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正在天邊燃燒,一層又一層的紅雲重重堆積,落日圓而大,迅速的從半空向地平線墜落。何慕天用手支着下巴,靜靜的凝視着窗外的景緻,凝視着那晚霞由鮮紅變為絳紫,凝視着那落日一分一釐的被地平線所吞噬,直至完全隱沒。天色暗淡下來了,蒼茫的暮色緩慢而從容的在草地上、柳條間散佈開來。何慕天重新斟滿了杯子,略微煩躁的啜了一口,下意識的看看腕錶:差一刻六點!今天她遲了,為什幺?或者,她取消了今天的定時散步?仰靠在椅子裏,他闔了闔眼睛,酒使他心頭熱烘烘的,血管裏奔流的血液似乎比往日更加迅速。
"我是怎幺回事?中了邪嗎?"他喃喃的,無聲的自問了一句,睜開眼睛,又情不自禁的對窗外的小路望去,空空的石板上,盛着逐漸加濃的暮色,除此之外,別無所有。
一聲嘆息,他乾了杯子,再斟一杯。期待的情緒使他煩躁不安,每一個毛孔裏似乎都有小蟲子在鑽動,令人無法平靜。酒,徒然的讓情緒更加緊張和不耐,心頭的火彷彿燃燒得更厲害了。"我是怎幺回事?"再自問了一句,蹙起眉頭,他又幹了一杯酒。抬起眼睛來,他不經心的對窗外一掃,忽然間,所有的神經細胞都振作了。
夢竹正緩緩的沿着石板小路走過去,她穿著件白色小碎花的洋裝,戴着頂寬邊的大草帽,步履嫋娜輕盈,從容不迫的,不慌不忙的走着。距離茶館不遠的地方,她似乎略微停頓了一下,接着,就把那頂大草帽解了下來,拿在手上,烏黑的髮辮垂在胸前,末梢扎着水紅色的綢結。"一隻小粉蝶兒",這是大家給她取的外號。是的,這是隻小粉蝶兒,有那份翩躚的姿態,更有那份雅緻和嫵媚。何慕天的酒杯停在唇邊,眼睛朦朧的盯着窗外那移動着的小巧人影。那擺動的裙幅,那忽而放在身前,忽而放在身後的大草帽,那時常摔動的辮梢,那款娜的舉止,這一切加起來,襯着暮靄和垂楊,是一幅動人的圖畫。他呆呆的凝視着,用全心靈去捕捉這份神奇的、令人迷惑的美。
夢竹向嘉陵江邊走去,站在一棵垂楊之下,立定了,仰首看了看正由絳紫、深紅、轉為黑暗的雲朵,一隻手拉住柳條,她四面望望,似乎在以她那易於感受的心境,領略着大自然間的美,領略着日與夜交會時那神秘的一瞬。把辮子拂向腦後,她不經意的回眸了小茶館一眼。當然,她不會發現躲在那茶館裏凝視着她的何慕天。掉回頭,她的注意力被嘉陵江吸引過去了,可能水面有什幺東西讓她感到了興趣,她佇立良久,就向前走去,岸邊有石級可以下到水邊。每天早晨,這石級上是婦人們洗衣聚集之所,搗衣之聲雜着笑語,老遠都可聽到。現在,水邊一定是空無一人的,但她沿着石級走了下去,那高高的河堤遮住了她,他看不見她了。
他輕吐了口氣,才發現一直停在嘴邊的酒杯,下意識的啜了一口,他放下杯子,抬起眼睛,正好看到夢竹那黑色的頭,一步步的從河堤後升了上來。用手托住下巴,他定定的凝視着,雖然隔着那幺遠的距離,他仍可看出她手中握着一朵新採擷的小藍花。她步上石級,倚在柳樹上,十分閒暇而又十分悠然自在的,把那朵花送到鼻端去輕嗅。他無法看清她的面目,但他腦中已勾劃出她的神態:那舒朗的兩道眉毛,那含着笑意的大眼睛,和若有所思的神情……接着,她的腰肢微微一旋,裙子擺了擺,大草帽繫於腦後,又開始沿着石板小路向前走去。她幾乎已經走到他的視線之外了,可是,她突然站定,回頭張望,於是,何慕天看到有一個小腳的老婦人,正急急的向夢竹趕去,走到夢竹身邊,那老婦人站住了,不知對夢竹説了些什幺,夢竹頓時跺跺腳,一扭頭又要繼續她的散步。老婦人伸手抓住了她,似乎在勸説,又勸又拉,大概想把她拉回鎮裏。夢竹好象是生氣了,她連連的搖頭,要擺脱老婦人的拉扯,兩人在路上磨菇了好半天。然後,夢竹毅然的一摔頭,狠狠的跺了一下腳,跟着老婦人向鎮裏走去。
她們從小茶館的窗前擦過,何慕天抓住了夢竹和老婦人間幾句對白的聲浪:"奶媽!你不會説我不在家呀?"
"好小姐,你媽的那份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叫我找你回去,我有什幺辦法?高家的又坐在堂屋裏等……"
"你説找不到不就行了?"
"好小姐,你媽那個脾氣我受不了呀……"
何慕天目送她們的影子消失在暮色昏茫的小街道里,靠進椅子中,他沒來由的長嘆了一聲,然後坐正身子,握起酒杯,一伸脖子把整杯都灌了下去。掏出一張鈔票,壓在酒壺下面,他站起身來,摔了摔袖子,向茶館門外走去。
暮色已經佈滿了空曠的原野。遠山隱約,楊柳堆煙。夜暮在不知不覺中緩緩來臨。何慕天帶着三分酒意,沿着石板小路,向夢竹站過的那棵柳樹下走去。走了幾步,他看到石板路上躺着一樣東西,拾了起來,是夢竹的那朵藍色的小花。
他審視着這朵花,藍色的花瓣向外鋪開,微微卷曲,如同木耳邊一般。淺黃色的花心伸了出來,在晚風中楚楚可憐的顫動。他站住,靠在柳樹上,和夢竹做過的一般,把花朵送到鼻子前面,沒有嗅它,而是輕輕的在唇際摩擦。
夜來了,何慕天回到宿舍裏,打開櫃子,把那朵藍色的小花放進一個精緻的、雕刻着小天使的木匣子裏。在那木匣中,有他逐日收集的一些東西:一條緞帶,一朵枯萎的菊花,半枝折斷的楊柳,一條白底子碎花的麻紗小手帕,還有一張紙,上面是一闋塗得亂七八糟的詞,他還記得夢竹靠在楊柳上,拿着鉛筆,塗塗抹抹的寫這闋詞的神情。詞的題目是"楊花",內容隱約可辨,大致是:"春漠漠,香雲吹斷紅文幕,紅文幕,一簾殘夢,任他飄泊!輕狂不奈東風惡,蜂黃蝶粉同零落,同零落,滿池萍水,夕陽樓閣!"
他不知道為什幺她寫完了,卻不要了,隨手那幺一扔,讓它被風捲去。他鎖好了匣子,和衣躺在牀上,卻看到枕頭邊放着一封信,一看信封寄自昆明,和那熟悉的筆跡,他就沒有心情拆閲了。躺在牀上,閉上眼睛,他腦子裏是成千成萬張相同的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和那兩條擺動的髮辮。
"我是怎幺回事?"他自問,摔摔頭。"近來,我是真的瘋了!"
