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是今日才知道自己與別人不同。
雨盈説我兼備林黛玉的瀟灑和美智子的明慧,外加吉普賽女郎浪跡天涯的味道,又另有一顆善良易感的心。
這種話我是不敢當的,拿面鏡子照照自己就什麼都不必説了,雨盈之所以會如此奉承不過是她當時看上了我新買的帽子,想來個以“帽”易帽。
還是澄映的評點比較切實,她説我:無可救藥。
是的,我無可救藥。二十年來我一直活在自己設定的世界裏,不想出去,也不容別人進來,在旁人的眼裏,我孤高、獨特,其實説穿了就是怪僻,並且不可理喻——與無可救藥同解。
我知道的,向來都知道。沒有誰比我自己更瞭解自己。
所以,在雨盈軟硬兼施將我“請”來參加聖誕Party的今夜,在這富麗堂皇得有如皇宮的冷府裏,我躲了起來,因為不願在一眾陌生人面前流露出自己與世人格格不入的本性,又不願耗盡心神去作些無謂的掩飾。
毫無疑問,這裏是書房,嚴整寬敞、古色古香,三個巨大的精心雕琢的書櫥靠牆一字排開,架上碼滿了各式書籍,在專門存放經貿、企業、經營管理、時事政局的幾列,除了中文和英文版,還有法文、德文以及日文版的專業藏書,顯見主人涉獵的範圍,涵蓋極廣。我隨手抽出一本來翻看,入目就是一串專有名詞,讓人覺得一個頭有三個大,便合起來插回原處。
我踱到窗邊。
花園裏燈火輝煌,高大的聖誕樹上綴滿了霓燈、糖果、彩紙星星和一些布偶等飾物,三五成羣的紳士名流來來回回地走動,與熟識的人相互問候,與不熟識的人相互熟識。這種上流社會的Party其實也是各界商紳政要聯絡感情以及明證身份的聚會,據説曾有中層的富有人士出資逾百萬欲求一張冷如風親筆簽名的邀請函而不可得。
冷如風是雨盈的大哥,對雨盈寵愛非常,有求必應。所幸雨盈從不自恃身價而嬌縱蠻橫,而我亦不是一身傲骨絕不攀附權貴的清蓮,我父親本來就是一方權貴。是以,我和雨盈莫名其妙地認識,莫名其妙地成為朋友。雨盈那張精緻古典的美人臉孔下所掩藏着的火辣性子,常令我哭笑不得,而在我平淡的人生中,能夠苦笑不得已經是種難能可貴的快樂。
快樂……
我將視線拉向遙遠的天際,暗淡的夜空中嵌點着幾顆零落的星星,不時泛着寂寥的冷光。
傳説天上的星星每一顆都是地上每一個對應的人的守護天使,然而我卻從來沒有和守護我的天使有過交集——至今為止,我未曾遭遇幸運的眷顧。是因為上帝在始創那羣善良好心的小守護神時,把我遺忘了麼?還是因為我上輩子作孽太多,今生命該福薄……
什麼響聲?我霍然回頭。
一個男人倚門而立。
距離太寬太遠,橡木書桌上台燈的亮光並不能使我看清他的面孔,然我可以從他所站的方位真切地感受到一種無形的氣勢,似飄忽又似緊隨地可以讓人窒息。
有人出現在我的周圍而我的意識毫無警兆?我不知道他站在那兒已有多久,如果不是因為他變換姿勢而使衣服發出輕微的窸窣聲,我仍會沉溺在自己的思緒中而任人旁窺,在我的心毫無防備下。
我瞄一眼書桌的桌面,不知那兒有沒有鎮紙、煙灰盅或者類似的硬物,以使我可以在心裏拿來砸向那個不受歡迎的傢伙。
“我打擾你了?”他開了口,語氣適度而聲音和悦。
“你説呢?”我的口氣有點衝,實在是一點都不想假裝他沒有打擾我。
“你是——盈盈的客人?”他對我的火藥味似乎毫不在意,問話依然不愠不火。
我的脊樑因意外而挺直,並且不得不正眼看他。他稱雨盈作“盈盈”,他問我是不是“客人”,是他嗎?那位傳奇中的人物?
