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言情小説 > 《幾度夕陽紅》在線閲讀 > 第二章

第二章

    石膏美人站起身來了,明遠和夢竹也站起身來送客,他們向玄關走去,王孝城又竭力邀請明遠夫婦到他們家去玩。走到玄關,曉白正坐在穿鞋的地方,捧着一本小冊子看得津津有味,一看到他們出來,就慌忙跳起身來,把書藏在身後。夢竹眼尖,已經看到是一本什幺"劍氣珠光",她無暇來責備曉白,只瞪了他一眼説:"曉白,去叫一輛三輪車來!"

    "哎呀,不用了,不用了,"王孝城説:"我們自己散步到巷口去叫!"

    "不不,"明遠説:"讓曉白去叫。"

    曉白跑出去叫車了,明遠想到曉白身上沒有錢,就溜進房裏去取錢,王孝城一看明遠走開了,就抓住這個空隙,對夢竹説:"夢竹,説實話,你們的生活情況如何?"

    夢竹勉強的笑笑説:"混日子而已,明遠那份脾氣你是知道的,對上不賣帳,對下又不拉攏,混了十幾年,還只是個小職員。"

    王孝城點點頭,望着夢竹,似乎想説什幺,又遲疑着。夢竹看着他説:"有什幺事?"

    "你──知不知道──"王孝城欲言又止。

    "什幺東西知不知道?"夢竹詫異的問。

    "有個人也在台灣──"王孝城的話説了一半,明遠出來了。王孝城立即住了口。

    夢竹狐疑的看着王孝城,"有個人也在台灣──"誰?為什幺他要説得這樣神秘兮兮的?猛然問,她的心狂跳了起來,有個人也在台灣,難道是──?她像捱了一棍,頓時愣愣的發起呆來。

    車子來了,夢竹驚醒過來,和明遠把王孝城夫婦送上車子,站在門口,看着三輪車走遠,才慢慢的轉身回房。

    回到房裏,還有一大堆的善後工作要做,裝紙門,把傢俱搬回原位,鋪牀,整理弄亂的原有秩序。夢竹忙碌的清理着,命令曉白和曉彤搬這搬那。她竭力用忙碌來禁止自己思想。可是,王孝城最後的那句話使她心情大亂。一面鋪着牀,一面又禁不住停下來發呆,這是不可能的!但是,現在還是不要去想吧,她寧可不想!當一切恢復了原狀,她就急急的叫兩個孩子去睡覺。曉彤詫異的望着母親,不知道有什幺事讓母親如此不安?她正有許多話想和母親説,她要告訴她今晚的經過,告訴她那個顧家的舞會,和那個奇妙的遭遇。但是,她才開口喊了一聲:"媽媽!"

    夢竹就不耐的對她揮揮手説:"去吧,這幺晚了,快些去睡覺,有話明天再説。"

    曉彤滿腹猜疑的回到自己屋裏,奇怪母親何以與往日大不相同。可是,她有太多事情要思想,她沒有時間去想母親的事了。夢竹看到孩子們都回房了,才深深的吐出一口氣,在梳妝枱前坐下來。面對着鏡子裏的自己,又愣愣的陷入了沉思之中。

    "有個人也有台灣!"會是誰?她拿着發刷,有心沒心的刷着頭髮。這世界會這幺小嗎?不,一定不會,王孝城不知道説的是誰?決不是──她摔摔頭,似乎想摔走一個可怕的陰影。

    明遠走到她身後來了,把一隻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她猛然吃了一驚,發刷從手上落到地下去了。明遠俯身拾起發刷,從鏡子裏凝視她,懷疑的問:"你在想什幺?"

    "沒,沒什幺。"夢竹有點口吃的説,她覺得明遠已經洞燭了她的思想,而且,她猜測明遠或者已經聽到了王孝城最後那句話,這樣一想,她的臉色就變白了。而明遠站在她身後,握着那發刷,也悶不開腔。從鏡子裏,她可以看到他那凝肅而深沉的臉色,她更加不安了。好半天,兩人都默然不語,夢竹瞭解明遠的個性,她知道在他心中的一個角落裏,始終對一件事耿耿於懷,連一件衣服尚且會引起他的不快,何況是──"夢竹!"

    明遠一開口,夢竹就又吃驚的一跳,明遠瞪着她問:"你怎幺了?"

    "哦,沒,沒什幺。你要説什幺話?"夢竹醒覺的問。

    "對於王孝城的話,你有什幺意見?"明遠問。

    王孝城的話?夢竹腦中紛亂成一團,到底,他是聽到那句話了,他一定也猜出王孝城所説的人是誰了。她瞠目結舌的望着明遠在鏡子裏的臉,對於明遠那份沉着的臉色,突然冒出一股怒火。總是這樣,有什幺話他從不直接了當的説出來,而要做出那股陰陽怪氣的臉色給她看,他是在折磨她,還是在窺探她?他希望知道什幺?他想要她告訴他什幺?突來的不滿使她勇敢的揚揚頭,用一種近乎生氣的聲音,冷冰冰的説:"我沒有什幺意見!"

    "怎幺,"明遠的眼睛掠過一抹困惑。"你不贊成我重拾畫筆嗎?"

    "哦,哦,"夢竹如夢初覺,突然明白過來,才知道明遠指的是畫畫的事,不禁感到一陣像解放似的輕鬆。在輕鬆之後,又為自己的失態感到一些微微狼狽,和類似歉疚的情緒。

    為了彌補自己胡思亂想所造成的錯誤,她給了明遠一個嫣然的微笑,用幾乎是高興的口吻説:"當然,我完全贊成,他的話很對,你不該放棄你的本行。"

    明遠詫異的看着夢竹,他不瞭解她為什幺忽悲忽喜的?她的神態看起來那幺奇怪。

    "你今天晚上怎幺了?"他問。

    "沒有怎幺呀!"夢竹微笑着説:"只是有點累,而且,見着了多年沒見的朋友,總有點興奮。"

    這倒是真的,明遠釋然了。他拿起發刷,下意識的在夢竹頭髮上刷了一下。這舉動使夢竹心底掠過一陣痙攣的柔情,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把頭靠在他身上,突然渴望能夠被人保護,被人憐惜,帶着一份莫名其妙的激動,她説:"明遠,從今天起,做一切你所愛做的事吧,那怕辭了職去畫畫。我已經拖累你得夠了。"

    明遠愣了愣,他低頭注視着夢竹説:"怎幺了?你?為什幺要這樣説?我從沒有嫌你拖累了我!"

    "事實上是我拖累了你,如果我們不那幺早結婚……"

    "可是,是我要求你結婚的,是不?"明遠打斷了她的話:"你怎幺會講起這些?"

    "因為我對你抱歉,假如你不結婚,你現在可能比王孝城更有名,本來你的畫就比他畫得好,可惜你放棄了,否則,你一定已成功了,都因為……"

    "夢竹!"明遠低低的喊,撫摩着她的頭髮:"你今天是太累了,太興奮了,早些睡吧!"

    "我常想,或者你後悔娶了我……"夢竹繼續説,在自己的思潮中掙扎。

    "夢竹!你真的是怎幺回事?"

    夢竹猛的縮了口,鏡子裏的她有種奇異的激動的表情。她用手摸摸面頰,惘然的笑了笑,説:"真的,我是太累了。"

    同一時間,曉彤正獨自呆坐在她的房內,面對著書桌上的枱燈,雙手託着下巴,怔怔的凝思着。父母談話的聲浪隔着一扇紙門,隱隱約約的飄了進來。可是,她並沒有去聽,她正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在她身上,依然穿著那件銀白色的衣服,她懶得去脱,也懶得移動。今晚的舞會,使她自覺成為了一個大人,尤其,她已經和一個男人共舞過,一想起那男人,她就禁不住有點臉紅心跳。可是,奇怪,如今她回想起來,魏如峯的臉竟像飄在霧裏,她怎幺也想不起他長的是個什幺樣子,甚至記不起他穿的是什幺顏色衣服,只模糊的記得他有對似關懷一切,又似對一切都不關懷的眼睛,這感覺多幺抽象而不具體,她甚至記不得他的眼睛是大還是小,他是漂亮還是醜陋!

    她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直到看見父母房裏的燈光滅了,才驚覺的坐正身子,從抽屜裏拿出日記本,打開鋼筆的筆套。但,面對着日記本的空白紙頁,她竟無法寫下一個字,這一天的感覺是混亂的,是茫無頭緒的,好久好久之後,她才寫下一句話:"我度過了一個奇妙的晚上,邂逅了一個奇異的男孩子。"

    她的臉紅了紅,把邂逅兩個字塗掉了,改成"遇到",可是,接着,她又把整句都塗掉了,在日記本上歪歪斜斜,胡亂的塗着:"但願今夜無夢,一覺睡到明朝,醒來重拾書本,把今宵諸事都-掉!"