瞪視着桌上的桐油燈,他一動也不動的躺着,接着,就猛的坐起來,拆開了那封信,下決心似的抽出信箋,看了下去,信寫得十分簡單:"慕天:暑假一別,將近三個月了,你總共寫了一封信,該信連標點在內,是二十七個字。想必你忙於作詩填詞了,是不是?-家-是你厭倦的,我知道-我-也是你厭倦的,我也知道。未來的那條小生命,大概也是你厭倦的。如今,家只是你的經濟供應站,是嗎?不過,記住,我是你家三媒六聘娶過去的,你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我總之是你的妻子,別以為你在重慶的所行所為我看不見,我想你瞭解我的個性的,你還是安份一點好。另匯上本月份你所需之款項。即祝健康藴文"看完了信,一種強烈的憤恨和反感抓住了他,還是那種口吻!還是那副態度!他眼前立即浮起藴文那向上挑起的濃眉,和圓睜着的大眼睛:"我要這樣,就是這樣!"
"去你的吧!"他把信撕碎了,往字紙簍裏扔去。藴文,婚前的她又是副什幺樣子?專橫、跋扈、而美麗。大眼睛一瞪,濃眉一掀,別有種巾幗英雄的味兒。可是,自己為什幺從來無法"愛"上她?大家説她是美人,追求她的人那幺多,可是自己就無法"愛"上她!兩家聯婚之議一起,他還記得在她家客廳裏,她大膽而專制的逼視着他,強逼他回答她的問題:"你愛不愛我?你説!馬上説!"
"不知道!"他平心回答。
"什幺叫不知道?"她的大眼睛圓睜睜的盯着他,有股惡狠狠的味道,烏黑而捲曲的睫毛翹得像兩排黑色的羽毛扇。雖兇狠,卻美麗,美得使人迷惑。她的身子倚着他,臉貼近他,火剪燙過的頭髮拂着他的下顎,那股脂粉的香味衝進他的鼻子,使他不止迷惑,而且暈眩。"你説!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他固執的説,但她的野性和美麗確實使他感到刺激和心動。
"還不知道?"她挑起眉毛凝視他,然後-起眼睛,點點頭説:"我會讓你知道!"
她會讓他"知道"?沒有,她沒有讓他"知道",她只讓他"迷糊"。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她纏住他,不給他喘息的時間,也不給他思索的時間。她的濃眉大眼整日整夜浮在他面前,她執拗而帶着命令的聲調每分每秒響在他的耳邊,她的大裙子,她的豔麗和服裝,她慣用的香水氣味,她喜歡跳的舞曲,她的這個,她的那個,把他層層包裹,緊緊捲住。她是世家之女,他是世家之子,她的姐夫是他的好友,一切順理成章,他們在昆明結了婚,那是民國卅一年的春天。他永不能忘記婚禮上她那對盛滿了勝利之色的眼睛,和洞房中她的"迫供":"你現在知道了嗎?"
"知道什幺?"他裝傻。
"你愛不愛我?"
"不愛你怎幺會娶你?"
"那幺,你説你愛我,你説你生命裏只會有我一個,你説你將終身臣服於我,不再對任何別的女人看一眼。"
"何必要説?我已經娶了你,你當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
"不行!你一定要説!我要親耳聽你説!"
"何必呢?這沒有意義。"
"誰説沒有意義?"她的大眼睛逼視着他,充滿了固執和堅定:"你要説!你一定要説!我非聽你説不可!"
"沒道理的事!"他皺起眉頭。
"沒道理的事嗎?"她的頭俯近了他,美麗的臉龐貼在他的眼前,那對大而黑的眸子直射入他的眼底:"你不説嗎?你不肯説嗎?你不愛我嗎?"
"好的,我愛。"他屈服了。
"你生命裏只有我一個?"
"我生命裏只有你一個。"
"你永不愛別人?"
"當然。"
"你將為我做一切的事?"
"一切?"他問。
"嗯,一切。"
"別傻了!"他抱起她,-在牀上。
"不,你要説!"她固執的。
"説什幺?"
"你將為我做一切的事!"
他望着她,她躺在牀上,瞪着大眼睛,任性,堅決,而美麗。像一隻漂亮的、帶着幾分原始的野性的雌豹!那臉龐上有着熱情的火焰,周身都放着青春的熱力,是一團燃燒着的火,那眼睛裏也有着火,可以燒熔一切的東西。
他再度屈服了。
"我將為你做一切的事!"他悶悶的説。
她一下子捲到他面前,擁住了他,她的胳膊纏着他的脖子,她的嘴唇堵住了他的,那火似的身子緊貼着他,她的長睫毛抬了起來,他望着她,看到的是一個征服者的眼睛,裏面盛着的不是屬於女性的柔情,而是屬於勝利的驕傲。
這就是他的妻子,一個征服者!在她面前,他從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丈夫,他必須習慣於她的命令語氣,她的驕傲神態,和她那帶着點虐待性的感情。一次,她坐在梳妝枱前梳頭髮,梳子不小心落到地下,她從鏡子裏望着他,靜靜的用她那習慣性的命令態度説:"慕天!給我撿起來!"
他一愣,他不喜歡她臉上的那份傲慢,和眼睛裏那近乎揶揄的神情。搖了搖頭,他説:"你只要彎彎腰就撿起來了!"
"我不!我要你拿!"
"為什幺?"
"你説過你將為我做一切事情!"
"這是不合理的,我是你的丈夫,不是聽差的!"
"如果你愛我,你就給我撿起來!"
"我不撿!"他乾脆的説,望着鏡子裏面她那張已經浮起愠怒之色的臉:"這與感情無關,而是自尊心的問題,你為什幺希望你的丈夫沒有絲毫丈夫氣概?"
"什幺叫丈夫氣概?"她反問:"一個好丈夫會為他的妻子做一切的事!"
"這並不必須由我來做,在你,也只是一舉手之勞!"
"我不!我就是要你做!"
"我也不!我沒道理要像個奴才般由你吩咐!"
"如果你愛我,你就可以沒有自尊!"她叫。
"我不能沒有自尊!"他也叫。
他們兩人在鏡子中對視,然後,她一下子車轉身來,面對着他,眼睛裏冒着火,眉毛豎着,像只被激怒的野獸,對他狠狠的嚷:"那幺,你是騙我了,那幺,你根本就不愛我!"
"這與愛情無關……"
"有關!"她大叫。
"隨你怎幺講,你不能希望我做你的奴才!你根本不正常,你變態!"何慕天也叫着。
她咬住嘴唇,瞪視着他,好半天,兩人就僵持的站在那兒,彼此都虎視眈眈的望着對方。然後,她揚了揚頭,-了-眼睛,黑眼珠從兩排羽扇狀的睫毛下注視他,從齒縫中逼出一句:"你到底撿不撿?"
"不撿!"
"撿不撿?"
"不撿!"
"撿不撿?"
"不撿!"
她抬起睫毛,望着他,突然的笑了。她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微笑的眼睛生動而温柔的盯着他。她搖搖頭,一聲嘆息,輕輕的説:"為什幺你這幺強?慕天?你知道我多愛你?愛你這份硬脾氣,愛你這份男兒氣概!"她吻他,豐滿而潮濕的嘴唇充滿了誘惑。長睫毛下藏着那朦朧的黑眸子,美得像霧,熱得像火。"我愛你,慕天,我渴望你愛我!全心全意的渴望!"
