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旗陸回到公司,拿了FD的合約打算向司淙彙報時,司寇正好從司淙房裏出來。
司寇一見他脱口就道,“莉姨怎麼樣了?我現在去看看她。”
關旗陸微愕,“什麼?”
司寇這才自覺失言,“安之的媽媽,昨天她説懷疑有鼻咽癌,幸虧檢查出來沒事——”他打住了話,關旗陸驚愕的神色明顯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司寇尷尬地笑笑,“可能安之不想你擔心。”揮揮手匆匆離去。
關旗陸幾乎想撕了手中文件。
彙報完工作後他沒有返回四十八樓,而是打電話叫了萬沙華到A座四樓餐館一起午膳,要了壺清酒一杯一杯薄酌。
未曾見過關旗陸如此反常的萬沙華十分驚訝,“你怎麼了?”
關旗陸笑了笑,笑容裏透出一股寒氣,“我一直以為,在這個圈子裏混了那麼久,什麼人我沒見過,什麼手段我沒見識過?”不曾料,竟然被個他以為生嫩的丫頭擺了一道。
直到此時此刻,關旗陸才醒悟原來自己對安之從無防備心。
否則,他早該察覺她的異常。
他坐在王座上如棋子般使盡天下人,卻獨獨疏於防範身邊最親近匿藏得最隱蔽的那一位,他以為她對他毫無傷害性,司淙低估了他,而他則低估了葉安之,這太過令人心碎的錯誤使他在贏了司淙之後,卻在她手上遭受到最致命的一擊。
他那樣珍視愛惜呵護和不忍傷害她,但,她回報他什麼呢?是把他作為男人的尊嚴和他的情緒,如此深藏不露地玩弄在指間。
難怪她會認下簽名,因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手裏握着一張最有恃無恐的底牌。
他當初所經歷的那段痛苦得刻骨銘心的自我掙扎,如今想來是多麼可笑荒謬。
“到底怎麼了?”萬沙華既關心又好奇。
關旗陸將雙肘支在膝上,臉埋在掌心,捂在黑暗中的唇沿浮出一抹慘笑。
“沙華,她欺騙我,她在一件最不該隱瞞我的事情上瞞騙了我,她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徹徹底底的傻子,是全世界無人能比的白痴。”而如果當你對一個人的信任已經毀滅,又怎麼再有以後?
不僅僅只是她的感情裏容不下沙子,現在他知道了,原來自己也是。
萬沙華沒想到問題這麼嚴重,走到對面在關旗陸身邊坐下,輕聲安慰,“會不會只是誤會?你有沒有找她問清楚?”
關旗陸張開手抬起頭來,表情已恢復如常,這剋制力令萬沙華暗暗心驚,她才要起身,忽然被關旗陸扶住頸後,“你額頭沾了東西。”以指尖幫她拭去一點塵埃。
關訪茗和鍾如想從門口走進來,便是看見萬沙華緊挨着關旗陸側坐,一手輕扶他上臂一手擱在他膝頭,面向着他,關旗陸的眉額在她黑髮上方露出一點來,一隻手扶在她頸項上,看去似是在公共場合當眾親吻。
鍾如想當場臉沉眸暗。
關訪茗隱去不豫神色,笑打招呼,“旗陸。”
萬沙華回首,起身朝兩人含禮問候。
關訪茗看也不看她,只對關旗陸道,“你吃完了沒?過來陪姑媽坐坐。”問話如同吩咐,卻沒有留意到關旗陸今日神色不對,似平靜無波臉上完全沒有慣常的温和。
跟在關訪茗身後的鐘如想朝關旗陸笑笑,有些幽怨,最近想見他一面實在太難。
無心敷衍的關旗陸起身,淡道,“我吃完了,不過公司還有事情,就不陪你了。”召來領班吩咐,“把這兩位女士的帳單掛我名下,姑媽,我先失陪。”朝鐘如想微一頷首,領了萬沙華出門而去。
關訪茗被堵得愕立,在鍾如想面前拉不下面子來,氣極道,“這是什麼態度!”
鍾如想定定望着兩人背影,臉色陰沉如鐵。
母親的檢查報告只是虛驚一場,安之提緊的心才放下來,卻又因自己的身世而擔起了心事,待在家裏整個下午有些不知所為,到得想起關旗陸該回來了已是晚飯後,她撥通他電話,響了許久才被接起。
“師兄。”
“恩?”關旗陸淡應。
安之心想,他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沒給她電話呢?不知為什麼,她直覺覺得關旗陸不太想説話的樣子,關心道,“工作很累嗎?”
“沒有。”
他的冷淡讓安之不由得有些心怯,“那你……還過來嗎?”
關旗陸反問,“你媽媽不是沒事了?”
安之一愣,急了,“我不是故意不告訴你的,我只是不想你擔心!”
關旗陸頓了頓,笑笑道,“你真的沒有——故意不告訴我什麼事?”
“我……沒有啊……”安之不由得有些心虛,她一直不和關旗陸提起司淙,是因為她錯過了最佳時機,但現在司淙是不是她父親變得真假未卜,她已經是無從説起。
“半小時後你下樓。”關旗陸掛掉電話。
安之早早到樓下等候,站在江邊,倚着欄杆,對面白天鵝高牆上的巨幅霓虹閃着MerryChristmas的字樣,再過幾天就是聖誕了,屆時沙面會熱鬧非常,前不久莫梨歡又次問她到底去不去香港,一會還是問問關旗陸的意思吧。
關旗陸到達時,定定看了三分鐘安之的背影才從車裏出來,她趴伏在欄杆上,似心事重重,連他已經到了都不知曉,換作以前,早往路面顧盼一百遍。
“看什麼?”他行近,站在她身邊。
安之指指江對面的白天鵝,“那幅霓虹燈,漂亮不?”
