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輩子的噩夢。
母親笑意盎然的臉龐眨眼間變得悽然欲絕,流着淚背過身去再不肯見我;又看見父親在遠處向我招手,我奔跑過去,那條路卻沒有盡頭,梅平牽着林智斜插出來,父親頭也不回跟着他們走了;遠遠地看見雨盈和澄映有説有笑地走過來,我放聲大叫,她們卻聽不見我,也看不見我,就這樣從我身邊走過;我在白茫茫的大霧中不知所以,不知從哪裏傳來一陣木魚聲和飄忽的吟唱:到如今回頭一覺真無趣,到如今,回頭一覺……你在找什麼?忽然之間有人問我,我回過頭去,如風含笑出現,我驚喜交加地撲向他,他卻笑着一步一步向後退,如風!我心神俱裂,他不要我了!他真的不要我了……如風,如風……我在,有人説,如風嘆着氣飄了回來,我一把抱緊他又哭又笑,不要逗我玩……再也不要了……好,不玩了,他説,抱緊我……如風麼?好累……好累……
誰在觸摸我的額頭?我費力地將沉重的眼皮撐開一線。
“好了,終於醒了。”説話的人大大鬆了一口氣。
“梅……姨?”我無力地輕喚,她怎麼會坐在我的牀——牀頭掛着輸液瓶子,而左手手背傳來針尖扎着的刺痛,這是——醫院?
環視圍在牀邊的許多張既憂慮又歡喜的臉孔,虛弱地朝他們扯了扯嘴角,我乏力地合上雙眼,身體仿似被徹底掏空,就像是所有的骨肉和內臟都被剔離,只剩下一張皮囊,無法提起一點點的力氣。
牀沿開始下陷,“咔嚓”的關門聲響起,爾後有温熱的氣息在我臉上每一處徘徊。
“如風……麼?”我微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瞳子佈滿淡淡的血絲,以往的清洌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掛慮褪下之後湧起的,他毫無掩飾的疲倦。
我抬手想碰他的臉,“你怎麼了……為什麼……這個樣子?”
他握住我的手吻了又吻,在我身邊躺下,極其輕柔地扶高我的頭讓我枕着他的手臂,然後他兩手交互纏繞環着我的脖子,身體緊貼我的身體將頭埋在我的頸窩,就像一個安全感匱乏的孩子想尋求某種依賴和慰藉。我整個因極端的意外而愕然到無心復加,這個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集商界之王與情壇之聖於一體的男人,認識他至今何曾見過他流露出一丁點類似的無力感?
“如風?”我低喚,發生了什麼事?
他的唇在我的頸項上蹭來蹭去,“愛我嗎?”聲音含糊壓抑,十分怪異。
突如其來的問題使我呆住,不作聲了,愛他嗎?這個問題問了自己好久了,似乎一直都沒有很明確的答案,然而是真的沒有答案,還是不肯去深究答案,是知人知世而難自知,還是慣於用自欺欺人的方式保護自己?
“愛不愛我?”他又問,唇瓣用力壓迫我的頸子。
我幽幽輕語,“我已算是自私的人了,如風,你比我更自私。”
“愛不愛我?”
我被逼出了情緒,“你真要我死掉才甘心是不是?”
“愛不愛我?”他摟着我輕搖,如同耍賴的小孩非要得到他想要的東西。“愛不愛我?”
心頭篷地萌生一份噬骨的悲哀,為自己也説不出的因由,我無聲長嘆,“是,愛你。”一顆心明確交了出去,就像風箏被扯斷了線,再也無法收回。
“再説一遍。”他似是心滿意足,停下了所有動作。
“愛着你,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總之就是愛上你了。”
他動了動,又安靜了。
望着空無一物的天花板,只覺剛剛凝聚起來的勇氣正在一絲一絲流失,舔舔乾澀的唇,我慢聲説道:
“如風,放我走,好嗎?如你所要的,我愛上你了——我再無法以平常心去看待你的不能專一。也許是潛意識害怕你會舍我而去,一直都逃避這個問題,總以為睜隻眼閉隻眼就可以相安無事,而到事情真正臨頭的那一刻,才發覺原來自己很在意,很在意,我——根本無法承受。我要我的丈夫無論是心是身都完完整整地只屬於我一個人,正如我自己是完完整整地屬於他。”
我停下來喘口氣,他不哼聲,安靜的異樣。
我嘆了口氣,繼續道:“你硬將我留住毫無意義,惟一的結果就是你會看着我的健康一天比一天枯萎,而我的靈魂也會一點連着一點死去,我不會不吃飯,不會不睡覺,也不會以狂轟濫炸的學習或者放肆的夜生活來麻痹自己,更加不會尋死,但是隻要在你身邊一日,我就會憔悴一日,你真要親眼看着我一天天消瘦下去乃致形銷骨毀嗎——如風,如風?”