他不由自主的反應她的熱情,她的美使他迷惑。
"我愛你,"他喃喃的説,回吻着她。"我真愛你。"
"那幺,又何在乎撿一撿梳子?如果一個小舉動能表現你的愛情的話,你又為什幺要吝嗇彎一彎腰而寧可讓我難過?"
她輕聲的問,嘴唇擦過他的面頰,在他的耳際蠕動。
"假若你一定要我做,"他彎腰拾起梳子:"這又算什幺?如果你一定認為這樣才能表現愛情。"他把梳子遞給她:"喏,給你!"
她伸手接梳子,但是,一瞬間,他在她揚起的睫毛下看到了她那勝利和狡黠的眼光,她的嘴邊掛上了笑,征服者的笑。彷彿在嘲諷的説:"怎幺樣?你還是撿了!"他怔住,心中突然湧上一陣被欺騙和捉弄的感覺,與這感覺同時而來的,是強烈的憤怒和受侮的情緒。他渾身的肌肉都僵硬了,怒氣使他四肢發冷。奪過那把梳子,他用力的從敞開的窗口扔了出去。然後,他推開她,摔摔袖子,帶着滿腔發泄不盡的怨氣,衝出家門,在附近的小吃館中,喝得酩酊大醉。
"梳子事件"只是一個開始,從此天下永不太平,類似梳子的事件一天要發生許許多多次。"妻子",這就是"妻子"嗎?
一個專橫的暴君也不過如此……
"我要這樣,就是這樣!"
他用手抹抹臉,桐油燈的火焰在顫動,宿舍裏,好些同學在喧譁的談話,但他什幺都沒有聽到。"我想你瞭解我的個性,你還是安份一點好!"怎樣的口氣!怎樣的"家書"?特寶一天到晚搖頭晃腦念:"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如果都是這樣的"家書",恐怕還是少收到一點好!
"喂,慕天!"有人喊。
他沒有聽到,仍然陷在自己的思潮中。
"喂喂,你怎幺?老僧入定嗎?"一隻手壓在他的肩膀上,他驚醒了,是胖子吳。
"幹什幺?"他無精打采的問。
"募捐。"胖子吳嘻笑着伸開了手掌:"南北社的聚會,明天輪到我做東了,小羅他們選擇了藝專附近的黃桷樹茶館。怎樣?有嗎?"
他掏空了自己的口袋。
"拿去吧,我家裏又寄錢來了。"
"好,我總共欠你多少了?"胖子吳問:"有朝一日,我胖子吳有了錢,連利息還你。"
何慕天笑笑,沒説話。胖子吳收了錢,愉快的向門口走去,走了一半,又折回來説:"喂,聽説小粉蝶兒已經訂過婚了,是重慶一個很有錢的人家,不知道姓什幺的。你看,咱們特寶追了半天,不是白追了嗎?人家是蝴蝶,有翅膀的,哪兒那幺容易就追得上呢?還是我聰明,認定了小飛燕,追到底!"説着,他揮揮手,自顧自的走了,當然,他忘記了飛燕的翅膀比蝴蝶更大。
這兒,何慕天愣住了,呆呆的望着燈火,他茫然的陷入沉思之中,小粉蝶兒?訂過婚了?那沉靜的眼睛,温柔的微笑,髮辮、草帽、藍色的花……他咬緊嘴唇,牙齒陷進肉裏,痛楚使他一震,摔摔頭,他昏亂的自問:"我是怎幺回事?"
接着,他又悽苦的笑了,用手枕着頭,往牀上一倒,閉上眼睛,喃喃的説:"好了,你有你的她,她有她的他,認命吧!"
翻了一個身,他把臉埋進枕頭裏,咬着牙,無聲的念:"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關風與月!"
黃桷樹茶館在藝專附近,是學生們課餘聚集之所。在藝專旁邊,專做學生生意的茶館共有三個,一個被稱為校門口茶館,位於藝專大門之外。一個在男生宿舍旁邊,稱為邱鬍子茶館。顧名思義,這茶館老闆一定是個大鬍子,但是,卻並非如此,那老闆一點鬍子也沒有,為什幺竟被喊作邱鬍子茶館,其來源已不可考。再一個,就是位於黃桷樹的黃桷樹茶館了。當時,泡茶館成為一種風氣,學生們一下了課,無論黃昏、晚上、中午、早晨,都往茶館中跑,二三知己一聚,泡杯茶,來一盤花生米什幺的,海闊天空的聊聊,成了一大享受。茶館中都不止賣茶,還兼賣酒,小菜,和小吃,所以,假若有時間,很可以從早在茶館中待到晚。而茶館老闆,也很能和學生們結交,賒賬是習以為常的。儘管身上沒錢,也可以在茶館中一待數小時。因而,茶館與學生幾乎是不可分的。
南北社成立了將近三個月了,每星期一次的聚集使大家都混熟了。沙坪壩兩岸的茶館,更是個個吃過,老闆們一看見他們進門,都會眉開眼笑,因為:第一、他們可以吃空一座城,毫不保留。第二、他們都付現款,概不賒欠。第三、他們的笑鬧高歌可以使滿座注目而弄得整個茶館裏都喜氣洋溢。
這天的黃桷樹茶館又成了嘉賓雲集之處,南北社的社員們大吃大喝,鬧得天翻地覆。四寶之一的大寶表演了一慕用鼻尖頂筷子,他把一支筷子頂在鼻子上,又把一個茶碗蓋放在筷子的頂端,顫巍巍的在滿室行走,看得人人心驚膽戰,為他捏一把冷汗。但他卻滿不在乎,一面走還一面做怪樣,走着走着,他從眼角看到那個茶館的小夥計也張大了嘴望着他,他停下來説:"小夥計,別愁,茶碗蓋打碎了賠你一個!"
話還沒説完,那筷子一歪,茶杯蓋滴溜溜的落了下來。正好特寶坐在椅子上,仰着臉望着那茶碗蓋,這蓋子不偏不倚,就正正的落在特寶的臉上。特寶"啊"了一聲,伸手去接,沒接住,然後是東西落在地下打碎的聲音。小夥計翻翻白眼,攤了攤手,説:"好了,賠一個吧,還是打碎了。"
"唔,"特寶呻吟了一聲,捧上了一個茶碗蓋,哭喪着臉説:"蓋子沒碎,碎掉的是我的眼鏡!"
大家都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後仰。特寶拾起了眼鏡,看看只碎掉了一片,就依然戴到臉上去。大寶還想繼續頂筷子,特寶兩手一推,嚷着説:"罷了,罷了,留一個眼睛給我吧!"
大家又笑了。
何慕天一聲不響的已經喝了差不多一壺酒,從酒杯的邊緣望過去,他看到夢竹帶着個若有所思的微笑,似關心又似不關心的望着那笑鬧的一羣。楊明遠在和小羅談論中國人的陋習,只聽到小羅大笑着,用他特有的大嗓門説:"……中國人的習慣,請客嘛,請十個客人可以發二十張帖子,預計有十個人不到-八點鐘吃飯嘛,帖子上印個六點正,等客人到達差不多,大概總是八點……"
"假若請一桌客人,發了二十張帖子,預計八點吃飯,而六點,客人全來了,怎幺辦?"許鶴齡推推眼鏡片問。
"那幺,一句話,"王孝城説:"出洋相!"
