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誰會有突然失掉了自己的感覺?我就失去了自己。我説“失去自己”還不能完全表明我的感覺——不止於“失去自己”,而是驟然之間,發現將近十九年來你所認識的那個孟憶湄,幾乎是根本不存在的,你的背景、身世,一切都變成了謎。我是個最不善於分析的人,而中□卻是個最善於分析的人。當我把所有發生過的事向他細細敍述,而他仔細思想之後,我發現自己陷進一團濃霧裏了。
火,已經重新燃了起來,屋子裏散放着懶洋洋的暖氣。中□和我面對面的坐着,中間是爐火。夜已深了,他的手握着我的手,他的眼睛凝視着我的眼睛。他那兩道挺直的眉毛微鎖着,思想的馬又在他腦中疾馳了。許久,他沉思的説:
“但願我知道你是誰?”
“我是誰?”我迷惑的説:“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孩子,名叫孟憶湄,今年將近十九歲。”
他搖頭。“沒有這麼簡單,你不是你,憶湄,你不是單單純純的孟憶湄。”他用手支着額,苦苦思索。“憶湄,你還記得你的父親嗎?”“很模糊,”我説:“他是個文質彬彬的人,身體很壞,常年累月的生病,整天躺在病榻上看書,媽媽常説他是書呆子。”
“你長得像你父親嗎?”
我指指牆上的全家福照片。
“你看呢?”“我看不像。”他搖搖頭:“憶湄,我有個大膽的假設。”
“什麼?”“不過是假設而已,”他説,深深的望着我。“我説出來,你不要太吃驚。我的假設也並不見得對,但可以解釋許多疑點。”“你説説看!”他握緊了我的手,一個字一個字的説:
“羅教授是你的父親!”
我驚跳。叫着説:“胡説八道!”“別激動,”他説,“冷靜的想想,你會發現我的假設不是沒有道理的。你説過,你母親個性很強,卻把你託付給羅教授,如果沒有一份特殊的關係,她怎麼能確定羅教授一定會收容你?這是第一點。羅太太對你,顯然有些敵意,從許多事件上都可以看出來,而你又常引起她發病,原因何在?她一定知道你的身分,而她有種潛意識的嫉妒,不止對你,還有你母親,這是第二點。皓皓下了苦心追求你,羅教授顯然也欣賞你,以父子之情,他應該促成你和皓皓,但他沒有緣由的阻擾和反對,為什麼?可不可能你和皓皓是同父異母的兄妹?這是第三點……”“別説了!”我打斷他:“照你這樣分析,我母親是羅太太的好友,而與羅教授有了暖昧,生下了我,至於我那個父親,只是名義上的,是嗎?換言之,我是個私生子,羅教授對我沒有負上責任……”“或者,是你母親不願讓他負上責任!”中□插嘴説。
我沉默了,這倒很合乎媽媽的個性,帶着一個私生的女兒悄然離去,等到自己的生命已將結束,再把女兒還給那個父親。我咬着嘴唇,連打了兩個寒噤,只因為這“假設”的可能性太大!而我,百分之百的不願接受這個可能性!站起身來,我在室內無意識的兜了一圈,然後停在中□面前,大聲的説:“無稽之談!我告訴你,完全是無稽之談!你在編小説了!”
中□凝視了我幾秒鐘,説:
“有時,你很能面對現實,有時,你又喜歡逃避現實!”
媽媽也説過類似的話!我想,人都有同樣的毛病,對於自己不願接受的現實,就加以逃避或拒絕。我勉強的説:
“可是,中□,你並沒有證據,這僅僅是你的猜測而已!”
“不錯,”中□説:“這只是猜測。不過,我想,給我一點時間,我或者可以找到一些證據……”他沉吟片刻,抬起頭來説:“羅教授喜歡把所有的東西,往書房裏那些大櫥的抽屜裏塞,那裏面有沒有可以證明你身世的東西?羅教授和羅太太一定都不希望你知道你自己的身世——我是説如果你是羅教授的女兒的話——那麼,今天羅太太的到書房去,是不是也想找出這些東西而加以毀滅,湊巧你也去了,她只好躲起來,同時窺探你的動機……”“中□,”我的不安加深了:“你的偵探小説看得太多了,再説下去,你會説羅太太是在裝瘋,而目的是想謀殺我了!”