我豎起耳朵,他輕輕的均勻的呼吸聲幾不可聞,原來不知在什麼時候竟已睡着,我一番苦心的説詞竟是白白説給了空氣,怎麼就有這樣的人——悲傷之餘又是想哭與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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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輕微的刺痛使我從半夢半醒之間轉向清醒,護士收起針管和空瓶子,輕聲道歉後走向門口。剛把房門拉開,她卻轉回頭看我,我抬高手示意她讓訪客進來。是那位女子。
我指指如風,他的氣息仍舊有規律地輕拂我的頸項,她安靜地合上門,我打手勢請她到牀前坐下。
“我昏迷了多久?”我放低聲音,雖然仍然虛弱,休息之後卻感覺精神好多了。
“兩天一夜。”
我苦笑,先是超過二十四小時粒米未進,又在草地上睡熟着了涼,再來一個二十四小時只扒了半碗米飯,自己罰跪了一個上午,還被如風那樣驚嚇一番,我不暈倒才不正常。
“你是——”我對她的身份很好奇。
“事情説穿了非常簡單,我叫童曦,兒童的童,晨曦的曦,是如風母親最小的妹妹。”
“雨盈的小姨?!”我低叫,仔細端詳她,確和雨盈有五分相像,不禁頗有感慨,“這世界説小不小,説大卻也真夠大。”
“朋友託我給連華帶了份禮物,所以一下飛機我就直接去了她那兒。但又因為晚上還有重要的約會,直到第二天中午我才挪得出時間去看望大姊,剛巧方澄映和方澄徵都在,雨盈怎麼也找你不着,便對我數落你的不是,隨手抽出相冊翻給我看你的照片,這一看可不得了,想起你前一天的決定,偏偏苦於和連華聯繫不上,當時如風又不在家裏,我一時失了方寸,結果——”她歉然地朝我笑。
我也跟着她笑。那天在氣苦無望之下我玩心大發,硬纏着連華磨來一套修女袍過一過癮,沒想到卻差點把大家嚇個半死。
童曦看了看仍在沉睡中的如風,“你暈倒時連華剛好説出你只是一時淘氣,你沒看到他當時的樣子,簡直就是想大開殺戒,還好不是在古代他懂得內功,否則連華的修道院肯定不保。”
我張大嘴巴,“我是不是該慶幸自己暈倒得及時?”否則首當其衝會成為他發泄怒氣的靶子。
她看着我,“如果從他上飛機時算起,我猜他大概有一週沒合過眼了。”
我側側頭,下巴輕擦過他的額際,他酣睡得有如嬰兒,並且大半個身子很有技巧地斜壓在我身上,沒給我增加多少重量,卻把我完全控制在他的肢體下。我嘆了口氣,從這個姿態就可以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會放我走。
“如風比我長一歲,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一直很好。上週我們還通過電話,聊起了你,可以説我這次是專程回來看你的,因為我非常好奇,”童曦俏妍的唇角露出笑意,“到底是什麼樣的奇女子,竟使得冷家風流浪子那顆博愛兼無情的心淪陷了,簡直可列世界八大奇蹟之一。”
淪陷?我不無自嘲地笑笑,就算他真的愛上我都沒什麼值得歡喜的,只怕終此一生我都要和別人共用我的丈夫。我的一生肯定不會太長久,記得宋代女詞人朱淑真就是抑鬱而終,很快就會輪到我。
童曦還想説些什麼,梅平和林智已經推門進來。房門合上的那幾秒的空隙,我看見門外站着一個男人,他抱着雙手背牆而立,似在等人,然神色之間卻穩若無波,沒有一絲一毫在等待的不耐。很顯然童曦也看見他了,因為她的臉色微微一變。
童曦站起來禮貌地和梅姨打過招呼,又對我道:“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我與他點頭道別,我拿如風的項上人頭作擔保我見過那位男子,可就是想不起來是在哪見的。童曦拉開門出去,房門被拉上的瞬間那男子給我一個微笑,記憶乍閃,我恍然醒悟,是他!那個氣宇軒昂的男人。
原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份故事。
“有沒有好點?”梅姨放下手中的保温飯盒,“我給你熬了點粥,要不要現在喝?”