何慕天酒酣耳熱,聽他們談得熱絡,突然興致大發。他用筷子敲敲酒壺,嚷着説:"念一首詩給你們聽聽!"於是,他敲着酒壺,挑起眉毛朗聲的念:"華堂今日盛宴開,不料羣公個個來!"
這兩句一念出,大家就都笑開了。何慕天板着臉不笑,從容不迫的念着下面的:"上菜碗從頭上落,提壺酒向耳邊篩!"
一幅擁擠不堪的圖畫已勾出來了,大家更笑不可抑。何慕天的眼睛對全座轉了轉,仍然莊重而嚴肅的坐着,用筷子指了指外號叫"矮鬼"的一個矮同學,和胖子吳,説:"可憐矮子無長箸,最恨肥人佔半台!"
全桌鬨堂大笑,笑得桌子都顫動了,大寶抬着矮鬼的背,邊笑邊説:"可憐可憐,應該特製一副長筷子,以後參加宴會就帶在身邊,免得碰到這種客人到齊的-意外-局面,而擠得夠不着夾菜!"胖子吳更被小羅等推得團團轉,小羅喘着氣嚷:"以後請客決不請你,免得佔去半個台子!"胖子吳端着茶杯,哭笑不得。蕭燕的一口茶,全噴了出來,一部份嗆進了喉嚨裏,大咳不止。何慕天等他們笑得差不多了,才又念:"門外忽聞車又至,"
"我的天哪!"蕭燕笑着喊,一面用手帕擦着眼睛。
"主人移坐一旁陪!"
何慕天的詩唸完了,大家想想,又止不住要笑。何慕天啜了一口酒,抬起頭來,感到一對眸子正在自己的臉上巡逡,他跟蹤的望了過去,那對澄清似水的眼光已經悄情的調開了。
他怔住,望着那紅灩灩的雙頰和嘴唇,望着那醉意流轉的眼睛和小小的翹鼻子,心頭在強烈的燒灼着,舉起酒杯,他一仰而盡,握着酒杯的手竟微微顫抖。
"我提議,"蕭燕清脆的聲音在響着:"我們來做一個遊戲:畫心!"
"畫什幺?"小羅問。
"心!我們每人發一張紙,畫一個自己的心,心中想些什幺,有什幺慾望和念頭,都要忠實的畫出來。假若有誰畫得不忠實,我們公開討論,抓住了就罰他唱一個歌!"
"好,同意!"小羅叫。
畫心,這是當時大家常玩的一種遊戲,在一張白紙上,畫一個心形,然後把自己心中所想的都寫在這顆心裏面,可以把一顆心分成好幾格,每個格子大小不等,以説明哪一種思想所佔的份量最重。這提議獲得一致的通過,於是,每人拿了一張紙,開始畫了起來。畫了一陣之後,蕭燕問明每人都畫好了,就把紙條收集在一起,一張張的打開來研究,首先打開的是小羅那張。大家都圍過去看,看到的是下面的圖形:"喂喂,"蕭燕説:"誰看得懂?"
"我看得懂,"小羅説:"當中的小位置屬於我自己,剩下的位置都屬於-她-!"
"她?她是誰?"大家都叫了起來。
"她嗎?"小羅慢條斯理的説:"只在此屋中,人深不知處!"
大家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男同學們的眼光就笑謔的在幾個女孩子臉上轉來轉去,弄得桌上的"女性"都紅了臉,蕭燕瞪了小羅一眼,罵着説:"缺德帶冒煙!這怎幺能通過?太調皮了,非罰不可!"
"真的該罰!"王孝城説。
"對,要罰!"一致通過。
小羅被大家推了起來,叫他表演。他站在人羣之中,用手抓抓頭,四面望望,沒有一張臉有妥協的表情。看看實在逃不過,他就皺着眉直抓頭,把一頭濃髮揉得亂七八糟,嘴裏哼哼着説:"我唱一個……唱一個……唱一個……"
"我的天哪,"蕭燕喊:"你到底唱一個什幺呀?"
"唱一個……"小羅眼睛一翻,忽然一拍手説:"對!唱一個也不知道是河南梆子呢?還是河南墜子呢?還是河東河西河北的什幺玩意兒。"
"你唱就唱吧,別解釋了!"胖子吳説。
於是,小羅連比帶唱的唱了起來:"牽馬來到潼關,不知此關何名?急忙下馬來看,只見上面三個大字:啊哈哈呀,原來是潼關!"
他還沒唱完,全座都已笑成了一團,倒不是因為唱辭的可笑,而是小羅的比劃和表情,一句"啊哈哈呀!"眉毛向上挑,眼睛瞪得圓圓的,那股大發現似的怪樣惹得大家笑痛了肚子。蕭燕彎着腰,喘着氣,拚命喊:"我的天哪!"
好不容易,大家才笑停了。這才繼續看下去,下面一張是胖子吳的:蕭燕一下子紅了臉,嘟着嘴説:"這算什幺?"
大家又都笑了起來,胖子吳咧了咧嘴,振振有辭的説:"不是要寫實在的嗎?我心裏只有這個!"
"有你的!胖子!"小羅讚揚的拍拍胖子吳的肩膀:"比我小羅強!"
蕭燕狠狠的盯了小羅一眼,臉更紅了。
再下面,是特寶的:"喂,"蕭燕不解的問:"蝴蝶夢算是什幺呀?"
何慕天很快的掃了夢竹一眼,蹙着眉微微一笑説:"蝴蝶夢,當然就是蝴蝶夢,我主張通過!"
大家不禁都望了望夢竹,會意的一笑。
夢竹一語不發,長睫毛蓋住了眼睛,面頰上漾起一片微紅,和天際的晚霞相輝映。
再下面,是楊明遠的,打開一看,大家就呆住了!
"解釋!"小羅敲着桌子説:"簡直是莫名其土地廟!比我還滑頭嘛!這無論如何不能通過!如果我還該罰,他就得罰雙份!"
"真的,這代表什幺?"何慕天也問。
"問題!"楊明遠説:"我滿心的問題,大問題,小問題,複雜不堪,寫不勝寫,只好畫問號了。"
"不成!"蕭燕叫:"這不能通過!誰知道你的問號代表什幺?要罰!"
"對!罰罰罰!"頓時,一片喊罰聲。
"我不服氣,"楊明遠説:"我明明是按照心中想的畫的嘛,我心裏只有問號,你還讓我寫些什幺?"
"不行,不能算,一定要罰!"胖子吳也堅持。
"我看,你還是被罰吧,"王孝城微笑的説。
楊明遠迫不得已,站了起來説:"好吧!罰就罰,罰什幺?"
"唱歌!"
"跳舞!"
"京戲!"
"混曲!"
大家亂嚷一通,結果,他唱了一支歌:"秋風起,白雲飛,草木零落雁南歸……"
唱得十分蒼涼,又在秋風瑟瑟的黃昏裏,大家都為之動容。然後他們又接着看了下去,底下是夢竹的,大家都伸長了脖子看,打開來,個個都目瞪口呆。那顆心是這樣的:大家抬起頭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對這顆心都有點莫測高深。小羅愣愣的説:"真是-有誰知-?我可看不懂!"
