,給我一杯茶就好了。”
“茶——”她拉長了聲音,笑了。放下酒杯酒瓶,她轉身要往廚房走。“好,我去燒開水,我想,我的‘中國化’還不夠徹底,不過,我可以慢慢學習。”
他很快的拉住了她。“不要麻煩了!”他急急的説:“我偶爾也喝杯酒,而且,並不反對喝酒。”“真的嗎?”她有點遲疑。
“真的。”他肯定的説:“再説,今天也應該喝酒,中國人有個習慣,碰到有喜慶的日子,就該喝酒慶祝。”
“外國也一樣。”她説,坐了下來,注滿了他的杯子。“不過,今天是什麼節日呢?”
“見到你,就是最好的節日。”他一本正經的説,用杯子碰了碰她的杯子,柔聲的、清晰的、感動的、誠摯的再加了句:“歡迎你歸來,丹楓!”
她眼裏迅速的蒙上了一層淚影,把酒杯送到唇邊,她淺淺的啜了一口,身子軟軟的靠進了沙發深處,那白袍子的袖管滑了上去,她的胳膊白嫩而纖柔。她半垂着睫毛,半掩着那對清亮的眸子。一層淡淡的紅暈,染上了她的面頰,她的嘴唇翕動着,像兩瓣初綻開的花瓣,她的聲音裏帶着剋制不住的激動:“我三個月前就該去見你!我居然浪費了三個月的時間!我真不能原諒!”她把酒杯放在裙褶中,雙腿蜷縮在沙發上,頭往後仰,靠在沙發背上面,那黑色的長髮鋪在那兒,像一層黑色的絲絨。她的睫毛完全蓋下來了,接着,那睫毛就被水霧所濕透,再接着,有兩顆大大的淚珠,就從那密密的睫毛中滾落了下來,沿着面頰,不受阻礙的一直滑落下去。她輕聲的、嘆息的、軟軟的説了句:“我不想再飛了,我好累好累,姐夫,請你照顧我!”
他猝然驚跳,心臟緊緊的收縮起來,他怔怔的凝視她,在這一剎那間,就心為之摧,神為之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