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夕陽紅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
幾度夕陽紅!
幾度夕陽紅
因甚斜陽留不住?
翻做一天絲雨!
幾度夕陽紅
黃昏。
夕陽斜斜的射在那油漆斑駁的窗欞上,霞光透過了玻璃不全的窗子,染紅了那已洗成灰白色的藍布窗簾。樹影在窗簾上來來回回的擺動、搖曳。時而朦朧,時而清晰,又時而疏落,時而濃密,像一張張活動而變幻的圖案畫片。
夢竹咬着鉛筆上的橡皮頭,無意識的凝視着窗簾上搖搖晃晃的黑影。然後,又低下頭望着桌上攤開的家用帳本:伙食、燃料、調味品、水電、零用、教育、醫藥、娛樂……預算中的項目似乎沒有一樣可以減少,而這些零零碎碎的項目加起來竟變成了那幺龐大的一個數字,收支的差額彷彿一個月比一個月大。緊咬着鉛筆,她呆呆的瞪着帳簿出神,如何能使收支平衡?這似乎是一項最難的學問,做了將近二十年的主婦,她仍然無法讓支出不超過預算。呆坐了半天,她毅然的握着鉛筆,下決心似的把娛樂那一項勾掉,勾掉的同時,她眼前彷彿立刻浮起曉白向她睜得大大的眼睛,和伸開的手。
"媽,哈林籃球隊!"
曉彤呢?那個永不會做過份要求的孩子,也偶爾會怯怯的來一句:"媽,顧德美約我去看電影!"
這些,能夠都不管嗎?可是,又如何管呢?就算沒有娛樂這項,也還是不能平衡。她考慮了一下,把零用那項的數字重寫了一個,再看看,實在是省無可省了。除非再降低伙食的標準,她更明白,伙食已不能再降低了。曉彤有貧血的趨向,明遠的身體也不好,曉白又正是發育的年齡,每半年要衝高五公分,正需要營養。反正,算來算去,只是一句話,家用不夠,隨你怎幺改怎幺算,還是不夠。
窗簾上的樹影變淡了,暮色卻逐漸加濃。夢竹猛然跳了起來,看看桌上那個破舊的鬧鐘。已經五點多了,怎幺一晃眼就五點多了呢?明遠和孩子們馬上就要回來了,曉白一定竄進家門就要鬧吃飯,她匆匆忙忙的把帳本收進抽屜,轉身走進廚房。
廚房,狹小得不能再狹小,煤氣瀰漫全室,使人一進去就要嗆得咳嗽不止。這間廚房是就着原有的屋檐搭出來的,公家配給明遠的這棟宿舍,本來只有兩個六席的房間,後面是廚房和廁所。曉彤和曉白小的時候還無所謂,明遠夫婦住了前面一間,讓一對小兒女住後面一間。但是,孩子逐漸長大,總不能讓十八歲的女兒和十七歲的兒子擠在一間房裏。於是,迫不得已,他們花了一點錢,把原來的廚房和廁所打通,改成一間房子給曉白住,又在後面搭出一個廚房和廁所,因而,這廚房就小得簡直轉不開身子。
剛剛把米淘好,放在煤球爐上,夢竹就聽到大門響,為了免得一趟趟開門的麻煩,全家四個人都各有開門的鑰匙。夢竹側耳傾聽,她喜歡這一刻,她喜歡憑腳步和行動的聲音,來判斷是誰回來了。這是她的一個秘密的享受,她的生命就建築在那三個人的身上,無論是哪一個的腳步,都能引起她一陣朦朧而模糊的喜悦。
進來的人舉動柔和而細緻,她聽到輕輕拉開紙門的聲音,和擱置書包的聲音。然後,一串徐緩而輕俏的腳步聲向廚房門口走來,接着,一張女性的秀秀氣氣、文文靜靜的臉龐就伸進了廚房,白皙的臉上嵌着對烏黑的眼睛,對夢竹展開了一個安靜而恬然的笑。
"媽,我有事跟你説。"
"進來吧,幫我把空心菜摘一摘。"夢竹説着温柔的掃了曉彤一眼。她高興曉彤是第一個回來的,近來,她常常渴望能有和女兒單獨相處的時間。那怕不談什幺,只是看看她,看她那日漸成熟的身段和越來越秀麗的面龐。有一個漂亮的女兒是母親的驕傲。雖然她也知道曉彤並不是真的"很"美,曉彤太纖瘦,又太安靜,不夠活潑,不夠"出眾"。但是,在一個母親的眼睛裏,她已經是夠美了。
曉彤走了進來,端着菜籃子坐到廚房門口的小凳子上去摘,因為廚房的狹小程度是無法容納兩個人的。夢竹又看了女兒一眼,曉彤的眉毛微鎖着,薄薄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夢竹熟悉這個表情,這表示有什幺難以啓口的事情了。
"曉彤,你説有什幺事要跟我説?"
曉彤抬起頭來看看夢竹,又俯下頭去,兜着圈子説:"媽媽,你知道顧德美?"
"當然了,她不是你最要好的同學嗎?"
"嗯,就是她,這個星期六她過十八歲的生日,晚上有個小慶祝晚會,她一定要我參加。"
夢竹看看曉彤,她知道曉彤沒有説出來的話。好朋友的生日晚會,當然要參加,十八歲的女孩子,早就該有社交經驗了,但是……她沉吟了一會兒説:"你是擔心沒有衣服穿,是嗎?"
"還不止這個,我總得表示一點意思,送一個蛋糕或者什幺的。"
夢竹想起了剛剛還在緊縮開支的預算,一下子就心亂了起來。她不忍潑曉彤的冷水,曉彤向來不是個愛虛榮的孩子,她能體會家裏的困難,從不敢正面要求東西,每次需要什幺,都繞着彎兒試探着説出來,如果真不給她,她也不會説什幺。
不過,這次的事不同,這關係到孩子的自尊心,女兒已經不是個小娃娃了,應該讓她在朋友面前有面子。可是,面子,這兩個字就太貴重了!要多少的錢才能夠讓兒女在人前都體體面面的?想着,她不自禁的就嘆了口氣。
"媽媽,"這聲嘆氣顯然使曉彤不安了,她囁嚅着説:"我想,就穿制服去也沒什幺關係,只是,好象總應該送點東西。"
"顧德美,"夢竹困難的説:"家裏不是很有錢嗎?"
"是呀,闊極了!"曉彤不假思索的説:"她家的佈置才豪華呢,好漂亮的洋房,落地電唱收音機、地毯、鋼琴,講究得不得了!她爸爸是泰安紡織公司的總經理!"
"唔,"夢竹哼了一聲,切菜刀忙碌的在砧板上移動。"所以,和生活環境相差太懸殊的人交朋友,是一大負擔。"
"媽,你在説什幺?"
"哦,沒什幺。"飯開鍋了,夢竹把飯鍋架高了,關小了爐門,再沉思的望着曉彤。曉彤正低着頭摘菜,短短的頭髮拂在額前,從正面看過去,只能看到她微翹的小鼻子,和好長好長的兩排睫毛。她感到心中一陣激盪,對這女兒的一種深切的喜愛強烈的抓住了她。她停止了切菜,説:"曉彤,讓我來想想辦法,不過,"她遲疑了一下。"關於這件事,最好別告訴你爸爸!"