"我也不懂!"胖子吳説。
"大概只有畫心的人自己懂!"蕭燕説。
夢竹靜靜的坐在那兒,微微的含着笑,在眾目所矚之下,悠然的用眼光在人羣中溜了一圈,她的眼睛在何慕天臉上停了幾秒鐘,很快的又挪開了,後者正深深的望着她,帶着股探索和了然的神情。當她移開目光時,他也轉開了頭。小羅叫了起來:"這總該罰了吧?比我的心還難懂!有誰能瞭解?夢竹!先解釋!再受罰!"夢竹抿着嘴角,淺淺的一笑,慢吞吞的説:"真的沒人看得懂?"
"沒有!"小羅叫:"如果有人看得懂,就放過你這一關!你問問看有沒有人能懂你的心?"
"只要有一個人懂,就不能罰我。"夢竹説。
"行!"胖子吳説:"我相信沒人能瞭解這顆少女的心,那幺複雜,又那幺密密層層的,別人一個心,你怎幺跑出那幺多個來了?"
夢竹的眼睛又在人羣中轉動,似乎想找出那能瞭解這顆心的人。但是,半天也沒人承認能瞭解。小羅、胖子吳、蕭燕等又都鬧個不停,叫着吵着要夢竹受罰。夢竹看看沒有希望了,就嘆了一口氣,慢慢的站起身來。可是,她剛剛站起來,何慕天就咳了一聲,呆呆的望着她,她也望着他,那對大眼睛似乎正脈脈的對他在作無聲的詢問:"你不懂嗎?你不瞭解嗎?你不知道嗎?"
何慕天調開眼光,提起一支筆來,在一張紙上寫幾個字,微微一笑説:"或者,這顆心的意思是如此吧!"
大家看那張紙,上面寫了七個字:"重重心事有誰知?"
夢竹看到了這七個字,就帶着個飄忽的微笑,坐回了位子裏。同時,對何慕天幽幽的看了一眼。大家看到夢竹坐了回去,知道謎底已經揭露。蕭燕不服的説:"這不是有點賴皮嗎?她到底把心裏的事表達了沒有?"
"既然有言在先,"王孝城看了看夢竹説:"也只好饒她了!"
"我也有點不服氣!"小羅説:"但是,好吧,饒就饒了她吧!算她便宜!我們還是再看看下一顆心是什幺?"
下一顆是王孝城的"心"。
"解釋!"小羅又大叫了起來:"這算什幺東西?打啞謎嗎?非好好的説明白不可!這也該罰雙份!""我不是已經寫明白了嗎?"王孝城笑着説,似有意似無意的把眼光對室內溜了一圈。"有一個女孩子,在水的一方,似近非近,似遠非遠,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解釋!"小羅仍然敲着桌子嚷:"這個-伊人-是誰?"
"伊人嗎?哈!"王孝城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學着小羅的口氣説:"只在此屋中,人深不知處。"
"好吧,又是一個鬼扯的!"蕭燕説:"還是趁早罰他吧!"
"對!"小羅附議:"這絕不能算數。"
"夢竹那個都能算,我的還不能算?"王孝城笑着問。
"不行!非罰不可!"
"那幺,我學一個老鼠叫吧!"王孝城説着,就"吱吱吱,吱吱吱,"的叫了幾聲,然後又發出一大串的急叫:"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一直吱個不停了。
"怎幺的?"蕭燕問:"這隻老鼠怎幺了?"
"偷吃五香豆腐乾,給小羅抓住尾巴了。"王孝城説。
一陣鬨然大笑。接下去是蕭燕的心:大家看了,都頓時湧來無限的感慨,嘆息之聲紛紛而起,青春永在,歡樂長駐!行嗎?這是每個人的願望,可是,世界上沒有永在的青春,也不會有長駐的歡樂!年年歲歲,常相聚首,又可能嗎?這年輕的一羣被炮火從各個不同的角落裏,逼到這嘉陵江畔。但是,誰能知道,可以聚首多久?日月流逝,歲月倏忽,他們原是風中柳絮,水中萍草,一朝相聚,知能幾時?蕭燕的這顆心代表了好多人的心,大家都有點不勝感觸了。蕭燕看到自己的心引起了大家的傷感,就笑着把紙條一揉,説:"亂寫的!我們再看下去吧!"
底下是何慕天的,打開來,大家都圍上去看,出乎意料之外的,這張紙條上面根本就沒有畫心,只寫着幾行字:我的心早已失落,暮色裏不知飄向何方?
在座諸君有誰能尋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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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小羅抓了抓頭:"更好了!連心都沒有了!"
"別多説!罰他吧!"蕭燕説。
"罰我?"何慕天問,啜了口酒。"我的心丟掉了嘛,怎幺能罰我呢?心已經失落了,還怎幺畫得出來?"
"賴皮,調皮,加頑皮!"蕭燕説:"夢竹,你認為該不該罰?"
夢竹正神思恍惚的望着那張紙條,聽到蕭燕問她説,她一驚,下意識的回答:"該!"
"該?"何慕天問,望着夢竹,頓時,她覺得渾身一震。夢竹那對眼睛正從紙條上移到他的臉上,眸子悄悄的轉動着,靜靜的巡逡着,在他的臉上探索尋覓。她那小小的臉龐上醉意盎然,眼睛裏盈盈的盛滿了成千成萬縷柔情。他全身悸動,心臟痙攣,抓起了一支筷子,他敲着酒壺説:"該!就罰我填一闋詞吧。"於是他深深的望着夢竹,用低沉的嗓音,豪放而激動的唸了起來:"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閒愁!任他人嗤我,怪誕無儔,多少幽懷暗恨,對知己暢説無休人靜也,為抒惆悵,高囀歌喉!難收,兩行熱淚,縱大放悲聲,怎散繁憂?嘆今生休矣,一任沉浮,唯有杯杯綠醑,應憐我,別緒悠悠,從今後,朝朝縱酒,恣意遨遊!"
唸完,他舉起酒杯,對着喉嚨裏灌去。許多酒潑在身上,他站起來,踉蹌的走到窗前。酒在他的體內燃燒,他感到頭中昏昏然,血管似乎都將迸裂。用手托住頭,他凝視着窗外的月色。身後那一羣人繼續在玩,許多人都醉了,一部份醉於酒,一部份醉於情。喧囂不止,吵鬧不休,特寶大發酒瘋,忽然高歌起"滿江紅"來,一部份和在裏面大唱特唱。他掉轉頭,一眼又看到那對眼睛,如醉如痴,如怨如慕。他迅速的再回過頭去望着窗外,但是,窗外也有着那對眼睛,盈盈的飄浮在夜空的每一個角落裏。他把頭逃避的僕在手腕中,喃喃的問:"天哪,如果有緣,為什幺相逢得這幺晚?如果沒有緣,為什幺又要相逢?"
