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日,雨盈説她要送我一份禮物,就是她認為很適合我的而今還掛在“女茗”的那條裙子。於是這天下課後,三人相偕去了女茗,雨盈拿來裙子衝澄映喊一句“你自己先看看”,便風風火火地將我拖進試衣間。
換好出來要找澄映評鑑時,正好看見她和一位身材高挑曲線浮凸的女子站在收款台前——氣氛好像不大對勁。
“怎麼回事?”我問澄映,她臉上氣憤難抑。
陌生女子側頭睨射我一眼,神色之間極為倨傲,我便也不客氣地明眼打量她。黑色的連身短裙勾勒出她的冷豔與性感,氣焰逼人的臉上一雙杏目光芒四射中隱含桀傲難馴的挑釁。野味十足的女人,最易挑起男人征服興趣的一類。什麼時候見到冷如風得告訴他一聲,我打包票他定有興致將此姝獵服。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見過他了,連聲音都不曾聽到過。
“瀟瀟,這個女的簡直蠻不講理,我看見一條裙子覺得不錯,剛拿起在手上,她從我身邊經過,看都不看我一眼順手拿了就到這來結賬!”
那女子果真冷眼都不看我們一眼,打開錢夾點出幾張大鈔扔在櫃枱上:“我付現金,給我打包好。”
收款小姐面生得很,大概是新來的,她瞄了瞄模樣斯文好欺負的我們,又偷瞟了一下氣勢囂張的女子,遲疑地應了聲“是,卓小姐。”低垂着頭收了錢,迅速摺疊好裙子裝進袋子遞給她。
“太過分了!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雨盈一把奪過紙袋扔回櫃枱,“付現金有什麼了不起!有本事你付真金!”
那女子唇角一撇,噙着冷淡的不屑,解下右手腕上一隻看上去相當昂貴的金鐲子扔在雨盈面前,伸手就去拿袋繩。
我輕壓袋沿:“請講道理。”
她的眼風掃向我,難得的居然開了金口:“對不夠資格讓我講理的人,我不會講。”她瞟一眼雨盈,又瞟向我:“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
“簡直欺人太甚!”澄映氣忿不過,將紙袋撥在地上抬腳連踩,我才叫出“小心!”她臉上已捱了那女子一刮耳光!我一手扶穩她搖晃的身子一手抓住要撲上去揍人的雨盈。
“別衝動!”
雨盈掙開我的手對我怒叫:“我衝動?!你看看映的臉!”
澄映白晰的臉蛋此時清清楚楚地浮現五道鮮明的指印,紅腫的讓人不忍,她眼中的恨意正投射在那蠻橫的女人身上,而那女子臉上仍掛着輕蔑的嘲笑。
一把熟識的聲音在我要張嘴之前響起:“香雲,你挑好了麼?”
伴隨着説話聲,一道玉立的長身從門口走進來,淡漠的臉容在掃了一眼現場之後目光連閃,表情瞬間轉為悠然自若的沐人春風。
難怪會這麼跋扈,原來是冷公子的寵姬。
“大——”
“雨盈。”我適時打斷她,這麼快就表露身份只會令即將開場的好戲效果大打折扣,“那條紫色的裙子挺特別的,去試試,帶上澄映去幫你的忙。”
當初那一巴掌打在澄映臉上,我如今想起都還有一絲悔意和歉疚,我自己都捨不得欺負的人,這女人無端的卻當着我的面挑起是非嗎?卓香雲,我如果沒有要你為這過分的行為付出代價,我林瀟兩個字就倒過來寫!
