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老傳説,在寥落的夜宇裏有兩顆星,它們名字叫做參與商。傳説中它們是永不相見的:一起黃昏、一現黎明,迢遞難期、遙隔汗漫。
——在淮水之南有個地名,名字就叫做商城。
商城是個小城。
城裏的中宵靜靜的。
——易斂出了六安,欲返淮上,途經於此,便在此歇宿。
商城的城堞在戰火中已被摧毀,此後一直未能重建。城邊有池,本是備來滅火的,這時夜暗池黑,疏星淬濺。
城中人本不多,這時大概都已睡了。白天,都是為這亂世裏不易的生存辛苦操持的一天,只有這一睡,是造物對人無多的恩贈吧?人生的碎片枝枝椏椏地扎入夢裏,在夢裏消融沉寂,被割碎打壓的生之慾望卻藉這一睡慢慢復活過來,好讓明天可以勉強拼合起一個還算完整的生。
——生着去承受那一場場人生中難奈的重複與疲重。
睡着的人是有福的。
※※※
易斂獨自走向郊外。郊外的風吹過山野閒崗,他窸窣的衫拂過淮南的亂石勁草,試着煎洗去心裏的那些瑣務紛繁。
——如果沒有這一番沉斂自整的功夫,怕沒有人能在這個混亂的世界裏圖存吧?易斂在淮上浸泡日久,自覺一天一天下來,自己內心的世界也漸如這亂石勁草般蕪雜難平了。好在人生中總還有些什麼東西可以將你超撥援引。他在想起一個人——有一種人你於稠人廣中一剔眉間就會不由將之遙思懸想,但只有這樣的夜,這樣的郊外,你單影長衫,處身於碎星亂野之間,才會籠統地感覺到他的眉眼。
夜靜靜的,易斂衣飄眉止,心若吟哦,一種思緒漸漸已牽入他的一呼一吸之間。
他從懷中掏出了兩個杯子:一隻新杯,一箇舊盞。他把兩隻杯子對放於地,彷彿籌劃就一副對酌的姿態。
“兩人對酌山花開”——易斂學過畫,所坐之處頗有格局,那兩個杯子於亂石枯草間這麼一放,一句詩就似在杯子間跳了出來:
兩人對酌山花開,
一杯一杯復一杯。
——記憶裏彼此也曾就那麼舉杯相對,記憶裏兩人於數杯朦朧之後,那山花總會在不管多蕭凌的冬野裏也會次第爛熳……
※※※
易斂忽眉頭一皺,他在地上看到了一個人影。那個人影頗為枯瘦,映在地上的影子淡淡的,恍如飛煙,這是習練‘煙火縱’之術的人在平時也斂不去的異態。易斂一回頭,凝目道:“庾兄?”
那人點點頭。來的人正是庾不信,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他與易斂雖為道義之交,但兩人一向各自繁忙,很少有機會見面。庾不信盜匪出身,於紹興六年,心傷亂世、忽有所慨,欲以一身功力、一生志業濟世助人,獨創‘落拓盟’嘯聚蘇北。他為人俠義,為易斂所資助的三股最大的反金勢力中蘇北一支當家的首腦,卻也是一向所需資助最少的。只聽他道:“不好意思,打擾易先生獨處了。但事態緊急,我得稼穡兄飛鴿傳書,知公子正在返回淮上的路上,便立刻飛馬趕了過來。”
易斂微微一嘆,定了定神,細思一下近日周遭局勢,已猜到庾不信來意何在。頓了下,他才問:“袁老大已經對蘇北動上手了?”
庾不信一嘆點頭。
他佩服的就是易斂但有所料,無不中的的能力。
——易杯酒久已從杜淮山口中得知袁辰龍因不忿駱寒突然出手,擾亂江南之局,引起江湖反亂,故爾提師鎮江,勢迫淮上,欲逼駱寒出面。
而淮上勢力,最靠南與緹騎隔江相望的當屬‘落拓盟’了,當然也是他們最先當袁老大的鋒鏑之所向。
易斂任由一身舊白的衣委地,他的脖頸是微揚的,只聽他沉吟道:“淮上之盟無南渡,緹騎之旅不過江——他袁辰龍真的要翻臉嗎?”
庾不信道:“這也怪不得他。自弧劍一現,擾亂他多年苦就之局後,他在江南所受壓力必然極重。不只在朝的秦相對他不滿,連文府的一干宵小最近也聞風而動。我這次來,就想要向易公子討教一下——這個亂局咱們該當怎麼辦。”
他的話説得極客氣。易杯酒微微一笑:“怎麼辦?我這兒可是再也抽不出人來了。‘十年’‘五更’俱有要務,稼穡先生也已赴襄樊。庾先生,怎麼,袁老大這次出手很重嗎?他未必真想清除淮上,直面北朝‘金張氏’的存在?”