認識雨盈的時間應該以年作單位來計算,但我出入雨盈家裏的次數屈指可數,且據她所言一天二十四小時她大哥有二十五個小時不在家,是以,我未曾與冷如風打過照面。
“林——瀟?”他的語氣裏有我不明所以的懷疑,卻又於問詢當中表示出肯定的意味。
我向他微笑頷首,因為身份的微妙,禮貌是種必要。這人,好敏鋭的反映。
他遠遠望着我,無端的忽然冒出一句:“不知道原來你是這樣的。”又是我不能明白的奇異感覺,似——憐惜。
他的目光專注於我的眼眸,在幽暗中那份探索更顯鋭利,竟似不容許我回避或有所隱瞞。我垂下眼簾,忍不住微哼出聲:“雨盈説你是個紳士。”
“在她眼裏我還是童話中的英雄。”他不以為意地。
他縱容的口氣讓我有點想笑,彷彿雨盈之於他不過是一個愛鬧彆扭的小孩,但我比誰都清楚,他關愛她,在物質之外。他以他的方式引導她成為今日的她,他極其成功地使他的妹妹保留了本性的率真和純良,在這個混沌的世上,雨盈完美得有如一朵鈴蘭。
他忽地又説話了:“對許多女人而言,我同樣是個英雄。”打量我的眼神變得遊離、不可捉摸。
五秒鐘過去我才反應過來,是習慣使然嗎?如此曖昧的話語和神態,全然是用於撩逗女性的嫺熟伎倆。
“我也該去幫雨盈準備分派的禮物了。”我自言自語走向門口,還是忍不住再加上一句,“如果有人被困在城堡裏,那肯定不是我。”我尊重他是雨盈的大哥,但他似乎無意將我視作他妹妹的朋友。
冷如風站直身子,長臂懶散地往對面門框一搭,擋住了我的去路。
“冷家有的是傭人。”他説,忽地又笑,“也許我在等待你的救贖?”
我抬起頭,視線立時迎上一雙不可測的迷幻黑眸,心頭在那一剎沒來由地一跳,萌生一絲不應有的慌亂。真不知道他的對手是如何招架他的,換了是我,別説與他為敵,連朋友也不會作,根本不是一個層次的族類。
“我看到了抗拒。”他的嗓音柔和依舊。
他不可能會讀心術,肯定不會,我告訴自己,他只不過是洞察力強的有一點過分而已,我深吸口氣:“冷先生,借過。”
他不言語,似笑非笑地,那張據説可以使埃及豔后從地底下爬出來的俊顏上浮動着趣味,而他修長如玉的手指,毫無預警地撫上我的眉睫,輕輕一劃而過。
我迅速退後一步,厭棄地望着他,如果我有大哥,如果我的大哥關愛我,他絕不會如此對待我的朋友;我相信他可以從我的臉上一目瞭然地看出我對他的反感已到了極端。
“你稱呼我什麼?‘冷先生’——”他強調着最後那三個字,將攔路的手收回,撫着光潔的下巴,“有意思。為什麼不像盈盈其他的朋友——喊我大哥?”
我微愕然後飛快反駁:“有區別嗎?”説完又下意識避開他的目光,雨盈是雨盈,他是他,我不會混為一談,這就是區別。而這個人,他似乎看穿了我。
“區別大了。非常慶幸你待人界限分明,否則我還真難定奪。”他的唇邊帶笑。
我大愕,這就是冷如風?僅此一面就將一位全然陌生的女子列入他的後宮花名冊?縱然我是他妹妹的好友,縱然我是林鳴雍的女兒,對他而言都不構成顧忌和障礙?
忽然間我極好奇:“冷如風,有沒有原則上你不會碰的女人?”
他側頭失笑:“這麼可愛的問題。當然有,比我大或比我小十五歲的——”
他話音未落我已從他身側閃出門外,要的就是他這一瞬間的鬆懈。
“你走不掉的。”氣定神閒的餘音未盡,我已被人從背後攔腰摟住,而後有炙熱的氣息縈於耳畔:“樓下的世界不是與你不相干嗎?又何必這樣着急。”
我整個僵在他懷內。
“如風,是你麼?”