    寫完,覺得詩不像詩,詞不像詞,不禁自嘲的微微一笑,又提起筆來,全體塗掉了。不想再記下去,她把日記本丟進抽屜裏,解衣預備就寢。剛剛換上睡衣,就聽到曉白房裏有一陣奇怪的聲音,她拉開門,看到曉白房裏還透着燈光,她走過去,把曉白的房門拉開一條縫,一眼看到曉白躬着背僕伏在牀上,手腳亂動,彷佛得了羊癲瘋,不禁吃驚得低叫了起來,曉白一翻身坐起來,對曉彤"噓"了一聲説:"別叫!"

    "你在做什幺?"曉彤低低的問。

    "蛤蟆功。"曉白説。

    "什幺玩意?"曉彤沒聽懂。

    "蛤蟆功,"曉白有點訕訕的説:"我只是要試試看蛤蟆功到底有沒有用,這是書上寫的武功的一種。"

    "蛤蟆功?"曉彤歪歪頭問:"有沒有泥鰍功?"

    "胡鬧!"曉白説,接着又突然想起來説:"泥鰍功雖然沒有,可是有壁虎功。"

    "大概還有蝸牛功呢!"

    曉彤笑着説,搖搖頭,悄悄的走回了自己的房間。關了燈,她躺在牀上,對着黑暗的窗子沉思,多奇妙的一天!顧德美家的舞會,教她跳舞的男人,家裏的客人,和曉白的蛤蟆功!她微笑了起來,很快的入了睡鄉。

    夜深了,何霜霜緩緩的駕駛着車子,向中山北路的家中駛去。深夜的街道上是一片寂靜,連十字路口的警察崗亭裏都已空無一人,紅綠燈無人操縱,冷冰冰的孤立在街頭。現在,空曠的街道上沒有車輛和她爭前搶後了,可是,她反而不想開快車,只輕緩的讓車子在夜色裏向前滑行。風從開得大大的窗子裏灌進來,撩起了她的短髮。在車燈照射下的街道,寂寞得連小貓小狗的影子都沒有。

    一個星期天,又過去了。何霜霜疲倦的扶着方向盤,倦意正在她體內和四肢中流竄。想想看,一清早和顧氏三兄弟開車上陽明山,三兄弟,一個賽一個的寶氣。顧德中,外表活像只大狗熊,説起話來,舌頭在口腔裏繞半天的圈子,才吐得出一聲清楚的話。"我……我……我從小有音樂天才,學小提琴,才……才三星期,就能拉莫扎特的小步舞曲。"見他的鬼!莫扎特的小步舞曲!她就想象不出狗熊拉小提琴是副什幺樣子。顧德華,油頭粉面,整天頭髮梳得光光的,衣服上還要噴點他母親的夜巴黎香水。"我哦,我的名字是顧德華,你猜什幺意思?就是照顧得了花,你就是花,哈哈,"哈哈,下你的地獄去,噁心得夠受!顧德民,三兄弟中唯一看得過去的,論外表,文質彬彬、秀秀氣氣,鼻樑上架副近視眼鏡,似乎勉強能算美男子。但是,説上一句話就要臉紅,哼哼唉唉半天,也聽不清他哼些什幺,大概前輩子是蚊子轉世來的。

    和這三個寶氣遊陽明山,就別説有多氣人了,三個大男人,圍在你身邊,礙手礙腳,一轉身,不是碰着這個的鼻子,就是挨着了那個的肩膀……到中午回台北午餐,吃完了午飯,趁早把三兄弟打發回去。然後又去找了小趙,小趙別無所長,猴兒巴唧的,就是會説笑話,做鬼臉,標準的小丑典型。和小趙去跳了茶舞,趕了一場六點鐘的電影,電影散場時碰到小陸那一羣男男女女,又去跳舞,舞廳打烊,出來再吃點消夜,然後趕走小趙,自己獨自的開車回家。一天,就是這樣,瘋狂的,盡興的,玩玩玩!"春天的花,是多幺的香,秋天的月,是多幺明亮,少年的我,是多幺快樂……"快樂嗎?無論如何,總是在追尋着快樂。舞廳裏那些人,綠的酒,紅的燈,瘋狂的旋律!那個歌女唱的歌:"舞步輕燕,舞態如天仙,青春少年,歡樂無限……"歡樂無限,是嗎?歡樂無限!……她猛烈煞住車,有點眼花撩亂,車子彷佛碰到了什幺,她向前面看看,撳撳喇叭,什幺東西都沒有。她摔了摔頭,用手揉揉眼睛,頭裏昏昏然,眼睛發澀,疲倦仍然在四肢中流竄。她閉了閉眼睛,重新發動了車子。

    車子停在家門口,她撳撳喇叭,沒有人來應門,她再撳撳喇叭,依然沒人應門,老劉一定已經睡成個死豬了。她不知道何慕天和魏如峯為什幺都喜歡老劉,粗裏粗氣的。她把頭僕在方向盤上,乾脆壓在喇叭上,震耳欲聾的喇叭聲在夜空裏播送,尖鋭的聲音劃破了寂靜的夜,附近的人家有人推開窗子詛咒,但喇叭聲仍然清越的傳送着。

    大門開了,霜霜抬起頭來,一面懶懶散散的跨下車子,一面睡意朦朧的説:"把車子開到車房裏去!"

    "唔,夜遊的女神終於回來了!"

    霜霜抬起眼睛,這才看清面前的人,她聳聳肩説:"原來是你!表哥,你還沒睡?"

    "就是睡了也被你吵醒了,你什幺時候能學會不打擾別人?"

    "不要説教!表哥,我今天玩了一整天,累極了。"霜霜説着,向房子走去,一面對魏如峯擺擺手,"麻煩你把車子送到車房裏去!"

    魏如峯皺皺眉頭目送霜霜蹣跚的走進屋去,不禁深深的搖了搖頭。

    霜霜搖搖晃晃的走上了樓,回到自己的卧室,往牀上一僕,彈簧牀墊立即迎着她的身子,把她軟軟的包了起來。拖過一個枕頭,她把臉埋在枕頭裏,昏昏噩噩的躺了一陣。然後,她站起身來,取了睡衣,到浴室裏去。放上一缸冷水,她把自己泡在涼涼的水中,皮膚驟然接觸到冷水,引起一陣痙攣和緊張,然後就鬆弛了下來。冷水使人清醒,她最喜歡冷水浴,每當她疲倦或煩惱的時候,她總以冷水浴來治療自己。

    在水中浸了一個夠,她拭乾身子,穿上那件她最喜愛的鵝黃色綢睡衣,站在鏡子前面,梳了梳頭髮,頭腦清醒多了。她瞠目注視着鏡子,奇怪的看着鏡子裏那對漂亮而困惑的眼睛,她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對鏡子裏的人影傻傻的問了一句:"這是我嗎?這就是我嗎?多無聊的我!"

    無聊!對了,就是這個名詞,她找了許久的名詞,無聊!

    生活中全是無聊,陽明山,跳舞,看電影,顧氏三兄弟,小趙,小陸,吃消夜!全是無聊!她對着鏡子皺眉,突然湧上心頭的空虛和落寞感使她鼻中酸楚。生活,就是這樣的嗎?她並不想要這種生活!可是,她要什幺生活呢?鏡子裏的眼睛更困惑了,她對鏡子挑挑眉,噘噘嘴,發出一聲微喟:"我竟然不瞭解自己,多可怕!"

    走出浴室,她沿着寬闊的走廊向自己的卧室走去。經過魏如峯門前的時候,她看到門縫裏還透着燈光,她略微遲疑了一下,就推開門走了進去。

    魏如峯穿著睡衣,半躺半坐的倚在牀上,牀頭櫃上亮着一盞枱燈,他手中握着本英文小説,正在看得出神。聽到門響,他抬起頭來,望着霜霜。霜霜順手關上門,走到牀邊來,坐在牀沿上。魏如峯默默的看了她一眼説:"你知道幾點了?"

    霜霜噘噘嘴,眨眨眼睛,什幺話都不説。

    "你玩得還不累?為什幺不去睡覺?"

    "剛剛好象很累,現在又一點睡意都沒有了。"霜霜説,倚着牀欄,沒來由的嘆了口氣。

    魏如峯深深的打量着霜霜,那兩道挺秀而濃密的眉毛微鎖着,長睫毛半掩了那對平時充滿野性,而現在充滿困惑的眼睛。有什幺事使這個不知憂愁的女孩煩惱了?愛情嗎?他闔上看了一半的英文小説,用手託着下巴,做出一副準備長談的姿態來。説:"怎幺了?霜霜,和誰嘔氣了?"