嘉陵江的水靜靜的流着,暮雲在天際增多增厚,密密層層的卷裹堆積。秋天的寒意正跟隨着暮色逐漸加重,一陣秋風,帶下了無數的黃葉,輕飄飄的飛落在水面,再緩緩的隨波而去。夢竹披着一件毛衣,沿着江邊,慢慢的向前走。從眼角,她可以看到何慕天仍然坐在鎮口那家小茶館裏淺斟慢酌。走到那棵大柳樹之下,她站定了,面對着嘉陵江,背倚着樹幹,她默然佇立。
光禿禿的柳條在她耳際輕拂,她抓住了一條,折斷了,憐惜的撫摸着那脱葉的地方。遠山在暮色中越變越模糊,只能看出一個朦朧的輪廓。雲,已經變黑,而又慢慢的與昏暗的天色揉和成一片。水由灰白轉為幽暗,隔江的景緻已迷濛難辨──夜來了。
夢竹呆呆的站着,頭靠在樹幹上,無意識的凝視着遠處的天邊。夜對她四面八方包圍過來,寒風沉重的墜在她的衣襟上。一彎如眉的新月,正穿出雲層,在昏茫如煙的夜霧中閃亮。她不知道自己已經佇立了多久,但她固執的站着,一動也不動。秋蟲在草際低鳴,水邊有青蛙的聲,偶爾,一兩聲噗通的青蛙跳進水中的聲音,成了單調的夜色的點綴。風大了,冷氣從手臂上向上爬,蔓延到背脊上。露水正逐漸浸濕她腳上的布鞋,冰涼的貼着她的腳心。一滴露珠突然從柳條上墜落,跌碎在她的脖子裏,她一驚,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寒噤。
有腳步聲沿着岸邊走來,她側耳傾聽,不敢回頭。腳步似乎是向她這邊走來的,她的雙腿僵硬,脖子梗直,緊倚着樹身,她全神貫注而無法移動。腳步在她身後停住了,她屏住呼吸,緊張的等候着身後的動靜。但,時間緩慢的滑過去,背後卻始終沒有絲毫聲響。
過份的寂靜使她難以忍耐,站直了身子,她正想回頭,一件夾大衣突然對她肩膀上落了下來,輕輕的裹住了她。她回過頭去,暗夜裏,一對深湛的眸子正閃爍着,像兩道黑夜的星光。她全身緊張,而心靈悸動了,血液向她的腦子集中,耳朵裏嗡嗡亂響。用手抓住了一把柳條,她平定了自己。迷迷濛濛的望着對方。
夜色中,他穿著長衫的影子頎長的聳立着,在晚風的吹拂下,衣袂翩然。月光把許多柳條的影子投在她的臉上,那樣東一條西一條,有的深,有的淺。她的眼光從那些陰影后直射過來,帶着那樣強烈而奇異的火焰,定定的停駐在自己的臉上。她覺得喉頭緊逼,情緒昏亂,無法發出任何的聲音。
就這樣,他們彼此凝視而不發一語。枝頭,露珠無聲無息的滴落,草中,紡織娘在反覆的低吟,遠處,有青蛙在此起彼伏的互相呼應。夜,隨着流水輕緩的流逝,那彎孤獨的眉月,時而穿出雲層,時而又隱進雲中,大地上的一切,也跟着月亮的掩映,忽而清晰,忽而朦朧。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一聲青蛙跳落水中的"噗通"之聲,使他們同時驚覺。
他輕咳了一聲,用袖子抹去聚集在眉毛上的露水,輕輕的説:"夜很深了。""是的。"她也輕輕的應了一聲。
"好象──要起風。"他看了看天色。
"是的。"
"冷嗎?"
"不。"
話停頓了,他們再度四目相矚,似乎已無話可談,又過了好久,他才低聲的,用充滿了無法抑制的感情的口吻問:"為什幺今天的散步延遲到這幺晚?"
"嗯?"她彷彿沒聽清楚。
"平常,你不是天黑不久就回去了嗎?"
"嗯。"
"今天──等什幺?"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你。"她的聲音更低,但卻十分清晰。
"真的?"
"不相信?"她反問。
話又停頓了,他的目光在她臉上盤旋。然後,他的手慢慢的握住了她拉着柳條的手,把她的手從柳條上拿下來,用雙手交握着。他的眼睛沒有離開她的臉,始終那樣定定的,靜靜的,望着她。
"你的手很冷。"他説。
"是嗎?"
"是的。冷而清涼,很舒服,很可愛。"
她的手指在他掌中輕顫。
"你怕什幺?你在發抖。"
"是嗎?或者,有一些冷。"
"那幺,站過來一點。"
他輕輕拉了拉她,她身不由主的走過去了兩步,他把披在她身上的夾大衣拉攏,為她扣上領口的鈕釦。然後,他用胳膊鬆鬆的圈住了她,凝視着她微向上仰的臉孔。
"這樣好些嗎?"他問。
"嗯。"她輕哼了一聲。
他的手指繞着她的辮梢,細而滑的頭髮柔軟的纏在他的手上。繼續盯着她的眼睛,他問:"什幺時候開始,你愛上了黃昏的散步?"
"什幺時候開始,你愛上了黃昏的淺酌?"她也問。
"好象是你先開始散步,才有我的淺酌。"他説。
"不,好象是先有你的淺酌,才有我的散步。"她説。
"是嗎?"他注視她。
"嗯。"
他的手放開了她的髮辮,慢慢的從她腰際向上移,而捧住了她的臉。他的眼睛清幽幽的在她眉目中間巡視。然後,他俯下頭,自然而然的吻了吻她的唇,高雅得像個父親或哥哥,就那樣輕輕的在她嘴唇上碰觸了一下。抬起頭,他再凝視她,於是,突然間,一切堤防崩潰,他猛的擁住了她,嘴唇火熱的緊壓着她的,貪婪的、灸熱的在她唇際搜尋。他一隻手攬住她的腰,一隻手托住她的頭,把她的小身子緊緊的擠壓在自己的胸前,而在全身血液奔騰的情況下,去體會她那小巧玲瓏的身子的温熱,和那顆柔弱細緻的小心臟,捶擊着胸腔的跳動聲。
"唔,"她呻吟着,眼睛是闔攏的,語音模糊而低柔:"慕天,為什幺讓我等這幺久?你明知道……你明知道……"她的聲音被吻堵塞住。
"我不敢……"
"不敢?為什幺?"
"我不──不知道,別問,別多説。"他的嘴唇揉着她的,新的吻又接了上來,掩蓋了一切的言語。他緊緊的箍着她的身子,壓制已久的熱情強烈的在他每根血管中燃燒。他的唇從她的唇上移開,沿着她的面頰滑向她的耳邊,喘息的、低低的、囈語似的説:"這是真的嗎?我能有你嗎?我能嗎?"
"你能,如果你要。"她低語。腦中迅速的掠過一個黑影,高悌的黑影,但她閉閉眼睛,似乎已將那黑影擠出腦外。高悌!別去想!別去想!她要這個"現在",這個太美麗的"現在"!風在吹拂,月在移動,水在低唱……還有比這一-那更美的時刻嗎?還有比這境界更好的天地嗎?太美了!太好了!
太神奇了!她願為生命而歌,為世界萬物而笑。太美了,太好了,太神奇了!這微風,這月亮,這低柔輕緩的流水……。
"我要?"他的聲音沉oe□喑啞,像來自森林中的一聲嘆息。
"我要?是的,我要!"他嘆息。嘴唇在她面頰上揉擦,又落回到她的唇上。"我要,我要,我要。"他重複着。
"慕天,"她喃喃呼喚:"慕天,慕天。"她的胳膊緊纏着他的脖子,被露水浸濕的手臂清涼的貼着他的皮膚。"慕──天──"幽幽的,長長的一聲低喚,是個長而震顫的小提琴琴絃上的音符。
"你聽到風聲嗎?"他問:"風在這兒,它知道我。"他像囈語般的説:"水也在這兒,水也知道我。我發誓我用我全心靈來愛你──全心靈,沒有絲毫的虛偽、欺騙、和保留。"
"用不着誓言,"她説:"我知道,我信任,我也瞭解。"她把臉拉開了一段距離,用清亮的眸子,單純而信賴的望着他。
月光正好射在她的臉上,蒼白,凝肅,美麗。燃燒着的眼睛裏汪聚着熱情,唇邊是個沉靜而心滿意足的微笑。他注視她,一下子就把這黑色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胸口。低低的,迫切的自語着説:"我但願冥冥中有一個神能為我的心作證──我不想傷害你,天知道!讓你遠離開一切的傷害!"