曉彤抬起頭來注視着母親,笑了。這笑容像撥開雲層的青天,那樣清朗愉快。她站起來,把摘好的空心菜拿到水龍頭底下去洗,她深深明白,母親説"想辦法",就是答應她的要求了,而且,一定會真的想出辦法來的。夢竹望着曉彤含笑的立在水槽旁邊,心裏卻亂得厲害,想辦法,她又能想什幺辦法呢?如果有一個童話中的聚寶盆就好了,可以把一角錢變成許許多多……
大門又響了,一聲巨大的關門聲之後,是奔過兩間屋子的重重的腳步聲,書包-在地上的重物墜地聲,和籃球擊在牆上的砰然之聲。然後,曉白竄進了廚房裏,滿頭滿臉的汗,一件白色的運動衫濕透了的貼在身上,連黃卡其布褲子的腰部,也濕了一大截,一面跑進來,一面嚷着:"哎呀,熱死了!給我一點水!"
説着,他從夢竹的背後擠過去,一直衝到水龍頭前面,把頭往水龍頭下面一伸,嘩嘩的淋着水,又仰過頭來,用嘴銜住水龍頭,咕嘟咕嘟的把自來水嚥進肚子裏,曉彤被他擠到廚房門外去了。夢竹嚷着説:"跟你説過多少次了,別喝自來水!屋子裏的冷開水瓶裏灌得滿滿的一大瓶,你不喝!就認定了喝自來水,多不衞生呀!"
曉白抬起滿是水的臉來,曬成紅褐色的皮膚閃閃發光,睫毛上全掛着水珠,眼睛都睜不開了,他帶笑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説:"全家就是我的身體最棒,你猜為什幺?就因為我喝的是自來水!"
"什幺謬論!"夢竹説,一面望着那已經比她高出一個頭來的兒子:"你又是怎幺弄的?這樣一身一頭的汗!"
"打球嘛!下學期我一定可以被選進校隊!"
"打球?"夢竹不滿的説:"只知道打球,書也不念!"
曉彤站在廚房門口,丟給曉白一塊毛巾説:"你擦乾了趕快走開吧,我洗了半天的空心菜,給你這樣一淋水,又弄髒了!"
曉白接過了毛巾,站在廚房通卧室的門口,用毛巾在頭髮上一陣亂擦,夢竹皺着眉叫:"你還不走遠點,頭髮裏的水全掉到我菜鍋裏來了,怎幺你一舉一動都要惹人嫌呢!"
曉白靠在廚房門上,伸頭望着洗菜盆説:"怎幺,又吃空心菜呀,天天都是空心菜!"
"你想吃什幺菜?"夢竹沒好氣的説:"假如你爭氣一點,考得上省中聯考,不讀這個貴得嚇死人的私立中學,我們又怎幺會窮得天天吃空心菜?所有的錢都給你拿去繳學費,三天兩頭還要這個捐那個捐的……空心菜!別人都不説話,你還要來挑眼!"
"曉白,你就走開點吧,"曉彤插進來説,對曉白擠了擠眼睛:"站在這兒礙別人的事,我聽到門響,是不是爸爸回來了?"
"好好,我走開!"曉白滿不在乎的説,悄悄的對曉彤做了個鬼臉,交換了會意的一笑。"反正都嫌我,我還是去看人魔和丐仙的大戰去!"後面一句説得非常輕。
"他説去做什幺?"夢竹沒聽清楚,問曉彤。
"大概是説去做大代數吧。"曉彤説,暗暗的皺皺眉。
"哼!大代數,他會那幺用功!明年高三了,接着就要考大學,看他拿什幺考去!"夢竹生氣的説,一面忙着把菜下鍋。
炒着菜,又説:"如果曉白能和你一樣懂得自己用功就好了,長了這幺大的個子,就曉得吃和玩,你爸爸從不管他,只會慣他。"
曉彤不説話,默默的把洗好的菜盛進盤子裏,放在爐台邊的桌上。然後整理碗筷做吃飯的準備。她心中對母親有些微微的不滿,總是這樣,曉白每次回來都要捱罵,其實曉白只是比較愛玩一點而已,這也沒有什幺太了不得的地方,考不上省中聯考,罵一次就夠了,一年前的事了,還要天天罵,幸好曉白對什幺都不在乎,要是她的話,決受不了。
廚房裏的温度極高,冒着藍色火苗的爐子把這間小廚房烤得如同蒸籠,油煙瀰漫全室。只一會兒,母女二人都汗流浹背,夢竹看了曉彤一眼,説:"你到屋裏去吧,這兒的事我來弄,你先把爸爸的茶泡好。"
屋子裏,曉白正赤裸着上身,仰躺在榻榻米上,手裏拿着一本武俠小説,看得津津有味,曉彤低聲警告的説:"當心媽媽看到,又要捱罵!"
"噓!保密!"曉白輕聲説:"姐,你試試看,這小説真棒極了,比你那些什幺傲慢與偏見,什幺小婦人、茶花女的不知道好看多少倍!包管你一拿上手連飯都不想吃!你看,百毒人魔碰上了鐵心公主,這一下有戲可看了!我非看看他們這一戰鹿死誰手!"
"百毒人魔?什幺公主?"曉彤不解的問:"又是妖怪,又是公主,這不是和格林童話差不多?"
"什幺?胡扯八道!"曉白輕蔑的掃了他姐姐一眼,對於曉彤的無知大感驚異。"告訴你,百毒人魔最慣於用毒藥,他還會驅蛇馴獸,有一種叫一線香的蛇,毒極了,他整天把這種蛇藏在袖子裏,不知不覺的下手謀害他的仇人,有一次,他碰到了邋遢書生……"
"什幺書生?"曉彤沒聽清楚。
"邋遢書生。邋遢書生有一身邪門武功,天賦異稟,他能在兩三丈遠之外,飛痰傷人……"
"飛什幺東西?"曉彤越聽越離奇了。
"痰。他對敵人吐一口痰,痰就會貫穿對方的五臟,一直嵌進敵人的骨頭裏去,被他吐了痰的人非死不可,碰着了他一點兒吐沫星子的人,都不死也要受重傷……"
"哦?有這樣的人讓他到大陸上去打共產黨倒不錯,也不用發明什幺火箭飛彈的,只要他去飛飛痰就行了!"曉彤笑着説。"我可不懂這又是毒蛇又是痰的書,噁心兮兮的有什幺好看。"
"哼,你是沒看,你一看就知道它的好處了!"曉白頗為不悦的説。
門又響了,這次是明遠回來了。曉白一翻身坐起來,把武俠小説往書包裏一塞,順手抽出一本英文課本來翻弄。曉彤也趕快走開去給父親泡那杯永不可缺的茶。明遠走進屋來,上了榻榻米,漫不經心的走過曉白身邊,微蹙着眉,若有所思的靠進藤椅裏。曉白跳起來,報告新聞似的嚷着説:"爸,我們體育老師説,要選我參加籃球校隊!"
"唔。"明遠隨意的哼了一聲,看了曉白一眼。曉彤捧着那杯茶走過去,一看到父親這副神態,就知道父親一定有什幺心事,默默的把茶放在茶几上,她輕輕的説了聲:"爸爸,茶。"
"唔,"明遠又哼了一聲,抬起頭來,望着曉白運動衫上的圖案出神,接着,就突然想起什幺似的問:"曉白,你媽呢?"
"在廚房裏。"
"飯還沒有好嗎?"
"就好了,"曉彤説:"我幫媽擺飯去!"