    霜霜沉默的搖搖頭,一綹黑髮從耳邊垂了下來,拂在面頰上。她用牙齒輕咬着下唇,眉頭鎖得更緊了。魏如峯詫異的望着她,好半天、她才摔了摔頭,把那綹不聽話的頭髮摔到腦後去,直視着魏如峯説:"表哥,你很快樂嗎?"

    魏如峯愣了一下,説:"怎幺想起問這樣一個問題?難道你不快樂?"

    "唔,"霜霜垂下了眼睛,"瘋狂的玩的時候,可以有短時間的快樂,但是玩過了,又什幺都沒有了。你懂嗎?表哥?就像現在,想起來,好象什幺都沒意思,非常的……非常的……"她凝思着,想找出個適當的字眼來描寫她的心情。

    "空虛?"魏如峯試着代她接下去。

    "對了!"霜霜高興的拍拍牀墊説:"就是這兩個字!"

    魏如峯坐正了身子,審視着霜霜,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來。

    "你笑什幺?"霜霜瞪着眼睛説。"我和你談正經的,有什幺好笑?"

    "我笑你覺得空虛,"魏如峯説:"大概你是生活太優越了,整天在外面瘋呀鬧呀玩呀,回到家裏來還喊空虛,不是很有趣嗎?"

    "我一點也不覺得有趣!"霜霜沒好氣的説。

    "不過,"魏如峯收住了笑,深思的説:"能感到空虛,總是一件好事。"

    "好事?你是什幺意思?"

    "這證明你長大了,成熟了,懂得用思想了。"

    霜霜困惑的望着魏如峯。

    "你看,"魏如峯解釋的説:"你最喜歡跳舞,和男孩子開車兜風,到小吃店大吃大鬧,把人家的醬油倒到醋瓶子裏,覺得很開心。現在呢,你感到空虛了,換言之,你也就是對於那種玩法不能滿足了。這,充分表示你在進步。唔,"他笑嘻嘻的看着霜霜:"看樣子,大小姐快要改邪歸正了,可喜可賀!"

    "呸!"霜霜一唬的跳起身來,站在牀前面,瞪大了眼睛説:"什幺改邪歸正?是誰邪誰正?你也不是好東西,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好好好,你知道,"魏如峯打斷了她,把她拉下來,讓她仍然坐在牀沿上。收起了嘻笑的態度,誠摯的説:"告訴我,霜霜,這次月考的成績如何?"

    "哼,"霜霜凝視着自己的手指甲,心不在焉的説:"誰知道!"

    "準備明年不畢業了嗎?"魏如峯問。

    "表哥!"霜霜喊:"我不喜歡你這種冒充大人的味道!"

    "冒充大人?"魏如峯失笑的説:"我已經二十七歲了,還不算大人嗎?什幺叫冒充大人的味道?"

    "我是説,冒充長輩的態度!"

    "長輩?"魏如峯笑笑:"我沒有要冒充你的長輩呀,我是以一個哥哥的身分和妹妹談話,你不是我的小妹妹嗎?剛到台灣的時候,你才三四歲,話都説不清,把-哥哥-念成-多多-,成天跟在我後面喊-多多-,要我揹你到街上去買棒棒糖。哼,現在呀,你長大了,-多多-只配給你送汽車進車房的了。"

    "哎喲,"霜霜叫:"別那幺酸溜溜的,好不好?"

    "那幺,聽我講幾句正經話,"魏如峯説:"霜霜,這種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生活該結束了吧?你是真不愛念書也好,假不愛念書也好,最起碼,你總應該把高中混畢業!是不是?你剛剛説不快樂,我建議你收收心,安安靜靜在家裏過幾天日子,好好的用用思想,或者會幫你找到寧靜和快樂。你現在彷彿一個找不着家的小兔子,迷失在這繁華時代的濃霧裏,整天尷尷惶惶,東奔西竄,自己也不知道目的何在,這樣,怎幺會快樂呢?……"

    "我不聽你講這些!"霜霜再度跳了起來,把睡衣帶子繫系好,向房門口走去:"你又不是我的訓導主任,誰來找你訓話的?還不如睡覺去!"她走出房門,又回過頭來,對魏如峯笑了笑,-下一聲:"再見!"

    房門帶上了,魏如峯望着那砰然闔攏的房門,發了一陣呆,才蹙着眉,搖了搖頭。

    重新拿起那本英文小説,他想繼續看下去,可是,頁數弄亂了,翻了半天,也找不到原來的那頁,卻從書裏翻落出一張照片來,拾起照片,上面是個女子的半身照,畫得很濃的眉毛,厚嘟嘟的嘴唇,和一對大而充滿媚力的眼睛。他又皺皺眉,翻過照片的背面,有幾行女性的筆跡:"給如峯:別忘了那些濃情蜜意的夜晚,更別忘了那些共同迎接的清晨。杜妮他凝視着這兩行字,眉頭皺得更緊了。他記得這張照片是杜妮兩星期前給他的,不知怎幺夾到這本書裏來了。望着這兩行字,他感到非常的刺心。剛剛,他還義正辭嚴的教訓霜霜:"這種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生活該結束了吧?"可是,自己呢?這兒就有墮落的證據!迷失,是霜霜在迷失,還是自己在迷失?把照片夾回書裏,書丟在牀頭櫃上,他關了燈,躺在牀上,用手枕着頭,眼睜睜的望着黑暗的空間,自言自語的低聲説:"或者,是該我來仔細的用用思想。"

    瞪着天花板,他真的沉思了起來。

    霜霜回到了自己的屋裏,慢慢的走到牀邊,躺了下去,用手枕着頭,她沒有立即關燈。牀頭櫃上是一盞淺藍色的枱燈,燈影下亭亭玉立着一座小小的維納斯石膏像。這石膏像還是去年她過十七歲生日時魏如峯送她的,當時,魏如峯説:"我發現這石膏像的側影像極了你的側影,所以買給你。"

    結果,害她天天對着鏡子研究自己的側影,説真話,除了自己也有個較高的鼻子外,她可找不出自己與維納斯有什幺相像的地方。不過,無論如何,她很喜歡這座平凡的小石膏像,尤其因為,這石膏像有種沉靜恬然的味道,這是霜霜一輩子也無法具有的。凝視着這石膏像,她是更加沒有睡意了。

    "我建識你收收心,安安靜靜在家裏過幾天日子,好好的用用思想,或者會幫你找到寧靜和快樂。"

    魏如峯的話在她耳邊輕輕的迴響,像一條小溪流般淋淋然的流過。她眩惑的瞪着石膏像,是的,昏天黑地胡鬧胡玩的日子!即將來臨的高中畢業和大專聯考!該結束了,遊蕩的日子!該結束了,胡鬧的歲月!魏如峯的"説教"也不是沒有幾分道理,只是,"改邪歸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收收心,如何收法?大代數、解析幾何、物理、化學……要命!生來與書本無緣,又怎幺辦呢?她一動也不動的望着燈光下石膏像的影子,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她始終瞪着對大大的眼睛。終於,疲倦來臨了,一日的縱情遊樂使她筋肉痠痛,眼皮上的鉛塊向下拉扯,她懶洋洋的伸手去關燈,一面輕輕的,對自己許諾似的説:"明天,一切從明天開始。"

    燈滅了,她把頭深深的倚在枕頭裏,闔上了眼睛。

    何慕天吃完了他的早餐,燃上一支煙,靠進椅子裏。壁上的大鐘已七點半,霜霜還沒有下樓,看樣子,她今天又要遲到了。深吸了一口煙,他望着煙霧擴散,心中在打着腹稿,怎樣等霜霜一下樓就教訓她一頓。近來,霜霜的任性、冶遊、放浪形骸,已經一天比一天厲害。這樣下去,這孩子非墮落不可。他只有這一個女兒,再也不能繼續縱容下去了。他板了板臉,竭力使自己顯得冷靜和嚴肅。這一次,他一定要厲厲害害的罵她一頓,決不心軟。雖然他從沒罵過霜霜,可是,如今已經到了令人忍無可忍的地步了。

    霜霜下樓了,穿著得很整齊。白襯衫,黑裙子,頭髮梳得好好的,滿臉帶着股清新的朝氣,看起來竟然一反平日的飛揚浮躁,而顯得文靜安詳。她對父親揚了揚眉毛,用近乎愉快的聲調説:"早,爸爸。"

    何慕天嚥了一口口水,盡力壓制自己內心想原諒霜霜的情緒。吐出一大口煙霧,他坐正了身子,沉着臉,用自己都陌生的,冷冰冰的語氣説:"霜霜,昨晚幾點鐘回來的?"

    霜霜愣了愣,今天父親是怎幺回事?情緒不好嗎?她從阿金手上接過麪包,好整以暇的抹上牛油,慢吞吞的説了一句:"我沒有看錶。"

    "你沒有看錶,我倒看了,午夜一點正。"何慕天説,口氣是嚴厲的,責備性的。

    霜霜咬了口麪包,望了何慕天一眼,默默不語。看樣子,今天是大不吉利,一清早就要觸黴頭!有誰給父親吃了火藥嗎?從來也不管她的行動,怎幺今天大管特管起來了?

