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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早上,李老太太把夢竹的早餐端了進來,奶媽跟在後面,捧着洗臉盆和牙刷毛巾等。室內是一片混亂,門邊全是砸碎的東西,毛筆、書本、鎮尺等散了一地。窗子大開着,室內冷得像冰窖,寒風和冷雨仍然從窗口不斷的斜掃進來。窗前的地下,已積了不少的雨水。夢竹和衣躺在牀上,臉朝着牀裏,既沒蓋棉被,也沒脱鞋子,一動也不動的躺着。

    "啊呀,這不是找病嗎?開了這幺大的窗子睡覺!"奶媽驚呼了一聲,把洗臉盆放下,立即走過去關上窗子,然後走到夢竹牀邊來,用手推推夢竹:"好小姐,起來吃飯吧!"

    夢竹哼了一聲,寂然不動。

    "奶媽,別理她,她裝死!"李老太太説。

    夢竹一唬的翻過身子來,睜着對大大的,無神的眼睛,瞪視着李老太太,幽幽的問:"媽,你為什幺這樣恨我?"

    李老太太愣了一下,凝視着夢竹。夢竹雙頰如火,眼睛是水汪汪的,嘴唇呈現出乾燥而不正常的紅色。她走上前去,用手摸了摸夢竹的額頭,燒得燙手,頓時大吃一驚,帶着幾分驚惶,她轉向奶媽:"去把巷口的吳大夫請來!"

    "用不着費事,"夢竹冷冷的説,看到母親着急,她反而有份報復性的快感。"請了醫生來,我也不看,你不是希望我死嗎?我死了,你可以把我的屍首嫁到高家去!也維持了你的面子!"

    "夢竹,"李老太太憋着氣説:"我知道你心裏有氣,可是,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兒,我也不要來管你,就因為你是我的女兒,我關心你,愛護你,才寧願讓你恨我,而要保護你的名譽,維持你的清白。你想想,那個何慕天,長得是很漂亮,但是,漂亮又有什幺用呢?你知道他有誠意沒有?你知道他家裏有太太沒有?你亂七八糟的跟他攪在一起,名聲弄壞了,他再來個撒手不管,你怎幺辦?何況你訂過婚,這個醜怎幺出得起?你是女孩子,一步也錯不得,有了一點點錯,一生都無法做人。你別和我生氣,將來有一天,你會了解我為什幺要這樣做的!"

    "哼,"夢竹在枕頭上冷笑了一聲,重新轉向牀裏,什幺話都不説。

    "起來洗把臉,吃點東西,等下讓醫生給你看看。"

    "不!"夢竹簡簡單單的説。

    "你這算和誰過意不去?"李老太太竭力壓制着自己的怒火:"生了病還不是你自己吃虧!"

    "你別管我!"夢竹冷冷的説:"讓我死!"

    李老太太瞅了夢竹好一會兒,咬咬牙説:"好,不管你,讓你死!"

    醫生請來了,夢竹執意不看,臉向着牀裏,動也不動。吳大夫是個中醫,奶媽和夢竹拉拉扯扯了半天,説盡了好話,才勉強的拖過夢竹的手來,讓吳大夫把了把脈。至於舌頭、喉嚨、氣色都無法看。馬馬虎虎的,吳大夫開了一付藥方走了。

    奶媽又忙着出去抓藥,回來後,就在夢竹屋裏熬起藥來,她深信藥香也能除病。李老太太也坐在夢竹牀邊發呆。藥熬好了,奶媽顫巍巍的捧了一碗藥過來,低聲下氣的喊:"小姐,吃藥了!"

    夢竹哼也不哼一聲。

    奶媽把藥碗放到牀邊的凳子上,自己到牀上來推夢竹,攀着夢竹的肩膀,好言好語的説:"小姐,生了病是自己的事呀,來吃藥!來!有什幺氣也不必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看你,平日就是嬌嫩嫩的,怎幺再禁得起生病呢?來,趕快吃藥,看奶媽面子上,從小吃我的奶長大的,也多少要給奶媽一點面子,是不是?來,好小姐,我扶你起來吃!"

    "不要!"夢竹一把推開奶媽的手,仍然面向裏躺着。

    "夢竹,"李老太太忍不住了,生氣的説:"你這是和誰生氣?人總得有點人心,你想想看,給你看病,給你吃藥,這樣侍候着你,是為的什幺?關起你來,也是因為愛你呀!你不吃藥,就算出了氣嗎?"夢竹不響。

    "你到底吃不吃?"李老太太提高聲音問。

    "不吃!"夢竹頭也不回的説。

    "你非吃不可!"李老太太堅定的命令着:"不吃也得吃,起來!吃藥!"

    夢竹一翻身從牀上坐了起來,直視着李老太太説:"媽,從我小的時候起,你對我説話就是-你非這樣不可,你非那樣不可!-你為我安排了一切,我就要一步步照你安排的去走!好象我不該有自己的思想、願望、和感情,好象我是你的一個附屬品!你控制我一切,從不管我也有獨立的思想和願望。你不用再命令我,你要我嫁給高家,你就嫁吧!生命對我還有什幺呢?反正這條生命是屬於你的,又不屬於我,我不要它了!"説着,她端起那隻藥碗,帶着個豁出去什幺都不顧了的表情,把碗對地下一潑,一碗藥全部灑在地下,四散奔流。夢竹-下碗,倒在牀上,又面向裏一躺,什幺都不管了。

    李老太太氣得全身抖顫,站起身來,她用發抖的手,指着夢竹的後背説:"好,好,你不想活,你就給我死!你死了,你的靈牌還是要嫁到高家去!"

    説着,她轉過頭來厲聲叫奶媽:"奶媽!跟我出去,不許理這個丫頭,讓她去死!走,奶媽!"

    奶媽站在牀邊,有些手足無措,又想去勸夢竹,又不敢不聽李老太太的命令。正猶豫間,李老太太又喊了:"奶──媽!我跟你講話你聽到沒有?走!不許理她!"

    "太太!"奶媽用圍裙搓着手,焦急的説:"她是小孩子,你怎幺也跟她生氣呢!生了病不吃藥……"

    "奶媽!"李老太太這一聲叫得更加嚴厲:"我叫你出去!"

    奶媽看了看李老太太,又看了看躺在牀上的夢竹,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跺跺腳,向門口走去,一面嘟嘟囔囔的説:"老的那幺強,小的又那幺強,這樣怎幺是好?"

    李老太太看着奶媽走開,就點點頭,憤憤的説:"我告訴你,夢竹!命是你自己的,愛要你就要!不要你就不要!做父母的,做到這個地步,也就夠了!"説完,掉轉頭,她毅然的走了出去。立即,又是銅鎖鎖上的那一聲"□嚓"的響聲。

    夢竹昏昏沉沉的躺着。命是自己的,愛要就要,不要就不要,現在,這條命要來又有什幺用呢?等着做高家的新娘?

    她把頭深深的倚進枕頭裏,淚珠從眼角向下流,滾落在枕頭上。自暴自棄和求死的念頭堅固的抓住了她,生命,生命,生命!讓它消逝,讓它毀天,讓它消弭於無形!如今,生命對她,已沒有絲毫的意義了。

    白天,晚上,晚上,白天,日子悄悄的消逝。她躺在牀上,拒絕吃飯,拒絕醫藥,拒絕一切,只靜靜的等待着那最後一日的來臨。奶媽天天跑到牀邊來流淚,求她吃東西,她置之不理。母親在牀邊嘆氣,她也置之不理。只昏昏然的躺着,陷在一種半有知覺半無知覺的境界中。許多時候,她朦朧的想,大概生命的盡端就要來臨了,大概那最後的一-那就快到了,然後就是完完全全的無知無覺,也再無悲哀煩惱了。就在這種情形下,她不知自己躺了多少天,然後,一天夜裏,奶媽提着一盞燈走進她的房間,到牀邊來搖醒了她,壓低聲音説:"夢竹,起來,夢竹!我送你出去,何慕天在外面等你!夢竹!"

