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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章

    晚餐桌上,我安靜地挾菜扒飯。

    林智給他母親挾了塊雞腿,“孃親,你再不多吃點,明天一出門就給風颳跑啦。”

    梅平笑,“這孩子。”

    他轉手又挾了塊排骨給我,“姐,這塊最大了,難得你下樓吃飯,做弟弟的孝敬孝敬你。”

    “謝謝。”我接過,扒飯。

    父親放下筷子,“小智,還有一個多月就要考試了,你現在準備的怎麼樣了?這段時間少出去鬧事,先把試考好。”

    林智眼瞼一垂,隨即就扯開喉嚨放聲大笑:“嗨!老爸還不放心我呀?不就大學的門檻麼?我隨便提提腿都能進啦!”

    父親正待還要出聲,他已飛快道:“老爸,你打算給方伯伯送什麼賀禮?可別太小家子氣失了我們林家的面子。”

    明天是方懷良結婚三十週年紀念日。

    “每回爸爸一説你就拐掉話題。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管,認真唸書才是正經。”梅平責了林智一眼,轉頭微笑着望向我,“瀟瀟!明天你是自己去還是——和我們一起去?”

    林方是世交,再加上澄映的朋友情分,明天的晚宴我要躲也躲不掉。

    我正欲開口,林智已搶先答腔,“孃親!你也真是的,這還用問嗎?當然是全家一塊去囉!姐,明晚我做你的舞伴怎麼樣?”他曲起雙臂做個健美先生的姿勢,又像唱戲花旦一樣拈起蓮花指拋給我一記媚眼:“我的舞技可是國際級大師都得誇上一兩句的,給你算便宜點打個八折吧,租賃一個晚上付我七八萬就可以,怎麼樣?”

    我忍俊不禁,瞪了他一眼:“稀罕。”

    梅平面帶驚喜地説:“瀟瀟,你還有合適的衣服嗎?要不要晚飯後出去轉轉?”

    “不用麻煩,還有幾件吧。”我低頭扒淨剩飯,“大家慢用,我吃飽了。”臨走前遞給林智一個眼神。

    走到餐廳門口聽到父親在説:“張嫂,添飯。”

    我上樓進房,幾分鐘後林智推門進來。

    我瞄着他道:“你本事不小嘛。”説話都不給我轉彎的餘地。

    “那是。”他拋出口頭禪,向後一躍仰倒在我的牀上,問:“找我什麼事?是不是要我參考一下你明天穿什麼衣服?”

    “在這之前,你有沒有興趣先給我參考參考某人不準備參加大學聯考一事?”

    一個鯉魚打挺他人已坐直,震驚地睜圓了雙眼。

    “要不要我把你的計劃一一羅列?”我裝模作樣地撣撣衣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其實我什麼都不知道。

    “不可能!你怎麼——哦!是你!你説到底是不是你?!”他指着我大叫。

    “什麼是我?你別癲癇病發行不行?我當然是我。”我裝傻。

    “拜託,再裝就不像了。上回學校那樁子事,我本來估摸着還需要一週才能擺平的,誰知道第二天那羣混崽就來給我賠禮道歉,他們找來的幫手是什麼來頭我心清肚楚,竟然連照面都沒打就撤了,這真是見鬼了。我也猜到肯定有人暗中插手了,卻怎也查不出來,誰料原來是你!”

    林智像瀉了氣的皮球般又躺回牀上,“難怪古龍會説‘你身邊最親近的人往往就是你最大的敵人’,姐,你深藏不漏啊!我倒是看走眼了。”

    “拜託,再裝就不像了。”我移用他的原話。我要真有那麼大的本事可以呼風喚雨,從他頭一天出道我就會照看他了,哪裏還等到現在。“不是我,是我的一個朋友而已。”

    他又一骨碌坐起來:“什麼朋友?”

    “不告訴你。”我直接斬斷他臉上濃濃的興趣。

    他猶如蔫了的葉子般躺下去,可沒幾秒,卻像是被設了定時的芭比娃娃,再一次噌地坐起來,“我知道了!冷如風!是吧?”洋洋得意地看着我。

    我訝異,他又知道我的多少?