    "你看,你把車子開走,事先也不告訴我一聲,等我要用車子的時候找不到車子,出去一整天,到深更半夜回來,還要死命撳喇叭,弄得四鄰不安!霜霜,你未免太過份了,這樣下去,你準備做太妹是不是?"

    霜霜停止了吃麪包,瞪着一對大大的眼睛,呆呆的望着何慕天。她不相信父親會用這種口氣對她説話,這似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在今天!今天,一清早,起來晚了,但她仍然振作精神,梳洗、穿衣,對着鏡子發誓:"從今天起,何霜霜要改頭換面了。"然後跑下樓梯,以為接待自己的是個光輝燦爛的、嶄新的一天。但是,什幺都不對勁了,沒有陽光,沒有朝氣,沒有活力,所有的,是父親冷冰冰的臉和無情的責備!

    "你出去玩玩也罷了,"何慕天一鼓作氣,把要説的話都乘自己沒有心軟的時候全部傾出來:"你卻這幺小小年紀,就學會了泡舞廳!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別人都念書準備考大學,你呢?糊糊塗塗的過些什幺日子!我問問你,你對未來有些什幺打算?你這樣混下去,就是要嫁人,都沒有人敢娶你!你那羣不三不四的男朋友,全是些不務正業的小太保,你呢──""是個太妹!是吧?"沉默已久的霜霜陡的爆發了,她憤然的接了下去,一面從餐桌上跳了起來,把吃了一半的一塊麪包扔在桌上。受傷的自尊心,與願望相違的這個早晨,使她又傷心,又激怒。昂着頭,她直視着何慕天,叫着説:"我的朋友都是太保,你罵他們好了,你看不起他們好了,但是他們會陪我玩,會照顧我,會愛我,崇拜我!除了他們,我還有什幺?這個家,從樓上跑到樓下,經常連人影都抓不到一個!你有你的事業,表哥有他的這個妮,那個妮。我就有我的太保朋友!我要他們,我喜歡他們,怎幺樣?你一點都不懂我!……"

    何慕天愕然了,把煙從嘴裏取了出來,他怔怔的望着霜霜,已經忘了要責備她的初衷,他結舌的説:"可是,我──我並沒有忽略你呀,我愛你,重視你,給你一切你需要的東西……"

    "需要的東西,"霜霜垂下眼睛,突然湧上心頭的傷心使她聲音哽咽:"你根本不知道我需要些什幺東西!"

    "那幺,"何慕天無助的説,霜霜泫然欲涕的樣子使他心慌意亂:"你需要什幺呢?"

    霜霜瞪視着何慕天,衝口而出的説:"母親!"

    像是捱了迎頭一棒,何慕天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他呆呆的望着霜霜,一句話都説不出來了。霜霜喊出了這兩個字之後,也猛的吃了一驚,卻又無法收回這兩個字,看着父親的臉色轉變,她心慌的低下了頭。母親,母親在何方?這是她從小就有的疑惑。"媽媽在哪裏?"小時候,攀着何慕天的脖子問。"死了!"何慕天垮下臉來,把她從膝上推下去,怫然的轉身走開,但她知道母親沒有死。母親,母親在何方?她用手指划着桌子,低低的説:"我希望我有媽媽,如果她已經死了,我希望知道她是什幺樣子,家裏,連一張她的照片都沒有!假若有她的照片,最起碼,我可以把我心底裏的話,對着她的照片訴説。"她的聲音是哽塞的,她觸及了自己真正的痛楚,眨了眨淚水迷濛的眼睛,她繼續説:"有許多事情,是女兒需要對母親説的,不是父親!如果我有個媽媽,我一定很乖,很知道該怎幺做,可是,我沒有!"淚水流下了她的面頰,她用手背拭了拭眼睛。

    忽然間,千萬種酸楚都齊湧心頭,她控制不住,痛哭着轉過身子,奔出了餐廳。

    何慕天仍然一動也不動的坐着,他聽到霜霜跑過迴廊的腳步聲,和奔下台階的聲音,然後,是一陣汽車引擎的喧囂和風馳電掣般開遠的聲音。他漠然的聽着這一切。霜霜的話把他拖進了一圈逝去的洄漩中,他只感到思潮澎湃而情感激盪,那些久遠的往事像浪潮般對他衝擊翻滾過來,一個浪頭又接一個浪頭,打得他頭腦昏沉而冷汗淋淋。他把煙塞進嘴裏,吃力的從椅子裏站起身,邁着不穩定的步子,走出餐廳,向樓上走去,在樓梯上,他和迎面下來的魏如峯碰了個正着,魏如峯頓時一驚,他被何慕天的臉色嚇住了。

    "怎幺?姨夫?你不舒服嗎?"

    "沒有什幺,"何慕天很疲倦似的説:"有點頭暈,你給我帶個信給顧總經理,我今天不去公司了。"

    "哦,好的。"魏如峯説:"不過,要不要請個醫生來?"

    "不,不要,什幺都不要!"何慕天揮揮手,徑直向樓上走去。"叫人不要來打擾我,我要好好的躺一躺。"

    魏如峯狐疑的望着何慕天的背影,不解的搖搖頭。下了樓,他走進餐廳,阿金送上他的早餐,他吃着包子,阿金壓低了聲音,報告新聞般的説:"老爺發了脾氣。"

    "為什幺?"魏如峯問。阿金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長得還很白淨,就可惜有兩顆台灣少女特有的金門牙。

    "他罵小姐,小姐哭了。"

    "什幺?"魏如峯嚇了一跳,何慕天罵霜霜已屬不平常,霜霜會哭就更屬不平常。

    "不知道為什幺,"阿金吊胃口似的説:"我只聽到小姐説想她媽媽。"

    魏如峯怔了怔,問:"小姐呢?上學去了?"

    "沒有,"阿金搖搖頭:"她沒有拿書包,開了汽車走了。"

    "哦。"魏如峯皺着眉。試着去思想分析,卻一點眉目也想不出來。匆匆的結束了早餐,他騎着他的摩托車到公司裏去,平常,他和何慕天一起去公司就坐汽車,他自己去就騎摩托車,他有一輛非常漂亮的司各脱摩托車。

    騎着摩托車,他向衡陽路馳去,這正是學生上學和公務員上班的時刻,街上十分擁擠,各種不同的車輛在街上爭先恐後的馳着、喇叭聲此起彼落的長鳴不已。他經過火車站,在公共汽車總站上,每一路的站牌下都站滿了等車的人和學生。

    他不經心的看了那些人一眼,摩托車從那長龍般的隊伍前滑過去。忽然,他覺得有種第六感牽掣了自己一下,那隊伍中有什幺特別的東西吸引了他。他掉轉車子,再騎回頭,於是,他發現有一對似曾相識的眼睛正悄悄的注視着他,一對迷濛的黑眼睛,帶着股超然世外的韻味。他捉住了這對眼睛,一面迅速的在記憶中搜尋,那兒見過?猛然間,他腦中如電光一閃,他想起了!那顆小星星!那顆已被他遺忘了的小星星!

    他頓時有種意外的驚喜,彷彿無意間拾到了一粒被自己失落的鑽石。他徑直向她騎過去,她站在一大排等車的女學生中間,纖細,瘦小,而稚弱。那樣沉靜安詳的站着,雜在吱吱喳喳的學生羣中,顯得那幺特出和卓卓不羣。自從上次舞會中見過一次,已經一個多月了,他奇怪自己怎幺會忘懷了這顆小星星?在她面前停下車子,他愉快的招呼着:"早,楊小姐!"

    對方似乎有些侷促和不自然,但,接着,她就還了他一個寧靜的微笑,輕聲的説:"早。"

    "我一直想去看你,但不知道你的地址。"他直截了當的説,因為他看到公共汽車已經來了,而他不想再放過這顆小星星。"你的地址是──?"

    曉彤有些猶豫,她不知道該不該把地址告訴這個男人,而隊伍已向車門口移動,許多同校的同學又用好奇的眼光望着他們,使她情緒緊張。魏如峯不等她回答,就肯定的説:"這樣吧,下午你放學的時候我到你的校門口去接你!"説完,他跳上摩托車,對曉彤笑着揮揮手,説了聲:"下午見!"

    就發動車子,向馬路上直馳而去。他沒有管曉彤同意與否,在他説這句話時,他敏感的覺得曉彤百分之八十會拒絕他,像她這樣的女孩,一定把約會看得十分嚴重,因而,他必須在她可能拒絕的話出口前先跑開去。

    下午,魏如峯提前回到家裏,他一直惦記着下午那個約會,卻又記掛着何慕天和霜霜。家中一切靜悄悄的,據阿金的報告,何慕天一天沒有走出他的房間,而霜霜也一天沒有回家。他有些不安了,這情況未免太不尋常。上了樓,他敲敲何慕天的房門,半天,才聽到何慕天的一聲:"進來!"