    何慕天!夢竹陡的清醒了過來,何慕天!她瞪大了眼睛望着奶媽,不相信奶媽説的是事實。這是可能的嗎?何慕天在外面!奶媽又搖了搖她,急急的説:"我已經偷到了鑰匙,你懂嗎?現在快走吧,何慕天在大門外面等你,跟他去吧,小姐,跟他去好好過日子,你媽這兒,有我擋在裏面,你不要擔心……"奶媽的聲音哽住了,撩起衣服下襬,她擦了擦眼睛,伸手來扶夢竹。"何慕天這孩子,也是個有心的,三天來,天天等在大門外面,昨天早上我出去買菜,他抓住了我,説好説歹的求我,要我偷鑰匙,昨晚沒偷到,他在大門外白等了一夜。今晚好了,鑰匙已經偷到了,你快起來吧!"

    夢竹真的清醒了,搖了搖頭,她掙扎着從牀上坐起來,奶媽伸手扶着她。她望着奶媽,數日來的疾病和絕食使她衰弱,渾身癱軟而無力。喘息着,她問:"真的?慕天在等我?"

    "是的,是的,是的,"奶媽連聲的説:"快去吧,你的東西,我已收拾了一個包裹給何慕天了。你這一去,就得跟着何慕天過一輩子,沒人再管你,招呼你,一切自己當心點。以後也算是大人了,可別再犯孩子脾氣,總是自己吃虧的……"奶媽説着,眼淚又滾了下來,聲音就講不清楚了。她幫夢竹穿上一件棉襖,再披上一件披風,扶夢竹下了牀。夢竹覺得渾身輕飄飄,軟綿綿,沒有一點力氣。腦子裏也恍恍惚惚,朦朦朧朧,不能明確的知道自己在做什幺,只有一個單一而專注的念頭,她要去見何慕天!奶媽扶着夢竹走了幾步,門檻差點把夢竹絆跌,走出房間,悄悄的穿過走廊和堂屋,到了外面的院子裏。這倒是個月明如晝的好晚上,雲淡星稀,月光把大地上的一切都塗成了銀白色。夢竹像騰雲駕霧般向大門口移動,奶媽又在絮絮叨叨的低聲叮囑:"這回去了,衣食冷暖都要自己當心了,燒還沒退,到了何慕天那兒,就趕快先請醫生治病……我也不知道我在幫你做些什幺,我也不曉得我做得對不對,老天保佑你,夢竹!我總不能眼看着你餓死病死呀……"

    奶媽吸吸鼻子,老淚縱橫。到了大門口,她又説:"再有,夢竹,別以為你媽不愛你,你生病這幾天,她就沒睡好過一夜覺,也沒好好的吃過一頓飯,成天望着你的房間發呆,嘆氣。她是愛你的,只是她太要強了,不肯向你低頭。你去了,以後和何慕天能夠好好的過日子便罷,假如這個何慕天欺侮了你哦,日子過不下去的話,還是回家來吧……"

    夢竹停住,猛然間明白了。自己是離傢俬逃了,換言之,這樣走出這大門後,也就再不能回來了。她望着奶媽的臉發怔,月光下,奶媽紅着眼圈,淚水填滿了臉上每一條皺紋。她囁嚅着喊:"奶媽!"

    "去吧!走吧!"奶媽説:"反正你暫時還住在沙坪壩。你藏在何慕天那兒,把病先治好,我會抽空來看你的。你媽要面子,一定不會太聲張,我會把情形告訴你。好好的去吧,何慕天要等得發急了。快走,當心你媽醒來!"

    夢竹望了望這一住多年的家宅,知道自己已無選擇的餘地,留在這屋子裏,是死亡或者嫁給高悌,而屋外,她夢魂牽繫的何慕天正在等待着。奶媽拉了拉她,她身不由主的跟着奶媽跨出大門。立即,一個暗影從門邊迎了過來,接着,是一副強而有力的胳膊把自己凌空抱起,她聽到奶媽在喃喃的説:"慕天,我可把她交給你了,你得有良心!"

    "奶媽,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是何慕天的聲音。然後,自己被抱進一輛汽車,放在後座上,有件男用的大衣對自己身上罩來。她仰起頭,看到何慕天熱烈而狂喜的眼睛,他注視她,喉嚨中發出一聲模糊的低喊,重新又擁住了她,他的胳膊抖顫而有力,他的聲音痛楚而悽迷的在她耳畔響起:"夢竹!夢竹!夢竹!"一-那間,多日的委屈,多日的痛苦,多日的相思和絕望,全匯成一股洪流,由她胸中奔放出來,她撲過去,緊緊的攬住何慕天,用一聲呼叫,呼出了自己心中所有的感情:"慕天!"

    冬天,悄悄的來了。

    楊明遠裹着牀厚棉被,坐在牀上看一本都德的小説"小東西"。王孝城又在和他那個吹不出聲音的口琴苦戰,吹一陣、敲一陣、罵一陣。有兩個同學在下圍棋,只聽到□哩啪啦的棋子落到棋盤上的聲音,和這個的一句"叫吃"、那個的一句"叫吃"。這是星期六的下午,自從天涼了之後,南北社也就無形中解散了,星期六下午,又成了難捱的一段時間。

    宿舍門忽然被推開了,小羅垂着頭,無精打采的走了進來,往椅子中一坐,緊接着就是一聲唉聲嘆氣。

    "怎幺了?"王孝城問:"在那兒受了氣回來了?"

    小羅搖搖頭,又是一聲嘆氣。

    "別問他了,"楊明遠説:"本來小羅是最無憂無慮,嘻嘻哈哈的人,自從跌落愛河,就整個變了,成天搖頭嘆氣,在哪兒受了氣,還不是蕭燕那兒!"

    "説出來,"王孝城拍拍小羅的肩膀説:"讓我們給你評評理看,是你不對呢?還是蕭燕不對?"

    "八成是小羅的不對!"楊明遠説。

    "是嗎?"王孝城問:"告訴你,大丈夫能屈能伸,如果你做錯了什幺,賠個罪不就得了嗎?"

    王孝城和楊明遠左一句,右一句的説着,小羅卻始終悶不開腔,只是搖頭嘆氣。王孝城忍不住了,重重的拍了他一下説:"怎幺回事?成了個悶葫蘆了!"

    "唉!"小羅在桌上捶了一拳,終於開口了:"女人哦,是世界上最難了解的動物!"

    "你看!"楊明遠説:"我就知道問題所在!你又和蕭燕吵架了,是不是?""不是,"小羅大搖其頭:"沒吵架。"

    "那幺,是怎幺了呢?"王孝城問。

    "是她不理我了。"小羅悶悶的説。

    "不理你了?為什幺呢?"

    "為什幺?"小羅叫:"我要是知道-為什幺-就好了,我根本就不知道為什幺!女孩子一個心有二百八十個心眼,有一個心眼沒碰對就要生氣,誰知道她為什幺氣呢?"

    "到底是怎幺了?"楊明遠問。

    "根本就沒怎幺!我們在茶館裏聊天,聊得好好的,她忽然就生氣了,站起身來就走,我追出去,喊她她不應,和她説話她不理,我問她到底為什幺生氣,她站住對我氣沖沖的説:-你不知道我為什幺生氣,我就更生氣!-你看,這算什幺?我真不知她為什幺生氣嘛!反正一句話,女人,最最不可解的動物,尤其在反應方面,特別的……特別的……"找不出適當的辭來形容,他嘆了口氣,揮揮手説:"唉,別提了!"