    “不要問我。”他搖頭晃腦地吹哨,“我也不告訴你。”陰陽怪氣地學舌。

    我忍不住笑,這小子。

    他的臉色忽而轉悶,“姐——”

    我沒好氣,“別一副被人搶了玩具的呆傻樣,我擔當不起。以後我不會再插手你的事,行了吧?當然目前這件除外。”

    我弟弟的智商不是一般的高,簡直就高的離了譜,念小學中學時連連跳級不説,一些智能技巧的機械模型、手工製品更常把指導老師嚇一大跳。現在還有幾個月才滿十六週歲他就已經要考大學了,不把書好好唸到博士再拿那個什麼“學家”實在是糟踏了他的天賦。

    玩鬧的嬉笑從他臉上退下,沉默之後他道:“老爸身體不好,公事太繁忙了,我怕會累垮他。”

    我望向窗外,“你可以一邊念大學一邊去他的公司裏打雜,上了門道之後再把能力內的事務接手過來。以你的資質,不怕應付不來。”

    他呆了呆,伸手拍拍腦袋,“好像也是,我怎麼就沒想到。”

    “唉!難怪古龍不曾説‘天才與白痴只在一線之間’,他是給你面子嘛。”

    他咔咔大笑,手掌凌空一劃,指指自己,“這邊的是天才。”

    “去你的!”我向他飛書襲擊。

    他的俊目滴溜溜地一轉,起身走進我的更衣室提了襲裙子出來,“只要你明天穿這個,那就大家都OK?”

    我瞄了眼那雪紡紗織的裙子。

    “看來你也不打算給我第二個選擇囉?”我慢聲道。

    他飛紅了臉,尷尬地搔着後腦勺,立在原地嘿嘿乾笑。

    我也笑,不忍心再捉弄他,“歡迎隨時離開。”

    “是!元首。”他如接到特赦令,衝我行個納粹軍禮,飛跑出去。

    古人有語云,一笑泯恩仇。人生的種種真的可以大度豁達地全都一笑置之嗎?我很迷惘。

    ☆☆☆☆☆☆☆☆☆

    方府內到處是香衣雲鬢,楚楚紳風。

    梅平把賀禮呈給站在方懷良左側的方伯母,説過了祝辭,寒暄之中方伯母把禮盒遞給下人後,拉起我的手上下打量我。

    “懷良,你看鳴雍這位千金,是不是出落得越來越水靈?難得今兒個澄徵從學校跑了回來,窺個空兒也讓他見識見識什麼是真正的沉魚落雁,別淨瞞着我在美國那邊胡鬧。”

    方懷良一臉帶笑,犀利精明的目光從我的臉上移向我父親,“這就得看鳴雍兄的意思了。”

    我父親笑着應和,“現在的孩子大了就了不得,我們這些做父輩的哪裏還有説話的餘地,讓他們年輕人自己拿主意吧。”説話間目光掠過我。

    又道:“其實能交個朋友也還是好的。”

    梅平站在父親的側邊,和樂地發問:“澄徵也快畢業了吧?”

    “可不。唸了碩士又念博士,再不畢業都要把人念傻了。”方伯母笑語,掩不住一份身為母親的自豪。

    我就像關在籠子裏供人待價而沽的困獸,拘束之餘還得自始至終在臉上堆起一絲不苟的端莊微笑。他們也不是沒有注意到我的戒指,只不過是都當我小女孩貪玩戴了個另類飾物。不知情的誰會認為那時鑽石做的?我便要告訴別人都不會有人相信,沒準還拋給我兩粒“你瘋了不成”的白眼球。

    待不下去了。

    悄悄用手肘撞了一下在背後不懷好意地扯我腰帶的林智,再電閃般向躲在方伯母后側掩嘴偷笑的澄映丟過去一記殺人眼光,這妮子八成皮癢欠扁了,還不出來救命。

    澄映接收到我的威脅,偷偷朝我扮了個鬼臉才施施然走上前來,“林叔叔,梅姨,可以讓林瀟陪我去玩玩嗎?哎——瀟瀟你這裙子真漂亮!”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假笑若干,“是嗎?”