雨盈在我的眼色指示下衝去取來裙子將澄映拖走:“禮尚往來!我們是大家閨秀自然不能失禮於蠻荒,瀟瀟,我等着送她一副棺材,澄映你送花圈和紙錢。”
卓香雲嗤笑出聲,驕縱地用鞋尖挑了挑地上的紙袋,扔出一句話給收款小姐:“送給你了。”轉而向站在她身側的冷如風嫣然一笑,雙手挽上她的胳膊。
“今天真掃興,我們走吧。”她一臉全然不把我們放在眼裏的狂妄。
“好,我們走。”冷如風應和,腳底卻絲紋未動,只含笑望着走近他的我。
雨盈曾經告訴我,他明確規定女伴不得爭風呷醋。舉個例子,他與女甲約會。而過程當中他就算當着她的面與女乙或者女丙有所親熱甚至將之帶去上牀,女甲也不能口出怨言,不能過問,找藉口鬧事的自然更是最下下品的行為,受不了他嚴苛約束的大可以從此消失,他會非常爽快地扔過去一張支票。
我視卓香雲如隱形,圈住冷如風的另一隻胳膊,仰臉與他的目光糾纏,右手捏拳輕捶他的胸膛,嘟起嘴撒嬌,“最討厭你了!那麼久都不來找人家,連電話都不打一個,你知不知道人家想死你了?想的心都疼了呢。”
他晶亮的眼內光芒一動,似失神還是譏誚,速度太快了,我沒有看清。
“你一點都不關心人家!”我像負氣的妻子嗔怪她粗心大意的丈夫一般,用力扳過他的身子。卓香雲的手自他臂彎內掉下,滑過僵硬的空氣落回體側。
我雙手環着他的腰,貼着他嬌聲責難:“今天是人家生日,你知不知道?”眼角的餘光毫無意外地接收到一張恨不得要把銀牙咬碎的美人臉。
冷如風看好戲般看着我:“繼續。”
“雨盈和澄映就比你有良心多了,你看我身上的裙子漂不漂亮?”我在他身前張開手臂連轉三圈,轉完後又迫不及待地偎進他的胸膛,扮做一隻依人的小鳥,“是雨盈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哦,澄映也有送呢。”
説到這兒我神色一黯,委屈萬分地朝倒在地上露出裙襬一角的紙袋努努嘴。
“可是,可是——”我快要哭出來了。偷瞟那廂的卓香雲,只見她怒忿沖天、咬牙切齒和殺氣騰騰在施脂布粉的妝面上絞成一團,就只恨不得要將我生吞活剝。
愚蠢的女人,你也嚐到了被人欺侮的屈辱滋味了?心念電轉,我咬着食指怯怯地望了她一眼,如見兇殘的黑衣女巫,飛快往如風懷內瑟縮一躲,在眼中逼出迷朦的霧氣楚楚而又慼慼。
他在忍不住,拉出我咬着的手指:“以後要改掉這個毛病。那是生來讓我咬的,不是你。”
梨花雖未帶雨卻無礙於我噗嗤一聲的翹唇而笑,暗自滿意地看見他的目光凝定在我似咬非咬的唇上,喉結上下一聳,有那麼一瞬我都以為他要吻下來了,他卻是張口道:“怎麼不説了?”
沒有親熱的動作嗎?早知如此我也不必遣開澄映。
“澄映挑中了那條裙子要送我的,可這個壞女人劈手就奪過去,我們和她論理她卻丟個金鐲子出來嚇唬雨盈,説我沒有資格和她講道理,罵我和雨盈不是東西,還打了澄映一巴掌,你進來之前她正想打雨盈呢!”
我可沒冤枉她,如果雨盈動了手她必然會還手,那不是已經“想”到了個“打”字又是什麼?
冷如風的星眸開始收斂,微側着頭看我,似乎要判定我的話有幾分可信度,而卓香雲則是再也忍無可忍,厲聲叫了出來:“這臭丫頭胡説八道!”握成拳頭的手背青筋若隱若現。
“我胡説?如風你看她的鐲子是不是在櫃枱上?難不成是我摘的?剛才你是不是看見澄映的臉腫了?難不成是我打的?”我又不服氣地指向收款小姐,“不信你問她,她都在場看着的!如風,我真的沒有冤枉那個壞女人!”
收款小姐囁嚅着不敢説話,我本也不指望她,只不過是要予人證據確鑿的意識效果。卓香雲,你就等着看我如何把你那顆目中無人的心從第一層地獄折磨到第十八層吧!