曉彤鑽進廚房,夢竹已經把菜都炒好了,曉彤一面幫着擺飯,一面低低的説:"爸爸回來了,樣子有點特別。"
"哦?怎幺?"夢竹問。
"好象有什幺心事似的。"
"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夢竹問。把筷子放在飯桌上去。
"又像是高興,又像是不高興。"
夢竹沉思的看看曉彤,放好碗筷,叫曉彤去請明遠來吃飯。明遠程起飯碗來,卻怔怔的望着夢竹,好半天也沒有吃一粒飯。夢竹等待的看着明遠,她知道明遠是藏不住話的,一定有事情要告訴她,但明遠遲遲不語,清□的臉上,那對深沉的眸子裏流動着清光,有什幺事使他興奮了?升級了?加薪了?都不可能!就是可能,也不會讓他流露出這副神態。
"怎幺了?有什幺事嗎?"終於,夢竹忍不住的問。
"有一件你再也想不到的事。"明遠開口了,凝視着夢竹。
"我今天在車站碰到一個人。"
"誰?"夢竹本能的有些緊張,明遠的神秘態度使她困惑。
"王孝城。"
"什幺?"夢竹吃驚的説:"王孝城他也在台灣?真的是他?"
"怎幺不是他,他還是老樣子,只是比以前起碼重了十公斤。我簡直想不到會碰到他,站在車站談了一會兒,他是四十一年從香港到台灣的。而且,還有件你更想不到的事!"
"什幺事?"
"你聽説過墨非的名字嗎?"
"墨非?"夢竹困惑的説:"好象是個畫家嘛!"
"不錯,"明遠點點頭:"是個畫家,很有名的畫家,也就是王孝城。"
"什幺?"夢竹不信任的問:"王孝城?"
"對了,"明遠説:"你想不到吧?你記得在重慶的時候,我們那股狂勁,放歌縱酒,豪情滿腹。那時,我總説要做個大藝-家,他呢,每次都聳聳肩瀟瀟灑灑的説一句:-藝-家,吃不飽餓不死,還是做個大企業家好,畫畫,只能學來消遣消遣而已!-結果,他卻成了個大畫家,我呢──"他注視着菜碟子,桌上,唯一的一盤葷菜,肉絲炒豆腐乾,已經被曉白整個包辦了。咬了咬嘴唇,他嗒然若失的,惘然的笑了笑:"命運是個奇怪的東西!"
夢竹知道明遠這句"命運是個奇怪的東西"的言外之意,她默然的望望明遠,心裏卻有份亂糟糟的感覺。王孝城,她還記得他那股什幺都不在乎的灑脱勁兒,整天嘻嘻哈哈的,無憂無慮的拉着明遠和她遊山玩水。而今,他還是老樣子嗎?記得他的戀愛哲學是:"娶盡天下美女,要不然終身不娶!"她看看明遠,就這幺一會兒時間,明遠的情緒顯然已經低落下去了,微蹙的眉頭和沉鬱的眼睛顯示他那習慣性的憂鬱症又犯了。她小心翼翼的問:"王孝城,他結婚了嗎?"
"是的,"明遠説,突然的蕭索和落寞起來:"結婚了。剛結婚不久,一位本省小姐,孝城還是個聰明人,事業有了基礎再結婚,現在是什幺都好了。今天在車站碰到,大家匆匆忙忙的,因為他還有應酬,沒辦法和他多談,我已經請他和太太這個星期六到我們家來便飯!"
"噢!"夢竹輕輕的叫了一聲,在這一聲之後,卻是一種惶恐,她本能的打量了一下屋裏,破舊的紙門東一條、西一條的掛着,露出了裏面的木頭架子,榻榻米早已泛黃,紫紅的布邊全已破損,牆上水漬和油煙遍佈、屋角蛛網密結,再加上那些堆在榻榻米上無處安放的孩子們的書籍……這一切加起來,給人的印象是零亂、寒苦和窘迫。多年以來,他們家裏沒有招待過客人吃飯了,王孝城固然是灑脱不羈的老朋友,但是,他已經是個成功的大畫家,只怕他們招待不起!何況他還有個剛結婚不久的太太。
"唔,真沒想到,"明遠絲毫沒有察覺到夢竹的心情,只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快二十年的朋友了!真要好好的談談,以前,我和他都那樣愛玩,你記得?哎,假如我不放棄繪畫,或者……"他的話半中央煞住了,尾音和餘味卻蒼涼的遺留在飯桌上。夢竹很快的掃了他一眼,心情卻逐漸的沉重了起來,她能體會他那份失意,當年的朋友已經成功,而他手中依然空無所有!明遠的這份失意像一副千鈞重擔,對她壓迫過來,面對着飯碗,她一點食慾都沒有了。
"星期六,約的是晚飯,你隨便準備點什幺吧!"明遠用一句現實的話結束了那份感慨。
"我覺得……"夢竹猶疑的説:"請吃飯,我們……好象……你知道這個月的家用,請一次客,起碼也要一兩百塊,恐怕……"
"你想想辦法,把別的項目上用度省一省吧!"
想辦法,又要想辦法!假如有一個聚寶盆就好了。除掉聚寶盆,還有什幺辦法好想呢?一個錢永遠不能當兩個錢用,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飯後,明遠回到了屋裏,往藤椅上一躺,拿起報紙,和往常一樣的看了起來。但,夢竹從他定定的眼神,和那永不翻面的報紙上,斷定他根本就不在看報紙。為了王孝城嗎?一箇舊日的好友而已──可是,這好友的身上繫了過多雜亂無章的回憶,夢竹還記得他那爽朗的大叫聲:"怎幺,你們決定要結婚了?我是個反婚姻者,婚姻是枷鎖!但是,假若你們要結婚,我當證人吧!"
真的,他當了證婚人,不止證婚人,婚禮的一切,幾乎由他包辦了。──一個最熱心的朋友!反婚姻者,現在也結婚了。是的,婚姻是枷鎖,但,每個人遲早都要把這個枷鎖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曉彤靜悄悄的繞到夢竹的身邊來,在夢竹耳邊輕聲説:"媽媽,別忘了你答應我想辦法的哦?"
夢竹一愣,從冥想中回覆了過來。想辦法!是的,女兒要參加社交場合了,必須想辦法,丈夫要招待老朋友吃飯,也必須想辦法!她站直身子,頓時感到滿心煩躁。曉彤從父親面前走過,拉開後面的紙門,回到她自己的屋裏去了,臨關上紙門的一-那,還對夢竹投過來一個信賴而會心的微笑。明遠放下報紙,皺着眉説:"曉彤做什幺?鬼鬼崇祟的!"
"沒!沒有什幺。"夢竹掩飾的説。凝視着那闔攏的兩扇紙門發呆。一件比較漂亮的衣服要多少錢?無法計算,許久沒有進過綢緞莊了。如果能給曉彤做一件白紗的晚禮服,純白的,鑲着小花邊──突然間,她跳了起來,白紗的晚禮服,鑲着小花邊!記憶中有這幺一件!興奮使她振作,-開了正預備熨的曉白的制服,她走到壁櫥旁邊。拉開壁櫥,打開一口笨重而陳舊的皮箱,明遠詫異的瞪着她:"你要幹什幺?"
"沒,沒有什幺,"夢竹偷偷的看了明遠一眼,低聲説:"只是──要找一點東西。"
説着,她在衣箱中一陣翻攪,拉出好幾件衣服,又塞了回去。最後,她終於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一件白紗的洋裝,上面綴着亮亮的小銀片。取出這件衣服,她鎖好箱子,關上櫥門,想不被注意的把這件衣服拿到曉彤屋裏去。可是,一抬頭,她就發現明遠正緊緊的盯着她,看着她手裏的衣服,又看看她的臉,似乎要在她身上搜索什幺。她不由自主的不安起來,期期艾艾的,解釋的説:"我想……給曉彤改了穿。"
"唔,"明遠哼了一聲,眼光仍然在她臉上搜索,她的不安加深了,為了掩飾這不安,她只得裝做不介意的喊:"曉彤!"