    梅平望了望我,臉上笑顏加深,“去吧。”

    方伯母放開我的手,對澄映道:“順便看看你大哥在哪,叫他來見我,一整個晚上都不見他的影兒,這孩子也真是的。”

    我走出十步之外才能夠長舒口氣,澄映的腦袋直鑽向我的頸側,笑得花枝亂顫。

    “笑笑笑!小心笑到你人仰馬翻跌個四腳朝天的烏龜樣,那個時候可就輪到我笑了。”

    她站直身子,雙手拍胸勉強止住笑意。

    “沒辦法,我已經很久沒看到你出糗了。走吧,雨盈已經來了,找個機會我也得介紹大哥給她認識。”

    雖説林方兩家世代交好,但我出入澄映家的次數與去雨盈家一樣,寥寥可數,從來就不喜歡去別人的家裏見識別人的温暖。也曾見過方澄徵一兩面,後來他出國留學,五六年過去,早對當年那個只有匆匆幾瞥的人印象全無。雨盈和澄映是在高中時認識的,那時候方澄徵已經出國。偶爾過節才回家晃一晃又飛走了,所以她並不認得他。

    才説到她,雨盈已自側廳走出來,“瀟瀟你什麼時候到的?澄映你怎麼不和她來找我?”

    “正要去呢。雨盈你不知道——”澄映未語先笑。

    我用力掐她的胳膊,罵道,“笑到齜牙咧嘴比較好看,你笑呀!”

    她躲到雨盈背後,“不得了!雌兒還未過門就開始虐待小姑子。”

    “截住!”雨盈大聲喊停,回身瞪着她,“為什麼我的印象中好像我才是她的小姑?還是我記錯了,你不姓方改投我們家姓冷來了?”

    澄映指指我,“你問她去,到最後誰才是她的小姑子還真沒準,難保我大哥不會對她三見鍾情。訂婚有什麼了不起,結了婚還可以離呢!不過最好還是我大哥對你一見傾心,那就萬事大吉你也有嫂子我也有嫂子囉。”

    雨盈敲她一個響頭,“現在才幾點,燈火通明的説什麼夢話!再敲一下醒了沒有?”

    澄映喲喲叫痛,我拉住雨盈還要打下去的手,“體諒體諒她吧,你不知道人家八百年前就已相中了我老弟想做我弟媳婦啊?冷方林三家聯姻敢情好,雖然她有那麼點老草吃嫩牛的罪過,也保的個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碎嘴!”方澄映撲向我掐着我的脖子搖晃,“給我死來!”

    我哇哇大叫,“雨盈還不救命!”

    “救你?下輩子吧!澄映儘管掐死她,真的一點都不用給我面子,平常我倆可不是被她刻薄夠了?”

    坐山觀虎鬥外加挑撥離間罪名成立。我和澄映相視一笑,意氣相通,反手飛快逮住她,“有人要完蛋囉!”

    “喂!——啊——別搔我!癢死了——哈哈——”

    “小妹。”側後方傳來一聲叫喚,雨盈和我俱回過頭去,電光火石之間,那臉容酷似澄映的男子一臉失魂落魄。

    一陣輕微的譁然聲轉移了我們的注意力,雨盈立刻掉過頭去,我看着方澄徵笑了笑,他這才驚覺失態,有些不好意思地推推鼻樑上的金絲眼鏡,與此同時我聽見雨盈憤然作聲,“這頭豬!”