    "你別急,"王孝城説,"慢慢來研究一下,或者可以找出她生氣的原因,你們在一塊兒談些什幺?"

    "海闊天空,什幺都談!"小羅説,望着天花板翻了翻白眼,想了一會兒。"起先,談了談何慕天和夢竹的事,然後又談到南北社不繼續下去,怪可惜的,再就談起冬天啦,天冷啦,沒衣服穿啦……"突然間,他頓住了,恍然大悟的把眼睛從屋樑上調了回來,瞪着王孝城説:"老天!我明白了!"

    "怎幺?"王孝城困惑的問。

    "我明白了!"小羅拍着腿説,咧了咧嘴:"她問我怎幺穿得那幺少,毛衣到哪裏去了?我就據實以告:-進了當鋪啦!-我忘了這件毛衣是她自己織了送我的!"

    "你看!"王孝城笑了起來:"這還不該生氣?比這個小十倍的理由都足以生氣了!好了,現在沒話可説,明天先去把毛衣贖回來,再去負荊請罪!"

    "贖毛衣?"小羅挑挑眉毛:"錢呢?"然後把手對王孝城一伸説:"募捐吧!"

    王孝城傾囊所有,都掏出來放到他手上,臨時又收回了幾塊錢:"留着買香煙!絕了糧可不成!"

    小羅的手又伸向楊明遠,楊明遠數了數他手裏的錢,問他贖毛衣要多少錢,把不足的數給他添上了,一毛也沒多。小羅嘆口氣説:"以為可以賺一點的,誰知道一點都沒賺。"

    "聽他這口氣!"楊明遠説:"他還想-賺-呢!也不嫌丟人,臉皮厚得可以磨刀!"

    "磨刀霍霍向豬羊!"小羅大概是靈感來了,居然念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詩來。一面把錢收進口袋裏。

    "你剛剛提起何慕天和夢竹,他們現在怎幺樣?"楊明遠不經心似的問。

    "你們還不知道?"小羅大驚小怪的:"已經鬧得滿城風雨了。"

    "聽説他們在沙坪壩租了間房子同居了,"王孝城説:"大概是謠言吧,我有點不大相信。夢竹那女孩子看起來純純正正的,何慕天也不像那樣的人。"

    "可是,"小羅説:"卻完完全全是真的,為了這件事,夢竹的母親聲明和夢竹脱離母女關係,夢竹的未婚夫差點告到法院裏去,整個沙坪壩都議論紛紛。不過,小飛燕説,夢竹他們是值得同情的,據説,夢竹原來那個未婚夫是個白痴,如果讓夢竹配個白痴,我可要打抱不平。我倒覺得何慕天和夢竹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再合適也沒有,一個瀟瀟灑灑,一個文文靜靜,兩個人又都愛詩啦詞啦的,本就該是一對。説實話,老早,我對夢竹也有點意思,你們還記得在黃桷樹茶館裏比賽吃擔擔麪的事嗎?我一口氣吃上十碗,不過要想在她面前逞英雄而已。但是,後來我自知追不上,何慕天的條件太好了,我也喜歡何慕天!罷了,説不轉念頭,就不轉念頭!結果倒追上了小飛燕。人生的事情,冥冥中好象有人代你安排好了似的。"

    "我不懂何慕天這個人,"楊明遠皺着眉説:"既然造成這個局面,為什幺不乾脆和夢竹結婚?這不是有點糟蹋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嗎?"

    "你放心,"小羅説:"慕天不是個始亂終棄的人,我瞭解他,婚禮是遲早的問題而已。聽小飛燕説,夢竹病過一場,病得很厲害,現在病好了沒多久,説不定這兩天,我們就會接到他們的喜帖呢!"

    "我認為何慕天不會拿夢竹開玩笑,"王孝城説:"他待夢竹顯然是一片真情。"

    "何慕天嗎?"楊明遠從鼻子裏説:"我總覺得他有點紈胯子弟的味道,談戀愛也不走正路。別人戀了愛先訂婚,再結婚。他怎幺就糊里糊塗的和夢竹同居了,説出去多難聽!將來再補行婚禮也不漂亮。"

    "或者,他們同居是一個手段,"小羅為何慕天辯護着説:"為的是造成既成事實,好斷了高家的念頭。"

    "哎呀,只要兩個人有情,婚禮早舉行晚舉行又有什幺關係呢?"小羅説。

    "那當然有關係!"楊明遠説:"婚姻是一個保障……"

    "我保險,"小羅説:"他們一定會很快的結婚!"

    "才不見得呢,何慕天這人未見得靠得住……"

    "我跟你打賭,怎幺樣?"小羅説:"我賭他們一個月以內一定行婚禮!"

    "賭就賭,"楊明遠説:"假如何慕天有誠意,為什幺不先結婚呢?要弄得這樣風風雨雨的,到處都是他們的桃色新聞。"

    "賭十包五香豆腐乾,如何?"小羅説:"沒有先行婚禮,或者是有苦衷呢!"

    "苦衷!會有什幺苦衷……"

    "算了算了,"王孝城插進來説:"為別人的事爭得面紅耳赤,何苦?結婚也好,不結婚也好,是別人自己的事,你們操什幺心呢?走!我們到邱鬍子茶館裏去坐坐吧,跟他賒賬。"

    "我不去了,"小羅説,向寢室外面走:"我贖毛衣去!"

    "那幺,我們去!"王孝城對楊明遠説。

    三個人一起走出宿舍的門,剛剛跨出去,迎面來了一位同學,分別遞給他們三封信。小羅一看,是三張一摸一樣的請柬,就高興得大叫起來:"我説的吧,怎幺樣!話還沒説完呢,請帖就來了,何慕天那個人絕不含糊的!"

    "別忙,"楊明遠沉吟的説:"這請帖可有點怪。"

    大家看那請帖上印的是:"謹訂於民國三十二年十二月五日晚六時,在重慶市百齡餐廳訂婚,敬備菲酌,恭請光臨何慕天李夢竹謹上""這事不是有點怪嗎?"楊明遠説:"現在還訂什幺婚?為什幺不乾脆結婚?"

    王孝城也抓了抓腦袋:"確實有些不可思議。"

    "或者,"小羅皺皺眉説:"結婚是件大事,他們不想馬馬虎虎的辦,大概想等錢啦,或者要得到何慕天家裏的支持。但是,管他呢,反正訂了婚就是要結婚!"

    "哼!"楊明遠冷笑了一聲:"訂了婚就一定會結婚幺?那幺,夢竹怎幺沒嫁給高家呢?這是她第二次訂婚了。"

    "好了!"王孝城叫:"訂婚也罷,結婚也罷,讓他們去吧!我們也操不上心。我要去喝兩杯酒,明遠,一起來吧,你喝茶,我喝酒!我始終欣賞辛棄疾那兩句詞:-昨夜松前醉倒,問松我醉如何?卻疑鬆動欲來扶,以手推松曰去!-真夠味,希望今天就能喝得如此之醉。走!明遠!"

    "好吧,走!"楊明遠説:"雖然我不喝酒,但今天可以陪你喝一小杯!有點兒醺然的酒意,比不醉更好!"

    "你們去喝酒,"小羅説:"我贖毛衣去了。"

    "等一會!"王孝城叫住小羅:"我出了錢是給你贖毛衣的,你可別拿去幹別的哦!等會兒又看了話劇了,給了叫化子了!"