曉彤應聲而入,夢竹把手裏的衣服遞給她説:"你去試試看,能不能改了給你穿,假若大致能穿的話,我就給你改一改。"
曉彤接過了那件衣服,一下子打開來,白色的輕紗如瀑布般瀉開,綴着的亮片映着燈光閃爍。曉彤抬起頭來,黑眼珠也映着燈光閃爍,喜悦的紅暈正在面頰上擴散。她凝視着母親,深吸了一口氣説:"媽媽,這是你以前的衣服嗎?怎幺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我還以為你以前只穿旗袍呢!哦,媽媽,還是新的呢,給我穿不是太講究了嗎?"
"去穿上讓我看看吧!"
曉彤抱着衣服,帶着份難以抑制的興奮,轉身走進了自己的屋裏。夢竹望着她走開,回過頭來,立即又接觸到明遠的眼光,現在,這對眼睛是凝肅而幽冷的。
"曉彤沒有衣服穿,"夢竹急促的説,語氣中帶着幾分祈求的味道:"她需要一件衣服,我想不出別的辦法來!"
"當然*□,"明遠酸溜溜的説:"難為你去收藏這幺多年等着她長大了來穿。"
"別這樣説好不好?"夢竹的聲調已不太穩定:"曉彤已經十八歲了,同學的生日晚會,總不能讓她穿制服去!"
"誰叫她命不好,做了我的女兒,父親窮,養不起這幺高貴的孩子!"明遠的臉色陰沉了下去。
"明遠!"夢竹叫:"為什幺要説這種話?你這樣説,算……算什幺意思呢?"
曉彤及時的進來,打斷了夫妻二人的爭吵,她已經換上了那件白紗的衣服,娉婷的腳步,勻稱的身段,緩緩走來,恍如一個下凡仙子!臉上綻開的是個朦朦朧朧的微笑,靜靜的望着母親。
"媽,可以嗎?"曉彤仰着臉,微笑的問。
夢竹望着這被煙霧般的軟紗所包圍的女兒,眼睛前面頓時一片模糊。衣服襯着曉彤那俏麗的臉龐,顯得那樣雅緻脱俗!在這一刻,她才領會到曉彤那份潔淨單純的美,白色對她是這樣的合適!亭亭然的立在那兒,宛如一隻白鵝!是的,一個長成的女兒,一個美麗的女兒!她勉強壓制着內心的激動,走過去用手握了握衣服的腰,曉彤的腰肢纖細,衣服太大了一些。
"你比我以前瘦些。"她輕輕的説:"這裏要收一點。"然後,她看了看那鑲着花邊的衣領:"領子已經過時了,可以改成大領口。"
"哦,不要!"曉彤喊:"我喜歡這種小圓領,我也喜歡這碎碎的小花邊。哦,媽媽,這衣服真漂亮。"她轉過身子,站在明遠的面前,喜悦使她忘了一向對父親的敬畏,她微笑着拉開裙子的下襬,輕輕的旋了一圈,站定説:"爸爸,我好看嗎?"
明遠蹙緊了眉頭,不耐的望着曉彤,正想説什幺,卻在一抬頭間,看到夢竹對他投過來的哀懇的眼光。於是,他嚥了口口水,艱澀的説:"唔,好看,很好看。"
"去脱下來吧!"夢竹把曉彤推出室外:"脱下來讓我改。"
"媽媽,你真好。"曉彤抱住母親,把頭在夢竹胸前緊緊的擠了一下,就回房去脱衣服了。
這兒,夢竹和明遠相對注視,兩個人都呆呆的站着,一層尷尬的情緒在兩人之間移動,站了好久,明遠才掩飾什幺似的咳了一聲,無奈的笑笑説:"好吧,反正這件衣服就應該屬於她的。"
"明遠,"夢竹輕聲説,聲調裏含着歉意和祈諒。"你知道,我是不得已,孩子需要衣服。"
"當然,"明遠似笑非笑的説:"我只是不知道你把這件衣服保留了這幺多年。"
"料子很好,扔掉了可惜。"
"屬於料子以外的東西,大概也扔不掉吧!"明遠幽幽的説,仍然帶着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明遠,你是怎幺回事?"
"沒什幺,"明遠坐回到椅子裏,又拾起報紙,遮住了臉,聲音從報紙後面透過來:"是你的女兒,當然隨你怎幺打扮。"
夢竹怔然的立着,愣愣的看着遮在她和明遠之間的那一張報紙。忽然,她打了一個寒戰,她覺得那張報紙正逐漸加厚,加厚……厚成了一堵牆,堅固的豎在她與他之間。
早上,魏如峯醒了過來,看看手錶,已經八點三十分,昨夜,為了那份增產設計,忙到深更半夜,又被霜霜衝進屋來瞎鬧一場,弄得太晚才睡,難怪醒得遲了。他伸了個懶腰,從牀上坐起來,才坐起身,就看到枕頭邊放着一個摺疊成四四方方的信箋,他打開一看,上面潦草的寫着:"表哥:你睡得太香,不忍心鬧醒你,我去上課了。今天是顧德美的生日,請幫我選購一件新奇的生日禮物(可別把自己廠裏的出品帶去)。晚上,她家裏要開個生日舞會,你務必要陪我去,不許賴皮!生日禮物選得不好當心我找你算帳!霜霜"魏如峯笑了笑,把紙條丟在牀上,起身去梳洗,梳洗之後,換了衣服,他走下那寬敞的樓梯,到了樓下的飯廳裏。才走進飯廳,就看到他的姨夫何慕天正坐在飯桌上,抽着香煙看報紙,從桌上的杯碟看起來,何慕天顯然已吃過早餐。魏如峯招呼着説:"早,姨夫。"
何慕天放下報紙來,對魏如峯笑笑。
"你今天遲了。"
"昨夜在趕那份增產計劃,睡晚了。"
"趕出來沒有?"
"已經好了,我去拿來給你看!"魏如峯説着,轉身就向門外走。
"別忙,如峯!"何慕天喊:"你先吃飯,吃完飯再看。"
魏如峯又回到桌前坐下。下女阿金已經捧了一個托盤進來,裏面是魏如峯的早餐。這個家庭裏一家三口,對早餐的要求卻完全三個樣子,每天早上各吃各的,誰也不等誰。何慕天是純中式的早餐,稀飯,小菜。菜是每天換花樣的,香腸,皮蛋,花生米,醬菜,鹹魚等,一天四小碟。何慕天的女兒霜霜卻正相反,是純西式的-一杯牛奶,一個雞蛋,一片牛油烤麪包,每天如此,看起來倒挺簡單,實際上卻極麻煩,因為霜霜要求苛刻,麪包要烤得恰到好處,不能焦一點,也不能有任何地方沒烤透,雞蛋煮得老了不吃,嫩了也不吃。
牛奶要温的,要不濃不淡。全家裏,就屬她的早餐最難侍候。
魏如峯中西合併,一杯牛奶,兩根油條,四個小包子,或煮四個蟹殼黃的小燒餅,倒是最簡單的一份,只是派人到巷口去買就行了。而魏如峯對吃也不太講究,冷一點熱一點都不在乎。
早餐送了來,魏如峯一面吃着,一面對何慕天説:"我仔細的想過了,現在外銷的情況很好,我們應該在香港也設一個門市部……"
"如峯,"何慕天打斷了他,靜靜的凝視着他説:"吃飯吧,飯桌上別談公事,否則,容易消化不良。"
魏如峯看了看何慕天,只得把説了一半的話暫時嚥了回去。對於何慕天,魏如峯有份奇異的感情,倒並不因為他是何慕天從大陸上帶出來的,而因為何慕天本人的個性。他總覺得何慕天不像個生意人,反更像個學者,那份儒雅的氣質,從容不迫的風度,和待人處世的那股誠摯,都不是一個生意人所能做到的。有時,魏如峯覺得何慕天在商業上的成功簡直是運氣。因為,他既不夠"狠",也不夠"準"。但是,他卻一帆風順的成功了。紡織業在台灣是頗受歡迎的,而私人企業能做到像何慕天這樣大,也實在不容易。
"如峯,"何慕天吸了口煙説:"昨晚霜霜又去鬧你了,是不是?"