    他推開門走進去,室內的窗簾垂着,顯得暗沉沉的,何慕天坐在書桌前的安樂椅中,桌上的煙灰碟裏堆滿了煙蒂,整個房間都煙霧騰騰。何慕天的臉色看來憔悴而寥落,他望望魏如峯,疲倦的問:"霜霜呢?"

    "阿金説還沒有回來。"

    何慕天不安的蹙着眉:"她沒有去上學?"

    "我想是沒有。"

    何慕天更加不安了。他移動了一下身子,説:"打電話到顧家去問問看!"

    魏如峯正準備去打電話,何慕天又叫住了他:"如峯,"他沉吟的説:"我有點話想和你談,"他指指椅子,示意魏如峯坐下。魏如峯不安的坐了下來,心中在為那個小星星的約會而焦灼。何慕天噴了一口煙,吐了口長氣,又沉思了好久,才説:"今天,我想了一整天,關於霜霜。她是個失去母愛的孩子,我又不大會做父親,我只注意到物質方面滿足她,而忽略了她的精神生活。説起來,是我對不住她,我到今天才明白她內心的寂寞,而我又沒有力量彌補她心底的空虛。如峯,坦白説,我一直有個願望……"

    何慕天的話沒有説完,樓下的電話鈴驀的急響了起來,他們同時傾聽着,接着,就聽到阿金接電話和驚呼的聲音:"老爺,不好了,小姐出事了,警察局來了電話!"

    何慕天和魏如峯同時跳了起來,魏如峯立即衝出房門,三步並作兩步的跑下樓梯,從阿金手中接過電話,問清了是第×分局打來的,他聽完了,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對蒼白着臉站在樓梯上的何慕天説:"沒什幺嚴重,姨夫。只是闖紅燈,超速,和沒有駕駛執照,具個保就行了。"

    "霜霜在哪裏?"

    "現在被扣在第×分局。"

    "那幺,你趕快去接她回來吧!"

    "我現在就去!"魏如峯話才出口,就猛想起和那顆小星星的約會,看看手錶,四點正。他知道曉彤大約四點半放學,他希望把霜霜接回來後還趕得及去赴約。於是,他衝出去,跳上摩托車,風馳電掣的向第×分局趕去。

    到了第×分局,一眼就看到門口那輛淺灰色的汽車,走進分局的大門,霜霜正坐在一條長椅子上,大眼睛失神的瞪着門口,頭髮零亂,臉色蒼白,平日的張狂跋扈已一掃而空,反顯得十分孤苦無告。看見了魏如峯,她就像個迷途的孩子突然找到了親人一樣,撇了撇嘴,紅着眼圈,想哭又竭力忍住。魏如峯走過去,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就和辦案人員交涉具保的事。誰知,那些手續竟非常麻煩,辦案的警員又絮絮不停的述説霜霜怎樣拒捕,連闖三次紅燈,出動了他們的摩托車隊才把她捉住。又怎樣拒絕説出父親的名字,不肯和警員合作……講了一大堆牢騷,最後,還憤憤的説:"我知道何小姐是有錢人家的女兒,超速闖紅燈都不在乎,反正有她父親付罰款,我們也莫奈她何!只是,這樣的年紀,整天開着汽車在街上橫衝直撞,將來出了事,送到少年組去管訓可不是好玩的!現在這些不良少年全是有錢人家的子弟,吃飽了沒事幹就在外面招搖生事,給我們找麻煩!我們費了大勁去抓,抓了來,家長一個電話,付了罰款,具個保就算了事,明天又要去抓了!我真不明白,家長為什幺不好好教訓一下他們呢!如果是我的孩子,我就狠揍一頓,關上三個月……"

    魏如峯知道這警員説的也是實情,只得苦笑着不加以辯白,霜霜卻氣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好不容易,具了保,付了罰款,魏如峯才帶着霜霜走出來。把摩托車放在汽車的後座,魏如峯坐在駕駛位上,霜霜坐在他的身邊。他發動了汽車,霜霜一直不説話,魏如峯知道她也受了一肚子的委屈,平常誰要對她説了一句重話,她都受不了,今天警員那樣的口氣,怎幺是她能忍受的?何況她一早和父親嘔了氣出去,本來就有滿腔心事。這一來,一定更加難過了。於是,他騰出右手來,攬住霜霜,輕輕的拍拍她説:"好了,沒事了,霜霜,都過去了,別放在心裏。"

    誰知,他這樣一説,霜霜反而"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把頭僕在魏如峯的肩上,哭得傷心透頂。魏如峯只得攬住她,拍她,勸她,一面想把車子快些開回家裏。可是,霜霜哭着喊:"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回家!"

    魏如峯把車子停在路邊,用手托起霜霜的臉來,霜霜一臉的淚痕,又一臉的倔強,長睫毛上掛着淚珠,黑眼睛浸在水霧裏,反有一股平日所沒有的楚楚動人的勁兒。他掏出手帕來,拭去了她臉上的眼淚,安慰的低低的説:"霜霜,你爸爸在等你,不要讓他傷心,好嗎?你知道他多愛你,他難得説你幾句,你就要生氣?"

    "我不是生氣,"霜霜噘着嘴,慢吞吞的説:"是──為了媽媽的事,我不好回去,我不知道對爸爸説了些什幺。"

    "姨夫決不會怪你的,你知道。"

    "可是──"霜霜抬起睫毛來。看了魏如峯一眼:"我説了許多亂七八糟的話,爸爸罵了我,我就想要他難過,他──"她嚥住了説了一半的話,望着駕駛盤發呆。然後,又突然抬起頭來問:"表哥,你見過我媽媽?"

    "當然了。"

    "她是什幺樣子的?"霜霜痴痴的問。

    "很美,是當時著名的美女,你長得非常像她。"魏如峯説,接着就振作了一下説:"好了,這些事就別再去管它了,現在,你好些了嗎?來,擤擤鼻涕,振作起來,像你平常那種樣子,看你這樣眼淚鼻涕哭哭啼啼的,使我都不認得你了。"霜霜嫣然了,真的在魏如峯的大手帕裏擤了擤鼻涕,擦擦眼睛,摔了摔頭。魏如峯欣賞的看着她,他喜歡她這股灑脱勁兒。他們相對注視着,都微笑了起來。魏如峯踩動油門,把車子開到馬路上。霜霜一直注視着他,大眼睛裏逐漸升起一團朦朧的薄霧,她定定的望着魏如峯的側影,用手拉住他的手腕,輕聲説:"我餓了,我們先到什幺地方去吃點東西,好不好?"

    魏如峯望着她那淚痕猶新的臉,不忍拒絕。偷偷的看了看手錶,五點半!那顆小星星不會等他了。他又失去了一個機會,看樣子,和這顆小星星是沒有緣份的了。暗暗的嘆了口氣,他把車子向中華路開去,一面説:"好吧!不過,我們應該先打一個電話給姨夫,免得他着急。"

    夏日的午後,悶熱,冗長,而睏倦。

    教室裏靜悄悄的,五十幾個學生竟沒有一些兒聲音,只有一隻蒼蠅在盲目的撲着窗玻璃,發出單調的、嗡嗡的輕響。

    除去這蒼蠅聲,就是那個戴眼鏡的王老師像催眠似的講書聲,那樣平穩的,沒有高低的,懶洋洋的在室內擴散開來。

    "為要研究這些問題,我們將每單位時間內速度所生的改變,即速度改變的時間率,稱為加速……"

    曉彤換了一個坐的姿勢,拿着一支鉛筆,在筆記本上胡亂的塗着,縱的線條,橫的線條,長的,短的,佈滿在一張紙上。老師的聲音輕飄飄的從她耳邊掠過去,她竟捉不住任何一個聲浪。筆記本上被線條佈滿了,她又重疊着畫上去,一條加一條,她腦中是昏昏沉沉的,視線迷離而模糊。都怪這窗外的陽光,那幺強烈,刺激得人不舒服。她換了一支紅鉛筆,在原有的黑色線條上,又用紅鉛筆加上去,粗大的紅色線條掩蓋了黑色的,只一會兒,一頁又被塗滿了。再換一支藍鉛筆,繼續畫下去,她似乎沉迷於這些亂七八糟的線條中,而樂此不倦了。在那些雜亂的線條裏,逐漸浮起一張男性的臉來!寬寬的前額,有着異樣神采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和那略嫌方正的下巴。這張臉浮動在紙頁的上面,那對眼睛似乎略帶點嘲弄味道,正調侃的望着她。她心裏一陣煩躁,用鉛筆狠狠的、重重的畫下幾道,彷彿想把那浮動的人影也一齊畫掉。"下午你放學時我到你校門口來接你!"結果呢,連鬼影子都沒有一個!他大概就是以這種方式,來廣交女友的,然後呢,隨隨便便一約,自己又弄忘了。他有多少女友?哼!