雙手搖着如風的雙手,我繼續撒嬌:“如風,雨盈是你妹妹,我是你的未婚妻,如果我們不是東西那你也不是東西囉?你去跟她講講理讓澄映打回她一巴掌好不好?好不好嘛?唔——風!”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她打了人就該讓人打回來,我的要求正當的不能再正當了。
卓香雲原本怒火橫溢的一張臉又多添了驚疑和惶懼,表情更加無限豐富,就只差一點點死死憋住了沒有衝過來把我從如風身上扒開並將我一刀一刀肢解。
“如風!別聽這死三八搬弄是非!她是嫉妒我和你在一起!不要臉的下三濫!”她像個張牙無爪的夜叉,忘了儀態忘了場合,指着我潑口就罵。
嫉妒?想象力堪稱一流,我也懶得有反應,她已經違反了冷如風的遊戲規則,就由得她衝動下去好了。
“如風,她是誰?明擺着是有心找我的碴,為什麼不轟走她?!”卓香雲高亢的叫聲愈加尖厲。“未婚妻”一詞用的真是有效,她不但過問了,還近乎拷問。
這般不上道的表現如何能討冷大公子的歡心?只見冷如風閒散地聳了聳肩,肢體之間的言語全是無聊,又有“對於女人的戰火,聰明的男人都會置身事外”的諷嘲。
我乘勢走到卓香雲面前,以勝利的姿態雙手環胸,她一下子就瞪死了我手上的戒指,正如我一刻也沒有忽視她蠢蠢欲動的雙手。
我説:“我只知道《紅樓夢》裏的晴雯愛撕錦扇,卻不曉得專給我們家如風温牀的女人喜歡擲金鐲。如風,回頭我讓鄭伯給你備一打鐲子,你愛在事後用來砸在哪個女人的身上隨你的意,難得她們喜歡。”
我以極度鄙夷的目光橫眼覷着卓香雲。
“我不是東西不夠資格和你講道理?無所謂,我只要夠資格教訓是東西而不是人的你就行了。姓卓的,如果以後還想待在如風身邊,最好現在就去端杯茶來向我叩頭認錯,沒準瞅個空我心情好時,勉強也會同意讓你進冷家大門做個二房,當然,得是從給如風的愛犬出入的狗洞爬進來才行。”
“我撕了你這個賤貨!”她像個發瘋的母狗向我揮來一掌!
“放肆!”
如風的疾叱還未落下我已側身閃過,卓向雲因用力過度而收勢不住,整個人撲倒在地,樣子狼狽不堪。
想打我?下下輩子她都只得個“想”字——雖然我走到她跟前就是要她動手。我拍拍手伸個懶腰,報仇完畢。
冷如風淡淡地看着我説:“你過分了。”
是,我過分,我還未過門就以他妻子的名義欺壓他的枕邊人,所以我過分,我應該被卓香雲打着,那樣我才不過分。
他扶起卓香雲,理順她散亂的捲髮,又細心地彈掉她裙子上的灰塵。然後,他笑了笑道:“香雲,二十四小時之內搬出你所在的公寓。”
她猛地掉頭瞪視我,我原本因冷如風的説話而生的愕然此時卻被她眼內兇狠的恨意震的心頭一凜,意識到她不會善罷甘休。
“香雲。”冷如風叫回她的視線,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他臉上的淡然被一種陰森替代,眸光中寒氣與鋒利並存:“你應該慶幸你沒有打到她,我冷如風的未婚妻不是隨便誰都能碰的。你最好永遠不要再出現在她面前,也別去想耍什麼花招,否則——不對女人動手是我的信條,因為我有一千一百種比打罵更斯文也更有效的方法懲罰女人。你聽明白了嗎?”