"噢,"魏如峯笑了笑:"她的英文文法根基太差,題目答不出來瞎發脾氣。"
"你有時間就多教教她吧!這孩子太野,不是塊讀書的料,我對她很瞭解,高中畢業後,我看她大學是進不去的-為她的前途,我也仔細想過,最好……"
"嫁人!"魏如峯衝口而出的説。
"唔,"何慕天哼了一聲,深深的望了魏如峯一眼。"嫁人?誰能駕馭得了她?問題大着呢!"
這倒是真的,魏如峯想起霜霜那種任性和倔強的脾氣,還真有點代她未來的丈夫吃不消。但是追究起責任來,霜霜的壞脾氣也全是何慕天慣出來的,如果以前多管管,多教訓教訓,現在不是可以少操一點心嗎?不過,如果霜霜有個母親,或者就會好多了。他注視着何慕天,奇怪像何慕天這樣有錢有身分的男人,為什幺一直不續娶一個妻子?何況,何慕天又是個相當漂亮的男人!年齡和養尊處優的生活都沒有使他發胖,依然頎長挺拔,眉目之間,怎幺都看不出已超過四十五歲,那份沉着雅緻,更具有種成年人的吸引力。魏如峯知道公司裏許多女職員,都對這位"老闆"感興趣,但何慕天居然無動於衷。
當魏如峯正沉思着他的姨夫的事時,何慕天也正默默的打量着前面這個年輕人。魏如峯並不算是個非常漂亮的青年,但,何慕天欣賞他的穩重沉着,更欣賞他做起事來那股不顧一切的幹勁。他這個內侄,跟着他從大陸出來時,才只有十二三歲。但,一轉眼間,長大了,成人了,不但大學畢了業,竟然還成了他事業上的一條膀臂。如果他的想法不太自私,他一直有個秘密的希望,希望一件戀愛能夠發生。雖然,他也自知霜霜有些配不上魏如峯,霜霜太任性,太野,太放縱,可是,霜霜到底是他唯一的女兒。霜霜的缺點固然多,也有兩個極大的優點,一是美麗,二是在那倔強的外表下,還有一顆善良的心。這些再加上何家的財富,對魏如峯也不算太委屈了吧?
早餐吃完了,魏如峯照例要喝一杯茶。何慕天站起身來説:"如峯,晚上那個會議,你最好參加一下。"
"好,不過……"魏如峯遲疑了一會兒。
"怎幺,有事嗎?"
"沒什幺,只有一件小事,霜霜要我陪她到顧正家去參加她女兒的生日舞會!"
"顧正的女兒過生日嗎?幫我也備一份禮吧!"何慕天説,又沉了一下,笑笑説:"那幺,我看你還是陪霜霜去參加舞會吧,否則,我真有點拿她的脾氣吃不消。"
魏如峯一笑,他很瞭解何慕天對霜霜的寵愛和無可奈何。
站起身來,正想上樓去拿那份增產計劃,電話鈴響了,接着,阿金在客廳裏喊:"表少爺,電話。"
魏如峯走進客廳,握起了聽筒,對方是個女性做作的、嬌媚的聲音:"如峯嗎?猜猜我是誰?"
魏如峯皺皺眉,不用猜了,準是她。
"杜妮,對不對?"
"嗯哼,還好,你沒忘記我!怎幺了?你?忙些什幺?今天晚上來,怎幺樣?"
"今晚不行,有事!"
"那幺,明晚,不許告訴我你又有事!"
魏如峯望着電話機,內心迅速的在做着一番交戰,去?不去?終於,他爽快的説:"好,我明晚來!"
掛斷了電話,他轉過身子,一眼看到何慕天正靠在一張沙發上,抽着煙,安閒的望着他。他微微的有點不自在,何慕天的神情是研究性的,深思的。他走過去,掩飾什幺似的説:"該到公司去了吧,姨夫?"
"走吧!"何慕天站起身子來把煙蒂在煙灰缸裏揉滅,眼睛仍然研究的望着魏如峯。
走出客廳,司機老劉把汽車開了過來,老劉是個山東人,跟隨何慕天已經多年,為人十分憨直,爽快忠耿,深得何慕天喜愛。他們一同上了車,何慕天仍然沉默的深思着,魏如峯也默然不語。何慕天在想着杜妮的事,他知道杜妮是何許人,冷靜的打量着魏如峯,他可以看出後者那份堅定和理智──這不是一個容易動心的男人。他明白他不必對杜妮的事説什幺,魏如峯是絕不會在歡樂場中沉溺太久的。
魏如峯注視着車窗外的台北街道,他心中在想同一個問題──杜妮。他不喜歡明晚那個約會,但他會去。"人生幾何?逢場作戲!"他也不喜歡自己給自己找的這個藉口,那個女人有什幺?三六、二四、三六!他對自己輕蔑的微笑起來。
顧德美家的客廳,佈置得十分漂亮,顯然大人們有意要讓年輕的一輩痛痛快快的玩玩,都避了出去。於是,客廳里布滿了年輕的孩子們,地毯撤開了,打蠟的地板光可鑑人,落地電唱機中播放着一張保羅安卡的唱片,茶几上放着大瓶大瓶的冷飲。顧德美是個略嫌矮胖的女孩子,扁臉,圓眼睛,細細的眉毛和睫毛,長得不怎幺漂亮,但有一股少女的甜勁,還很逗人喜歡。今晚,她穿著件翠綠色的大領口的洋裝,被尼龍硬襯裙撐得鼓鼓的大圓裙子,顯得她更加胖了。周旋在客人之間,她對每一個人笑,小圓臉紅通通的,看起來比她實際的年齡彷彿還小了一兩歲。她的三個哥哥顧德中、顧德華、顧德民幫她招待着客人,室內擁擠嘈雜,笑語喧譁。
魏如峯和何霜霜的出現,掀起了一片歡呼。何霜霜穿著件大紅的緞裙,衣襟上面綴着一枝黑紗做的玫瑰花,頭髮雖然也是短短的,卻蓬鬆而鬈曲。須邊也戴了朵玫瑰,一朵真的紅玫瑰。袒露着細長而白皙的脖子和肩膀,頸上戴着一串黑寶石的項鍊,打扮得極盡華麗之能事。論相貌,何霜霜確實相當美,濃黑的眉毛像歐黛麗赫本,大眼睛既黑且亮,兩排濃密而微鬈的睫毛如同人工裝上去的。唯一美中不足,是嘴太大,使她不夠秀氣,而且牙齒不太整齊。但是,就這樣,她的美也足以使她出盡風頭了。
走進客廳,在大家的叫嚷,還有男孩子的口哨聲中,何霜霜像一團火似的在人羣中轉了一圈,和每一個她認得的人打招呼,顧德美飛快的趕了過來,何霜霜大叫着:"生日快樂!"
一面把生日禮物交給她。顧德美的三個哥哥都搶了過來,把何霜霜擁在中間,有人播大了電唱機,有幾對已經開始跳起舞來,何霜霜在男孩子羣中高談闊論,旁若無人,魏如峯反而被冷落了。
魏如峯看了看周遭混亂的情況,找了一個不受人注意的角落中的沙發上坐了下來。偌大的客廳中,只亮着一盞吊燈,而且被紅色玻璃紙包着,光線幽暗極了。靠在沙發裏,他冷靜的打量着這些十八、九歲的孩子,自覺比他們成熟得太多了,看他們那樣子叫嚷笑鬧,他感到絲毫都引不起興趣。假如不是為了陪霜霜,他才不願意來參加這種娃娃舞會呢!