    管這個幹什幺?那只是一個舞會中見過一面的、不相干的人而已!他會跳華爾滋舞,會探戈花步,一定是個歡場中的浪子……可是,想這個做什幺?她再狠狠的用鉛筆畫着紙頁,"嗤"的一聲輕響,那不勝負荷的紙被畫破了,鉛筆心折斷。

    同時,坐在她隔壁的顧德美不動聲色的,偷偷的,推了一張小紙條到她面前來,她看上面寫的是:"小心!老師已經注意了你好半天了,他正講到等加速度,在三十五頁上。"

    她一驚,慌忙正襟危坐,把課本挪到面前,悄悄的翻到第三十五頁,剛剛找到等加速度的字樣,老師就叫出了她的名字:"楊曉彤!"

    她站了起來,老師果然問了一個問題:"你説説看,何謂等加速度?"

    好險!幸好已經看到了!她朗聲説了一遍,老師點點頭,她坐了下去,和顧德美交換了神秘而會心的一瞥。這才收住了心,真的聽起書來了。

    下了課,顧德美用鉛筆敲敲她的手背,笑着説:"你呀,三魂少了兩魂半,不知在想些什幺鬼,給老師抓到才好呢!"

    曉彤苦笑了一下,什幺話都沒有説。她的心緒又回到剛才的思想中去了,魏如峯,他是泰安紡織公司董事長的內侄!

    顧德美家裏和他很熟嗎?他是怎樣的一個人?那對眼睛倒有點像一個電影明星,誰?對了,脱埃唐納荷!她拿起鉛筆來,在練習簿的背面,無意識的寫上"脱埃唐納荷"幾個字。顧德美在她身邊,一直嘰嘰咕咕,不知道講些什幺,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直到顧德美推着她喊了聲:"喂!你怎幺回事?"

    她才驚覺過來,不解的望着顧德美説:"你在説什幺?"

    "我問你,你對我三個哥哥的印象怎幺樣?"

    "你哥哥?"曉彤愣愣的問,老實説,她對她三個哥哥分都分不清楚,至於印象,就更別提了。顧德美向曉彤坐近了一些,微微的噘着嘴説:"我這三個哥哥呀,簡直要命!追起女朋友來,總是一條陣線,你説笨不笨,一個女孩子又不能嫁給他們三個人!其實,我並不認為何霜霜有什幺大了不起,除了長得漂亮之外。我媽那天説,何霜霜配我大哥或二哥倒不錯,至於三哥呀,唔──"她鼓着圓圓的腮幫子,笑着説:"德美的同學,叫楊曉彤的倒挺合適!"

    "呸!"曉彤脹紅了臉,死命的瞪了顧德美一眼,罵着説:"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

    "怎幺,"顧德美天真的揚起頭來:"我三哥有美男子之稱呢!你做了我嫂嫂,我們不是就可以天天在一塊兒了嗎?"

    "那幺,你何不嫁給我弟弟呢?我弟弟才真漂亮呢!"

    "胡説八道!"顧德美喊。

    曉彤笑了。笑了一會兒,她想起來説:"何霜霜就是泰安紡織公司董事長的女兒,是不是?"

    "嗯,脾氣壞得很,是獨生女。"

    "你哥哥追上了沒有?"

    顧德美聳聳肩,搖搖頭。

    "我看呀,"她慢吞吞的説:"希望渺茫!人家那個表哥,和霜霜是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的,我的三個哥哥實在有點傻瓜兮兮的,不自量力!何況魏如峯又是台大外文系畢業的學生,我的哥哥們誰有這幺好的資歷?你看吧,我話講在前面,霜霜百分之八十是嫁給魏如峯!"

    "魏如峯?"曉彤怔怔的問。

    "你的記憶力真好!"顧德美吱吱喳喳的叫着,像只多話的小麻雀。"你忘了?就是那天在我家書房裏教你跳華爾滋的那個人,高個子,外表挺帥的,跳起舞來很有紳士派頭,霜霜總説他長得像約翰蓋文!"

    約翰蓋文?脱埃唐納荷?曉彤呆呆的瞪着筆記本,又下意識的在本子上亂畫起來,縱橫交錯的線條越積越多,像一大堆理不清的苧麻。

    "喂喂,"顧德美的聲音似乎從好遠的地方傳來:"你今天怎幺了,這樣失魂落魄的?我和你講話你聽到沒有?"

    "嗯?"曉彤神智迷離的哼了一聲,一把撕下了那頁畫得亂七八糟的紙,連同自己紊亂的情緒,揉成了一團,對着屋角的字紙簍-去。然後收回眼光來,靜靜的望着顧德美説:"上課鐘響了,這節是地理課吧?"

    放學了,曉彤揹着書包,在校門口和顧德美説了再見,然後向公共汽車站走去。她每天上學和放學都要轉兩次車,先搭車到火車站,再轉車回家。剛剛走了幾步,她就聽到身後一陣摩托車的響聲,接着,一輛司各脱嘎然的停在她身邊,攔住了她的去路。車上,那個困擾了她一整天的男人正含笑的扶着車把,望着她。

    "楊小姐,"他歉意的笑笑説:"昨天真對不起,臨時發生了一件事,結果分不開身來。"

    曉彤在一陣吃驚的心跳後冷靜了下來,她望了魏如峯一眼,就是這個男人?約翰蓋文、脱埃唐納荷,何霜霜理想丈夫的人選?他來做什幺?他的目的何在?"昨天真對不起,臨時發生了一件事,結果分不開身來。"怎樣的口氣!彷彿是她要求他來似的,他來不來與她何關?可是,這對含笑的眼睛有他動人的力量,她也喜歡那薄薄的嘴。漂亮嗎?未見得,只是有股──磁力。她的臉微微的發熱了,自己在胡思亂想些什幺?從紛亂的思想中回覆過來,她發現魏如峯正默默的望着她。她閃動着睫毛,不知該説什幺好,心裏仍然亂糟糟的。

    魏如峯不等她表示意見,就拍了拍身後的坐墊,説:"上來吧,楊小姐!"

    "噢!"她有些遲疑。這算什幺?邀請嗎?他想帶她到哪兒去?她不安的看看四周,已經有許多同學在好奇的注視着他們了。

    "別怕,"魏如峯不知是真的誤會她的意思還是假的誤會她的意思:"我帶得很穩,絕對不會摔了你。"

    似乎不容她有反對的餘地,他已發動了車子,喧囂的馬達聲引起了更多目光的投視。在這種情況下,她幾乎是無法思索的,慌忙跳上車子,她只想趕快離開學校門口,脱離那些同學的注視。魏如峯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腰上,叫着説:"抱牢一點!"

    接着,車子跳了跳,向前疾行而去。由於車子顛簸得很厲害,曉彤不由自主的抱緊了魏如峯的腰,小小的身子緊貼在魏如峯的背上。心臟卻和車子跳得同樣厲害,這是怎幺回事呢?自己居然會和一個僅見過兩次面的男人,共坐在一輛摩托車上!媽媽知道了會怎幺説呢?那個向來最規矩,最安靜的曉彤!也會交起男朋友來了!男朋友,這就叫做"交男朋友"嗎?當然啦,他總不會是一個"女朋友"呀!她情緒紛亂到極點,直覺的感到自己正在做錯事,而且有份模糊的罪惡感,因為學校裏向來不許學生交男朋友的!或者,她在校門口跳上他的摩托車這一幕已經被老師們看見了,那幺,明天訓導處一定會傳她去大罵特罵,同學們會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楊曉彤,最規矩的楊曉彤,最聽話的楊曉彤,最膽小的楊曉彤……在校外交男朋友。品行不端……她更加心慌意亂了。

    車子猛然煞住了,她一驚,這才發現車子正停在距火車站不遠的一家咖啡館前面,咖啡館闔着兩扇玻璃門,裏面垂着白紗的簾幔。玻璃門上畫着一枝鈴蘭,旁邊有很漂亮的幾個藝-字:"鈴蘭咖啡廳"。她錯愕的張望着,魏如峯已下了車,把她也拉下車來,説:"進去坐坐。"

    她身不由己的跟着他走了進去,撲面而來的冷氣和低柔的光線使她愣了愣,犯罪感仍然緊緊的壓迫着她。這是什幺地方?在她的道德觀念裏,一面正派的女孩子是不能和男人走進咖啡館這種地方的,而她居然穿著學校制服,揹着書包,和一個幾乎是全然陌生的男人來到了咖啡廳,這事情實在太荒謬!但,她的不安並沒有維持多久,新奇感就掩蓋了罪惡感。壁上有玲瓏剔透的小燈,全廳三分之一的位置是一個水池,裏面栽着叫不出名字的闊葉植物,綠蔭蔭的覆蓋在水池上,池中養着五彩斑斕的熱帶魚,正活潑的在水草和石縫中來往穿梭。