    "決不會!"小羅叫着説,走遠了。

    楊明遠和王孝城進了茶館,兩人又是茶,又是酒,談談説説。時間十分容易過去,一忽兒,天色就暗下來了,茶館裏到處都點起了燈,兩人仍然沒有離去的意思。楊明遠對着茶館門口,靜靜的説:"小羅回來了,不知道贖了毛衣沒有?"

    小羅果然大踏步的跨了進來,直接走到楊明遠和王孝城的桌子前面,在凳子上一坐,説:"我在城裏碰到胖子吳,大家決定今晚在沙坪壩鎮口那家小茶館中聚齊,商量商量送什幺東西給何慕天和夢竹,胖子吳的意思,是南北社會員們聯名合送,因為大家都窮,恐怕得湊了錢才夠。"

    王孝城望着小羅的手,小羅手裏有個報紙包。

    "你手裏是什幺?毛衣嗎?"

    "不是!"小羅眉飛色舞的説,舉起手裏的紙包,撕掉了外面的紙,笑着説:"我買來送蕭燕的,好可愛!"

    楊明遠和王孝城一看,原來是隻玩具的哈巴狗,有白色的長長的毛,和一對亮晶晶的黑眼珠,做得十分逼真,也十分惹人喜愛。王孝城點點頭説:"毛衣呢?""去他的毛衣,這個比毛衣可愛多了!"

    "你把贖毛衣的錢,拿去買了這個哈巴狗?"楊明遠問。

    "一點不錯!"小羅得意洋洋的。"我保管蕭燕會喜歡!"

    "我保管她不會喜歡!"王孝城説:"要是她知道你拿贖毛衣的錢買了這幺個玩意,她不更生氣才怪!"

    "打賭!"小羅叫。

    "賭就賭,賭什幺?"王孝城説。

    "十包五香豆腐乾!"

    "外加一碗餛飩!"

    "好,一言為定!"小羅叫:"明遠是證人。"

    "無論你們誰贏了,"楊明遠説:"我都得沾一份。你們賭得越多越好,我樂得當證人!"

    "現在就去找蕭燕,如何?"小羅説:"反正要到沙坪壩茶館裏去,就先到中大去接她出來吧!"

    "好吧!"王孝城説:"馬上去!"

    三人出了邱鬍子茶館,穿過藝專的校舍,走了出去。大家在路上走走説説,風很大,寒氣砭骨而來。小羅冷得直打哆嗦,鼻子裏呼出熱氣全凝成了兩道白色的煙霧。楊明遠裹緊了圍巾,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王孝城因為剛剛喝了兩杯酒,倒反而不大怕冷,望着小羅直搖頭:"看!冷成這副德行,還把錢拿來買玩具狗,讓毛衣睡在當鋪裏!別説蕭燕要生氣,我看了都要生氣!"

    到了中大,在女生宿舍門外,找到門房去通報,三人在門口等。只一會兒,蕭燕圍着圍巾,穿著厚厚的大衣,從裏面跑了出來,高興的説:"接我去茶館嗎?我正準備去,一塊兒去吧!"看到了小羅,她的臉一沉,沒好氣的説:"我説過不理你了,你又跑來做什幺?"

    "我想出你為什幺生氣了,"小羅説:"毛衣,是不是?"

    "你知道就好了!"蕭燕仍然板着臉:"看你冷得那副怪相,毛衣贖回來沒有?"

    楊明遠和王孝城相對看了一眼,又轉頭去看小羅如何應付,小羅不慌不忙的,慢吞吞的説:"毛衣嗎?──"説了三個字,就像忘記了那回事似的,突然舉起那隻哈巴狗來,往蕭燕鼻子底下一送,嘻皮笑臉的説:"哈巴狗,哈巴狗。"

    蕭燕冷不防的看到毛茸茸的東西,嚇了一大跳,好不容易定下心來,才看清是隻玩具的哈巴狗。她用手拍拍胸口,喘着氣説:"你這是幹什幺?"

    "這個嗎?"王孝城笑着説:"就是贖毛衣的成績,我們攤了錢給他去贖毛衣,毛衣沒贖回來,贖出這幺個東西來!"

    小羅仍然嘻笑着,把那隻玩具狗在蕭燕鼻子前面不停的晃來晃去,嘴裏重複的嚷着:"哈巴狗,哈巴狗!"

    "哈巴狗!哈巴狗!"蕭燕望着冷得發抖的小羅,氣不打一處來,對小羅叫着説:"去你的哈巴狗!你的毛衣呢?"

    "在當鋪裏。"小羅呆呆的説,接着,又咧開嘴笑了,繼續把哈巴狗在蕭燕的鼻子前面晃動,傻兮兮的説:"你看!哈巴狗,哈巴狗,很可愛的哈巴狗。"

    蕭燕氣得説不出話來,但,看到小羅那副滑稽樣子,和嘴裏一個勁的"哈巴狗",就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可是,笑歸笑,想想看又實在氣人,就又用手去揉眼睛,一揉眼睛,眼淚就撲簌簌的向下滾,一時間,也不知道她是在哭還是在笑。王孝城、楊明遠,和小羅都呆住了。半天后,王孝城問蕭燕:"喂,你是在哭呢?還是在笑呢?你是高興呢?還是生氣呢?"

    蕭燕揉着眼睛,依舊又哭,又笑,一面用手指着小羅説:"他,他,他,氣人嘛!又,又,又,好笑嘛!"

    "那幺,"王孝城掉頭問楊明遠:"你是公證人,這個賭算我贏了呢?還是算小羅贏了呢?"

    "老天!"楊明遠叫:"我這個公證人不會做了,到茶館裏去讓大家評評吧!"

    百齡餐廳中,何慕天總共只請了一桌客人,就是南北社中那一羣,沒有一個生人,也沒有任何儀式,只等於又一次的南北社聚會,所不同的,是由茶館中遷到飯館裏而已。

    夢竹這天是一身純西式的裝束,穿著件白紗的晚禮服,衣服上綴着亮亮的小銀片,有着縐縐綢的袖口和碎碎的小花邊。

    衣服外面罩了件白色羊毛外套,同樣綴着銀色閃光的亮片片。

    一舉一動,閃熠生姿。她消瘦了不少,頭髮不再像往日那樣束成辮子,而鬈曲的披在背上。烏黑的黑髮襯托出她白皙的面孔,由於清瘦,一對眼睛顯得特別的大而黑。她沒有怎幺濃妝,只淡淡搽了一些脂粉,整個人看起來純淨得像一條清泉。不過,她顯然和以前有許多變化,她似乎更沉靜了,更不愛講話了,除了微笑,她幾乎不説什幺。而那對温温柔柔的眸子,給人一種楚楚可憐的感覺。

    何慕天卻和夢竹相反,穿了一身中裝,棉袍外面罩着藏青色的織錦緞的長衫,維持他一貫瀟瀟灑灑的風度。但他看來也消瘦了不少,而且不像往日那樣談笑風生和狂放不羈了。

    他不時的把眼光落到夢竹的身上去。對他的客人們有點心不在焉,彷彿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夢竹一個人身上,而再無心情去管別的事似的。

    這一頓"訂婚宴",由於兩位主角都有些反常,客人們也就鬧不起來了。何況何慕天和夢竹的事早就成了許多人談論的中心,大家也都有些忌諱,生怕説出來的話不太得體,會給夢竹難堪。因而,這頓飯吃得是出奇的規矩和文雅。直到菜都快上完了,小羅憋不住了,舉起杯子來,對何慕天和夢竹大嚷着説:"為南北社中第一對祝福!"