"沒有人會傷害我。"她輕聲説,高悌的黑影又來了,摔摔頭,她硬把那黑影摔掉。仰起頭來,她渴望而熱烈的説:"有你在,我還怕什幺傷害?我什幺都不怕。"
他閉閉眼睛,身子晃了晃,攬緊了她,他再吻她。月亮在雲裏穿出穿進,露珠在枝頭悄悄跌落,夜的腳步緩緩的踩着流水而去。風在嘆息,水在嘆息,一兩隻秋蟲拉長了嗓子,也在幽幽的嘆息。她在他懷裏悸動了一下。輕輕的説:"有人來了,我聽到腳步聲。"
"別管!"他説,繼續吻她:"讓他去!"
"他向我們走來了。"
"別管!"
她推開他。月色裏,一個老婦人挺立在月光之下,花白的頭髮在夜風中顫動,嚴肅的眼睛帶着強烈的責備意味,憤憤的盯着面前的兩個人影。
"好呀,小姐!"她叫。
"哦,是你,奶媽。"夢竹慢悠悠的説,透了一口氣,神態立即顯得寧靜而坦然。是奶媽,不是母親!只要不是母親就好!她牽着何慕天的手,把他的手放在奶媽的手腕上,微笑着,安詳而恬然的説:"奶媽,這是何慕天。"又仰頭對何慕天説:"這是我的奶媽,她常弄糊塗了,以為自己是我的媽媽。我也常弄糊塗了,也把她當作媽媽。"
何慕天的手停在奶媽的手腕上,微俯着身子,他安靜的望着奶媽的臉,親切的説:"你好,奶媽。"
"我?"奶媽注視着這張臉,怎樣的一對深沉誠摯的眼睛!
怎樣的一副懇切温柔的語調!還有那神態,那風度,那舉止……那漂亮温文而年輕的臉!她用手揉揉鼻子,囁嚅着從喉嚨裏逼出幾個字:"我,我好。"
"我正在和夢竹看月亮,"何慕天説:"月亮真美,不是嗎?"
"嗯,嗯,美,真美。"奶媽從鼻子裏接着腔,美?真美?
你們看到了嗎?天知道你們怎樣看月亮的!可是,這男孩子的語氣那樣柔和,不容人反駁,也不令人討厭。嗯,反正,月亮總是美的。
"你來找我嗎?"夢竹問:"我又不是三歲小娃娃,離開一下下你就到處找。"
"哦,好小姐!"奶媽回覆到現實中來了:"一下下!説得好!吃過晚飯跑出來,就沒影子了,現在幾點了,知道嗎?衣服也不穿夠,跑到這河邊來吹風……""她不會受涼的,奶媽。"何慕天插進來説。
不會受涼的?當然啦!奶媽張大眼睛,望着面前這頎長而漂亮的青年。不會受涼的!你的衣服裹着她,你的胳膊抱着她,她當然不會受涼啦,但是,你呢?穿得那幺單薄,站在這風地裏,也不怕冷嗎?秋夜的露水那幺重,看你們連頭髮都濕了。跺了跺腳,驅除了部份由腳底向上竄的寒氣,她忍耐的説:"好了,小姐,該回去了吧?你媽叫我出來找你,回頭捱了罵,又該生氣不吃飯了。"
夢竹凝視着何慕天,微微的含着笑,半側着頭,一股渾然忘我的樣子。何慕天扶着樹幹,也默默的凝視着夢竹。好久之後,夢竹才慢吞吞的解下了身上的大衣,遞給何慕天。何慕天機械化的接了過來,仍然注視着夢竹。奶媽忍耐的站在一邊等待,看着他們相對而立,卻久久都無動靜,而夢竹解下了大衣之後,在惻惻的寒風裏,又不勝其瑟縮,小小的鼻頭都凍紅了。如果再不管他們,很可能他們要這樣相對到天亮。於是,她走上前去,像牽一個小女孩般牽住了夢竹的手,説:"走吧,走吧!"
夢竹順從的、機械化的跟着她走了幾步,一面還回過頭去望着何慕天,後者仍然佇立在柳樹之下,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也不瞬的跟蹤着她。
"走吧!走吧!"
奶媽拉着夢竹向前走,心中又氣憤了起來,這算什幺?女孩兒家深更半夜和男孩子在河邊約會,還做出這股難分難捨的樣子來。何況夢竹還是有了婆家的!扯住她,她向前邁了幾個急步,嚷着説:"好了,好了,只管看個什幺?再不回去,你媽會把你撕碎掉!看看你,這是副什幺樣子?要是給高家的知道,你還要不要做人呢?"
"奶媽!"夢竹喊了一下,突然掙脱了奶媽的手,跑回到柳樹底下。那兒,何慕天彷彿也變成了一棵樹,動也不動的挺立着。夢竹仰着頭,對何慕天不知道説了兩句什幺,才掉回身來,跑到奶媽身邊,説:"我們走吧!"
"你又跑去講什幺?"
"你別管!"
"好,我不管!"奶媽咬咬牙説:"你趁早跟我回家去,然後把今天晚上這些事情都告訴你媽,讓你媽來教訓你,反正我管不着你!"
夢竹嘟起了嘴,眼睛望着地下,説:"你真要告訴媽?"
"當然啦!女孩兒家黑夜裏在河邊和男人家摟摟抱抱,別以為我老了眼睛看不清!看月亮?月亮長到那兒去了?別丟人了……"
"奶媽!你説得好聽一點好不好?"
"喲喲,怪我説得不好聽,不怪你自己做得不好看呀!"
"你!"夢竹氣得跺了跺腳:"你根本不懂愛情!"
"哎喲,我不懂!我一大把年紀了還不懂!夢竹,你小心點兒,男人有幾根腸子我全知道!別看你這個什幺大青天,離恨天的……"
"何慕天!"夢竹叫。
"好好,何慕天就何慕天,長得儘管白白淨淨,心裏還不是-髒一堆!夢竹,你可是有了婆家了……"
"奶媽!"夢竹氣憤憤的大叫:"閉上你的嘴巴!你是老糊塗了,是不是?""我?"奶媽盯着夢竹説:"我是老糊塗?你才是小糊塗呢!"
"我怎幺糊塗?"夢竹問:"你根本不懂!我在追尋一份最美麗的感情,像詩一樣,像夢一樣,像月亮、雲、和星星一樣,又美麗,又神奇,又……"話沒説完,接連就是兩聲"阿嚏!阿嚏!"把詩和夢都趕走了,她站住,揉揉鼻子,又是一聲"阿嚏",奶媽點點頭説:"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非受涼不可!還不走快一點!雲啊,星星啊,也保不了你不生病啊!"
跨進家門,才走進堂屋,夢竹就不由一愣。李老太太正坐在堂屋正中神案前面的方桌邊,一張紫檀木的椅子裏。桌上,桐油燈燃得亮亮的,昏黃的光線照射在李老太太的臉上。
由於長久的蝸居室中,而太少接觸陽光,她的臉色就顯得特別的蒼白。兩道黑黑的眉毛低壓在鋭利有神的眼睛上,有種與生俱來的威嚴和莊重之感,她靠在椅子裏,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冷冷的望着走進來的女兒。用嚴厲而不雜絲毫感情的聲音説:"過來!夢竹!"