看看身側的如風,我若起來必定會吵醒他,便對她道:“我一會再喝,謝謝梅姨。爸——爸呢?”
“他下午有份重要的合約要籤,回公司去了。”她笑得極為欣快。林智在她背後用雙手刮臉,我被他羞得面紅耳赤。
“你再多睡一會,等醒了記得要把粥喝了,晚上我再給你做幾樣開胃的小菜。”她為我捂了捂被子,轉身對林智道,“小智,我們別打擾你姐姐了。”
林智摟着她,蹦蹦跳跳地,臨到門口還回頭朝我擠眉弄眼。才幾天不見,他又長高了。
我不知道所謂的“親人”是否非要以血緣關係為基準才算得是“親人”,我也不在乎,從我回家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已是我的親人,或者更在此之前,內心早已承認和接納了他們也未定。關於林智身世的秘密,只除非是經由梅姨告訴他,它會在我的心底塵封直至我老死,而他,永遠都會是我父親的兒子,也永遠都會是我的弟弟。我同樣不會公開母親自殺的真相,她用生命和善良掩蓋的事實,我沒有權利也沒有資格去揭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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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迷迷糊糊地睡得極淺,又睡了多久也沒有概念,自然而然就醒了。
睜開眼睛就見到如風期盼的雙眼,他興奮莫名的樣子讓我不解,而還未來得及動用神智,他已經湊過唇來在我臉上亂吻一氣,最後停駐在我的唇上,吻我的方式似極度飢渴。
就像睡了一覺那麼久他才放開我,撫着我的心房給我順氣。然後他扶我起來,倒出粥坐到我的面前,勺了一匙送到我的嘴邊。
看了看他,我順從地將湯匙噙到嘴裏,對於他,任何反抗和不服從到最後都會是以無效告終,況且,我也想聽聽他又會如何哄我。
他又連餵了我幾口,之後説道:“我也餓了。”
我不説話。
“你餵我,好不好?”他嘟起嘴向我吹氣,及肩的髮絲從他的俊顏掃過,蕩起黑色的漣漪,動作和精神都引人至極。
我想笑,於是趕忙咬緊下唇。還有些不能接受,到底是那個成熟考究高貴優雅,淡漠無情,等等等等的男人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個有點稚氣又有點頑皮的小孩,還是我大病一場燒壞了腦子才有的錯覺?二十九歲的大男人耶,怎麼可以表現出這般模樣的孩子氣。
我伸手去拿他手中的匙子,他卻笑着把頭一晃,又勺起一匙送入我的嘴中,然後他雙臂一張,夾住我的身子,“餵我。”説完便嘴對嘴堵住我,差點沒把我噎着。唉——自從認識他,我最明顯的變化莫過於越來越愛嘆氣。他總有辦法撩撥我的情緒,也總有辦法安撫我的情緒,我想我這輩子鐵定是栽在他手上的了,就差遲早而已。
兩個人你餵我一口我餵你一口,將滿滿一盒魚翅瘦肉粥吃得點滴不剩。他放下手中的餐具坐回我對面,嘻鬧的神色轉為沉靜,雙眸黑如夜星,閃着寶石般幽亮的清芒。
相視良久,他伸手碰觸我的臉龐,那份呵護的小心猶似他在輕撫一件易碎的白瓷。
“蘇惜會買同一班機票尾隨我去紐約事前我並不知道,雖然不悦她的這種行為,卻也沒有放在心上,因為我認為那是她個人的自由,我沒那份閒功夫去幹涉她,我甚至都懶得過問。”他的指尖不覺意地沿着我的眉目遊走,如同他往常慣愛的淺畫輕描,眼神愈漸纏綿,“長得就像月亮。”
我的心砰砰亂跳,側頭不去看他。
他輕柔地扳回我的臉。
“一下飛機我就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原本四天的行程被我精簡成了一天,因為我不想在紐約多待一秒鐘。我也有打電話給你,你不在屋裏,打去你家傭人又説你和太太出去了,而你大概沒有注意到你的移動電話沒電了。直到午夜我才有幾小時的休息時間,回到酒店我把電話關了,想安安寧寧地泡一個熱水澡。”
劇情很容易往下編,當他舒服愜意地泡在豪華浴缸裏時,蘇惜風情萬種地粉墨登場,然後——
他的手指滑下我的肩膀和手臂,執起我的雙手合在他的掌心。
“我承認我沒有拒絕她的挑逗,就在當時,房間裏電話響了,我走出去抓起話筒就吼,那種最直接的反應不是因為我被打斷了好事,而是因為——我想要,我快爆炸了,可明明美色當前我卻絲毫提不起興趣,那一刻我只想要你,前所未有的想,可該死的你卻遠在天邊,我沮喪而且失控。”
我看着他,有些發傻。他的劇本和我的劇本有些出入?