霜霜開始跳舞了,擁着她的是個瘦高條的男孩子,他們跳得十分野,霜霜在轉着圈子,紅色的裙子飛舞成水平狀態,一面跳着,還一面笑着。看的人在拍手,在狂喊狂笑。電唱機響得人頭髮昏。
一個舞曲結束,另一個開始。居然是"藍色多瑙河",優美的音樂一瀉出來,魏如峯就覺得頭腦一清,閉上眼睛,他想好好的欣賞一下音樂,但是,有人捲到他的身邊,猛烈的搖着他,叫着説:"表哥!表哥!來來來,我們表演一手華爾滋。"
魏如峯皺皺眉,怎幺就不能讓他安靜呢?正想説什幺,霜霜已不由分説的把他拉了起來,看到眾目所矚,拉拉扯扯的也不好看,他只得無可奈何的站起身,帶着霜霜翩然起舞。魏如峯的舞步很紳士派,霜霜跳舞更是內行,身輕如燕,帶起來十分舒服。因此,他們這"快華爾滋",倒是名副其實的"表演",大家都不跳,圍成一圈,看他們跳。霜霜輕聲説:"跳花步,表哥,帶花步!"
魏如峯再皺了一下眉,只得跳花步,各種舊式的花步,由於現在跳的人少,反而變得新奇了,魏如峯不喜歡最新流行的扭扭、恰恰這些,他認為舞步中還是華爾滋和探戈最優美,旋律也來得最自然。
一曲既終,大家鼓掌叫好,他乘機退了下來,顧德中已經搶上前去,拉着霜霜又跳了起來,唱片換成了一張"吉特巴"。他感到有些氣悶,屋子裏雖裝了冷氣,卻被大家鬧得熱烘烘的。現在許多人都跳起舞來了,衣香、人影、和那快節拍的旋轉看得他眼花撩亂。他向窗口走去,卻看到窗前正亭亭玉立着一個纖細苗條的白色人影,像個遺世獨立的小星星。
他略微遲疑,就向那銀白色的小亮光走去。可是,還沒有等他走近,那女孩就抬起一對大而不安的眸子,對他很快的掃了一眼,然後,白色的裙子微微擺動,只一瞬間,就像條小銀魚般的溜開了。
他走到剛才那女孩子站過的窗口去站着,莫名其妙的有幾分惋惜。下意識的,他在人羣中搜索那顆小星星,但,就這幺短短的時間內,這女孩彷彿已經隱沒到地底下去了,偌大一個房間,竟然再找不到她的影子。他斜倚在窗口,望望窗外的夜,夜很美好,很柔和,是個適宜於編織夢想的夜。朦朧中,他陷進一種虛虛幻幻,空空靈靈的思想中。商業,不是他的興趣,只是一種需要,他真正的興趣是文學,可是,人就往往不能向自己的興趣走,他不明白他為什幺要投身在商業界?只單純為了對姨夫的愛?怕他被大魚吞噬?還是本能的對利慾有份下意識的追求?夜色裏,研究分析一下自我是好的。他突然覺得自己比霜霜好不了多少,也是渾渾噩噩的在混日子。這思想使他不安,轉過身子來,他又被那些大鼓小鼓喇叭笛子的聲浪包圍了。霜霜正在客廳的中央,和一個男孩子表演跳扭扭舞。
在這熱鬧的空氣裏,他越來越覺得寥落起來,用手指輕輕的敲着窗欞,他百無聊賴的望着那發瘋似的一羣。不知怎幺,他的情緒一經低落下去,就很難再提起來,而他每次分析自我都會引起一陣困惑和迷茫。扭扭舞曲告終,不知他們鬧些什幺,有個男孩子高歌了一曲英文歌詞的"青春偶像",這顯然刺激了霜霜的表演慾,居然也高歌了一曲。魏如峯聽她唱的是什幺:"自從相思河畔見了你,就像那春風吹進心窩裏,我要輕輕的告訴你,不要把我忘記……"
俗不可耐!魏如峯聳聳肩,看看手錶,才九點半鐘,看樣子,他們非玩到十一、二點不會散,何慕天曾交代要他務必陪霜霜一起回來,那幺,他還得在這兒受上兩小時的罪。四面張望了一下,他忽然想起顧正家裏有一間做樣子的書房,裏面藏着些永遠無人翻弄的書籍。記起這書房就在客廳的旁邊,有一扇門相通。他找了一下,找到了那扇門,於是,他不受人注意的走了過去,推開門,閃身進內,再關上房門。
一瞬間,他愣了愣,那個失蹤的小星星正拿着本書,站在書房的中央,受驚而窘迫的望着他,彷彿她是個犯了過失而被捉到的孩子。
他定了定神,對她笑笑。
"嗨!"他竭力使自己顯得温和,因為她看起來已經受驚不小。
她的嘴唇輕輕的蠕動了一下,卻並沒有發出聲音來。魏如峯打量着她,那小小的臉龐清秀雅緻,小小的腰肢楚楚可人,清亮的眼睛裏盈盈的盛滿了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寂寞和惶惑,和她那件過時的衣服一樣只屬於她而不屬於目前這年輕的一代。他感到心中掠過一陣奇怪的激盪,不由自主的走近她,問:"你姓什幺?"
"楊。"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曉彤。"大眼睛輕輕的瞬了瞬他,自動的又加了一句解釋:"早上的紅顏色。"
他凝視她,她不像早上絢麗的紅顏色,只像暗夜裏一顆寂寥的小星星。他微笑着説:"我叫魏如峯。"
"我知道。"她輕聲説。
"你知道?"他有些疑惑。
"顧德美告訴我的,"她羞澀的笑笑。"你是泰安紡織公司董事長的內侄,那位紅衣服的小姐是董事長的女兒,是嗎?"
"不錯,"他也笑笑,這就是他的煩惱,別人介紹他總要説他是人的內侄,好像他就不是他自己似的。"你是顧德美的同學?"
"是的。"
"為什幺不到外面去玩?去跳舞?"
"噢!"輕輕的一聲感慨,夾帶着微微的不安。"我不會跳舞,"頓了頓,她抬頭注視着他。逐漸擺脱了那份羞澀和拘束。
"我事先不知道是這樣的場合,顧德美告訴我-晚會-,而沒有説-舞會-,我不喜歡人太多的地方,那些人我都不認識,很──彆扭。"
"顧德美的主人也當得真糟,她應該給你介紹一下。"
"噢,"又是那樣一聲輕微的感慨:"還是不介紹的好,我──很怕見生人。"
"是嗎?"她引起魏如峯強烈的興趣。"你不常見生人的吧?"
"嗯,"她再笑笑,"事實上,這是我第一次參加這種晚會。"
"很用功?大部份的時間都躲在書房裏?是嗎?"他調侃的説。
"噢!"她的臉紅了,紅得很可愛,有幾分像早上的紅顏色了。"那音樂使我心慌。"
"剛剛我走近你,為什幺你一下子就溜開了?"
"我以為──"她囁嚅着,臉更紅了。"你要來請我跳舞。"
他心中一動。
"真的你不會跳舞?"
"真的,"她認真的説:"那幺多人,如果你請我,我簡直不知道該怎幺辦?"
"現在沒有人,你願不願意試一試?"
"噢!"她驚慌的看看他。
"我教你,跳舞並不難,普通的三步四步,跳起來都很優雅和舒服的。來,試試看,你總有一天要參加正式的舞會,要被人請去跳舞的!"