緊繼婉轉的清音,一位風姿綽約的麗人兒拐過樓梯口轉角出現在面前,我看着那張明媚嬌嗔的臉在剎那間垮下去,又在剎那間逼出狼狽的笑容。
“我——對不起——”那女子囁嚅着。
可憐。我心中忍不住滑過這個詞。額角被出其不意地香了一下,“呀——”我失聲。温熱的手自我腰上撤離,生平第一次,我頭也不回落荒而逃,懷着某種我明辨不了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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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得樓來,方澄映一看見我就沒有好臉色,“你躲到哪裏去了?不下來也就算了,既然來了就捧捧場行不行?四處找你,好好的一個聖誕節過得一點都不安心。”
我正一肚子悶氣沒處發泄呢,她倒來招惹我,我斜睨着她,“雨盈明擺着就是喜歡黏我,你有意見啊?要吃醋也不找個好點的藉口。”
“你——”她氣極,扯着我的手臂就打,“死人!”
“誰怕誰啊?”我揮開她的手,窺個空兒一巴掌賞在她的小臀部上,她尖叫出聲,反射性捂住吃痛的部位,我咯咯大笑。
穿得像白雪公主一樣的雨盈飛奔過來。“怎麼又打起來了!你們倆——真是沒眼看!”
她一手一個挽着我和澄映就往大廳拖去。“要是我爹地媽咪在家,看你們敢不敢這麼放肆。”冷氏夫婦去了環遊世界,五年一度的重温蜜月。
澄映側身衝我扮了個鬼臉,我立刻還她以高揚的下巴,雨盈沒好氣左右開弓,一人敲一個響頭後復又挽住我們,三個人不約而同低笑出聲。
在大廳繞了一圈,雨盈又拖着我們穿過各自成羣的賓客走向花園,嘴裏兀自嚷嚷:“怎麼不在?”
“你幹什麼?”澄映不耐煩地拍開她的手,她索性雙手纏上我的手臂,妙目四處顧盼,“沒什麼,找我——大哥!這邊!快過來!”
失禮的叫喚惹來四方注目,澄映動手掐了她一下,而我瞪着那道漸行漸進的身影,第一個念頭就是:逃,剛要提步往後,雨盈卻下意識地攥緊我:“還沒有見過我大哥吧?不用説你們都曉得啦,他叫冷如風——我們家又是風又是雨的,就差沒有行雷閃電——哥,這就是我常和你提起的林瀟和方澄映。”
“幸會,幸會。”冷如風風度翩翩地向澄映伸出右手,握過後轉向我,臉上佈滿親和的笑容。
我握上他的手,客氣有禮:“冷大哥。”
他的雙眉忽地往上斜飛,笑着盯緊我,然後拉起我的手牽到唇邊親了親:“可愛的小朋友。”
我努力扯開嘴角,但願還給他的笑容不會太難看。
“大哥,聖誕禮物!”雨盈向冷如風攤開雙手。
“急成這個樣子,也不怕你的同學笑話。”冷如風狀似無奈地捏捏她粉嫩的臉頰。
“哥哥壞!”雨盈嬌笑着捶他一下。
我和澄映對望一眼,相互看見了侷促。
我發誓,下次雨盈就算僱傭阿蘭·德隆用AK47衝鋒槍指着我的腦袋,我都不要再踏進冷家半步。
冷如風掏出一個小方盒,從中取出一個細小精緻的白金鑲鑽手鐲,為雨盈戴上並且吻她的額頭:“聖誕快樂,盈盈。”
“聖誕快樂!哥!我朋友的禮物呢?不要跟我説你沒有準備,雖然我忘了告訴你她們會來,但我知道你肯定會預料到的,快把禮物拿出來嘛!”雨盈搖擺着冷如風的胳膊,那模樣十足把他當作無所不能的完人。
“好——”冷如風拉長了聲音,拍拍她的手然後變戲法似的,他的手中已多了一條小項鍊,微笑着幫澄映戴上,調整一下墜子的位置,也温文地親了親她的面頰:“還合意嗎?聖誕快樂,澄映。”
澄映難得的竟紅了臉:“謝謝——聖誕快樂,冷大哥。”
“不客氣。”他説,視線已然鎖住我,我忽然覺得心底一陣動盪,隨即便看見了他平展的掌心果真放置着——一枚戒指!“一套小飾物三個人分戴,盈盈還滿意嗎?”