北朝‘金張門’最近一直勢迫淮上,惱的是淮上幾已沒有可用的與之相抗的人材。庾不信由此一句就已知易杯酒所受壓力之重。
易斂微笑了下,知道自己無意中的話已加深了庾不信的無力之感,岔開道:“庾兄地近江南,可知‘江船九姓’中最近可有什麼動作?”
庾不信眼中一亮,他見易杯酒一言及此,便知二人原來所思略同。只聽他道:“錢老龍‘一言堂’勢力猶固,而鄱陽陳王孫還在為整合其餘七姓努力。也許我們還有一個機會,就是那個女子……江南文府文翰林與袁老大是有着奪妻之恨的,這趟混水,她一定也會被扯着淌進來。”
他至此煞住,易斂卻一揚眉:宗室雙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不錯——就是那個女子……江船九姓中還有一個女子,一個風流無儔的女子,一個號稱江南第一才女的女子,也是一個活在峯口浪尖的女子。她的容色,她的藝業——就算這些還不足以讓她有什麼不同,但與文府文翰林指腹為婚、江湖傳名的際遇,出身於江船九姓的家世,還有,她實是袁老大的女人這一特別的身份,就足以翻動整個江湖了。
易斂在想這個女子的名字。
她的名字叫——蕭如。
※※※
易斂的神色一時沉凝下來。但解這一局,他是否還需要一把極快極鋭的劍?
他忽給對面的盞中斟上了一杯酒,説了一聲:“請。”
這‘請’字卻非對庾不信而説——庾不信素不沾酒——易斂望着對面——對面,就是江南,袁老大提師鎮江、文府人潛潮暗湧、秦丞相虎距於朝的江南。
他輕輕吐了一個字:“幹。”
然後他代為舉盞,一飲而盡,似乎胸中一點煙塵之氣就被那塞外胡楊的木紋裏所藴的質樸之味壓斷。
他又給自已斟了一杯,然後回望——身後就是淮北,不用回頭,他也知“金張門”蓄勢久矣。金張孫號稱北國當世第一高手,於三年前為北庭厚禮卑詞推請復出,他手下高手如金日殫與金應蟬俱與易斂隔河而望。這是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易斂獨居淮上,籌謀糧草,度劃供給,以一已之力支撐襄樊楚將軍、蘇北庾不信、河南梁小哥兒於江淮之間,但讓他最感壓力的還不是這些繁瑣細務,而是最近逼迫淮上的‘金張’一派。
照理勢已至此,江南局亂,他本該親身南下。但他不敢。
——沒有人敢在金張孫的虎窺之下輕易離開。
他舉目高崗上之流雲,唇紋深陷,盡顯苦澀。——三年成一杯,只這一杯他就已勞頓那人不知凡幾了,這次還要勞他親冒艱險,置身於不可揣測之危難嗎?
易斂心頭一聲低嘆——他自幼生於傾軋之間,是識得那種輾轉謀生於兩朝邊境之間的小民的苦難的。所有的歷史與戰亂都由這批奴隸們寫就的,但總有人、總有人不甘沉溺於這歷史無常的奴役,而欲求一點自主的所在吧?他望着身後酣睡中的商城——如望着這沸反的人間沉睡着中的人們心中那一點梗梗不絕的生之留戀。
易斂衣袖一拂,執起面前那杯酒——這是他剛收到的那一隻嶄新的杯子,這一口飲下,就又是三年了。人生中又有幾個三年?他當此亂局,腹背受迫,又能何如?他看了那隻舊盞一眼,如注目於親自曾藥焙火煎、握過這一隻杯的那隻淡褐色的手,然後輕輕道:“那我就來託人再代我出這一面。”
他嘆了口氣,知道這一隻舊盞傳出,無論如何都會有人幫他再出一次手的。——夜野岑寂,時值中宵,他抬起頭,仰望星空,試着在天上尋找他自幼就聽聞的那兩顆星——那是、參與商。它們一出黃昏、一起黎明——傳説中、這兩顆星是永不相見的,他這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也確實未曾將之同見。——但不見又如何?它們總該知道彼此的存在吧?——不正是參的幽隱反而證實了商的存在?
有一首歌忽似在易斂心頭響起:
人言歡覆情,我自未嘗見;
三更開門去,乃見子夜變;
……
千百億年前就有的參商依舊難以碰面,數十年的生中,真正的朋友,真正可以洗心相對的,又有幾面?
而這一場生,一切看來,遙睇如昨,只是身外——
子夜已變。