    心頭微微一牽,我回過頭去。

    冷如風正在給方懷良祝壽,左手臂彎內挽着位嬌娃。質料、剪裁、手工都是上乘的寶石蘭西服,袋口彆着鑲有藍寶石的方巾,白色真絲襯衣的領子闊長且尖,大反轉在西服領口外,燙的不見一絲皺褶,西褲反傳統地採用了微喇叭型,更顯畢挺修長,高貴典雅之中不失飄逸灑脱,還帶些奔放不羈。

    人羣中他永遠最耀眼。

    雨盈遠瞪着他説:“澄映,還是你做她的小姑子對她比較好。”

    我可不這麼認為。我拍拍澄映,“把雨盈介紹給你大哥,然後到有東西吃的地方來找我。”

    我對方澄徵點頭微笑然後走開,不理會背後雨盈刻意壓低的叫嚷。

    並沒有等候澄映和雨盈的到來,挑了些自助食物,我端着盤子溜到了後花園。長而粗的藤條懸着一塊又厚又寬的暗褐色柚木木板,是座鞦韆。我坐在鞦韆上,拿起碟子上的食物有一口沒一口地放進嘴裏,目光飄向天上的圓月,心頭不期然憶起一個句子,月色如水水如天。

    皎潔冰清的月華傾瀉而下,兩米外一堵由金銀花長成的花牆上,橙白相映的花簇在月光中相依相偎,漂緲的蟲鳴蟋叫從幽暗靜寂中傳來,遠遠的隱約看見兩個相擁的人影推門出來,漫步走向另一條小徑。

    我放下手中的空碟站上鞦韆,視線投向蒼穹,心底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所生為何。若説人生如戲,我在其中出演的又是什麼呢。為人兒女?我是個自以為在懲兇的罪人;為人姐妹?我未盡過應盡的責任;為人朋友?我何嘗付出多少真情實意,內心掩藏了太多的秘密;為社會一員?我無疑是一條只知消耗而不懂奉獻的蛀蟲;就連目前“學生”這一身份,我都從來沒有用心去把它演好,我要那麼優秀幹什麼?拿到身上的榮譽向誰去誇耀呢?我至愛的母親已去了天國;至於為□母,那又是還遙遠漫長得不可能的事情……

    細碎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在花牆彼側離拱門不遠,一把女聲在低語,“如風?”

    我剎時變成冰冷的化石,有那麼一瞬,想遠遠逃離,世界這麼大怎麼都不容我獨自委屈一下?

    “有些話不知道——你讓不讓説。”女子怯生生的嗓音中帶着難言的嬌脆。

    “看來我得檢討一下,怎麼都不知道自己登上了暴君的寶座。”説話聲磁性依舊,笑意依舊。是我曾熟悉的嗎?我都不記得了。

    “別人看你身邊只留下我一個,不知多麼忌羨。其實,其實——沒有人知道我心裏有多害怕,我怕會不會有那麼一天你連我也不要了。如風,跟了你半年,你大概也知道,除了付出一份情意,我不求什麼。名份、榮華不過是指日而逝的身外之物,要帶也帶不走。我——我不在乎你會愛上哪個女人,我也不在乎以後你會娶誰為妻,通通都不在乎。我只求你,不論將來如何都不要離棄我,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我一無所有。”

    那女子説着説着,情動之處竟有些哽咽了:“哪怕你一個月一年都不來見我一面,我也是願意的。”

    又一個心甘情願!我幾乎沒為她的痴情鼓起掌來。

    “傻姑娘。”冷如風在笑。

    而似乎他有了什麼動作,沉寂之後那女子嬌喘連連,“你好壞……如風,你——對我可有一點情意?”聲音轉低而略帶不安。

    怎麼又是這種問話?

    羅纖衣問他到底有沒有喜歡過她,結果是心碎離去;我更過分,居然問他愛不愛我,下場是自取其辱,並且永遠被打入冷宮。那麼,這一個呢?他又將如何應對?我攥緊了藤索。

    只聽到他咭笑出聲,“我對你如何,這麼久了,你沒有感覺嗎?”而後他的笑聲變得十分沉悶,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嘴,“我的小惜可是尤物中的尤物,要不要我現在就證明——”

    尤物哼唧,“我永遠都作如風的小惜,好不好?”