他並不是存心為我出頭,只不過是事關他這個做未婚夫的男人的尊嚴。怎麼説他冷如風在社會上都還有“點”地位,若連個把女人都罩不住他也不用混了。這一刻我有點同情卓香雲了,剛才還在你儂我儂,一眨眼這個大眾情人就已刀戟相向,怎不令人寒心?我原以為最起碼他回把她帶出了這個門口再跟她分道揚鑣,根本沒想到他説斷就斷,絕的連施捨她幾分必要的自尊都省掉。不知世上還有誰比他更無情更寡義。
雨盈挽着澄映從暗處出來,嘴裏高唱“啦啦啦”。她待要再損卓香雲幾句,澄映已經飛快地捏捏她的手臂,她啞了啞口望向我,我也以目光禁止了她。得饒人處且饒人,今日的教訓夠卓向雲一輩子受用了。
卓的目光從我們四個人臉上一一掃過,倏地昂首轉身,大踏步而去。那掠過如風的最後一眼,分明道盡了她心中的挫敗、怨恨,還有眷戀與不甘。
他風度翩翩地踱到我跟前:“每次見面我們都會吻的要死,這一次也不應例外。”
他公事化地在我唇上吮了吮。
“美麗的小姐們,請容我先走一步。”右手舉到額邊,食指往前一點以示再見,他流星般離去。
他是在告訴我,就算以後他真的會娶我為妻,也不會賦予他的妻子管轄丈夫的權利。
雨盈瞪着我手上的戒指説:“你一直告訴我們那是個玻璃圈圈。”
“錯。是你問我它是不是玻璃圈圈,而我的回答是:‘很漂亮吧。’”這一招學自於冷如風,所以現在我不會落下欺騙的罪名。“如果你要怪我隱瞞了訂婚的消息,那麼我會説是你沒有問我,你看到我手上戴了戒指都不會假裝關心我一下,問問我是不是訂婚了,我要不要怪責你忽視了我?”
她因我的搶白而氣結:“你總有理!我説不過你還打不過你呀?”
她當真動手打我,我只好舉手招架,兩個人同時偷望一旁的澄映——她盯着地上的紙袋已經很久了。我和雨盈對視一眼,停止了打鬧。
我沒有作聲,因為我不懂得自己可以説些什麼。和好至今才短短的兩個月,她人已瘦了一圈,平常我與她極少獨處,因為拘束和謹慎每一次都壓的人心情沉重。我想她並不懂得該如何面對我,正如我亦不懂得該如何面對她,生命裏是否有些東西真的是一去就不會再回?
“我爭不過那女人。”她忽地抬起頭來:“然而就算我把這件衣服爭來了,我也不想要了,更況且它原本就不見得適合我。”
她的眼中泛起潮意:“瀟瀟,我以前真是瞎了眼,竟沒有體會到你處處都讓着我,而我卻那樣對你——”
“我沒有這麼偉大。”我笑着拍拍她的肩膀:“知不知道怎麼做可以使你徹底擺脱這件衣服的陰影?”
“怎麼做?”雨盈□話來。
“就是親手把它塞到垃圾箱裏。”
她撫掌大笑道:“是極是極!澄映,最好用踹的!”
那隻沙文豬,他不但應該進垃圾箱,還更該被踹道太平洋。
“三——三位小姐,你們能不能去別的店逛逛——客人推門進來,看氣氛不對都走了,我——我們今天下午到現在還沒有——到現在才——才做成一件生意。”
和雨盈、澄映在小小的慶生宴過後分開,我遊蕩到午夜十二點才回林家,再怎麼不堪,那兒仍是我必得回去的歸宿。林智從那以後再也沒有提及要我搬走一事,事實上在刻意的早出晚歸下我幾乎再沒見過他——或者其他人。我決定不管了,走一步算一步,是去是留事到臨頭再作打算吧。
大廳裏寂靜無人,辦公房的門微開一線,透出一道亮光,我踏上樓梯,然鬼使神差的卻頓住了,我提步走向辦公房。父親的作息向來規律,十一點鐘就該上牀了,何以此時還會——
辦公桌中間的抽屜半開,他坐在桌後,一隻手置於桌面,握着慣用的煙斗,另一隻手擱在抽屜裏,一動也不動,向老生入定般望着墨漆的窗外出神,被無情歲月刻下了痕跡的剛毅臉龐上掛着落寞與蒼涼。我定睛窺望他的鬢角。
一隻手落在我的肩膀,我“啊”聲驚叫,象被人贓並獲逮住了的偷兒一般,心虛地回過頭去。
“誰在外面?”房內傳出一聲沉喝。
“我和姐姐!她剛剛看見一隻蟑螂。”林智大聲回答,語調十分高昂。
這隻蟑螂可是夠大的,還正對着我咧嘴大笑,我拍他一個響頭,飛也似地奔上樓。
十五年的心結或許最終也會解的開來,然而十五年的距離我又如何走的過去?