“好耶!我就知道大哥對我最好!”雨盈毫無心機地鼓起掌來,絲毫沒有意識她被冷如風套出的話等於是縛死了我,而四周的賓客應掌聲之邀投過來的目光更逼得我除了像個白痴一樣保持一臉僵硬的微笑外,什麼都不能做什麼都不能説。
“瀟,聖誕快樂。”冷如風執起我的左手,那麼自然而然地將戒指套進我的無名指。
“謝謝冷大哥,聖誕快樂。”我剋制着不讓臉部的假笑轉化為咬牙切齒的形狀。
他伸手揉揉我的黑髮,就像為人兄長對他充溺的小妹所會有的親暱動作,然後他俯下臉來,笑容不改道:“來,親親冷大哥。”
我居然沒有一口鮮血噴在當場!真——真是佩服自己!
“是。”我從齒縫擠出這個字,將手乖巧地別在背後,鄰家小妹妹的樣子出來了吧?我踮腳吻向他的臉。此時此地,我的身份和教養要求我唯一能做就是:自始至終都得扮演落落大方。
有那麼一瞬我看見他温和的笑容裏閃過一抹不協調的妖異,在腦子警覺的信號發出之前,他已像是一下子沒站穩,在雙手扶上我的腰的剎那俊臉一側,他的唇飛快刷過我的唇角,與此同時他的手不着痕跡地一帶,下一秒我已倒在他的胸膛,緊接着就聽見他低呼出聲:“哎——瀟,你怎麼了?沒事吧?”
“我——沒事,剛才——有點頭暈,現在沒事了。謝謝——冷——大——哥——”站好離開他的懷抱,抬頭接上他的視線,我相當明確地用眼神告訴他:我想將你千刀萬剮!
他一笑,對雨盈微微一笑道:“盈盈,陪你的朋友好好玩玩,半個小時候後有焰火看,大哥有客人來了。”向我和澄映作了個“失陪”的手勢,他轉身,一如來時的閒適與優雅,闊步離去。
我無法形容心頭“嘔死了”的感覺,從來不曾被人如此貓捉老鼠般戲耍過,將手別到背後,迅速摘下戒指,趁身邊的兩人沒注意,把手一張,戒指跌落在毛絨的草地上聽不到一點聲響。正暗自有些暢意,冷如風忽地回頭看我一眼,我一驚,他已走進大廳,那一抹淡淡的笑沒入空氣中。
“瀟瀟。”
“嗯哼?”我收回視線,卻不期然接受到兩道揣測的目光,被撞個正着的陌生女子迅速別過臉,若無其事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我目送她走開去。
“瀟瀟!你是不是患了戀‘背影’癖?”雨盈在叫。
“我患了戀‘打’癖,吵什麼吵!”我敲敲她的腦瓜。
那女子所戴的耳環和冷如風送給我們三人的飾物分明是配套的,我記得在書房門口見到她時,她戴的是兩粒小翡翠——他所謂的未卜先知為我和澄映準備的禮物,不過是今晚隨身備着以哄眾多女朋友開心用的,甚至我不懷疑他身上還有同種款式的手錶或者胸針,而他偏給我戴上戒指。
冷如風,這筆帳我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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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振鈴把我從夢中驚醒。
已然是日上三竿了嗎?否則不會有人敢打電話進來。
即便是我的父親大人也不會在週日中午十二時前敲我的房門,免得要看我的臉色,事實上他也從不敲我的房門,如果他有事找我,必定是指令某位傭人客氣地請我到他的辦公房,慣於與他無拘無束的是林智,從來不是林瀟。