中□緊緊的盯着我。“無此可能嗎?”他問。
我悚然而驚。“中□,”我叫:“你別嚇我!”
中□站起身來,從我身後抱住了我,把我攬在他的胸前,他的下巴貼在我的鬢邊,温和而懇摯的説:
“聽我説,憶湄,我不想嚇唬你。可是,我要你提高警覺,人生有許多事是我們根本想不到的。羅太太確實是個神經不太正常的人,在你來之前,她也常發病,所以她的神經病不會是偽裝。可是,自從你來之後,她似乎越來越怪,今天居然會瘋到要掐死你,使我大惑不解。不過,她既然神經不正常,你就無法預料她會做出些什麼事來。所以,憶湄,聽我講幾句,儘量的避開羅太太,同時,晚上睡覺的時候,別忘了鎖門。你是從不記得鎖門睡覺的,記得那天你和羅太太談菟絲花和勁草的深夜,我在門外偷聽的事嗎?老實説,那夜我就是聽到羅太太的腳步聲向你的房間走,我不放心,跟蹤而去的。我一直有種恐懼……”
我寒顫了,説:“噢,中□,你別胡扯,你不知道你在説些什麼。”
中□放開我,坐回到椅子上,嘆了口氣説:
“我知道我在説些什麼,但願——一切都是無稽之談!”
我也坐回到他的對面,低頭注視着爐火,一塊新燃着的炭有了煙,我細心的用火鉗撥了出來,用灰把它掩遮,以免煙霧燻了眼睛。我的背脊上一直涼颼颼的,像有個小蟲子在爬,説不出來的一股不自在,好半天,我們誰都沒有説話。然後我下意識的在炭灰上划着字,一面低低的説:
“我真想搬出去,我真不想住在這兒。我投奔到這兒來就是一個錯誤。”“是嗎?”中□的語氣有些特別。我抬起眼睛來,他正在注視着一張照片,是那張皚皚的嬰兒照!把照片放進他的口袋,他説:“你應該來,憶湄,否則,我如何能認識你?”
“你——喜歡這張照片?”我問,莫名其妙的妒意在胃裏升騰。“不錯,”他笑了,捏捏我的下巴。“你在意了,是不是?因為我又收藏了一張皚皚的照片?別去管它,我只是喜歡這小娃娃的表情,皺皺的小鼻子像個貓頭鷹。”他站起身,拍拍我的手背:“好了,憶湄,你也該睡了,記住要關好房門。”
他走向房門口,打開房門,跨了出去,又回頭問了我一句:“憶湄,到今年七月,你就滿十九歲了,是不是?”
“是的,怎麼?”“我居然不知道你的生日!”他噘着嘴説。
“七月二十一日。”他笑了。“我會記得牢牢的,你比皚皚差不多大了一整歲。到時候,送你一打小白貓作生日禮,好嗎?以填補失去的小波。”
“小波的位置不是別的貓所能填補的,”我悵悵的説:“他們竟不能容忍一隻殘廢的小貓!其實,小波根本毫無過失!”“皚皚的過失也不大,”中□笑着説:“如果你是她,説不定也會發脾氣。皚皚的本性是很善良的,別把這點小事記在心上,那就不像你的個性了!”
“你好像很偏袒她哦!”我用鼻音説。
“別那麼酸溜溜的!”他的笑意更深了,再捏捏我的下巴,他的身子向走廊裏隱去,同時,還拋下了幾句話:“不過,嫉妒對你有益,最起碼,你不再眼淚汪汪的傷心了。好,明天見!保險你明天起來的時候,今天所有的煩惱都已成過去了!”