才打開自己的房門,我又被嚇的“啊”聲叫出來。在這房間住了一輩子,卻是頭一回看見有人躺在我牀上!尤其這個人還是下午才見過面的冷如風!
心頭的震動簡直難以形容,好半晌,我關上房門踱到牀前。
他頎長的身軀襯映出牀的狹小和侷促,長腿一條隨意伸直,一條曲膝而起,一隻手搭在牀沿外,指間煙氣繚繞,另一隻手枕在腦後,質感極好的髮絲凌亂地散佈在軟枕上,枕邊相距不遠放着他超薄的白金煙盒和打火機,他雙眼半閉,濃密的睫毛既長又翹,五官俊美的仿若剛從漫畫書中走下來的古代阿拉伯王子,胸前微開的襯衣釦子益顯放鬆了的慵懶氣息,自然而然散發出引人致命的性感和邪意的蠱惑。
我在牀邊輕輕坐下,一徑痴痴地看着他。
他以魅力為陷阱俘獲女人,而我從一開始就繞着陷阱轉圈,怎也不肯放任自己跳下去,只怕陷阱裏頭是一處深淵,跳下去之後就會萬劫不復,又怕會不會他因追獵的過程已經結束,而將獵物丟棄由得它去自生自滅。心就只得這一顆,交出去不願意,不交出去也不願意,交與不交之間到底該如何拿捏才是恰到好處?
“喜不喜歡我送你的‘禮物’?”他悠閒地開口,眼睛依然微闔。
“喜歡。”我説,“很喜歡。”
“既然如此,何不解開看看?”他放下手中的煙順勢一摟,我倒在他的胸膛,他又説:“也許你會得到更多的驚喜。”
“我不貪心,這樣子就很好。”
他的手掌駕輕就熟地探入我的衣襟,動作十分輕柔。
“你不貪心,卻會傷了我的心。”
“自尊心偶爾受損無傷大雅,反而小添情趣,況且多得是人搶着要滿足和補充它。”
“好甜的嘴,”他的手穿過我的腋下將我拉上去枕入他的臂彎,側過身子朝我緩緩睜開雙眼,一抹意外出現的柔情讓我砰然心動,一時之間又痴了過去。
“又是這樣的表情,叫我如何能不愛你?”磁性的嗓音温柔如夜。
心頭的狂喜在接觸到他燃燒着的煙眸時飛揮煙滅,在他眼中,原始的渴望如脱繮的野馬躍躍欲試,他的“愛”有特定的涵義,只指在前面加個“性”字的那種。
我趕跑了他今晚的牀伴,倒促成了他以我來充數?還是我今天的演藝好的觸動了他的興致?
“你——這——怎麼回事?”我胡亂地,不知道自己想問什麼,不外是無話找話以掩飾心頭的狂亂。
“既然你遲早是我的人,與其遲,不如早。”言下之意理由是十分堂皇了,他對自己交待得過去。
“要我或不要我,對你而言,都簡單得一句話就可以定論?我的意願無關重要?”
“腦瓜不大,卻總愛胡思亂想。”他的手指所到之處無不在我體內引發微麻的悸動。
看樣子今夜是必將有些不同的了,然我總須對得起自己。“我可不可以説不?”