    大家都舉起杯子,王孝城又嚷着説:"也為第二對祝福!"他把杯子在小羅和蕭燕面前晃了晃。

    特寶又嚷着説:"還有不受注意的第三對!"他的杯子指向胖子吳和外號叫五香豆腐乾的許鶴齡。立即,大家譁然了起來,因為胖子吳和許鶴齡的戀愛還是件秘密。王孝城對楊明遠低聲説:"這是-巧對-,一個胖,一個瘦!姻緣前定!他追了半天小飛燕,卻追上了五香豆腐乾!"

    大家都舉着杯子,大寶又叫了聲:"還為那些配不了對的光棍們祝福!"

    於是,大家乾了杯,氣氛才突然轉為熱鬧了,幾杯酒下肚,那份往日的豪情又悄悄恢復,小羅高興的、搖頭晃腦的喊着:"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

    特寶是喝了幾杯酒就忘不了作詩,又在那兒念念有辭的"仄仄平平"起來。大寶和二寶居然猜起拳來了,席間又流露出一片喜氣。蕭燕拍拍手説:"今天是何慕天和夢竹訂婚的好日子,也是南北社的一次大聚會,我們來用成語接龍如何?記住,一定要接吉利話,誰接出不對勁的成語就要罰,如果接不出來,更要罰!罰喝三杯酒,怎樣?我來起個頭。"於是,她念:"天作之合!"

    坐在她下家的特寶接了下去:"合作精誠!"

    於是一個個的接下去:"誠心誠意!"

    "意猶未盡!"

    "盡情歡笑!"這是小羅接的。

    "這算成語嗎?"蕭燕質問。

    "勉強勉強!"王孝城説,於是又繼續下去:"笑語如珠!"

    "珠圓玉潤!"

    "潤腸補肺!"這是大寶接的,大家全叫了起來。

    "這是什幺玩意?"小羅問。

    "是濟世良藥,百補丸,吃一粒可以長生不老。"大寶説。

    於是,鬨堂大笑了起來。笑聲中,大寶被按在桌子上,灌了三杯酒。再接了下去:"肺腑相親!"

    "親情似海!"

    "海闊天空!"

    "空谷幽蘭!"

    "蘭質蕙心!"

    "心心相印!"

    "好了!"胖子吳站起來叫:"到此為止!"他舉起杯子,向着何慕天和夢竹説:"從天作之合起,到心心相印止,祝你們白頭偕老!今晚也已經酒酣耳熱,我們喝了你們的訂婚酒,希望馬上又有結婚酒可吃!現在,讓我們全體敬你們一杯,也就該散了!"

    於是,大家都站了起來,向何慕天和夢竹舉起了杯子。何慕天看了看夢竹,夢竹眼睛裏凝滿了淚,嘴邊掛着個感動的微笑。在燈光的照耀下,在白色的衣衫裏,她像個飄逸的,不染絲毫塵土氣息的仙子!他激動的用手挽住夢竹的腰,端着酒杯説:"謝謝你們,希望你們分享我們的快樂。"再看了夢竹一眼,他又説:"我和夢竹經過了一番挫折,今天才訂了婚,希望以後全是坦途了。"他眼中飄過一團輕霧,摔了摔頭,似乎想摔掉一個暗影。他再説:"最近,我深深領悟出一個道理:真正的愛情中一定有痛苦,而從痛苦中提煉出來的愛情才更真摯而永恆!"他舉起杯子,大聲説:"幹了吧!每一位!"

    大家都乾了杯子。小羅又鄭重的捧上了一個用緞帶繫着的盒子,説:"這是我們南北社員們合送的一樣小禮物,禮輕而人意-重-!"他特別強調那個"重"字。

    然後,客人們告辭了。走出了百齡餐廳,迎着室外寒冷的空氣,楊明遠幽幽的嘆了口長氣。

    "怎幺了?你?"王孝城問。

    "沒怎幺,"楊明遠輕輕的説:"那是個有福之人。"

    "誰?"

    "何慕天。"

    王孝城看了楊明遠一眼,抬了抬眉毛,什幺話都沒有説。

    何慕天結完了帳,幫夢竹披上一件白色的披風,挽着她走出百齡餐廳。夢竹的頭靠在何慕天的肩膀上,兩人靜靜的向街頭走去。好半天,夢竹發出一聲輕嘆:"他們真使人感動,不是嗎?"夢竹説:"我以為他們會輕視我。"

    "輕視你?為什幺?"

    "鬧一場婚變,又和你──"她抬頭看了何慕天一眼:"這樣沒結婚就──""結婚只是早晚的問題,是嗎?"何慕天説:"等放了寒假,我回一趟昆明,和父母説明了,再結婚比較好,你懂嗎?"他的聲音中帶着微微的顫慄:"難道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夢竹説,把頭緊倚在何慕天身上:"我相信你一切的一切的一切!"

    回到沙坪壩何慕天所租的那間小屋中,夢竹解下披風,-在牀上,自己坐在牀沿上。何慕天走過去,蹲下身子,抓住夢竹的雙手,激動的説:"你知道你穿這件衣服像什幺?像一顆小星星!"

    夢竹微笑了,靜靜的望着何慕天。半天后,才説:"來!看看他們送我們的是什幺?"

    何慕天解開了盒子上的緞帶,打開盒子。取出一隻白色長毛的玩具哈巴狗。何慕天和夢竹相視而笑,夢竹摸着哈巴狗的腦袋,讚歎的搖搖頭:"虧他們想得出來,真可愛!"

    "脖子上還有一張卡片,"何慕天説:"看看上面寫了些什幺東西?"

    夢竹把燈移近,兩人看卡片上寫的是:"一隻小小的哈巴狗,包含了:小羅的毛衣,蕭燕的眼淚,楊明遠和王孝城的本錢,以及南北社全體會員的歡笑!"

    "這是什幺意思?"夢竹問。

    "一定有個很可愛的故事!"何慕天説,攬緊了夢竹。一同注視着那隻毛茸茸的小東西。

    寒假來臨了。

    小屋內生了一盆火。桌上,桐油燈的火焰在燈罩下昏然的亮着,小屋內的一切,在如豆的燈火下,看來隱約而朦朧。

    夢竹坐在火盆旁邊,拿着火鉗,無意識的撥着火,把燒紅的炭疊起來,又把黑炭添上去。她的臉映在爐火的光芒下,整個臉都被染紅了。長睫毛半垂着,一對黑眼珠深藏在睫毛下,若有所思的凝視着爐火。

    何慕天伸過手去,把手壓在她的手背上,她似乎吃了一驚,揚起睫毛來望着他。

    "為什幺不説話?"何慕天凝視着她的眼睛,低低的問。

    她惘然的笑笑。

    "説什幺呢?"她問:"該説的話,也都説盡了。"

    何慕天把椅子拉過去,坐在她的身邊,把火鉗從她手上拿開,用雙手握住了她的雙手,深深的注視着她的臉。好一會兒,兩人就這樣彼此注視着,火光在她的瞳仁中閃爍,一層淡淡的清光在眼珠間流轉。他把她額前下垂着的一綹短髮拂到後面去,緊盯着她的眼睛,用肯定的口吻説:"相信我,一個月之內一定趕回來。嗯?"

    她點點頭。

    "好好的等我,奶媽一定會常來看你,我給你留下了足夠的錢,一切都不要擔心。有時間,可以去找蕭燕他們聊聊,不要整天關在屋子裏。嗯?"

    她再點點頭。

    "我到昆明,和我父母説明了,就可以回來,等我回來了,我們就立刻舉行婚禮。嗯?"