"我──"她猶豫着。
"來吧,跳跳看!"他不容她有時間抗議,就輕輕的拉過她來,很紳士派的擁住她,開始教她三步的基本步伐,她跟着他的指示,生硬的移動着腳步。可是,跳舞天生對女孩子不會是一件難事,只一會兒,她已經跳得很好了。魏如峯攬着她,那纖細的身子在他懷中輕巧的移動,那細緻的臉上漾着紅暈,看起來柔弱動人。
"你是家裏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個嗎?"他一面帶她滑着步子,一面問,看她那份嬌柔,應該是最小的一個。
"不!最大。"
"是嗎?兄弟姐妹幾個?"
"我還有一個弟弟,"她説,因為分了心,腳步錯了,一腳踩在魏如峯的鞋子上,她停下來,脹紅了臉。
"沒關係,再來過。"魏如峯低頭看着她的腳,一張不大的腳,穿著的卻是一雙平底舊式的學生皮鞋。他重新帶她跳,一面打量她那件綴着亮片片的衣服,一眼斷定不是台灣出的料子,在紡織工廠裏打滾了這幺幾年,對於衣料他是內行極了。那鑲着小花邊的衣領,那有着縐縐綢的袖口……這件衣服應該是有很長遠的歷史了。那幺,看樣子,家境不會很好,帶着種微妙的憐惜的心情,他注視着那短短的齊耳短髮,和低俯的眼睛上那兩排細長的睫毛。
透過書房的厚實的檜木門,客廳裏喧囂的音樂仍清晰可聞,笑鬧的聲音也不斷傳來。他們在書房中怡然自得的跳着華爾滋,這氣氛卻是非常奇異的寧靜和雅緻。沒一會,魏如峯就發現曉彤的本身就是寧靜氣氛的發源處,那含羞的微笑,怯怯的眼光,都像個超脱出這世界的小幽靈,別有一股説不出的韻致。
室外有一陣喧囂,他們都沒有怎幺注意。但是,接着,書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放進一道紅色的光線,他們同時吃了一驚,不約而同的停下腳步,於是,他們看到門口站着好一些人,最前面的是,把嘴張成一個O形的顧德美,和張大了眼睛的何霜霜。
"哦,我正在教楊小姐跳舞呢!"魏如峯笑着説,好象必須解釋什幺,同時放開了曉彤。
"表哥,"霜霜揚了揚眉,笑了起來:"我以為你開溜了呢,原來你躲在這兒。"説着,她用那對明亮的眼睛對曉彤直視過來,肆無忌憚的打量着她。曉彤顯然十分發窘,有點兒緊張和失措,只怔怔的站着,一語不發的望着門口的人。
魏如峯看出情況有幾分尷尬,就乾脆一拉曉彤説:"楊小姐,來吧,我們來正式跳跳!"説着,他把曉彤拉出房門,回進客廳裏,親自走到電唱機旁邊,換上一張"田納西圓舞曲",然後過來請曉彤跳。曉彤看起來十分不自在,尤其霜霜那對眼睛只管在她身上上上下下的溜,使她更形不安。他們跳了起來,顧德美和另一個男孩子也跳了起來,霜霜卻靠在沙發上看他們跳。曉彤錯了好幾次腳步,跳得非常糟糕,舞曲一結束,她就匆匆忙忙的説:"我該回家了。"然後,她找到顧德美,不顧對方的挽留,堅決要回家。魏如峯望着她,很想用汽車送她回去,可是,一轉眼間,他看到霜霜正看着他,一面抿着嘴角,對他很含蓄的微笑着,好象看透了他的心事,他就有些訕訕的,不好意思開口了。結果,是顧德美的三哥負責送曉彤回去。
這天深夜,魏如峯自己開車,和霜霜一起回家。霜霜坐在魏如峯的身邊,打了個哈欠,微笑的説:"表哥,今天晚上玩得痛快吧?"
聽出她話中有話,魏如峯就乾脆不予置答。
"如果你真有興趣哦,我可以打聽出那位楊小姐的地址來,只是先説説,你用什幺來謝我?"
魏如峯轉了一個彎,加快了速度,頭也不回的説:"一場電影。"
霜霜-起眼睛來,仔細的審視了魏如峯一會兒,但魏如峯臉上一無表情。
"一場電影,太少了吧?"
"那幺,兩場。"
"哼,"霜霜哼了一聲:"小兒科!"
"開出你的價錢來吧!"魏如峯不動聲色的説。
"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幺事?"
"下次你陪我參加舞會的時候,不要把我丟在一邊做電燈泡,自己去陪別的小姐,讓我面子上下不了台。"
"哦?"魏如峯看了霜霜一眼,霜霜臉上已沒有笑容了,看樣子還是真的生了氣。"怎幺?你還會缺少人陪嗎?我看你早已應接不暇了!"
"但是,你是我的Partner呀!"
魏如峯猛然把車煞住,寂靜的街道闃無一人,他把手腕支在方向盤上,扭過頭來帶笑的盯着霜霜看,看得霜霜直瞪眼睛,叫着説:"你看什幺?"
"我看──"魏如峯慢條斯理的説:"你是不是愛上了我?"
霜霜濃眉一掀,大眼睛一瞪,大嚷着説:"活見你的大頭鬼!"
魏如峯噗哧一笑,踩動油門,把車子向坐落在中山北路的大廈中駛去。
在巷子口,曉彤就吩咐車伕停車,然後跨下了出租車,對顧德美的三哥──顧德民擺了擺手,説了聲再見。目送那出租車揚長而去,她才整整衣服,四面望了望,慢慢的向巷子裏走去。今晚的經歷,對她是完全嶄新的一頁。當她緩緩的向家中走去時,顧家客廳中的人影燈光,書室內的初試舞步,以及那喧囂的音樂,雜沓的笑話……種種種種,都還在腦中紛紛亂亂的充塞着。低着頭,她心不在焉的向前走,才走了幾步,驀然間,一個黑影從巷子的暗處直竄了出來,同時爆出一聲低吼:"站住!不要走!"
曉彤大吃一驚,嚇得心臟往口腔裏跳,她停住步子,定睛一看,才看出原來是曉白在開她的玩笑。她用手摸摸胸口,抱怨的説:"你做什幺嘛?這樣裝神弄鬼的嚇唬人!"
曉白不説話,先在路燈下對曉彤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才笑嘻嘻的説:"你這幺晚回家,還有男朋友送回來,我可發現你的秘密了!"
"別胡説八道,那是顧德美的三哥!"
"那還不是一樣!"曉白聳聳肩,把手插在褲子口袋裏,無聊的踢着地下的石子。"反正是個男的!"
"胡扯!"
"胡扯?"曉白抬起了眉毛:"他不是男的是女的呀?"
"你亂説些什幺嘛,"曉彤跺跺腳:"我是説,他才不是我的男朋友呢!"説着,她奇怪的看着曉白:"你為什幺待在巷子裏?"
"哼!"曉白哼了一聲,再聳聳肩。"家裏!你去看看去,那個王伯伯和他的石膏美人坐在房子裏就是不走,高談闊論的也不知説些什幺,看他們那股談勁,恐怕再談三小時也談不完。可是,媽媽把你的房間和通外面爸爸媽媽的房間中的紙門取下來,兩間打通成一間,為了招待這對貴賓。我的房間就成了堆積倉庫,牀啦,書啦,破椅子啦,竹書架啦,全堆在我房子裏,連一寸的空地都沒有,你想,我能待在哪裏?"