他淡笑,“就算你的電話不來,到最後我也不會是把她推倒在牀,我可以肯定我將會做的是,把她扔出房外然後打電話直到找着你,接下來便是用言語和你雲雨,直到我的身體得到紓解。夠坦白了?”
塌倒的世界開始復甦、重生,我卻仍然是隻懂得傻傻地看着他,不敢相信從天而降的福氣。
他輕嘆了口氣。
“如果你對自己、對我稍有點信心,就不會到今天都沒有察覺,已經多長時間了,我一直只要你一個——有時我都覺得自己生澀得就十年前那個初出社會的毛頭小夥,卻偏偏還碰上了一個磨人的小傻瓜。”
他擁我入懷,以手指在我的胸口畫了一個心,又在他的掌心畫了一個,然後手掌印上我的胸口,久久沒有離開。
幾天之後我完全康復出院,如風將我帶回我們的小巢,衝好澡後他抱我上牀,覆在我身上看着我笑,“還記不記得我説過什麼?”説話間兩泓清眸又掠過我慣熟的詭異。
身上最細微的那根汗毛都倒豎了起來,腦袋飛快逡巡,最近好像沒有做過招惹了冷大少的蠢事啊?我很小心地,“你——説過什麼?”
“記性這麼不好?也罷,我給你重複一遍好了。”他眯眯眼笑着,“我説的是,這一次決不輕饒你。”
“不會吧!”我瞪大眼睛,“春秋和戰國時期的舊皇曆你都還要翻?”這下完蛋大吉了。
他對我的倉皇甚為滿意,眨眨攝魂的雙眼,慢條斯理地道:“居然敢掛我的電話,居然敢不聽我的解釋,居然敢説恨我,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一句死給我看,我在去往機場的路上差點出車禍?更大膽的,你居然還想去追隨另外一個男人。”
“這麼一點小事你都耿耿於懷?”也太小氣了吧。
他扣住我的手腕拉高,另一隻手在我身上漫遊。“我説過了,我有一千一百種方法用以懲罰女人,尤其是在牀上,寶貝,不讓你受點苦不消我心頭之恨。與此相對,我也有一千一百種的法子取悦女人,而令你對我上癮無疑是杜絕你變心的最好方式。當你迷戀我到你一刻都少不了我時,我就是你的上帝,你會對除我以外的任何男人都不感興趣,尤其是某些不解風情的傢伙。”
他吻下來,“我發誓我會做到這一點。”
我掙扎了幾下,便也放棄了。
如風將我禁錮在房整整三天。第四天清晨,我又被他從甜夢中騷擾到醒。
“如風。”我拿開他不安分的手,輕聲道,“再不回學校上課,這學期我會死定的。”
“再好不過,我正在想什麼時候廢除你的學業呢。”一不覺意他又撫了下來,“一天裏多則佔去你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假裝沉思的表情很自然就讓我聯想到了最有可能的“法子”,我脱口就問,“你不會讓我懷上孩子吧?”