    她又點點頭。

    "不要難過,一個月很快就會過去,我馬上就會回來了,閉上眼睛想想看,一個月後的今天,我們大概又手握手的坐在一塊兒了,有什幺可難過呢?是不是?"她還是點點頭。

    他凝視她,握緊了她的手。

    "説話!夢竹!為什幺不説話?"

    她的頭垂了下去,依舊默然不語。

    "夢竹,怎幺了?"

    用手托起她的下巴,於是,他看到兩滴大而晶瑩的淚珠,正從她的眼眶中跌落,沿着面頰,滾了下去,擊碎在衣襟上面。他站起身來,迅速的把她的頭按在自己的懷裏,用胳膊緊緊的攬住她。

    "別!夢竹!千萬不要!不要這樣傷心!你這樣子,我怎幺離得開你?"蹲下身子,他用雙手捧住她的臉:"想想看,僅僅是一個月而已!"

    "一個月,"她輕輕的説:"是多少天?多少小時?多少分?多少秒?"

    "夢竹!"他嘆息的喊:"夢竹!"

    "慕天,"她抬起淚光瑩然的眼睛來注視他:"為什幺你一定要回去?我不懂,我不瞭解,我們可以在重慶先結婚,然後你帶着我一起回去,不是也很好嗎?為什幺一定要離開這一個月呢?假若你必定要你父母批准了才能結婚,那幺,萬一……萬一……萬一你父母不批准呢?難道你就不娶我了嗎?"

    "夢竹!你在胡思亂想些什幺?"何慕天喊,不安的欠伸了一下身子。"你想,婚姻又不是兒戲,怎能如此草率?我願意和你有個規模很大,很講究的婚禮,我看着你穿著最華麗的禮服,由四五個花童牽着紗,走進結婚禮堂。我要為我們佈置一個很漂亮、整潔,而温暖的小家……這些,都需要錢,是不是?我回去一趟,才能解決經濟上的問題。而且,我父母只有我這一個獨子,那裏有結婚都不先通知的道理?或者,他們會希望參加我的婚禮,那幺,把他們也接到重慶來住住,讓他們主持我們的婚禮。要不然,假若他們願意,我接你到昆明去舉行婚禮,不是也很好嗎?總之,我這一趟是非回去不可的,你瞭解嗎?"

    "形式!"夢竹低低的,像自語似的説:"鋪張的婚禮,講究的新房,都只是形式。事實上,還不是早已經──?"

    "夢竹!"何慕天喊着,緊盯着她的眼睛:"你要相信我,你必須信任我。夢竹,我有我非回去不可的理由,夢竹……"他擁住她,激動的吻住她的唇,身子在微微的顫慄着。

    "夢竹,你信任我,信任我……我回去……因為我太愛你,我要……對你負責任……我要……你成為何慕天的妻子……我要使一切合情……合理。"他嘆息:"我愛你,夢竹,那幺深,那幺切!"

    "但是,你並不一定要回去──"夢竹固執的説。

    "我必須回去!"何慕天輕聲説,然後突然推開夢竹的身子,拉長了兩人間的距離,審視着她的臉。"夢竹,你不信任我?你以為我玩弄你?你以為我會不再回來?夢竹,你在害怕什幺?懷疑什幺?"

    夢竹愣愣的望着何慕天。望着,望着,她忽然跳起來,撲進何慕天的懷裏,用手緊抱着何慕天的腰,臉埋在他的衣服裏,低聲的嚷着説:"慕天,你別走吧,別走吧。我不知道我害怕什幺,但是,你別走吧。我心裏好亂好慌,我不知道……不知道怎幺回事?但是你別走吧。"

    何慕天拉開她的手,繼續審視着她。

    "我只去一個月,你知道。"

    "是的,但是,但是──""別傻!"他吻她:"你數日子,我一天也不超過,準在三十天之內回來!好不好?"

    她瞅着他,牙齒輕輕的咬着下嘴唇,點了點頭。

    "三十天──"她慢吞吞的説:"一天也不許超過。"

    "一天也不超過!"他保證似的説。

    她含着眼淚笑了。

    "你要給我寫信。"她説。

    "當然。"

    "你的地址也給我,我好給你寫信。"

    他略事猶豫,有些不安。

    "好,"終於,他説:"我地址給你,但是非不得已,你還是不必寫信來,因為我可能一到家,幾句話一講,交代清楚了就要往回頭走。你知道,路上來回的時間就要一個月,我還是有熟人的車子可以搭,萬一再碰到點事情耽誤呢?所以,我不會在家中停留的。"

    "可是,你總要給我地址。"

    "那──好吧。"

    她眨動着眼睛,淚珠仍然掛在睫毛上。把頭靠在他的胸前,她靜靜的依偎着他。他動了動,她立即抓緊他,輕聲的,做夢似的説:"別動,別離開我。"她嘆息一聲。"但願今夜無限的長,永不要天亮,那幺,你就一直在我身邊,不能離開。"

    他用手撫摩着她的頭髮,那一頭濃髮正自自然然的披在背上,像黑色的瀑布般瀉開。他的下顎靠着她的頭髮,輕輕的在她的髮際摩擦。她閉上眼睛,手環在他的腰上。好久好久之後,才輕輕的,囈語般的説:"你走了,我就天天坐在窗子前面,天天,時時,刻刻!等你回來。你一天不回來,我就一天不能好好的吃,好好的睡,只要你想着,我是怎樣的期盼着你,你就不會在外面多事停留。你知道,雖然我們缺少一道法律的手續,但,我已經是你的妻子。只要你常常想,為了你,我──只要你常常想別忘了我!別負了我!別忘了我,別負了我!別忘了我,別負了──"他彎下身子,嘴唇一下子堵住了那絮叨不停的小嘴,然後,他強烈的,炙熱的,狂猛的吻她。爐火燒得很旺,熊熊的爐火照射之下,她的臉上有他的影子,他的臉上也有她的。

    室內暖氣騰騰,她的面頰在發熱,胸中似乎也燒着一盆火,那樣熊熊的,炙烈的。他的嘴唇緊緊的壓着她,在她的唇上揉擦,那男性的胳膊像鐵索般箍緊了她。她頭中昏沉四肢鬆懈,身子軟而無力的貼着他的。

    天濛濛的亮了,桌上的燈仍然在燃着。昏黃的光線在曉色中顯得更加朦朧。窗紙被曙光染成了灰白色,遠處,一聲雞啼引起了各處晨雞的響應。

    "我該走了。"他説:"七點鐘就要開車。"

    "不。"她説:"有霧,車子不能準時開。"

    "你看錯了。"他輕聲的:"今天不會有霧,窗紙上那幺亮,太陽都快出來了。"

    "是嗎?"

    "嗯。"

    "再睡五分鐘,然後我送你去搭車。"

    他吻她。輕輕的、低低的、温柔的,在她耳邊唸了一闋"如夢令":"顛倒鏡鸞釵鳳,纖手玉台呵凍,惜別盡俄延,也只一聲珍重!如夢如夢,傳語曉寒休送!"

    天是真的亮了。

    夢竹坐在小屋的窗前,用手託着下巴,呆呆的凝視着遠山被暮色所吞噬。室內是暗沉沉的,沒有點燈,也沒有爐火,冷冰冰的空氣和濃成一團的暮色膠凍在一起。窗口的風很大,窗欞被吹得格格作響。敞開的窗子迎進一屋子的冷風,夢竹端坐在風口之中,卻寂然不為所動。

    一聲門響,奶媽閃身進屋,關上了房門,立即驚呼着説:"夢竹!你在幹什幺?"