    他們找了一個靠着水池的位子坐下。曉彤不由自主的伸頭去望着池中那些閃閃爍爍、五顏六色的小魚,和壁上那些十分藝-的圖案,唱機裏在播送着一張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樂聲在室內輕緩的流動。整個廳內,充滿了一份寧靜幽雅的藝-氣息。曉彤收回了四面瀏覽的眼光,和正凝視着她的魏如峯的眼光接了個正着,魏如峯立即對她微微一笑:"還不錯,是嗎?"他輕輕的問:"我認為這是全台北市最好的一家咖啡館。"

    曉彤微笑了,周圍寧靜的氣氛使她心情放鬆,而面對那個男人柔和的眼光更引起她一層朦朧的喜悦。"全台北市最好的一家咖啡館,"她微笑的思索着,那幺,他一定跑過全台北每一家咖啡館了?悄悄的從睫毛下凝視他,她感到這男人像一個謎,是她所不瞭解的那一類人,而正由於是她所不瞭解的那類人,所以,他身上具有一種強大的,耐人尋味的吸引力。

    咖啡送來了,魏如峯幫曉彤放下了牛奶和方糖,又幫她用小匙攪着。很長久的一段時間,他們默默凝視,又都不發一語。曉彤仍然在微笑,她覺得魏如峯對她已不再是個陌生人,而變成一個很親近,又很密切的朋友了。

    "你今年幾歲?"好半天,魏如峯才開口。

    "十八。"曉彤靜靜的回答。

    "你和我表妹同年。"

    表妹?何霜霜?曉彤腦子裏迅速的浮起霜霜穿著豔麗的紅衣服,大跳扭扭舞的樣子來,又聯想起在學校裏顧德美的話。她望着魏如峯,他也追求着霜霜嗎?這樣一想,她又臉紅了,"也追求"這三個字,好象已肯定魏如峯是"在追求"她了。"你在想什幺?"

    魏如峯的話打斷了她的思想,同時,他的手忽然落在桌子上,蓋在她的手上面。這"大膽"的動作使她一跳,接着就有股電流般力量從她手上貫穿了全身。她驚惶的抬起眼睛來,注視着魏如峯。他太大膽了,太隨便了,這還只是他們第三次見面!她想説什幺,卻又什幺都説不出來。魏如峯的手悄悄的挪開了,他對她温和的笑笑,親切而懇摯的説:"沒有人會傷害你,你彷彿有點怕我。"

    她垂下眼睛,望着咖啡杯,又微微一笑。魏如峯的聲調撼動着她,她感到心旌盪漾而情緒恍惚,這種奇異的感應,是她生平沒有感到過的。她抬抬眼睛,看了魏如峯一眼,低低的説:"我向來很膽小。"

    "你父母一定十分寵你。"

    "噢!"她笑了,感到四肢鬆散而興趣盎然。"有一點。尤其是我媽媽,她總把我看成很小很小,這個也不放心,那個也不放心。她是個最好的媽媽,總想給我許多好東西,可是我們家環境不太好,她就想方法變出東西來給我,就像那次顧德美家的舞會……"她忽然住了口,覺得自己正傻傻的把家裏的底牌揭給別人看,而這些談話的題材,彷彿也有點不對勁,就不想再説下去了。可是,魏如峯正專心的傾聽着,問:"怎幺不説了?"

    她又搖搖頭,笑笑。

    "你不會感興趣。"她説。

    "可能我很感興趣。"

    但她已不再想説了。她看了看窗外,問:"你住在哪裏?"

    "中由北路×段×號。"他很快的説,從口袋裏掏出筆和記事本,把地址寫在上面,撕下來遞給曉彤説:"歡迎你來玩,下面是我的電話號碼,有事可以打電話給我。"

    會有什幺事呢?她看看他,接過紙條,收進制服的口袋裏。他反問:"你的住址呢?不必保密了吧?"

    她嫣然一笑,説出了地址,又有些猶疑的説:"不過,你最好──不要來找我。"

    "怎幺?"魏如峯望着她:"你父母反對你交朋友?"

    "我──不知道。"她囁嚅的説:"反正,你最好不要來,我爸爸很嚴肅。""是嗎?那幺,我到校門口找你!"

    "噢,"她急急的説:"那更不行,同學看到了要説話的,給老師看到更糟。"

    "那幺,我怎樣和你聯絡?"魏如峯無奈的問:"寫信給你行嗎?"

    "也不好!"她又否決了。"我打電話給你好了。"

    "唔,"他端着杯子,啜了一口咖啡,凝視着她説:"如果你不打電話來呢?而且,整天守着電話機等電話也不是滋味。"

    她又笑了,他的話使她感到心懷盪漾。

    "我會打電話給你。"她允諾似的説。

    "我覺得不保險。"他皺皺眉:"這樣吧,星期六下午你們幾點放學?"

    "三點。"

    "三點半我在這兒等你。"

    "噢!"又是這樣類似嘆息的一個音符。"不行的,我回家晚了媽媽要擔心。"

    "還是事事依賴着媽媽嗎?"他調侃的問:"你已經十八歲,應該有自己的天地了。"

    "你怎幺知道我沒有自己的天地?"她突然反問,睫毛向上微翹,眼睛生動的盯着他。"我有一個自己的天地,在這兒和這兒,"她用手指指心和頭。"這是連媽媽都不知道的。"

    "哦,"他頗感興趣的望着她:"這裏面藏些什幺東西呢?"

    "各種希奇古怪的東西!"她笑着説:"不能説的,説出來你會笑。我很喜歡幻想,常常躺在牀上,幻想自己成了另外一個人,幻想許多發生在這個人身上的故事,我就去分擔她的苦與樂。這是一個很好的遊戲,思想裝在你的腦子裏,別人看不見也感不到,不管你想得多荒誕無稽,也沒有人會笑你。於是,你就可以去想各種各樣的事情。"

    "聽起來很不錯!"他點點頭,凝視着曉彤,試着去領略她的境界。那一對眼睛明澈清瑩,微微轉動的眼珠流露着一層夢似的光彩。他無法把自己的眼光從她臉上收回,那微翹的小鼻子,那修長秀氣的眉毛,那薄薄的,帶着點兒稚氣和天真的小嘴,以及那時時刻刻,籠罩在她整個臉龐上的一種寧靜、悠然和純潔的氣質。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子!還只是朵被綠萼所包裹着的小蓓蕾!可是,她卻那樣的使人心動,使人情不自禁的要憐愛她。他為蠢動在自己胸中的那份熱情而驚異,多年以來,他和好幾個女人周旋過,來往過。説實話,那些女人都比曉彤女性化,比她成熟,比她夠味。可是,當他凝視着曉彤的時候,他無法想象自己竟會喜歡過那種女人,這是顆高懸的小星星,那些是俯拾皆是的塵土!

    "哎呀!"曉彤忽然驚呼了一聲,跳了起來。

    "怎幺了?"魏如峯嚇了一跳。

    "天都黑了,我要回家了!"曉彤匆匆忙忙的拿起書包,"媽媽一定急壞了。"

    "等一下!"魏如峯看了看錶:"已經快六點了,乾脆吃了飯再回去!"

    "噢,不行,不行!"曉彤的頭搖得像博浪鼓,眼睛裏的驚謊之色更加深了,不安的望着玻璃門:"已經六點了?真糟糕,爸爸要罵了!"

    "好吧,我送你回去。"魏如峯站起身來,心中在暗暗的嘆息,時間,溜得多快!

    付了帳,魏如峯和曉彤走出了"鈴蘭",暮色正緩慢的在台北市的上空張開,幾家大些的商店已亮起了霓虹燈,街道上,擁擠的車輛仍然爭先恐後的飛馳,車聲和喇叭聲組成了喧囂的音樂。曉彤坐上了摩托車的後座,用手勾着魏如峯的腰,現在,她已沒有來時那份拘束和恐慌,一面指示路徑,一面催促魏如峯加快速度。魏如峯巴不得這條路出奇的長,他喜歡曉彤的胳膊繞在他腰間的滋味,更喜歡她那温熱的呼吸吹拂着自己後腦的味道。可是,只一會兒,已經到了目的地,曉彤在巷口下了車,指着巷子説:"右面倒數第三家就是我的家,可是你千萬不能來找我,記住!"

    "好,我答應。"魏如峯説:"星期六怎幺樣?"

    "不一定!"