我突然的問話令他明顯走了走神。
“這個——”他顯得有些慌亂,似乎心裏完全無備之下一時不知該怎麼措辭。
我笑着推開他,“我沒想過這麼早就結婚,你不必擔心。”
他的手指□我的髮間,以使我受苦的姿勢扳高我的頭,“我現在就可以扛你去教堂,如果這是你想要的。”
他眼中隱約的怒氣和難得一見的嚴肅讓我醒覺自己的淺薄,我輕聲道歉,然而忍不住又道:“可你的反應讓人難以理解。”
“敏感的小東西。”他放鬆手勁,身體開始對我煽情,“我們暫時不會有孩子。”
“你作了防護措施?”我相當好奇,和他一起那麼久,從未見他用過那個什麼套,他也從來沒有要求我用藥,我的生理一直正常,久而久之都忘了這些事,他採取了別的方式嗎?我對於男人到底有多少種方法可以使女人避免懷孕這方面的知識相當貧乏……好熱。
聽到我的問話,他皺眉,很快又笑了,“可以這麼説。”翻身壓了上來。
“告訴我——先別——”
“心肝寶貝兒,”他抵住我的唇迅速推進,“讓我再嚐嚐你。”語畢捧着我馳騁。
身體開始冒煙着火,很快就忘記了先前要跟他説些什麼。
一週之後我才得以重見天日,懷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學校,原以為肯定要被訓導主任的唾沫當頭洗禮一番,殊不知原來如風早給我請了七天病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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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不經不覺間流失,聖誕節前夕的SilentNight,我去到冷氏的辦公大廈,約瞭如風吃午飯然後去給一眾親友買禮物。
接待小姐一看見我馬上就行微笑禮,“總裁剛剛出去,他交待下來讓你在這裏等他,他很快就會回來。”
道過謝後我信步走出門口,極目望向大廈廣場、車水馬龍的大馬路再到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下意識搜尋那道出類拔萃的熟悉身形。過了好一會都不見他的出現,我閒着無聊就踱下環形的台階,一二三四五六七,數完了再拾級而上,七六五四三二一,回頭張望,依然沒有他的影蹤。他到底去哪了?怎麼還不回來。
忽然有人從背後拍了拍我的肩膀。
“如風——”我拖長了聲音轉身,他又玩——
不是如風,是那個曾與我談判崩裂,後來又企圖勾引我老公結果未遂的女人——蘇惜。戒備與敵意一下子就竄到臉上來,她又想幹什麼?
“林小姐。”蘇惜對我苦笑,“我知道上次給你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説話的語氣竟是誠懇得很,我這才注意到她面容憔悴,十分容顏而今只剩下三分。
她看着我,悽楚的笑容裏慢慢注入一種深重的愛戀,“我煞費苦心也不過是因為我愛他,就像發了瘋似的,在這個世界上我只認定他一個,林小姐你能體會個中心情嗎?”
直覺她説的是心裏話,好一會兒我才無言地點點頭,痴情本無罪。
“可是他認定的……卻不是我。”她的聲調悲涼。“你可能不知道,他雖然女友眾多卻從來都公私分明,他未曾牽着女人的手踏進這裏一步,也不曾和誰在他的辦公室裏親熱——能進入他辦公室的女人原本就沒有幾個,也從來沒有把她們——包括我——正式介紹給他的朋友……只除了你,所有關於你的一切都是例外。”她垂着眼瞼,好久都沒有再作聲。
我默然,心內對她無不歉疚,我無意奪人所愛,然這個世上我亦是隻認定如風一個。
“林小姐——”她抬頭看我,似乎急於想説什麼卻又十分難以啓齒。
我倒過意不去了,開口安慰她,“有什麼就説吧,沒事的。”
“我——我知道這種要求很過分,可——可是,”她仿若就要哭出來了,然後像是在瞬間下了決心,她猛然道:“我求你把如風讓給我,我求你了!”
我完全不明白,她説什麼?!
“我——我有了如風的孩子……”淚水從她的眼角滑下,“已經四個月了。”
我望向她的小腹,果真微往外凸,可能是因為她的寬長的裙飾遮掩得好,竟看不出已是四個月的身孕。無法形容內心的感受,我就好像被扔進了冰窯,從腳趾尖一直冷到心臟最裏頭。
“如風——知道嗎?”我極力控制聲音中的顫抖,我不認為她會膽大到敢在這種事情上出詭計欺騙他,那麼,他有一個孩子?