    "沒有幹什幺。"夢竹幽幽的説。

    "這房裏是怎幺了?好象比外面還冷。你這樣開着窗子吹風,是想送命嗎?"奶媽叫着説,走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把窗子關上。

    "奶媽,你少管我。"夢竹不耐的説,想阻止奶媽關窗子,但窗子已經關上了。奶媽還特地把窗栓都閂好,推了推,關得很牢了,才回過身子來,用手摸摸夢竹的手,又是一聲驚呼:"看你!手都凍成冰柱了,你簡直是找死!夢竹呀夢竹,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幺這樣不會招呼自己呢?奶媽要是一天不來,你就一天不知道是怎幺過的,這樣怎生是好呢?何慕天要是再不回來,你要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了。火也不起,燈也不點,大概飯也沒吃,是不是?"

    夢竹仍然坐在窗口的椅子上,只是把原來朝向窗外的臉轉向屋裏,木木的坐在那兒,一聲也不響。奶媽跺跺腳,嘆了口氣,先把燈點上,捻亮了燈芯,放在桌子上。再忙着把火盆燒着了,鼓着腮幫子,把火吹得旺旺的。走到夢竹身邊,搖着她説:"坐到火邊上來,好不好?"

    "奶媽,你就別管我吧!"夢竹不耐煩的皺皺眉。

    "我不管你,我不管你誰管你呢?"奶媽説:"如果慕天回來了,我就不管你!反正有他會管你。現在,我怎能不管你呢?看你瘦得這副樣子,整個臉龐上就只剩下一對大眼睛了。等到慕天回來,該都認不出你了!"

    "你少説幾句好不好?"夢竹蹙緊眉頭説,煩躁的站起身來,把椅子拉到火邊。

    "我不説,"奶媽嘰咕着:"我就不説,我才不愛説呢!只要慕天回來,跟你結了婚,我也就了了一件心事,你們少夫少妻和和氣氣過日子,我也安安心心去侍候你媽去。不在你眼睛前面惹你討厭,只等慕天回來,我就什幺都不管,也什幺都不説了!"

    "奶媽!"夢竹喊:"叫你不要説!叫你不要説!叫你不要説!"喊着,她一下子垂下頭,把臉埋進手心裏,重重的啜泣起來。

    "喲喲,你這是怎幺了?"奶媽慌了手腳,趕過去,撫着夢竹的肩膀説:"好好的,又哭什幺?別哭別哭,都是我不好,老奶媽以後就再不説了,行不行?別哭別哭,哭起來像個小娃娃了。"

    "奶媽!"夢竹哭着喊:"他不會回來了,他不會回來了,我知道!今天已經第三十八天了!他一定不會回來了!準是他家裏不讓他娶我……"

    "哎呀,夢竹,你就是成天呆坐着胡思亂想。怎幺會呢?慕天那孩子不是個負心人,奶媽對他放得了心,當初才會幫你逃出去。你想,昆明到這兒那裏是一個月可以來回的呢?人家走上兩三個月都是平常的……"

    "不!不!不!你不知道!"拚命的搖頭:"他有車可搭,不像別人要用走的,一個月來回是足夠了!他説過三十天之內一定回來!現在,他是不會回來的了!或者路上出了事,他們説渝昆路上有土匪,他或者給土匪綁票了,殺掉了!"

    "阿彌陀佛!"奶媽呼出一口長氣:"好小姐,你這是何苦呢?空口白舌的咒人家!"

    "但是,他為什幺還不回來?還不回來?還不回來?"

    "不要急,小姐,説不定明天就回來了,你也該弄得整整齊齊,吃點東西,別讓他回來看到你這樣慘兮兮的,對不對?來,你坐在這裏烤烤火,我去給你弄點東西吃!"

    "你不要費事了吧,"夢竹瞪着爐火説:"我什幺都吃不下,一點胃口都沒有!"

    "吃不下,餓着也不是辦法呀!"奶媽説着,已挪動着笨重的小腳,自顧自的走了出去。

    當奶媽端着碗熱氣騰騰的面走進來時,夢竹正坐在桌子前面,握着筆,對着油燈發愣。燈下,一張空白的信箋正平攤着,奶媽把面放在夢竹手邊,説:"來,先趁熱吃了,再寫信!"

    "我不想吃。"夢竹無精打采的説。

    "吃一點,胃口就會提起來了。"奶媽好言好語的勸着。

    夢竹對那碗麪注視了幾分鐘,終於,嘆了口氣,放下筆,拿起筷子來,在碗中挑着麪條,挑了半天,沒有吃進一口。奶媽忍不住了,説:"夢竹,你在洗筷子嗎?"

    夢竹不經心的望了奶媽一眼,低下頭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把碗推開説:"吃不下,胃裏不舒服,想吐。"

    "你別是生病了?"奶媽擔心的説,用手摸摸夢竹的頭:"自己不愛惜身體,有一頓沒一頓的,又在風口裏吹風,再像上回那樣病一場就好了。"

    "沒病,"夢竹躲開奶媽的手,繼續對着信紙發呆,好半天,皺皺眉説:"那個桐油燈燒起來有個怪味道,聞得我頭暈。"

    "你的身體是越來越壞了,"奶媽説:"我看你怎幺辦才好?"

    夢竹用手託着下巴,盯着那張信紙,盯着盯着,她的眼睛迷糊了,提起筆來,她在信紙上胡亂的畫着。一張男性的臉,鼻子,眼睛,眉毛……。咬着嘴唇,她凝視着自己畫出來的臉譜,又用筆在那張臉譜上一陣亂塗,塗成漆黑一團,嘴裏喃喃的,無聲的問着:"你為什幺還不回來?還不回來?還不回來?"

    "夢竹,你這是寫的什幺信呀?"奶媽伸過頭來問。

    "你少管我的事!"夢竹沒好氣的説。

    "好好,我不管,我不管!"奶媽也翹起了嘴,一面收拾夢竹的碗筷,嘴裏嘟囔着:"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望了望那碗幾乎沒動過的面,她又心軟了:"夢竹,你不吃東西怎幺行呢?我給你煮兩個敲敲蛋來吧!"

    "敲敲蛋──"夢竹想着,一陣翻胃,差點嘔吐出來,舌根底下直冒酸水:"你別提敲敲蛋了吧,提起來就要吐!"

    奶媽端着碗,突然一頓,就站在那兒,愣愣的望着夢竹的背影發起呆來。夢竹伏在桌上,凝視着燈芯下的燈花,據説燈花結得大,象徵有喜事,這燈花夠大嗎?他會回來?今天?明天?或者,他現在已經回來了正向這兒走來呢,一步一步,可能已走到巷口了,説不定已到了門口了,下一秒鐘就會推開門走進來,讓她又驚又喜又怨又恨……她側耳傾聽,屋外,除了呼嘯的風聲,只有遠處,鷓鴣單調的啼聲:"苦苦苦苦苦!"

    "苦苦苦苦苦!"

    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她坐正身子,無精打采的提起筆,在紙上歪歪倒倒的寫着:"憶了千千萬,恨了千千萬,畢竟憶時多,恨時無奈何!"-

    下筆,她站起身來,一回頭,發現奶媽端着碗,像個石膏像般站在那兒,呆呆的瞪着她。她怔了怔,詫異的説:"你看什幺?奶媽?"

    "你──"奶媽拉長聲音説,語氣有些特別。"你是不是有了?"

    "有了?有什幺了?"夢竹不解的問。

    "夢竹,"奶媽折了回來,把碗放回桌子上,審視着夢竹的臉説:"你不是小娃娃了,自己還不知道嗎?我問你是不是有孩子了?"

    "我──?"夢竹一驚,腦中迅速的思索盤算着,接着就雙腿一軟,坐回到椅子裏,無力的吐出一個字:"哦!"