夢竹怯怯的看了母親一眼,慢吞吞的走了過去。
"你到哪裏去了?弄得這幺晚?你説!"
"我……"夢竹垂下頭,輕輕的吐出兩個字:"散步。"
"散步?"李老太太挑起眉毛:"散步!你騙誰呀?你從吃過晚飯散步到現在?"
"嗯。"
"你還敢嗯?你趁早説出來吧,你幹了些什幺事情?"
"沒有幹什幺嘛,"夢竹説:"就是散步。"
"奶媽!"李老太太喊,眼光鋭利的,穿透一切的盯在奶媽的臉上。"你在哪兒找到她的?"
"在……"奶媽掃了夢竹一眼,她向來對李老太太有幾分畏懼,囁嚅了一會兒,終於説了出來:"河邊上。"
"河邊上!這幺晚,她在河邊上做什幺?"李老太太更加嚴厲的望着奶媽,在這對厲害的眼光下,要撒謊幾乎是不可能的。
"她在……她在……"奶媽嚥了一口口水:"在……"
"奶媽!"李老太太睨視着她:"你可不許幫她隱瞞!"
"她在……在看月亮!"
"看月亮?"李老太太皺皺眉:"她一個人?"
"她……"奶媽周身的不自在,李老太太的厲害使她無招架之力:"她……她……"
"阿嚏!"夢竹打了個噴嚏,奶媽望了她一眼,好不容易找到機會來掉換話題:"瞧,受涼了吧!到河邊上吹風吹的!趕快到牀上去躺着吧!"
"奶──媽!我──問──你──話!"李老太太一個字一個字的説:"她和誰在河邊看月亮?"
"阿嚏!"夢竹又是個噴嚏。
"她──"奶媽伸伸脖子,彷彿有個雞蛋梗在喉嚨裏:"一個人。"
"一個人?"李老太太不信任的問:"就她一個人?"
"嗯,就她一個人。"雞蛋嚥下去了,謊已經撒了,就硬着頭皮撒到底吧!
"奶媽,"李老太太審視着奶媽,多年相處,她知道這老婦人是老實透了的人,從不敢撒謊的。"你説的都是真話?沒有幫這個鬼丫頭隱瞞我?你知道,説了謊話將來是要下拔舌地獄的!"
奶媽機伶伶的連打了兩個冷戰。
"她確實是一個人嗎?你看清楚了?"李老太太再釘了一句。
"阿嚏!阿嚏!阿──嚏!"夢竹揉着鼻子,眨巴着眼睛,望着奶媽。
"嗯,嗯,當然看清楚了,就她一個人。"奶媽心一橫,拔舌地獄就拔舌地獄吧。
李老太太抬起眼睛來,似乎是相信了,凝視着夢竹,她點點頭,冷冷的説:"夢竹!你給我放規矩一點!以後待在家裏少出去,看你那對水汪汪的眼睛就不正經,我們李家是書香門第,你可別給我出乖露醜!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深更半夜在河邊閒蕩,算什幺名堂?你到底在做什幺?"
"我──"夢竹的眼珠轉了轉:"作詩,找靈感!"
"作詩?你作了首什幺詩?念給我聽聽看!"
"我──"倉卒間,夢竹找不到搪塞的東西,嚥了口口水,她念出了何慕天的詞:"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閒愁!任他人嗤我,怪誕無儔,多少幽懷暗恨,對知己暢説無休……"
"好了,"李老太太打斷了她:"你就會作這種詞!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想頭!看吧,將來門風一定要敗在你手上。去吧,回房去!穿那幺一點點,找病!"
夢竹回到房間裏,長長的透出一口氣。在牀沿上坐了下來,對着桌上的油燈發呆。"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閒愁!"是嗎?痴情空惹閒愁?她-起眼睛,燈光裏,何慕天的臉在火苗中隱現。"何──慕──天──"她張着嘴,無聲的念:"何──慕──天──"門推開了,奶媽在她面前一站,手裏拿着托盤。
"做什幺?"她問。
"敲敲蛋!"
她望着奶媽,奶媽也望着她。噘噘嘴,她笑了,看在"拔舌地獄"上,這兩個蛋似乎是非吃不可。勉為其難,在奶媽虎視眈耽的監視下,她伸着脖子,好不容易的噎下了那兩個蛋,奶媽看着她吃完,又遞上一個碗。
"這又是什幺?"夢竹瞪大眼睛問。
"紅糖薑湯,祛寒的,趕快趁熱吃!"
"我──根本沒受涼!"
"還説沒有,剛剛起碼打了十個噴嚏!"
"那──那是裝出來的──"話沒説完,鼻子裏一陣發癢,禁不住連着兩聲"阿嚏",倒是貨真價實的噴嚏,奶媽點點頭説:"你看!怎樣?"
夢竹斜睨着奶媽,無可奈何。接過碗來,她一口口的嚥了下去,禁不住蹙眉尷嘴。奶媽收拾了碗筷,把她的睡衣找出來,放在枕頭旁邊,抖開棉被,鋪好了牀。再審視了她好一會兒,才拿起托盤,準備出去,走了兩步又站住了,對她嘰哩咕嚕的説:"我下拔舌地獄倒沒關係,只是,好小姐,你媽這個脾氣,你是清楚的。你和那個什幺天要是認了真,你可準備怎幺辦?不是小娃娃了,一切事情,你也該自己想想清楚!"
説完,她拿着托盤走了。這兒,夢竹用雙手託着下巴,瞪視着油燈,真正的發起呆來。油燈上的火焰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似乎在象徵着那茫不可知的未來。
楊明遠和王孝城從沙坪壩的鎮上走了出來,順着腳步,慢吞吞的沿着嘉陵江踱着步子,一面熱心的討論着藝專的兩位教授,鄧白和吳□之的畫。這兩位教授都教花卉,而楊明遠卻是李長白的得意門生,特別喜愛工筆人物。王孝城不喜歡工筆畫,嫌它太瑣碎太細緻,一來就聳聳肩説:"畫一隻猴子哦!三萬六千根毫毛,一根根的畫上去,一隻猴子就可以畫上幾小時,簡直是殺時間!假若畫一張-百猴圖-,可以把人從頭髮黑的時候畫到頭髮白的時候,毫毛還沒畫到一半呢!"
他自己畫寫意,山水和花卉都來,楊明遠也常常説王孝城的畫:"提起筆來,就那幺一揮一灑,這兒提一下,那邊點一點,就算完事,枝子從哪兒長出來的都不知道!"
所以每當畫起畫來,兩個人都少不了要挖苦對方,王孝城一來就問:"美人衣服上的花繡了幾朵了?"
楊明遠也會來一句:"塗了幾個墨團團了?"
原來,王孝城曾有一張得意的"墨荷",用大號畫筆畫的,氣派非常之雄厚,整張畫紙上就是幾匹荷葉,和一枝亭亭伸出的蓮蓬。楊明遠認為畫得太草率,稱他是"塗幾個墨團團"。每次談起畫畫,也總是要爭論幾句,像鄧白和吳□之,楊明遠就喜歡鄧白,王孝城喜歡吳□之。兩人走着一邊還大聲的辯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