我摸索着拿起牀頭的電話,艱澀的眼睛瞄過桌上的鬧鐘——八點半?!我睜大雙眼再看一次,不是我眼花,真的是八時三十分,我“啪”地一聲將電話掛掉。一會兒鈴聲又大作,我拔下電話插頭,繼續蒙被睡覺。
在我要睡覺的時候就是睡覺最大,有天塌下來的事都與我無關,即使此刻有人來告訴我林鳴雍的公司已經倒閉我要淪落街頭了也亦然,只除非——來人是要告訴我母親從埋了她十幾年的墳墓裏出來了。是母親的去世教會了我,這個世上沒有我要的東西,也沒有我不要的東西,一言蔽之,世上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梆梆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
我不做聲,敢在此時敲我房門的人大概不會不敢進來。門把響處,管家張嫂探進身子,我擁着被子坐起,她臉上的惶急剎時變為怯懼。
這屋裏沒有哪一個傭人在面對大小姐時不戰戰兢兢,其實我極少找他們的麻煩,只除了十二歲那年的一次:
梅平僱了個遠方親戚回來,叫什麼福嫂。起初福嫂待我還算客氣,分個主僕尊卑,日子一久,看我人單力薄既不是現任太太的親生而又不得林家老爺的歡心,便慢慢生出嘴臉來。年齡小並不代表我不懂事,我只是懶得也不屑與這種無知婦人計較,而她大概把我的不理會當作無能為力的忍讓,越來越變本加厲。
有一日我回來晚了,她竟叫人端些剩菜剩飯給我,説是廚子請假了還請大小姐將就着用些。我當然沒吃,當然也不會躲在被窩裏流淚到天明,我去找林老爺要他辭掉福嫂。他那時正因生意上的不順利搞的焦頭爛額,沒空理會這些瑣碎事,將我從辦公房裏轟了出來。我便去找梅平,梅平笑着問我是不是福嫂惹我不開心了,她叫我去睡覺,她説會跟福嫂好好提一提。我去睡覺了。
翌日,副嫂見着我倒是道了個歉,卻是帶着一臉憎惡和囂張。我不理她,徑自去大廳向母親請安,卻看見原來掛着她畫像的牆壁上一片空白。我問:“有沒有人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父親、梅平以及八歲的林智正坐在大廳的沙發裏有説有笑,一側四五個下人在伺候着他們一家子。聽到我的問話眾人俱看着我,父親嘟囔了一句“一大早的又無端尋些什麼是非”,回過頭去逗林智,於是其餘人也就沒有誰理睬我。
梅平看看我,又看看林老爺,拘束地問:“怎麼了?瀟瀟有什麼事嗎?”
“是誰動了我媽咪的畫像?”我掃視在場眾人。
父親掉頭看了一眼空白的牆,皺了皺眉。侍立在梅平身後的副嫂垂頭搓着兩手,恭謹地道:“老爺,我是看那副像粘滿了灰塵,所以大着膽子讓人取下來想擦乾淨——”
“你過來!”我拔高聲音。
“是,小姐。”福嫂誠惶誠恐地應了一聲然後向我走來,背對着她的老爺太太,臉上馬上換了一副有恃無恐的表情。
我一巴掌將她摑的踉蹌後退,“你好大的膽子!誰準你動我媽咪?!你找死!”
我抄起案上的銅雕沒命地砸向她,她躲不及痛叫出聲,鮮血頓時從她的額頭冒出來。
“你發什麼瘋?!”父親從沙發上跳起來。
“我每天都拭乾淨媽咪,根本不可能有灰塵!辭了她!”
父親望一眼捂住頭髮抖的副嫂,揮手讓人扶她下去。
“叫她走!”我重申。
父親厭煩地看我一眼,就如同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小孩,而他的打算是置之不理。
我走向門口:“下午我回來時你最好別再讓我見到她!”
“這是什麼口氣!林瀟你給我站住!”