“當然。”他説,笑着吻我:“對等的,我也可以。”開始對我的身子乃至靈魂展開掠奪。
我蕩失在情潮裏,任由掌舵的人帶着去漫天飄流。
等到魂魄歸位時,才發覺世界已物換星移,我已然是身無寸絲地密嵌在他赤條的長軀上。他一手環圍了我的後背,擁着我的身子忽輕忽重地蹭壓他,另一隻手則緩慢地沿着我的頸肩背腰密不透風地揉撫,在我腰下游戲良久之後將我扣住,以腿分開我的腿,他堅硬逼人地頂緊我,臉上又浮起慣常的懶綣的詭魅之笑。
“這水做的身子天生是來契合我的精血,孕育我的孩子——現在我給你起碼的尊重,最親愛的,你也要嗎?”
他尊重我的方式就是等到了兵臨城下勢在必行的時候才來問我“你也要嗎”。
鳳凰涅槃在火海中獲得重生,同是將自己燃成灰燼,飛蛾撲火得到的卻是另一個下場,我不知道這樣懸空走下去哪一個才是上天註定給我的結局,在他將我體內的火點撩撥成可以熔人的烈焰後,我已是回頭無路,只能放任自己在大火中一路焚燒以至一路到底。
我軟語低迴:“拿去吧。”
意識混沌中一個已聽過三生三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生日快樂,我最寶貴的處子……”
一陣刺痛伴隨着難言的驚悸襲來,命定的那人帶領我從生澀的巫山攀向銷魂蝕骨的雲海……
☆☆☆☆☆☆☆☆☆
一覺醒來已是翌日晨曦,有一瞬間,我不知道自己置身何方。
環繞一眼清早微明的房間,牆角隱蔽的水晶小宮燈仍點點亮着仿似猶記昨夜的旖旎,而扔了一地的散亂衣物卻隱隱顯得主人的張狂,牀上被褥凌亂,那一剎有種偏離了時空的錯覺,似乎自己的靈魂飄到了半空,看着那個躺在牀上與男人如藤似蔓交纏的女人凝脂的膚蓮荷的臂,遺着滿足的光輝的一張新婦的面相,在洞房花燭之後的隔日早晨要對枕邊那人惺忪咦唔一聲“相公”。下一剎便清醒意識到了原來是歷經了徹夜的縱蕩。
“morning。”如風親親我的鬢角。
“morning。”我親親他的下顎,心底有一角仍怔怔地未願清醒。
他調整兩人的姿勢,使我在他懷中躺得更舒適也更密合他,右手放在我腰間力道適中地輕拍:“好不好?”
“什麼好不好?”
“你好不好?”他温柔地親我:“我好不好?”
我臉一臊,道:“都好,也都不好。”身子還微有餘痛。
他笑:“貧嘴,卻可愛。”調子裏全是縱容。
他喜歡誇讚我“可愛”,我真的可愛——可以被他愛嗎?
勾着他脖子的雙手自覺收了回來,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我的視線落在他弧形完美的唇上,輕聲低語:“如風,你愛我嗎?”
他全身一僵。
我與別的女人並無兩樣是不是?昨晚才説了不貪心,一夜衾枕之後就變成極度貪心。
他倏地用手抬起我的臉,我被強迫望進他習慣帶笑卻從來都密封得不泄漏一絲情緒的寒星冷眸,他説:“我愛死你了。”
開始親吻我的額頭:“我愛這兒。”
吻我的眉間:“愛這。”
吻我的眼簾:“也愛。”
依次而下説着“仍然愛”“都愛”“好愛”“更愛了”,每親我一下就給我一個“愛”字,一路吻到我的胸前:“愛得不得了。”
我將手搭上他的肩頭,給他停下來的暗示。他全身線條崩緊,堅硬的下巴擱在我的心口上,輕舔我胸前的肌膚,淺淡的笑容裏帶着尖刺一般的疏離與冷冽:“怎麼,這麼快就不要我愛了?”