    "好了,夢竹,"奶媽把手放在夢竹的肩膀上,安慰的拍拍她:"這也是喜事,反正做了女人,就總要有孩子的。慕天不是個負心人,他一定這兩天就會趕回來,等他回來了,你們還是儘快把婚事辦一辦吧。想想看,又可以有奶娃娃好抱了,"奶媽突然興奮了起來:"這是喜事呀,夢竹,你別看奶媽年紀大了,帶娃娃還是會帶呢!小襁褓,小虎頭鞋,就好準備起來了。你可別勞動了,給我好好的休息着吧,從明天起,我一早就來幫你忙,要做點補的東西吃吃才好……我一早就來,你媽那兒沒關係!夢竹呀,你別以為你媽恨你,我想,我天天溜到你這兒來,她根本就是知道的,不過裝作不曉得罷了,她嘴裏不説,心裏還不是惦記着你……這下好了,有了孫子,還記什幺怨呢?等將來抱着娃兒和慕天回家來轉一趟,管保你媽什幺氣都沒有了。那一個娘不疼孩子的呀?你媽是心軟嘴硬,脾氣強。就你這幺個寶貝女兒,那裏會不愛呢?只是太要面子,現在抹不下臉來認你,等有了孩子,就什幺都好了,什幺都好了……"她猛的縮住了口,夢竹呆呆的坐在那兒,像一座雕像,眼睛直直的望着前面,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奶媽推推她,説:"怎幺的?夢竹?發什幺愣呀?"

    "慕天,"夢竹慢吞吞的説:"不回來呢?"

    "你想些什幺?怎幺會呢?慕天不是那樣的人!"

    "你説過,男人都不可靠的。"

    "不過,慕天不會的呀!那是個實心眼的孩子,我老奶媽看人看了這樣多年了,決不會走了眼!"

    "可是,"夢竹叫:"他為什幺還不回來呢?我要等到那一天?那一天?那一天?今天已經第三十八天了!"

    三十八天!三十九、四十、四十一……許許多多個日子又輕悄悄的來到,沉甸甸的滑走了。太陽昇了,落了,月亮起了,沉了。星光初隱,接着就是雞啼報曉,夕陽方沉,馬上就是夜幕四垂。日子令人恐慌的重疊着來到,又在期待的狂熱中緩慢而沉重的流逝。何慕天一去就如石沉大海,除了剛走的幾天有信來,以後就連片紙隻字都沒有了。這種絕望的期待和無邊的岑寂使夢竹精神緊張到要發狂。每日,從窗邊走到門邊,門邊踱到巷口,看看天亮天黑,日落月沉。她變得抑鬱而神經質,當第五十天又從黎明來到,她抓住奶媽的手腕,睜着一對大而無神的眸子,恐怖的説:"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

    "呸!小姐!別觸黴頭!"奶媽啐了一口。

    "真的,奶媽!他死掉了,他一定死掉了!"夢竹哭了起來:"渝昆路常常翻車,他不是翻車死了,就是給土匪殺了!他一定是死了!"

    "好説!小姐,何苦一定要咒他呢?大清早,何苦來!喏喏,別哭,別哭,哭了要動胎氣的!"奶媽拍着她,像哄一個小孩子。

    "我不能這樣等下去,"夢竹絕望的搖着頭:"我要等到何年何月為止?孩子生下來沒有父親!我不能再等,我不能再等!"她痛哭着喊:"再等下去我要發瘋了!我不等了!我要找他去!到昆明找他去!"

    "你瘋了?"奶媽喊:"昆明那幺遠,你一個女孩兒家,又帶着身孕,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我不管!"夢竹狂熱的説:"我要去找他!我什幺都不管!我寧願死在路上,也要去找他!我不能無盡期的等待!等待!等待!"

    "我決不放你去!"奶媽嚷:"你發瘋!"

    "我要去!"夢竹堅決的説:"我有錢,他留給我足夠的錢,我可以找他上次找的那個朋友,搭黃魚車去!我一定要去!我不能留在這裏等到頭髮發白!"

    "你別傻!"奶媽瞪大了眼睛:"或者他明天就回來了!"

    "明天!"夢竹發狂的叫:"有多少個-明天-!奶媽,你別騙我,也別騙你自己,他要回來,早就該回來了!他現在還不回來,是不會回來了!"她用手矇住臉,痛哭失聲的説:"我要找到他,我不信──他會薄情至此!"

    "夢竹,夢竹,"奶媽喊,鼻子中也一陣酸楚:"你千萬別傻,那幺遠,路上又不安靜,你年紀輕輕的……夢竹,千萬別傻,再等幾天看看!再等幾天!"

    "再等幾天!"夢竹抓住奶媽的衣服,淚如雨下。"再等幾天?幾月?還是幾年?"

    陰曆年過去沒有多久,天氣出奇的冷。昆明的街道上,冷清清的沒有什幺人,寒風無拘無束的在大街小巷中奔馳。偶爾走過的一兩個行人,都把頭縮在大衣的衣領裏,用圍巾連下巴帶嘴都蒙了起來,匆匆的從街上走過去,彷彿有什幺東西在後面追趕一般。

    這是個下午,太陽縮在雲層後面,時而露出一角來,沒有幾分鐘,就又吝嗇的縮了回去。

    夢竹提着一個旅行袋,帶着滿面的倦容,在寒風瑟瑟中來到昆明。按着何慕天留給她的住址,她不費力的找到了那幢庭院深深的大宅。停在大門外面,她伸了伸頭,高高的圍牆,看不到裏面,只有一棵老榆樹,伸出了落盡葉子的枯枝。

    靠在門邊,她休息了一兩分鐘,心頭有如萬馬奔馳,各種念頭紛至沓來。一路上,帶着股狂熱和勇氣,千辛萬苦的尋到昆明,日日夜夜,腦子裏只有一個單純的念頭,找到何慕天!

    在這個念頭下,多少的苦都捱過了,多少的罪都受過了!塵埃漫天的公路,顛簸的木房汽車,小客棧裏無眠的夜,嘔吐,暈眩,一一忍受,只求見到何慕天!而現在她已停在何慕天的門外,與何慕天只有一牆之隔,幾分鐘之後,可能就要面對面了。她反而沒有勇氣打門,反而滿腹猶豫和不安。倚在門邊的柱子上,她呆呆的望着那兩扇黑漆大門。

    她的外表是憔悴的,二十天的風霜之苦,兩個多月的相思之情,以及腹內那條小生命,把她折磨得瘦損不堪。穿著件滿是灰塵和黃土的黑色大衣,用一條圍巾包着頭。露在圍巾外面的臉蒼白瘦削,一對大大的眸子黯然無光,顯得憔悴,無神,而疲倦。

    倚在門上,她不知道站了多久,寒風撲面而來,逼住了她的呼吸,圍巾在風中飄飛,咬了咬嘴唇,她再望望那高高的圍牆,這裏面都住了些什幺人?何慕天,他的父母?他們會用什幺眼光來看她?一個單身的女子,迢迢千里的追蹤一個男人,從重慶追到昆明!他們會嘲笑她,會輕視她,會認為她下賤,淫蕩,和無恥!何慕天呢?或者,他已忘記她了,或者,他有了更好的女朋友了。否則,他怎會將她丟在重慶不管?……不不,一定不是這樣!多半他出了什幺事,他們會告訴她,何慕天早已動身去重慶了,那幺,就是路上出了事……不不,也不會是這樣!也不能是這樣!她猛烈的搖搖頭,和困擾着自己的各種思想掙扎,終於,一咬牙,她站正了身子,不管迎接着自己的是什幺,她必須面對這已經到眼前的事實。橫了橫心,她重重的扣了兩下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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