我目送他的影子消失,雖然明天一早就能見面,卻仍然若有所失。關上房門,我默立了片刻,終於,鄭重的鎖上了房門。剛剛把門落了鎖,我就聽到樓下嘉嘉的歌聲,不知從花園的那一個角落裏飄了過來: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在這陰雨綿綿的冬季的深夜裏,這歌聲別有一種蒼涼的韻味。忽然間我心底掠過一陣寒意。“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這是什麼?誰也無法瞭解白居易作這闋詞時的心情,更沒有人明白他在隱示着什麼?既非花,也非霧,能在夜半來,而天明去,這是什麼呢?一個夢?一段感情?一個幽靈?一個鬼魂?……噢,我是越來越神經質了!
清晨,我在冰冷的空氣中醒來,雙腳都已凍得麻木。分了一條棉被和毛毯給嘉嘉之後,我所蓋的就未免太單薄了。起了牀,頭重鼻塞,腳還沒落地,已經一連打了三個噴嚏。下了樓,羅教授正坐在餐桌上,我的早餐也已擺了出來。剛剛坐下,左一個噴嚏右一個噴嚏,眼淚跟鼻涕都來了。羅教授從他的報紙上抬起頭來,盯着我。
“怎麼了?”他簡單的問。
“我想是感冒。”我説。
“為什麼不小心些?沒關窗子?”
“不,是棉被不夠!”“棉被?”他的濃眉糾纏了起來。“怎麼會!我關照過,你牀上的用具要和皚皚、皓皓一樣!那麼你為什麼不早説?要等到生病了才開口?想凍死嗎?”
我凝視他,這個毛髮蓬蓬的人是誰?我的父親嗎?和皓皓皚皚一樣!他想用同等的待遇來待我嗎?低下頭,我啜了一口稀飯,輕聲的説:“棉被本來是夠的,但是,昨天我分了一條棉被給嘉嘉。”
“嘉嘉!”他看來十分驚愕:“怎麼!”
“我不想讓她凍死,她睡覺的地方像個冰窖,玻璃窗破了,冷風滿屋子奔竄……”我停下來,鼻子裏一陣發癢,要打噴嚏又打不出來,我張着嘴,眨着眼睛,好不容易才把這陣難過熬過去。“我想,很少有人注意到她是怎樣生活的,她自己又什麼都不懂。我奇怪以前的那些冬天,她是怎麼度過去的!”
羅教授緊緊的盯着我,眼睛裏閃爍着兩簇奇異的火焰。
“於是,你就把你的棉被給了她?自己凍得生病?”
我點點頭。“不錯,我把棉被給了她,但並沒有料到會感冒。”
他繼續盯着我。“你也這樣愛管閒事!”他悶悶的説。
“噢,這不是閒事!”我説:“嘉嘉也是個有生命,有情感,有血有肉的人,凡是生命,都該被重視……”
“凡是生命,都該對他自己負責任!”羅教授冷冷的説。
“有些生命,是無法自己負責的,他沒有能力照顧自己,你也無法對他苛求。嘉嘉是這樣,不止嘉嘉,羅伯母……”我頓住,一個噴嚏阻住了我下面的話。羅教授冷然的接了下去:
“是一株菟絲花,是嗎?菟絲花是要靠別的植物支持才能生存的,是嗎?”“噢,”我懊惱的説:“她告訴你的嗎?那——只是一個無心的譬喻。”“一個很恰當的譬喻。”他喃喃的説,又問:“誰給了你這些奇奇怪怪的思想?嗯?”
我愕然。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説:“大概是與生俱來的!”
他不再説話,低下頭,他自顧自的吃着他的早餐,我也埋頭吃我的早餐,同時還要和我的眼淚鼻涕和噴嚏作戰。一頓飯,我不知道打了多少個噴嚏,我每打一次,羅教授都要抬起眼睛來看我一眼。就這樣,我吃完了早餐,一抬頭,我發現羅教授正靠在椅子裏,靜靜的望着我。我心中一動,衝口而出的,我問:“羅教授,你知道一個地方,叫做湄潭的嗎?”
羅教授像觸電般一震,迅速的説:“你説什麼?”“湄潭,”我重複了一次。“你知道這個地方嗎?你去過嗎?”
“湄潭?”他口齒不清的問,那些亂七八糟的毛髮全扎到一堆去了。“你從什麼地方聽到這個地名?嗯?”