她悽然搖頭,“我一直不敢告訴他,怕他——會給我一張支票叫我自己去找醫生。而從紐約回來一直到現在,兩個月來我用盡所有的辦法都再見不到他一面,甚至連電話都通不上,他的電話專線的辨音系統一確認出是我的聲音立刻就會自動切斷——”
她忽然攫住我的雙臂,就如同絕望中的人抓住了惟一的救生草,她啞聲哭起來,“林小姐,我求你了!把如風讓給我吧!沒有他我真的活不下去!你就當作是可憐可憐我肚裏的孩子好嗎?如風是他的爸爸呀!”
我被她攥着一步一步向後轉,呆若膏像不能反應,她可以對着我哭,求我把如風讓給她,可我呢?我又可以去對誰哭?去求誰把如風讓給我?她肚子裏那個未出世的胚胎嗎?
“我給你下跪了!”蘇惜流着淚拽緊我就要往地上跪,慌亂中我本能地想反手抓住她不讓她跪下去,卻見她一個趄趔,“啊”的一聲尖叫整個人往台階下滾去!
我的雙手僵在半空,眼睜睜地看着她滾下最後一級台階停在一雙咖啡色的Gucci皮鞋前。上帝作證!我根本沒有碰到她!我真的真的沒有!
蘇惜的臉蒼白如紙,她用手肘支地勉強撐起上半身,另一隻手虛弱地指向我,對正俯視她的如風説道:“如——風,她——好狠心,我們——我們的孩子——”血從她的白色呢絨裙底下滲出來,染紅了一片。
如風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神色千變萬化。
我一級一級步下台階。
“你還不送她去醫院嗎?”我説,聲音是事不關已的空洞。
他看我一眼,臉上説不出是什麼表情。我在台階上緩緩坐下,這一刻終於清楚記起了蘇惜曾對我説過——“我們走着瞧”。
如風的視線飄向我的頭頂上方,“嘿,小張!”腳步聲響起,一位身穿保全工作服的年青人出現在面前,如風指指半躺在地的蘇惜,“送這位小姐去醫院。”
小張應聲抱起她,蘇惜剎時面無人色,她悽惶地驚叫,“如風!”
他的唇角一彎,一絲絕世的憐憫的微笑躍然臉上。
“你肯定沒有打探清楚第一個宣稱懷了我骨肉的女人現在去向如何。噯,雖然時機不對,不過既然我的下半生已成定局,現在也不妨坦白公開——”他的笑容越發深,“早在七年前我就已做了絕育手術。”説話一字一頓。
蘇惜臉如死灰,如果此刻她的面前有一處懸崖,毋容置疑她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最後她結結巴巴地道:“可——可是你有時也——也要求我——我們採取安——安全措施。”
如風維持着他良好的風度,“那是因為不能讓我的家族捕捉到絲毫的風影。以免引發軒然大波。”
蘇惜的雙眼佈滿了死氣,她慘淡地瞟向我。既生瑜,何生亮?我呆呆地看着她,忽然就想起了紅樓夢,雪芹先生嘔心瀝血造就的石頭記裏面的可人兒沒有一個有好收場。
我不是林黛玉,可以隨花歸去;我也不可能師習惜春,可以出家為尼;我更不可能成為寶釵,可以珠胎暗結,那麼,我是誰?紅樓一夢方覺醒,卻依然未能大徹大悟。
怔怔地望着蹲到面前的這個男人,早在七年前甚至更久以前,他就已有了決斷,女人對他而言是生活必需品,像日常使用的毛巾牙刷隨時可換,毫不重要,為了免除尋歡的種種不便,他隨隨便便就可以對自己來個一刀了事,只因為他清楚這一生他不會為了哪個女人而活,永遠不會,否則他不會乾脆到根本不打算給她一個孩子。
有人搖着我的肩膀,似乎在説:“你怎麼了?”