我難過的想落淚。
是我自己逾矩了。從始至終都是成年人之間的遊戲,我卻犯了和羅纖衣相同的錯誤,自作多情、自以為是、自作聰明地以為自己與他別的女人有些不同,卻怎麼不明白對一個女人來説是第一流的情人,在別的女人的牀上牀下也是第一流的,那些不經意的體貼動作是公用的,對誰都不具任何一點特殊的涵義。他沒有象用支票砸羅纖衣那樣對待我,已經算是給足我面子了。
我沒有哭出來,因為流淚在我向來是最不可為的事情。
他拍拍我的脊背,淡聲道:“起牀吧,你要遲到了。”
我拉高被子將自己矇頭蓋住蜷成一團,下一秒被子卻被猛地掀飛在地,他把我拖進澡間。
水柱衝在臉上,我用手耙着頭髮。他先將我帶上了最高的天堂,然後一棒子將我打下最深的凡塵。絳珠仙草下凡來,用一生的淚去還當年神瑛侍者澆水的恩情,還完了還盡了,便魂歸警幻從此脱離苦海;而我,本就生於紅塵活在紅塵,除了認命在被釘上十字架之後再擔上一身的灰垢塵埃,又哪裏還有別的去處.
他抓我撞上他的胸膛,在我來不及看清他的臉色之前索上我的唇,動作粗暴且不客氣,弄痛了我。他是嫌我不夠痛要我更痛,還是嫌我太痛了體貼地要為我分擔一點?心頭又氣又苦,我發泄般咬他,實牙實齒毫不留情。他一反應過來立即以牙還牙,野蠻程度比我更甚十倍,一時間火花和着水花四處飛濺。
唇上的血漬很快就被水沖掉,而那份灼痛和嘴裏腥甜的味道卻揮之不去,隔着水簾濕漉漉地對望,他俊逸的顏面格外模糊。
“好好的氣氛,為什麼蓄意破壞它?”他施諸於我雙臂的力道暗寓了他風起雲湧的怒氣:“那本不會是你會問的。”
“為什麼不是我會問的?”我對着水簾笑:“我是女人,我愛上了你,我要你愛我,沒有比這更正常的了。”
“不要對我玩這種小把戲。”他鬆開我,説話中透出陰鷙和厭煩,似乎失望於我怎的和大多數女人一樣,耍些翻版的欲擒故縱。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我絕不是他的對手,也永遠不會有象他那樣持久的戰鬥力,毫無披掛的裸軀更是讓我找不回一些防禦。
我招供:“踏過這一步,我已經沒什麼可給你的了。我不想再在原地患得患失地打轉。”
他不要麻煩我就給他製造最大的麻煩,可以預見我的下場只得兩個,一是他會對我更好,一是他會像扔掉燙手山芋一樣扔掉我。這兩種結局我都要,能進則進,不能進則退,趁着我如今還能把持得住一些理智。
好一會兒,意外地他不動也不言語,就只定定地看着我。
蒼茫的世界開始後退,飛瀉而下的水柱卻始終不能沖流到地老天荒。
一個小時之後,冷如風不為人知地將我帶出林宅。
車子一路疾馳,他一路吸着煙,神色是不加掩飾的淡漠,讓人一目瞭然此時最好別去與他親近。
我欣賞着車窗外不會拒人千里的路景,正想着應該還趕得及準點到校時,卻發覺他將車子拐進了一條我陌生的道路,我看了看他,他專心致志地盯着前方的路面,我於是繼續保持緘默。
車子駛進一個清靜開闊的住宅區,在一幢帶草皮的房子前停了下來。
他將視線從擋風玻璃上移回投向我説:“進去看看喜不喜歡。”
“好的。”我説,呼出一口氣:“是生日禮物還是一夜的報酬?”
他自顧自摁滅煙蒂,並不理會我的挑釁。自討沒趣的我只有伸手去開車門,卻聽見他説:“你忘了這個。”
我回頭,見他攤直的掌心放着一串鑰匙。他並不打算陪我進去。
“沿路走十分鐘就可以叫到出租車。”他看着我。
我點點頭,伸手拿過鑰匙。在我的手快要退出他的手掌能控制的範圍時,有一瞬間他的神色變得複雜,他倏地抓住我遽然一扯,我的身子陡然傾斜,被他迎唇吻住。他徹底得就象要吻進我的骨髓,吻去我的半條生命。
我下得車來,看着他絕塵而去。這一次大概是真的再無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