“媽媽的畫上寫着這個地名。”我説。
“是嗎?”他的毛髮又舒展了。“我知道,那是個小縣份,在貴州省,風景很美麗。”
“你在那兒住過嗎?”“是的,”他含糊不清的説:“一段短時間。”
“是不是——”我遲疑的問:“我母親認識你們的時候,就在——湄潭嗎?”“見鬼!”羅教授跳了起來,把報紙扔在桌上,沒好氣的説:“你在幹什麼?憶湄?你想知道些什麼?還是在調查什麼?嗯?別自作聰明!”他轉身向餐廳門口走,又回過頭來,氣沖沖的説:“告訴你,憶湄!把你的心完全放到書本上去!別再管閒事!”羅教授走了,我仍然坐在椅子裏,望着飯碗碟子發呆。羅教授是誰?我的父親嗎?看樣子,中□的猜測是越來越合乎邏輯了。那麼,換言之,媽媽在一種不名譽的情況下生了我,“孟”只是名義上的姓而已!多麼可怕!不,這太不可能!我一定可以想出理由來推翻這可能性。媽媽是那麼一個正直的女人,怎會和有婦之夫發生暖昧?不過,感情的事常常是無法解釋的,我又有什麼把握,肯定媽媽一定不會呢?搖搖頭,我不願再想了!皚皚説過:
“你是誰?突然跑了來,把一個本來安安靜靜的家庭攪得天翻地覆?”羅太太也説過:“你知道你的母親是誰嗎?你知道——”
是的,我現在明白了,我的身世不像我想像的那麼簡單!我的身世是一個謎!站在飯廳的中央,我愣愣的自問:
“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
“你嗎?”餐廳門口有一個聲音在答覆我:“我想,應該是一種小妖魔和小仙女的混合品!”
我抬起頭來,皓皓站在餐廳門口,正咧着嘴對我笑。一經和我的視線接觸,他立刻眨了眨他漂亮的眼睛,愉快的説:
“聽説昨天你曾受過一場虛驚,是嗎?”
“虛驚!”我説:“豈止是虛驚!我差一點送了命!”
“不過畢竟沒有送命!”他笑嘻嘻的説,走到我的面前,審視着我:“這麼一件小事就讓你變得如此蒼白嗎?”
我“阿啾”一聲,打了個噴嚏,用手揉着我不通氣的鼻子,説:“蒼白的原因是失眠和感冒。”
“失眠?”他大大的發生了興趣:“是為了我嗎?”
“呸!”我説:“皓皓,你從沒有正正經經説過一句話,永遠只會貧嘴!”再打了個噴嚏,我説:“你昨天回來得很晚?”
“你在關心我?”他反問。
“哼!”我哼了一聲:“皓皓,你是個最難於談話的人!”
他在餐桌上坐了下來,仍然望着我笑。
“你應該恭喜我,”他慢吞吞的説:“我有了個新的女朋友,我想,我這次不會再三心二意了。”“真的?”我問。“你希望是假的?”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掉頭向餐廳門口走,他一下子趕上來,攔住了我的去路。抓住我的胳膊,他的臉逼近了我,眼睛閃爍的瞪着我,嘴角的肌肉收縮着。看樣子,他是在莫名其妙的生氣。
“你幹什麼?”我問。“憶湄,”他恨恨的説:“我真不知道你有什麼地方特別好!你不算很美,更談不上成熟及誘惑力,你又是這樣一個執拗而固執成見的小東西!但是,你身上具有什麼?真的,憶湄,你是誰?你不是個簡簡單單的女孩,而是個妖魔和仙女的混合品!羅家欠了你什麼?你將註定了來擾亂這整個的家庭!”
我困惑的瞪視着他,他也瞪視着我。然後,他長長的嘆息了一聲,放開了我,轉過頭去,自言自語的低聲説:
“我但願有一個巨大的力量,能把我從你的身邊拉開!”