關旗陸笑笑。
“我以前很喜歡看浪漫愛情故事,然後每次看到這幅霓虹都想,如果有人把上面的燈珠裝點成‘安之,我愛你’,我馬上嫁給他。”
眸光變了又變,他從後面圈住她,雙手撐她身邊兩側的欄杆上,胸膛貼着她的背部,俯首在她耳邊柔柔地輕笑一聲,説,“安之,我把那句話送給你,就當作——我們聖誕的分手禮物,好不好?”
安之心口一震,“你開什麼玩笑。”急想轉身。
但關旗陸用身體和手臂鎖住了她,把她定定圈在自己與欄杆之間,他的聲音從她耳邊飄起,而她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
“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最深不可測的東西是什麼嗎?”
“什……麼?”一絲細微的無法控制的恐懼從安之的心臟最裏頭鑽出來。
“是人心。”他頓了頓,“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個極其隱秘的純黑暗角落,只要你自己不説出去,那麼保存在那個角落裏的一些邪惡想法,終生也不為人知。”
“師兄,你到底想説什麼?”安之嗓線輕顫。
“能成為朋友或者夫妻的,是因為我們在對方面前都表現出自己美好的一面,而將黑暗面藏得深之又深,如此一來,我們生活中的面目,也就成了對方眼裏的真面目。”
“我不明白,什麼意思?”
關旗陸説得慢而寒涼,“而那些中途翻臉,再也做不成朋友或夫妻的,就是因為其中一方內心的黑暗暴露了在另一方的面前,他或她所表現出來的卑污劣性,其實可能潛藏在我們每一個人的心頭乃至基因裏,但是隻要沒有暴露在人前,我們就會死死認定自身差不至此,而一旦有人暴露了,則雙方的心理都會接受不了,所以,最後也就只好分道揚鑣。”
安之屈在心口前的雙手緊緊握成了兩隻小拳頭,“那麼……你認為是我暴露了?”
“知道我為什麼會和你在一起?”
在這一刻之前她會以為是因為他喜歡她,但現在,她如潑浪鼓一樣搖頭。
“是因為我自信可以做到,把我心裏最黑暗的那一部分,已付諸的行動或形成的念頭,隱瞞你一生一世,那麼在你眼裏我也就是你所愛着的那麼美好。”
安之呆了呆,低低道,“你已經做了什麼?還有……又打算再做什麼?”
關旗陸吻吻她的後頸,温柔得致命,“小師妹,你不會想知道的。”他輕喃,從她的頸子一路細碎地吻至她小小的耳垂,“我已經以為我們會這樣過一生了,可是,為什麼你沒有把你的心魔管好藏好,恩?”靈舌捲起她耳垂邊沿一點點薄膚,於齒間噬齧。
安之痛得嗚咽,在他懷內顫抖,“不要……”
“你沒有故意不告訴我,你有個身家以十億為單位計數的親生父親,是不是?”關旗陸毫無温度地細笑,“小師妹,告訴我,你不是故意隱瞞我的。”
安之緊緊咬着下唇,啞道,“我並不確定他是不是我爸爸!”
“在你認為他是的時候,在你和司寇象兄妹一樣親親愛愛的時候,你沒有故意看着我在對你的感情裏沉淪覆陷,死死掙扎,是不是?我問過你,要不要和鍾如想爭一爭,你沒條件和她爭也就罷了,但你明知你有條件——你沒有故意想測試我到底愛的是前程還是你,你一點都沒有這般邪惡的心思,是不是?你真的不是故意抱持着一種純真而清高的姿態象天使似地飛身在空,俯視眾生般看我粉墨登場在你眼底象小丑一樣來來回回地走着過場,是不是?安之,為什麼?為什麼在你只要説一句話、只有動一動你手裏的仙女棒,就可以給你我一個美好的未來時,你偏偏寧肯捨棄我們的未來也非要用那根毫無意義的道具來測試我?”
他諷刺至極的語氣和毫不留情的説話,象帶刺的玫瑰莖一鞭鞭抽打在安之心口,淚水在臉上橫竄,她哭叫着掙扎起來。
“不要説了!是!你説的一點都沒錯!我通通都承認好了嗎?!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要國開行的千金還是要我這個平凡女!我就是很惡劣地想知道如果你選的不是我,當你知道我可能是董事長的女兒時會是什麼樣的表情!不如你來告訴我,我又做錯了什麼?!如果對你來説真正的是錦繡前程而感情就可以不屑一顧,那麼你又值得我愛你什麼?!還有你自己也説人心是最黑暗的!難道你就很純淨清高?難道不是隻不過我暴露在你面前了而你沒有?你要分手是嗎?!好啊我同意!是我錯了!我對不起你!我們現在就分手行了嗎?!”
關旗陸鬆開她,退後,不帶半絲憐惜的寒眸直射她回過身的淚臉,對她的無理取鬧和推卸責任的言辭似失望至極,唇邊噙着一抹冷笑,“原來你沒做錯,這麼説來,錯的就只能是我了?我應該去選國開行的千金,然後在知道你的身份之後再回來拜服在你的公主裙下,這樣我才沒錯,是不是?”
安之撒腿就跑,一邊抹淚一邊哭着往家裏跑去。
關旗陸站在原地,定定望着江對面賓館高牆外的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