我對他的暴怒無動於衷,頭也不回地步出林宅。
梅平自始至終神色蒼白地坐在原處,摟着林智。
父親可能是氣忿不過我的要挾,也可能是根本就不把一個十二歲孩子的説話當一回事,我晚上回家時看見福嫂仍在林家上上下下張羅着,額上纏着紗布,一見到我就如避鬼魅一樣躲開了。
我回房打電話給澄映的爸爸方懷良律師,我跟方伯伯説要將我名下的林氏股份全部出售給盛氏,其時盛氏正在收購我父親的公司。我父親的公司其實是我外祖父的公司,外祖父外祖母以及母親去世後,我擁有公司相當大的股權。方伯伯愕然,繼而向我解釋,母親的遺囑上註明我得到十八歲才能自由動用名下的財產。我謝過他,掛了電話後靜坐在房等候父親的到來,結果卻是傭人來敲門告訴我他在辦公房等我。
我甫旋開門他已從辦公椅上暴跳而起,指着我破口大罵:“我上輩子作了什麼孽?”
“鳴雍!別激動!”梅平輕拍他的脊背,對我道:“瀟瀟,你爸爸已經教訓過福嫂了。”又對他道:“都是一家人,瀟瀟還小,有什麼事情不可以好好談清楚呢,別發脾氣,啊?”
“你當她是一家人,她當你是什麼?”父親的火氣泄向她:“這些年來她喊過你幾聲阿姨?你對她再好又怎麼樣?她天生沒心沒肺!對自己的老子都做得出這樣的事!她現在才幾歲?以後大了還得了!只怕一個不順心就要對我動刀子呢!”
我冷眼看着面前這對一個□臉一個唱白臉的夫婦,問:“找我什麼事?”
我的漠然更加激怒了父親,他一掌擊在辦公桌上,怒吼聲震盪整個空間:“我林鳴雍居然生養了這麼個忤逆東西!”
悔不當初沒把我扔進水桶裏溺死是嗎?我雙手撐着桌面,正對他冷笑。
“生我的是媽咪!養大我的是媽咪的錢,你以為你有份?我不相信你會糊塗到一點都不明白,林家的榮盛興衰完全與我無關,尤其是你!”
“瀟——瀟!”梅平驚叫。
父親的右手已揮到半空,迎着他怒氣膨脹的瞠目,我毫無懼意:“打呀?為什麼不打?一巴掌打死了我,把我送到媽咪身邊,就再也沒有人礙你的眼了,這不正合你的意嗎?”
他的脖子上立刻青筋暴現,喉結急劇地上下聳動,怒火已到了忍無可忍的邊緣,然而他高舉的手卻顫抖着緩慢地下垂。
“你——滾!給我滾出去!有種這輩子別回來!”他喘着粗氣。
“你沒資格對我説這種話。”我將嘴唇咬出了血。“別忘了這屋子我也有一半的份,而我也可以告訴你,我之所以仍住在這並不是因為我很不幸地生為你林鳴雍的女兒,而是因為這兒是我媽咪住了一輩子的地方!”在她的地盤裏沒有人可以這樣對待她以及她的孩子!
“那位好親戚的事你就看着辦吧。”我好風度地掩上門,“媽咪當初瞎了眼才會嫁給你。”
隱約聽到裏面劇烈的咳嗽和梅平惶急的叫喚:“鳴雍!”
那一巴掌為什麼不打下來?為什麼不?!
我離家一個星期,再回來時管家已經換了一個叫張嫂的,大廳內母親的畫像又擺了回去。我將它摘下掛到了自己的房間裏。
從那以後,父親便對我不聞不問,而林宅中的傭人再沒有哪一個敢招惹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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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梳子刷長髮,問張嫂:“什麼事?”