為了家族聲譽和父母安心總之就是為了免掉事關他本人的諸多麻煩,他需要一個出得廳堂上得牀的妻子,他選擇了我不過是因為在這一屆輪迴中,他認為我是註定與他相屬的那一個。卻又何苦拿些好聽的話哄我。
“你見鬼的怎麼了?”
一聲狂吼將我震醒,看着他流露出焦惶與困惑的眼瞳,淚水在我臉上無聲滑落。
“我誓必要她一無所有!”他恨聲低叱,將一腔怒氣全部傾泄給已不在現場的蘇惜,可蘇惜有什麼錯?孤擲一注也只是她愛他的方式,一無所有又有什麼關係,她以後照樣還可以有孩子。淚水消無聲息流得更兇。
“老天!”他鉗緊我的雙臂,眼內盛滿了驚疑和不着邊際的恐懼,“你怎麼回事?該死的,給我開口説話!你要什麼?!説啊?説出來我全都給你!”
我要什麼?好笑不好笑,他居然問我要什麼,我抬手碰碰他的臉,“你真可愛。”縮回來摟着自己,“如風,你本來就是上帝,沒有心,沒有靈魂,沒有感情,就連身上流着的血都是冷凝的。你不會獨獨憐惜誰,普天下的女人都是你眷愛的子民。為什麼要下凡來?待在絕世的浮雕羣中,作壁畫上那一個至高無上的神祗,受盡世人一代接一代敬仰虔誠的注目,不是很好嗎?為什麼?為什麼要下凡來為患人間?”
我流着淚,笑着,不斷地搖着頭。
他氣急敗壞,劇烈搖晃我並且大聲咆哮。
“你到底怎麼回事?!你要我怎麼做?!給你承諾是不是?!如果一些空口的廢話就能使你安心!好!我説!我什麼都説!我冷如風今日對天發誓!下半輩子若再和別的女人有所糾纏,我就親手閹了自己!這樣你滿意了沒有?!還要不要我去向全世界宣告我已經對你俯首稱臣?!女人他媽的全都是腫瘤!”
我被他搖得腦袋又昏又脹,一口怨氣咽不下去,憤恨至極也丟掉了教養。
“你他媽的才是腫瘤!去你他媽的承諾!你現在和閹了有他媽什麼兩樣?!你這個該被他媽剝皮抽筋的太監!你他媽的去死!”
他在一瞬間停下所有動作,表情極度不思議。
“鬧了半天,你就為了這個?”繼而不悦地皺眉,“女人不要説髒話,下次記住了。”
我伸手抹淚,他長嘆出聲,拿開我的手握着,用他的手給我拭淚。
“我會給你孩子,你想要多少我就可以給你多少。”
“我再也不相信你!”我在他的掌下抽泣,怎麼可以這樣,真是恨死他了!
“你想要一個兵團都行,我保證,你可以生到你不想再生為止,或者你想要一胎生它三四個?男孩女孩統統都隨你喜歡——只要我們採取特別一點的方式。”
“是。”我冷笑,“特別得就真的像上帝一樣。”不必碰聖母瑪麗亞都可以使她聖靈感孕。聖經裏就是這樣寫的,瑪麗亞不婚而孕,生下上帝惟一的子嗣耶酥後還仍然是處女。這頭臭豬還真以為他是上帝可以無所不能?説什麼一胎生它三四個男孩女孩隨我喜歡,我呸!
“道理異曲同工。我結紮之前已經作好了周密的安排,我召集來一批醫學專家,在我身體機能最佳的狀態下從體內取得精子,分離出最優良活躍的部分,用最安全的保存方法,存放在美國最萬無一失的精子銀行——傻東西,我怎麼可能會不要自己的孩子?”
哽咽立時被煞住,我瞪圓了眼睛張圓了嘴,他的意思是——只要從我體內取得卵子,在試管中與他的精子合成,再植入我的子宮,我就可以孕育他的孩子?!
“你——你要我——生育試管嬰兒?!”天呀!誰有能力消化這個消息,快請來幫幫我!
“新——鮮些啊。”這下子他又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不安地試探地在長睫毛下窺探我,“那時候意氣風發,誰會預料老天當真會遣給我‘報應’。”
我不哭,不笑,不動,也不説話,就只拿眼瞪着他。
“如果你嫌麻煩,或者我再接受一次手術,恢復生育能力?”他不情願地嘟囔,“我也嫌麻煩。”
我的眼睛睜得更更更大,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做絕育手術之後還可以再做生育手術!