    魏如峯深深的望着她,説:"來不來是你的事,反正我每個星期六的三點半都在那兒等你。"

    "你等到幾點鐘?"曉彤遲疑的問。

    "等到鈴蘭關門逐客的時候。"

    曉彤咬咬嘴唇,不安的看看魏如峯,然後倉卒的喊了一聲"再見",就跑進巷子裏了。魏如峯沒有馬上離去,他目送着曉彤小小的身子被暮色蒼茫的小巷所吞噬,才帶着滿懷異樣的情緒跨上車子,緩緩的向街頭馳去。

    曉彤走進家門的時候,心臟在猛烈的跳動着,預計將有一場責備在等着自己,而在心裏迅速的打着謊話的腹稿。可是,家中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聲音,她有些詫異,走進了母親的房間,才看到室內只有夢竹一個人。夢竹正坐在梳妝枱前面,面對着鏡子,臉上有着隱約的淚痕,眼睛遲滯的望着前方。室內是一片混亂,地上全是打碎的顏色碟子,和撕掉的畫稿,許多泡好的顏料,像胭脂、藤黃、靛青都流了一地,窗玻璃也破了一塊,畫筆扔得到處都是,曉彤被嚇住了,書包從她肩上滑到地下,她驚呼了一聲:"媽媽!"

    夢竹如夢初覺的抬起眼睛來,在鏡子裏看到吃驚的曉彤,就緩緩的轉過身子,用手拭拭眼睛,疲倦的問:"怎幺這幺晚回來?"

    曉彤已忘掉她編好的謊話了。但是,夢竹並沒有追問下去,只乏力的説:"你爸爸畫不好畫,發了脾氣。來,曉彤,幫我把這個房間收拾一下。"

    曉彤走過去,一面俯身拾起榻榻米上的碎玻璃,一面擔心的問:"爸爸呢?""出去了。"

    "到哪裏去了?"

    "我也不知道。"夢竹説,嘆了口氣,跪在榻榻米上,細心的把那些顏料能用的再裝起來,為了購買這些顏料,他們整整吃了一個月的素!她用紙片把泡過的顏料兜起來,再傾進碟子裏,曉彤插嘴説:"媽媽,那些顏料已經髒了,還能用嗎?"

    夢竹呆了呆,看着地下的顏料,是的,髒了,已不能用了。她咬住嘴唇,突然用手矇住了臉,失聲的痛哭了起來。曉彤大吃一驚,立即撲了過去,抱住母親,叫着説:"媽媽!不不不!媽媽!不!"

    夢竹支撐着站起來,走到牀邊去躺下,她仍然在哭,心底的鬱結一旦得到宣泄,就一發而不可止。曉彤跪在母親牀前,不住的搖着母親,驚懼的叫着:"媽媽!不要!媽媽!不要!"她不大明白髮生過了什幺,不過,自從父親重拾畫筆,脾氣就出奇的壞,他沒畫好過一張畫,卻發過無數次的脾氣。她是深深瞭解母親最近所受的折磨和委屈,看到母親傷心,使她自己也鼻中酸楚而眼淚汪汪了。她哀求的説:"媽媽,不要哭,哦,媽媽!"她把頭僕在母親身邊,幾乎也要哭了。

    "曉彤,"夢竹止住了眼淚,從淚霧中凝視着逐漸長成的女兒,幽幽的説:"一個人怎樣能彌補以前的錯誤呢?當你年輕時不慎做錯一件事,你就必須用你這一生來做代價嗎?"

    曉彤愣住了,説:"媽媽,你在説什幺?"

    "哦,"夢竹醒悟了過來:"沒什幺,曉彤,我太疲倦了,我想躺一躺,你把房子收拾一下,自己到廚房去弄點東西吃吧!"

    曉彤點了點頭,注視着母親,夢竹已經閉上了眼睛,眼角還殘餘着眼淚。在夢竹的鬢邊,曉彤發現了一根白髮,這使她心中一陣酸楚,因為母親還不到該有白髮的年齡,她才只有三十八歲!

    魏如峯仰卧在牀上,用手枕着頭,呆呆的望着天花板上凹凸的圖案出神。午後的陽光從玻璃窗中射進來,照在屋角上方的白牆上。光線所經之處,無數塵埃的小粒在陽光中閃熠。室內靜悄悄的,只有魏如峯的呼吸沉緩而規律的起伏着,空氣中似乎充塞了一份頗不尋常的孤寂和鬱悶。魏如峯把眼光從天花板上調向陽光絢爛的窗子,過久的凝視使他的眼睛發澀,枕在頭下的雙臂也微感痠痛。把手從頭下抽了出來,他翻了一個身,側面而卧,順手拿起牀頭櫃上的一本小説,翻開來,想定下心來細看。可是,書上的字浮動着,扭曲着,每一個字都變幻成那清瑩如水的眼睛,和一朵朵稚氣的,雅緻的,寧靜的微笑。他-下了書,近乎憤怒的自語了一句:"不過是個小娃娃而已,我打賭她是什幺都不懂的!"

    但,這句話並無助於他煩躁的心情,反而使他更加鬱悶,從牀上坐起來,他看了看手錶,三點鐘正。去?還是不去?這幺多個星期六,都是白等了,他實在不相信這個星期六她就會去。每個星期六下午,孤坐在"鈴蘭"的老位子上,像個傻瓜般從午後等到天黑。這種傻氣的行為簡直不像他魏如峯會做出來的!那個女孩子有什幺了不起?論容貌,比她漂亮得多的女人他也不知道結交過多少,論吸引力,她根本就還是個沒有成熟的小女孩。一襲學生制服所裹着的瘦弱的身子,一對迷茫的,什幺都不懂的眼睛!到底有什幺地方值得他如此-擲不下?值得他每個星期六一次又一次的去碰釘子?這幺多年來,混跡於商業場中,在社會及商場的習俗下,他也有過許多不同的經驗!可是,他總以自己的堅強和定力而自負,他永遠那樣灑脱不羈,從不被任何一個女性所折服!而現在,為了這樣一個小女孩,竟弄得如此神魂不定,簡直近乎不可解的滑稽!他為自己這份牽腸縈懷,-擲不下的感情而生氣,想想看,僅僅見過三次面而已,一個讀中學的女學生!

    在牀沿上坐了半天,煩躁卻越來越厲害了,到底為了什幺,她居然不肯到"鈴蘭"去?有一份少女的矜持?還是看不起他?沒想到他魏如峯,竟然追不上這個小女孩!咬了咬牙,他猛的跳了起來,他不能永遠處在被動地位,株守着三點半"鈴蘭"之約!

    "到她的學校門口等她去!"他下決心的説,從衣櫥裏拿出一件乾淨襯衫,"要不然,乾脆闖到她家裏去!"他解開襯衫鈕釦,預備換上乾淨的。但,才解了兩個鈕釦,他又廢然的停下手來,把那件乾淨襯衫往牀上一扔,嘆了口氣,重新落坐在牀沿上,自言自語的説:"魏如峯,魏如峯,你不是十八、九歲,輕舉妄動的年齡了,別再做些幼稚的傻事吧!"

    用手託着下巴,他又怔怔的發起呆來。

    "表少爺!電話!"

    樓下阿金的一聲叫喊,把他從沉思裏喚醒過來,他從牀沿上猛跳起來,一種直覺的念頭閃電般的來到他的腦中:"是她!"衝出房門,帶着種反常的興奮,他三級並作兩級的衝下樓梯,竄進客廳裏。一跑進客廳,他就看到何慕天正坐在沙發裏看剛剛送來的晚報,聽到他急促的腳步聲,何慕天抬起頭來,詫異的望望他。他有些為自己失常的態度感到不好意思,放慢了腳步,他故示從容的走到電話機旁,握起了聽筒。

    "喂?"他詢問的喂了一聲,竟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和微顫的聲音。

    "喂,"女性的聲音,嬌媚而帶磁性:"如峯嗎?猜猜我是誰?"

    "哦,"他噓出一口氣,失望使他的心臟往地底下沉。又是她!該死!對着聽筒,他沒好氣的説:"你的聲音誰還聽不出來?有事沒有?"

    "怎幺,沒事就不能打電話給你呀?"

    "我最近忙得要死,"他厭煩的説:"到底有什幺事?"

    "別這樣打官腔好不好?"對方在大撒其嬌:"你忙些什幺嘛,一個月都看不到人影!今天晚上……"

    "我沒空,對不起,"他打斷了對方:"等我忙完這一陣再説!"不等對方再説話,他立即掛斷了電話。回過頭來,他看到何慕天正把一對審視着他的眼光調回到報紙上。他有些赧然,卻有更多的失望。無精打采的扶着樓梯的扶手,走上了樓,回進自己的房中。

    關上房門,他又和衣往牀上一躺。今天絕不再去"鈴蘭"當傻瓜了,讓別人看着都莫名其妙。楊曉彤,去她的吧!

    天下女人多着呢,她算得了什幺?閉上眼睛,他試着去排除自己腦中紛雜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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