    他笑聲不改,“難得你這般痴情,好了,露那麼重,我們還是回去吧,彆着涼了,我會心痛的。”一言一語呵護備至。

    我悄無聲息地聽完一出話劇,腳步聲響起,冷如風摟着他尤物中的尤物自花牆的遮擋下穿過拱門走出來,於是劇幕又拉開了,這一次,輪到我上場,我依照無形劇本的要求輕蕩起鞦韆。

    我幾乎看不見他臉上顯出意外。如果他不是未卜先知知道我在這裏,那麼他就是掩飾的太好。看到我,他只是皺了皺眉。

    感覺到他的視線沒有調離的意思,我笑着念台詞,“嗨,真巧。”

    他拍拍那女子的肩,“你先回去。”

    她微一躊躇,瞟我一眼後低頭匆匆離去。我為她不值起來,掃了眼手上的戒指:“你不認為由她來戴更合適?”

    他唇角一牽就是一抹淡嘲:“你相信她?”

    女人的心通常是被他用來擦鞋底的,我不再言語。

    他抓住藤條使鞦韆停下。

    如果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那麼一個月就是九十秋,又一個月便是個一百八十三秋,一百八十三個秋天相當於一百八十三年,我有一百八十三年沒見過他了呵!久遠的我都記不起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沒來有的覺得心頭好酸好酸,似是被什麼尖鋭的東西劃了一道又一道,痛的微弱卻無法遏止。

    他伸過手來,我驚惶後退,腳底一踩空,跌倒在泥地上。

    他的手在空氣中定格了至少五秒,然後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收回去,暗沉的臉色在眨眼之後變得平和,跨坐到鞦韆上,背靠藤條以腳支地使鞦韆輕晃,閒聊般開口,“她或許是愛我,但她更愛我其他的東西。”

    我懶得從地上爬起來,誰要聽他説這個?

    “任何一種行為背後都有其動機。她這樣做是因為她意識到了潛在的危機,從而預先做出防範措施,以退為進,懂嗎?”

    我望着他。

    “人的慾望難有止境,當一個願望獲得滿足之後,會自行派生出更深一層的渴求,尤其是她——別反駁我,你僅僅聽了她一席説話,而我認識她已有半年。評判人時少用你的善良,要多用你的客觀。”

    我忡怔,心頭困惑不安,忍不住作聲,“如果你是正確的,那人心豈不是太可怕了?”或者我只是想説那個女子很可怕,而他——更可怕?

    “人心原本就有許多醜陋的黑洞。”他側身將我抱起。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他從不曾與我談及有關他的任何私人事情。

    他拉我起來站在鞦韆上。“因為你需要了解你的對手,與她的心機相比你太幼嫩了。我不懷疑她收集有你全部的資料,而你對她卻一無所知。”

    我既想哭又想笑,“我為什麼要和她成為對手?”就算他真的是一輪太陽,也並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是地球,會永遠繞着他轉吧?

    他踩落地面,“她遲早會找上你。”

    在我察覺怎麼情景似乎回到我跌倒之前時,他的手已圈住了我的腰,並且不容我細想,“我等着看你將如何把我豢養的最後一隻寵物趕走,唔,我都有些期待了。”

    “什麼意思?”注意力不在他沒頭沒尾的話,我只急於想知道,“既然你對她的評價那麼低,為什麼還留着她。”

    他笑,“因為她有用。”

    我搖頭表示不解,他難得的竟耐心起來。

    “有些女人——唔,對自己的定位缺乏概念,與我多約會了一兩次就忘了自己的身份,我懶得分神去理這些瑣事,偏巧一個有點小聰明長得也不賴的女人出現了,她自發願意為我擋掉這等麻煩,我何樂而不為?就讓她自以為是在暗中剷除異己好了,我樂得清閒。這半年她趕跑了不少圍在我身邊的女人,我不懷疑等到她的清理工作進行得差不多之後,她會集中全副精力來對付你。她要的就是你的位置,只不過機關算盡的人往往都沒有好下場,終有一日她會明白,她辛苦一場到頭來卻是為你作了嫁衣。”

    我呆看他,“如風,你太可怕了。”一個人怎麼可以隨心所欲地掌控他周圍的一切?