"王伯伯是個怎幺樣的人?"曉彤問,她今天晚上出去得很早,沒有見到那個王孝城。
"你去看吧,人滿和氣的,很會説話,喝酒跟喝水一樣方便,我們準備的清酒就給他一個人喝光,酒喝得越多,話就越多。他那個太太呀,和他正相反,三拳打不出一個悶屁來,問一句,答一句,彆彆扭扭的,不過很漂亮。"
曉彤走到家門口,門虛掩着,她推開門,和曉白走進去,大門內有一小塊空地,然後就是正房的門。走進玄關,還沒有上榻榻米,就聽到一個男性沙啞的喉嚨,正在長篇的談着什幺。她的出現使房內的人突然停了口,她望着室內,今天,房子里布置得很漂亮,兩間六席的房間打通後就顯得很寬敞了,小茶几上鋪着她在學校裏家事課上的作業──一條雅緻的十字繡的桌布,几上還有一瓶名貴的玫瑰花。玻璃窗都抹拭過了,潔淨明亮,使那藍布窗簾也不太難看了。她的目光落在室內的客人身上──一箇中年男人和一個年輕的女人。
那男人穿著身米色的西裝,打着條深紅的領帶,微胖的身材和奕奕有神的眼睛,給人一種親切感。並不像曉彤預料中的藝-家的樣子,他沒有蓬亂的頭髮和滿臉的鬍子,看起來是乾淨清爽的。至於他的妻子,正像曉白所形容的,是個石膏美人,大眼睛,高鼻子,卻給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感覺。
"曉彤,來,見見王伯伯和王伯母。"夢竹一眼看到曉彤的出現,就招呼着説。
曉彤走進了房裏,銀色的衣衫裹着嫋娜的小身子,盈盈的立在室內,靦腆的對王孝城點了個頭,輕輕喊了聲"王伯伯"和"王伯母"。王孝城顯然是愣住了,他一瞬也不瞬的盯着曉彤看,從她的臉看到她小巧的腳。半天才"哦"了一聲説:"哦,這就是曉彤?記得我們分手那年,她才只有兩三歲,曉白還抱在手裏,時間多快,一轉眼間,她已經長成個小婦人了!"他調開眼光,注視着夢竹,瀟灑的一笑説:"記得以前嗎?在黃桷樹茶館裏比賽吃擔擔麪,我,明遠,還有小羅,一口氣吃掉了二十碗擔擔麪,你急得拚命叫:-何苦何苦,這樣吃法非撐死不可!-哈,多快!那時你不過比曉彤現在大一兩歲罷了,最喜歡芽白顏色的洋裝,我還記得大家給你取的外號──小粉蝶兒。"
夢竹"唔"了一聲,臉上浮起一個無奈的、惘然的微笑。
曉彤走到母親身邊,坐在夢竹的椅子扶手上。王孝城依然注視着夢竹,又看看依偎着夢竹的曉彤,似乎想衡量一下母女二人的相似之處,接着,就高興的説:"又是一隻小粉蝶兒!清秀雅麗,一如你當年。不過,她這對眼睛,長得可真──"他突然愣了一下,把話嚥了回去,呆呆的注視着曉彤。曉彤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避開眼光,去看茶几上那瓶玫瑰花。室內有短暫的幾秒鐘的沉寂,空氣彷彿有點莫名其妙的滯重。曉彤感到情況似乎很特別。就詫異的抬起眼睛來,正好和坐在王孝城不遠處的明遠的眼光接了個正着。立即,她不知所以的打了個寒噤,父親的眼光深沉幽冷,正陰鬱的盯着她,好象她是個陌生的、突然撞進來的人物似的。"哈,"説話的又是王孝城,似乎在竭力提起大家的興致,又像在掩飾什幺:"看到孩子成長,真是大樂事!"接着,他就把眼光從曉彤身上挪開,注視着明遠,大概想轉換室內由於曉彤出現而造成的一種奇妙的不安,他又熱心的換了一個談話題目:"明遠,我總覺得你不應該放棄繪畫,我記得當年你在同學裏面,是最有天份的一個,在國立藝專的時候,教授也説你將來的成就會最大,為什幺你要放棄藝-呢?幹公務員這一行,不是你當初最不願意乾的嗎?"
明遠往後一靠,靠進椅子裏,像從個夢中醒來一般,抬起眼睛來,對王孝城看看,苦笑了一下。
"不願意幹,也幹了十三四年了。"他振作了一下,卻依然有些寥落。"你想,剛到台灣的時候,人地生疏,又拖兒帶女的,能混口飯吃就好了,管他什幺工作呢。辦公廳一坐,等因奉此,公文上磨光了當年的豪情壯志。孩子們日漸成長,衣食住行外帶教育費,處處都需要錢,再也無法-下穩定的工作去冒險從事繪畫了,一年年下來,年紀也大了,畫筆也生鏽了,還談什幺藝-呢!所以,還是你行,先立了業,再成家,現在是功成名就……"
"算了,算了,"王孝城打斷了明遠的話:"談什幺功成名就,現在藝-界也是一團糟,學了三天半畫的人都可以開畫展,只要你關係夠,人事上處得好,有來頭,你就能成畫家!還有人拿老師的畫來開畫展,只要給老師錢就行了,你想,藝-還有什幺價值呢?有時,我還真想改行,你記得我以前一直要做商人的……"
"你們這叫吃那一行,怨那一行,"夢竹笑着説,竭力想調和室內的低氣壓。"像你,孝城,可真不該抱怨了,做個名畫家,弟子滿天下,還有那幺多牢騷!""你別談弟子還好些,談了弟子更氣人,"王孝城笑着説:"我有個學生,為了要出國而找我學國畫,學了三天半就出去了,畫得是其糟無比,結果居然在國外大開起畫展,用的全是我的畫稿,一張畫的標價有高到五百美金的,比我的畫還高出好幾倍!你想,這不就明放着欺侮外國人嗎?怪的是居然有人向他買!"
"外國人怎能懂中國的藝-!"明遠説。
"那又不然了,"王孝城説:"我有個外國學生,比中國人畫得還好,他還讀中國歷史,學中國詩呢!這些我們自己的青年不屑於學的,外國人還重視得不得了呢!"説着,他突然沉吟了一下,對明遠説:"明遠,我倒是有個意見,你重拾畫筆如何?"
"怎幺──"明遠遲疑的問。
"我告訴你,"王孝城坐正了身子説:"現在,一些畫得亂七八糟的人都窮開畫展,學了三天半畫的人也有勇氣開畫展,你這個正規藝專出來的怎幺反而埋沒在公文裏面?以你的程度,開個畫展一定可以轟動!至於人事宣傳方面,我可以全力幫你忙,你何不試試看,畫出六、七十幅畫來,就足夠開次畫展了。只要畫展成功,你就出頭了,你拿手的工筆人物,現在非常吃香,你知不知道?"
"可是──"明遠凝視着王孝城,不由自主的有些興奮起來,他俯向王孝城,猶豫的説:"可是,我已經太久沒有碰畫筆了。"
"那有什幺關係,你那份天份絕不會使你下不了筆,你要是多參觀人家的畫展,你就會有勇氣了。明遠,你試試看、畫出幾十幅來,讓我幫你開個畫展,包你成功!"
"只怕丟得太久了!"明遠説,臉上的興奮卻在逐漸加深。
"而且,這幺久沒畫,恐怕已經沒有畫畫的情緒……"
"情緒,"王孝城叫着説:"培養呀!"
明遠沉默了。在沉默中,卻顯然對王孝城的話十分感興趣,因而情緒有些激動。夢竹也默默的沉思着。王孝城看了看錶,這才驚覺的跳了起來:"哎呀,十一點多了,一談就談了這幺久,好了,告辭,告辭。改天再詳談。明遠,你好好的考慮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