“太太暈倒了!”張嫂顯得手足無措。
太太暈倒了,老爺人在歐洲,少爺大概一宿未歸,所以只好找上小姐。
“叫老李備車,打電話通知張醫生。”我吩咐。她應聲而去。
梅平體質孱弱,貧血、頭暈諸如此類的小病從未間斷,以往一直有林老爺侍奉在側,但不巧這次他公幹在外。
我將梅平送進病房就離開了,張醫生慣於處理她的任何突發病況,在那裏我並不比她專用病房中用來裝飾的花瓶更有用處。就算有人應該在她跟前盡孝,也應是林智,而不是我。
回到林家我吩咐張嫂:“打電話到公司去,讓秘書通知老爺。”
我可不敢不去打擾林總,雖然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否則怕不被人在“沒心沒肺”上再加一個“冷血無情”的罪名。他愛梅平甚於生命,至於我——大概是他肺裏的結石,如果肺部會長結石的話——專門頂心頂肺。
“小姐,少爺他——”張嫂的話還未説完就被大廳的電話鈴聲打斷了,她拿起話筒應到“是,在。”
我接過電話。
“姐,麻煩你過來一趟。”林智一向清越好聽的聲音此時竟有些嘶啞。不會吧,天下居然也有他林智擺不平的事?
“你在哪?”
“警察局。”他在那頭笑。我明白了,早上八成是他騷擾我的好夢。
半個小時後我在警局內見着了林智。我那年方十六比青春偶像還帥氣的弟弟此刻全無了平日的英雄氣概,反倒像一條處在窮途末路的小狼,鼻青眼腫嘴角開裂。
“怎麼回事?”我問。
“小事。”他手一揮,完全不當一回事。
“既然是小事,那你自己處理得了。”我轉身欲走。
他一把捉住我的手,不滿地瞪了我一眼,終於是心不甘情不願地:“小朋因為他女友的關係得罪了道上的一位大哥,人家向他索要五萬塊,他不服氣請了另外一位大哥去講數,結果鬧崩了。昨晚非子生日,我們唱了一個晚上的卡拉OK,今早一出酒店門口就被伏擊了,好死不死還遇上了巡邏的警察。”
我沒作聲。
他不悦了,“喂!如果冷雨盈或者方澄映被打,你不會幹站在一旁看熱鬧吧?”
“如果她們該打,也許。”
他十分不屑地一扯嘴角:“那是因為你是女人。”
有道理。同一個問題同一件事情只要分了男人和女人兩種不同的身份,就會有兩種理所當然不同的答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永遠是針對男人而言的,身為女性就該大方理智地體諒並且無怨無尤地接受男人的苦衷。
一位警員領着一位年齡與林智相仿的少年從我們身邊走過,那少年的臉上同樣是青一塊紫一塊,他眼角的餘光不懷好意地斜掠過林智,我回轉頭去,看見林智一臉的不在乎。
出了警局我告訴他:“梅姨暈倒了,現在醫院裏。沒什麼大礙。”
“先送我回家換套衣服。”
我看看他,儀容確實有修整的必要。“你什麼時候捲進了這些又黑又白的場合中。”
他聳聳肩説:“你總得有幾個朋友吧。”
幾個朋友?這話實在是太謙虛了,據我所知,他的朋友包攬三教九流,父親從來管不住他,只要林智的手臂往他肩上一搭,以同他一樣的高度搖他幾搖,笑涎着臉:“放心啦老爸,你兒子永遠是最優秀的。”
父親的眉頭皺的縱然再緊也拿他沒轍了,誰叫林智樣貌功課人緣樣樣都是頂尖呢,只要林智的朋友羣當中還沒有沾上不入流的,大概他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下去了。
奇怪的是,林智從不把他的朋友帶回家,從來都沒有——或者也沒什麼奇怪的,誰知道呢。
我又看看他:“怎麼會被打成這樣?”
以他的身手,平常人根本就近不了身。沒有功夫是當不了英雄的。
“他們人多,四十幾人圍攻我們五個。”語氣極其輕蔑。
“你不服氣?”
“那是。”他想也不想。
“再去打回來?”
他嗤笑出聲。
哦,我問了個蠢問題,我忘了他有顆一流的腦袋,只有愚者才會動刀子。
我瞥他一眼,將車子駛進大門:“適可而止。”
“安啦,”他不以為意地哼起不知名的歌調。
我不再多説廢話,看着他下車,推門進屋。林智是林家對我沒有任何要求的一個,他不會向我要糖果玩具,也從沒有要求我對他有情義,所以,林智是個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