    “是麼?”微仰着頭與我對視,他的手臂開始收緊,眼眸的色澤變了,“我可怕麼?沒關係的,你只要小心一點別惹火我就行了。寶貝,你覺不覺得應該為你剛才的行為小小地道個歉?”

    他驟然加大力道,我在被勒得喘不過氣的剎那恍然大悟。

    剛才那個好脾氣的冷如風根本就不是我所熟悉的冷如風,眼前這個既優雅又要命危險的冷如風才是真正的冷如風。

    先是攜伴出席未婚妻到場的宴會,又在和女伴情來愛去時逮個正着,出於某種我未明的原因,他認為有必要安撫一下未來妻子的情緒,於是不動聲色地扯開話題。我初時還是有些生氣有些——呃,有些傷心的,被他這麼一攪和,我都忘了自己“曾經”有一些生氣一些傷心了,而且情緒已經平復,再硬去扳起一張臉未免太牽強。

    被他耍弄於指掌之間而毫無自知,如何能不怨懟?

    “冷如風,你是個卑鄙小人!”

    “罪加一等。這衣裳真是礙事。”

    “等等!”我驚呼,視死而歸的氣概在他掌下消失殆盡,我改做識時務的俊傑,“我道歉!”

    鬼叫自己穿的不是刀槍不入的鐵甲?某人可是説過重蹈覆轍的下場是罪無可恕,我不認為自己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去表演一場月夜下的裸奔,反正向他無理可循的霸道鞠躬也不止一次兩次了。“一千一萬個對不起,懇請您老人家海涵?”

    他稍放鬆了手勁,卻依然摟得密緊,“姑且再饒你這一回,現在,告訴我——那個呆眉呆臉的書呆子是從哪家的爛書堆裏鑽出來的?”

    如果不是他有先見之明已將我擁住,我一定會跳起來!到底誰才是該和對方算賬的一個?!

    “你不覺得你很無賴嗎?”我問。

    他厭倦於長年累月面對同一張面孔,卻要求別人任勞任怨不聞不問只須苦苦地日日夜夜地死等他有空會回來寵召恩澤。

    他挑眉,“我從來都沒有拿個木牌掛到脖子上以昭示世人我講公理。再問你一遍,那個書呆是誰?”他眨着濃密的長睫毛向我的心口呵氣,所有的動作都是警告的意味。

    頑抗等同於下場悲慘,形勢所迫只能乖覺地再三投降。

    “是澄映的大哥,叫方澄徵。”我學他的樣子向他的額頭吹氣,“我父親相中的良人。”

    他的臉色明顯不悦了,卻沒有作聲,閉上雙眼似乎尋思些什麼。

    看着面前這張久違了卻又是熟悉到心底的臉,我再忍不住低頭親了親他密閉的眼瞼。他睜開眼睛,有些訝然,有些意外,又有些我不解的愉悦,如淵似水的黑眸落進月亮的銀光,安靜而專注。我被看得心頭激起了快鼓,定眼瞧着他微往上翹的唇,卻是欲動又止。

    他雙唇一抿一笑,抽出別在西裝袋口的方帕遞給我。

    我想笑,又不好意思,於是便咬着唇笑了。拿過方帕一點一點細緻地擦拭他的唇,直到我認為乾淨了,滿意了,才停下來勾上他的脖子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有沒有想我?”他問。

    我點頭。有時我也誠實。

    “再來。”他説,眼中有着淺淡的渴望。

    我依言吻他,深深淺淺。

    良久。他呼吸深長,“你從來沒有主動對我示好。”

    若有若無的氣氛被他的話衝擊成粉碎,一下子讓人回到現實,情意在刻意的控制下慢慢變淡,我自嘲地笑笑。

    “現時我在情網中雖説不能出入自如,卻勉強還能自持,若任由自己沉淪下去,只怕有一日變得不能自拔。鑽進無望的絕境把自己傷到體無完膚之後再撐個虛空的軀殼去高叫不悔不恨嗎?與其如此我還不如早點爬上二十層的高樓往下縱身一跳,同樣是死路一條,後者卻更快捷刺激。”