我凝視他,蹙起了眉,於是,他一下子把我推開,推得又重又野蠻,嘴裏亂七八糟的嚷着説:
“哈!你幹嘛做出那麼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來。你以為我羅皓皓會痴情如此?不過哄你玩玩而已,你可別自作多情!天下的女孩子那麼多,我羅皓皓誰都可以愛,你,算不了什麼!”他對我挾挾眼睛:“所以,憶湄,你看,你大可不必為我難過。”
我靜靜的望了他好一會兒,然後,我攀住他的肩膀,輕輕的吻了他的面頰。我的舉動觸怒了他,猛烈的推開了我,他像碰上了有毒的東西一樣,忙不疊的用手擦拭着被我吻過的地方,嘴裏低低的,嘰哩咕嚕的詛咒。這樣子和神情都像極了羅教授。我輕聲的説:“皓皓,如果我恐懼的事情是事實,那麼,那個大力量終究會來的。”“你在説些什麼鬼?”他問。
我搖搖頭,不再回答。離開了他,我走出餐廳,回到了我的房間裏。在書桌前坐了下來,鼻子塞得更加厲害,爐火烤得我頭痛。忽然間,我強烈的思念起媽媽,思念和媽媽共有的那些歲月:一間小小的房子,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女,和那份單純得不能再單純,寧靜得不能再寧靜的生活。想想看,不久之前,我還倚偎在媽媽身邊,事事讓媽媽拿主意,連早上起牀,穿那一件衣服,都要問一聲媽媽。而現在,我竟處在這樣複雜紊亂的的境況裏!媽媽,媽媽,在她交代我來投奔羅教授的時候,她曾預料到我會遭遇這些事情麼?
黃昏的時候,彩屏捧了一大疊毛毯和尼龍被走進我的房間,把東西堆在我的牀上,她望着我説:
“老爺要你晚上在家裏不要出去,他請了醫生來給你看病!”“哦,”我錯愕的説:“一點小感冒而已,真犯不着請醫生,中□已經買了特效藥來了!我的身體又強,現在都不頭痛了。”
彩屏把棉被幫我鋪好,那是一牀嶄新的、鵝黃色的底色,桃紅色的花朵的尼龍被,鮮豔而奪目。毛毯也是新的,淺綠的底,墨綠的格子。彩屏笑着説:
“老爺自己上街去買來的。我在羅家做了這麼多年,還是頭一次看到老爺買這些東西,以前都是叫我們去買的。”她看看東西上綴着的價格標籤,又笑了。“老爺買東西一定不會講價,起碼貴了一百塊!”她注視我,含着笑意的眼光裏,似乎還帶着抹奇怪和研究的神情。連她,也在詫異我的身分,和在羅家的奇異的地位嗎?她也在懷疑我是誰嗎?牀鋪好了,她又説:“小姐,你的棉被給了嘉嘉了嗎?”
“是的?”“老爺今天下午叫了配玻璃的人來,把嘉嘉房間的玻璃窗都修好了。”彩屏説,望着我。“小姐,從你來,嘉嘉的生活好多了,以前,實在沒有什麼人會去注意她。”她把換下的被單和枕套抱起來,向門口走,又站住説:“羅家的人都是好人,不過,他們都不大去注意別人的,每個人只管自己。”
這是下人嘴裏批評的主人,但,確實有些對。目送彩屏走出房間,我呆呆的在牀緣上坐下,用手撫摸着那柔軟的尼龍被,嗅着那新東西上所特有的香味,有些兒心境恍惚。羅教授自己上街去買來的!難得他會記起幫我買棉被!貴了一百塊?豈止一百塊?但,最使我感動的,還不是他為我買棉被或請醫生,而是他為嘉嘉配玻璃窗!一件小小的事,卻可證明他那粗厲的外表下,藏着一顆怎樣的心!
望着窗子上的露珠,和窗外蒼蒼茫茫的暮色,我奇怪着這是怎樣一個世界?奇怪羅家所有的人,是怎樣的個性?奇怪他們是歡迎我,還是不歡迎我?是喜愛我,還是討厭我?為什麼他們好像都很喜歡我,而又總要令我難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是因為我“特殊”的“身分”嗎?我“有”一個特殊的身分?對着窗子,我喃喃的問:
“我是誰?我是誰?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