“瀟?”他低喚,磁性的聲線微帶怯意。
女性的虛榮心剎時得到莫大的滿足,我一下子跪倒撲進他懷內,結結實實一拳擊在他的小腹,“總是這個樣子!不是先捧我上天之後再踹我下地,就是先一棒子打死我再把我救活!氣死我了!”
他長吁一口氣,“不錯麼,會哭會笑了,不若以前就像一塊木頭,沒有一點人性。”
不提猶可,一提到“木頭”我就火冒三丈,張嘴在他的脖子上狠咬一口。
“説!你是不是對蘇惜説過我像塊木頭?”
“沒有啊!哎喲!”
“沒有?”我在他頸項上亂咬。
“天啊!才剛誇你有點人性怎麼一下子就變成了獸性,哎喲!救命啊!如此狠毒的女人要對丈夫屈咬成招嗎?哎喲!輕點,寶貝,咬輕點我才更有快感,哎喲!”他誇張地大叫,笑着閃避我的攻擊,半蹲半跪將我擁緊在懷。
“你剛才去了哪裏?”
“你的婚紗從巴黎運過來了,就在前面街口的塵榭婚紗店,我等不及你所以先跑去看了。”
“婚紗?”我尖聲大叫,“我為什麼不知道我即將要披上婚紗?!”
“你現在知道也不遲呀,親愛的甜心,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們明天有必要去拜訪一下你的嬤嬤?據説她要給我們引見一位神父,不知是因為什麼事?”他狀作不解。
“你現在告訴我了——冷如風你這頭豬!”我實在想不出用別的什麼詞來罵他。他訂做了婚紗,而且只等婚紗一來就立刻舉行婚禮,所有的事情這條狐狸豬都早有預謀並且已經隱秘地安排妥當,獨獨存心將我矇在鼓裏,因為他懶得動用他尊貴的雙耳去聽我無謂的異議。
誰要這麼早結婚?!當初説過個三五年可是給我自己的,他玩夠本了老了不中用了,就要抓我進牢籠陪他,可我才二十一歲半耶,男朋友都還沒多交幾個呢就要被他綁死一生一世?他的算盤打得也恁如意。
“女人最麻煩了,今天這個紀念日明天那個紀念日。把相識和結婚塞在同一天,還是個美好的聖誕節,啊哈,我就不信以後我會忘記,省事多多,寶貝你説是不是?”他逗我。
“是,你是奸商。”
他大笑,“小狗寶貝,我好像被傳染上了狂犬病,也想咬人。”
竟敢影射我是瘋狗,“你——豬,唔——”我被他咬住了雙唇。
於是乎豬狗咬成一團。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哪是他哪是我了。
……
如風柔情萬千地和我分開,下一刻兩人不約而同地一側頭,殷承烈正傻呵呵地雙手撐着膝蓋彎腰站在我們近身之側,一張臉就像是懸空的大特寫,在那一瞬間把我和如風嚇得一齊跳起來,我們不約而同地抬頭,台階最高處似訓練有素排列着整齊的一堵泥塑人牆,在接觸到如風的目光時轟的作鳥獸散,他的視線才往回移,殷承烈已經疾抓起地上的行囊飛奔去追那羣鳥獸,跑遠了才回頭大吼:
“非洲已經沒什麼好玩的了!我現在就去南美洲叢林裏的鱷魚嘴邊報到!老天好沒公理啊!才拍馬趕着給他運回了婚紗,反過來卻要受這樣慘無人道的待遇?嗚嗚嗚!上司者,非人哉!”
如風擁着我,與我相視而笑。
“我要一束特別特別大的百合。”女兒要出嫁了。
“我買。”他好好先生的樣子。
“還要一份特別特別好的禮物。”有一位女人,不是我母親卻始終如同我母親。
“我送。”
“還有——等我想到了再告訴你。”我意猶未盡地偎緊他,只有在他懷內才真正感覺光明和無所畏懼。
一年一度的聖誕節又到了,時間的循環往復是否正寓意着人生的永無止境,只有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