    他大笑,“總是你最可愛。”

    又聞此話,心頭不禁微澀,我最可愛,卻還是不可以被他愛。

    他似是看穿了我的思緒般微微一笑,擁緊我將臉棲在我的髮間,沒有再作聲。

    月光恆久不變,而我身邊的這顆明星稍後就會化為流星,最終是在我的生命中一劃而過,異常絢爛卻也異常短暫。對於那顆被蓋掩着早已展翅欲飛的心,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勒住理智的繮繩多久。

    ☆☆☆☆☆☆☆☆☆

    上課、下課,吃飯、睡覺,日子總記着流水賬。

    十二點上牀,大約一點才睡着。又夢見了母親,一樣的臉,一樣的笑顏,一樣地教我認字握着我的小手教我玩遊戲,一陣鈴聲飄忽而來,母親的笑容迅速模糊……

    我掙扎着撐開沉重的眼皮,腦袋空白地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片刻才反應過來是電話在響。我擰亮牀頭燈,鬧鐘的時針指着凌晨兩點,到底是哪個該被一棒子打死的傢伙,半夜三更和我玩這種叫人起牀方便的惡作劇?!

    我抓起聽筒劈頭就罵,“你是神經病還是精神病——”

    我沒有再罵下去,因為對方説了兩個字,他説:“下來。”説完就切斷了電話。我連滾帶爬奔到窗口抓起窗簾用力一掀,大門外寬闊的石板路對面停着一輛淺藍色的跑車,在西沉的彎月的餘光映照下,反射出淡淡的盈輝。

    我悄悄地打開房門,趿着毛絨絨的拖鞋就往外跑,像被困在城堡中的公主絕處逢生,偷偷摸摸地又禁不住狂喜地飛奔下樓。空氣中流動着薄霧,夜半的寒意和着濕涼的微風掠過我的頸發,我下意識地拉了拉寬鬆的睡袍。合上鍍金大門,我呵着手上的涼氣向他碎步跑過去。

    伸手去開車門,卻是上了鎖的,我踱到駕駛座那廂。

    一拉開門濃烈的煙味就撲鼻而來,嗆得人想後退,一隻有力的手臂卻適時伸了出來,將我攔腰摟進車內。我被置於冷如風的腿上,背靠着方向盤。

    他吸了口煙,眼中含笑,“我折翼的天使蜕變成了夏夜的精靈。”

    氣管受到煙氣的刺激,我咳了幾聲。

    “戒了?”他問,熄了煙打開汽車的濾氣系統。

    “本來就沒上癮。”他怎的連這等小事都知道?

    他的頭往後靠枕着座椅,眼內的笑意逐漸消隱,我注意到他一向飛揚的眉宇此時微蹙了起來,在幽暗寂靜和幾縷髮絲的掩映下益顯緘默內斂。他的視線仿似落在我半露於外的睡衣肩帶上,卻又似沒有焦距,穿透我的身體不知停在遙遠的何方。

    我訝異得不敢開聲打擾他,印象中他的情緒極其穩定,逗趣的時候眉峯輕挑,誇獎人時嘴角含笑,似乎就算是泰山崩於面前也不能撼動他分毫,言行舉止之間讓人覺得他很隨和,容易親近,而等到想去親近他時,卻又會發覺他很客氣,淡淡的表情讓人望而止步。

    “在想什麼?”他問,目光凝結在我臉上,手指也撫了上來,沿着我的頰線來回移動,另一隻手執着我的手。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

    被他瞧得心慌,我抬手想拿開他撩起我柔弱情思的手,我討厭他的這些小動作——因為愛死了,所以討厭。他的手卻順勢一滑移到我頸後,人也緩緩傾身向前。

    玻璃窗透進來幾許光線,雖然暗朦卻足以讓我看清他脖子上的漬紅是唇印的印記,然後又聞到了似有似無的香水味道,我的頭一偏,他的唇落在我臉頰。他扳回我的臉,我垂下眼簾,發覺他削薄的唇好像蠻幹淨,親了親他,沒有胭脂味,便由得他吻上來。

    他吻我,很輕很輕,很久很久,我只覺體內的魂魄要飛出來。

    “真的不一樣。”他呢聲自語,低悄中透着迷惑。他還咕嚕了一些什麼,我聽不清楚,似乎是一連串的詛咒,而捱罵的是東西方諸神。

    他將臉慣常地埋於我的頸窩,如絲般的黑髮在我指間無聲滑動。想説些什麼,又覺得什麼都説不出來,也就靜然。

    不知過了多久,睏意開始不可抵擋地襲來,我輕拍懷中那人的脊背,“如風?”

    他身體的肌理在我掌下收縮,動了動,稍稍抬頭將覆散在他臉上我的髮絲吹開些縫隙,右手在我背後的儀表板上窸窣摸索,一會兒座椅伸展貼合,他勾着我倒下去,開始親吻我。

    “我該説晚安還是早安,寶貝?”

    遊戲人間的冷如風又回來了,我悶聲不吭。

    他推開我的袍子,用牙齒咬着我的睡衣肩帶將之拉下。

    我抗拒地掙扎。

    他逼迫我看他,“我要。”語氣不容置喙。

    “除非你以後、將來、永遠都要!”我亦堅決,他不能對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好,我就永遠都要。”回答淡定乾脆,完全出乎我意料。

    我戳戳他的胸膛,“凡事三思。”我可是認真的。

    他將我手上的戒指扳高讓我看,“我從沒打算放你走,不相信?連我自己都有點不信——你一而再地擾亂我的情緒,分開一段時間對你我都有好處。”

    我側過臉,再小的心思都瞞不過他嗎?

    是,分開也是我所要,否則不至於蠢笨地去觸怒他。把身子給了他,我歡喜他是我的第一個,然而若是一顆心不知不覺中也繫到他身上,後果則是堪虞。前車之鑑為後事之師,羅纖衣的心碎欲絕,卓香運的含恨眷戀,我至今未忘。愛上他無疑是走上一條絕路,沒有出路也沒有退路。誰不害怕自己會墜進萬劫不復?

    “你會愛上我的。”他説,像在陳述一個既成事實,聽得我心驚肉跳。

    “你的人,你的心,你的思想和靈魂,一切一切我全部都要,約期如你所願,就是永遠。”

    我嚇了一大跳,然後才懂得苦惱,“你又不愛我,要來做什麼?!”以便可以隨時隨地隨心所欲嗎?

    他翻身將我困在他與軟墊之間,盯了我半晌,道,“你要愛?很高興我們達成共識,我現在就給你做。”

    我對他大打出手,“你這個□狂!你不能這麼殘忍!”

    他三兩下就化解了我的攻勢,神情專斷,“我要你愛我,你就必得愛我。如果你認為這對你很殘忍,那麼就是這樣殘忍了。”

    “如風!”我欲哭無淚,只為深知他的決定未曾有過更改的事實,而不達目的他不會罷休。

    “如果你希望我只要你一個,或者是你非完整的我不要,那麼——”他似認真又似玩笑,“就別像個白痴一樣,只懂得伸長脖子站在原地傻等。你需要付出努力,非常巨大的努力。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你不可以憑自己的努力去爭取,正如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你可以一味地坐享其成。”

    幾句説話將我轟的心神大震,我囁嚅着一個字都再説不出來。

    “這些煩人的事情以後再去想。”他放柔和了神色,挑情的眼開始變得邪氣飄飄。

    “如風……”我彆扭,調開目光。

    “這個時候應該用些暱稱。”他撩起我的睡裙:“你可以叫我‘風’,‘我的愛’,或者‘我勇猛的情人’。”

    在距離天亮那短暫的幾個小時內,像是為了補全某種缺失,他狂野無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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